Sarsaparilla to Sorcery

Sarsaparilla to Sorcery

第二天午休的时候她碰到了阿格尼斯 ·斯 托克丝。阿格尼斯 是六年级另一个班的女生,样子看上去很干瘪瘦小。她那长长的红头发油腻腻的一直垂到腰部。当她在运动场上侧身溜到基里身边时,基里头一件注意到的事情,就是她的指甲不知有多脏。

(①Sarsaparilla to Sorcery是百科全书分册上表示从什么字头到什么字头。)

“我知道你是谁。”那女孩说。一时间,基里想起了格林童话《磨坊女和小矮人》里的伦佩尔史·蒂尔茨金。就像那个小矮人一样,那女孩自有一种控制她的力量。她知道基里是谁,基里却不知道她是谁。

“是吗?”基里说,让那个邪恶的小矮人知道她并不感兴趣。

“你昨天打了六个男孩,非常了不起。”

“是吗?”基里不由自主稍稍有了点兴趣。

“整个学校都传遍了。”

“那又怎么样?”

“那就得了。”那个女孩靠在她的身边,似乎认为基里一定乐意跟她做伴。

“什么得了?”

那女孩皱起长满雀斑的鼻子。“我认为我和你应该在一起。”

“为什么呢?”伦佩尔史·蒂尔茨金老是要索取什么东西。

“不为什么。”那个小女孩穿着一件夹克衫,袖子长得一直垂到指关节那儿。她开始卷起她左边的袖子,接着又卷右边的袖子。她卷得很慢,卷的时候默不作声,仿佛那是某个仪式的一部分。这让基里起鸡皮疙瘩。

“你叫什么名字?”基里脱口而出问道,心里巴不得那个女孩拒绝回答。

“阿格尼斯 ·斯 托克丝。”——她压低了声音,好像她们之间有什么阴谋——“你可以叫我阿格。”

这真是好极啦。她很高兴听到了铃响,这样她就能把阿格尼斯 ·斯 托克丝撇在了后面。可是下午放学离开学校,阿格尼斯 又从校舍的拐角处溜了出来,跟她一同走。

“要到我们家去吗?”她问,“我奶奶不会介意的。”

“我没法去。”基里没有弄清阿格尼斯 想干什么以前,不想走进她的家。像阿格尼斯 ·斯 托克丝这样的人是不会无缘无故想跟别人交朋友的。

她走得更快了,但是阿格尼斯 用她怪怪的跳跳蹦蹦的小步子还 是跟在后面。当她们走完整个山路,要到屈洛特家时,阿格尼斯 居然赶了上来,想抢到前面去。

基里猛地回过头来:“你今天不能来!”

“为什么?”

“因为,”基里说,“我跟一个可怕的食人魔住在一起,他能把红头发的小姑娘一口吃下去。”

阿格尼斯 后退一步,被吓了一跳。“噢,”她说,接着神经兮兮地格格发笑,“我懂了,你在作弄我。”

“阿勒姆——高米——高希——拉鲍!”基里尖声大叫,像一个吃小孩的巨人一样朝那小姑娘扑去。

“干什么呀?”阿格尼斯 后退着走开了。

很好。她成功地打发走了伦佩尔史·蒂尔茨金。“明天再说。”基里镇静地说,她头也不回,大踏步走进房子。

“是你吗,威廉姆·欧内斯 特,宝贝?”

屈洛特老是这样对待那个古怪的小家伙,使她简直想吐。

屈洛特从门厅里出来。“哦,是基里,”她说,“你今天这么快回家,我还 以为是威廉姆·欧内斯 特呢。”

“是吗。”基里从她身边冲过去,想要上楼。

“等一等,宝贝。有你一封信。”

信!那可能是从——果然不错。她把信从屈洛特胖鼓鼓的手指里一把抢了过去,奔上了楼,砰一声关上门,一下子就倒在了床上。那是一张明信片,上面有一幅海上落日的画。她慢慢地把它翻过来。

我最最亲爱的加拉屈里尔:

代理人写信给我说你又换了地方,

但愿是这里。我想念你。

寄上我所有的爱,考托内

就这些。基里又读了一遍,接着又读了第三遍。不,不光是这些。在左上角收信地址的上边,有几个字母挤在一起,读起来很困难。那是一个地址,她妈妈的地址。

她可以到那里去。她可以搭车穿过这个州到加利福尼亚去。她敲敲门,她妈妈就会来开。考托内会伸开双臂抱住她,亲遍她的脸,再也不让她走了。“但愿是这里。我想念你。”瞧,考托内要她去,“寄上我所有的爱。”

在基里的脑子里,她已经收拾好那只棕色的手提包,爬下了楼梯。那是在半夜里,外面一片漆黑。不,她打了一个寒颤。她要挑选时机,屈洛特正跟威廉姆·欧内斯 特或者伦道夫先生唠叨个没完。她还 要偷一些食物,或许再偷点钱。人们一向是让搭车人搭车的。她要不了几天就到了加利福尼亚,可能不到一个星期。可是人们让人家搭车以后,又狠狠地打人家,甚至杀死人家,把尸体抛到树林里。就因为她没有钱买一张飞机票,甚至连一张公共汽车票都买不起,就该冒这个险?

噢,事情为什么就那样难办?其他孩子可以一直跟他们的妈妈在一起。那些呆里呆气,傻头傻脑的孩子甚至不那么喜欢他们的妈妈。而她呢——

她把头埋在床上开始哭了起来。她并不想哭,但是事情就是那么不公平。她从三岁以后,甚至都没有见过她的妈妈。她那美丽的妈妈是那样的想念她,还 寄来了她所有的爱!

“你没有事吗,宝贝?”啪,啪,啪,“你没有事吗?”

基里坐直了身子。难道一个人想在这个垃圾堆里清静清静都不行吗?她把明信片塞到枕头底下,然后把被子弄好,上学以前她就是不肯收拾床铺。她站在床头,像一个士兵在检查内务。但是她就是不去开门。

“要我做什么吗,宝贝?”

行啊,你就去下油锅吧,傻胖子。

“我能进来吗?”

“不!”基里尖叫一声,一把把门打开,“真倒霉,你就不能让我单独呆一会儿?”

屈洛特的眼睑在她脸上忽闪忽闪,像一间空屋子的百叶窗在那里一开一闭。“你好不好,宝贝?”她又问了一遍。

“只要你那胖胖的身子从这里走开,我就好!”

“好。”屈洛特转过身,慢慢朝楼梯口走去,“你要什么就叫我。”这时她想起了什么,又说道,“你要知道,一个人需要帮助并不是一件难为情的事。”

“我不需要任何帮助!”基里碰上了门,接着又哗一下拉开了——“不要任何人帮助!”砰一下,她又把门关上了。

“我想念你,寄上我所有的爱。”我不需要任何人帮助,除了你。要是我写信给你——要是我求你,你会不会来带我走?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惟一需要的人。我会为你很乖很乖。你看着好啦。我会变成一个全新的人。我会从刺儿头基里变成一个非常出色、非常文雅、非常和蔼、非常讨人喜欢的基里。同时非常有感激之心。噢,考托内——噢,母亲,我会是一个非常懂得感激的孩子。

“上帝啊,你对我们这样仁慈。”伦道夫先生在做谢餐的祷告,“是的,上帝,你是那样的仁慈。我们能吃到这样精美的食物,并且有这样好的朋友一起同享。啊——上帝,请你保佑我们,使我们永远永远怀着真诚的感激。阿门。”

“阿门。我说,伦道夫先生,你做了一个最最恰当不过的祷告。”

“哦,屈洛特太太,我坐在这张你摆好的饭桌上,我心底里就有那么多感激。”

仁慈的上帝,在这种情形下叫人怎么吃得下这些食物?

“呃,基里小姐,今天上学怎么样?”

基里咕噜了一声。屈洛特很机警地给她使了个眼色。“我看,一切都好。”

“我说,你们年轻人现在的机会有多好啊。要是回到我上学那会儿——哦,谢谢你,屈洛特太太——这盆饭菜真好吃,真香。我说,我说……”

基里松了口气,那个瞎子的注意力从他童年学校生活的故事转移到他那盆食物的结构上去。他一边吃,一边不断地发出快活的咕噜声,还 掉下一些渣子来,掉在下巴上,领带上。

真是让人讨厌。基里把她的注意力转到威廉姆·欧内斯 特身上,他呢,跟往常一样正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她一本正经地笑了笑,吐字清楚地说道:“你好吗,你好吗,小乖乖?”

小乖乖马上被一块胡萝卜呛住了。他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怎么回事,威廉姆·欧内斯 特,宝贝?”

“我看,”——基里笑了,那是她那种校长老太太的微笑——“这个亲爱的孩子呛住了,那一定是吃了什么东西呛了他。”

“你没有事吗,娃娃?”屈洛特问。

威廉姆·欧内斯 特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真的没有事?”

“说不定他需要在背上拍拍。”伦道夫先生出了个主意。

“对啦!”基里说,“怎么样,威廉姆·欧内斯 特,老伙计?要我来给你捶几下吗?”

“不,别让她来打我。”

“没有人要打你,宝贝。大家都想帮你。”屈洛特狠狠地看了基里一眼,“对不对,基里?”

“只是想帮个忙,小哥儿们。”基里亮出了她那种不正派政客的微笑。

“我没有事。”那个男孩说,声音小得快要窒息了。他把椅子从基里桌子对面移开几英寸。这样他就不再正对着基里了。

“我说,威廉姆·欧内斯 特,”——基里朝他露出了一口牙齿,“吃过晚饭以后,你跟我来点小小的刺刀见红的阅读怎么样?你知道,那是为了挤兑那些橘色组的老生!”威廉姆·欧内斯 特摇了摇头,他的眼睛在恳求屈洛特快些救他。

“天哪,喔,天哪,屈洛特太太。我甚至听不懂身边年轻人的说话,我真不知自己年纪究竟有多大了。”伦道夫说。

屈洛特先看看威廉姆·欧内斯 特,又看看基里。“你不要自寻烦恼,伦道夫先生。”她在桌子的一角俯身过去,轻轻拍了拍威廉姆·欧内斯 特,眼睛却一直注视着基里。“我说你不必烦恼。有时候这些孩子开玩笑会把玩具熊的眼睛都抠下来,这跟年纪没有什么关系。”

“见鬼,我只是想帮帮那个小孩。”基里咕哝说。

“他并不总是明白。”屈洛特说。可是她的眼睛明明在说:“你究竟在搞什么鬼把戏。”“我倒有一个真正的好主意,”她继续说,“他们告诉我,基里,你自己才算得上是个了不起的朗读好手。我知道伦道夫先生一定很想听听你给他读一些东西。”

那张皱皱巴巴的小脸顿时发起光来。“天哪,天哪!你愿意读吗,基里小姐?这对我来说,是最最快活不过的事了。”

屈洛特,你真鬼。“我没有什么东西可读。”基里说。

“好,这不成问题。伦道夫先生有足够的书,开个公共图书馆都行,是不是,伦道夫先生?”

“嗯,我确实有点书。”他抿着嘴笑,“当然那本好书在你这儿就有。”

“什么好书?”基里问。她不由自主感起兴趣来。她真的很喜欢好书。

“我看伦道夫先生提到的就是那本《圣经》。”

“《圣经》?”基里觉得哭笑不得。她有这样一个幻觉,她永远被困在那个尽是灰尘的棕色客厅里,对着屈洛特和伦道夫先生读《圣经》。她就这样读啊读啊,永远读下去,他们两个彼此虔诚地点着头。她从自己的椅子上跳了起来。“我得去找本书。”她说, “我奔到伦道夫先生家里去挑一本。”

她怕他们阻止她,强迫她读《圣经》,不过他们两个人似乎很乐意让她去挑。

伦道夫先生家的前门并没有上锁。那房子里漆黑一片,比屈洛特家霉味还 要大。基里按了一个电灯开关,但还 是漆黑一片。当然,要是灯泡烧了,伦道夫先生干吗还 要去操那个心呢?她跌跌撞撞从门厅走到她以为是起居间的地方,用手指在墙上一路摸索过去,终于找到了另一个开关。这一只灯还 管用——可能只有四十瓦——不过好歹有了亮光。

在那个拥挤的小房间里,有两个古老的书架靠墙放着,书架一直顶到天花板。书架里塞满了书,还 有的躺在那里,甚至有的打开了放在那里,总共有成百上千本。它们看上去都很旧,积了厚厚的灰尘。很难想像这个可笑的小个儿伦道夫先生真的读过这些书。她弄不明白他究竟瞎了有多长时间。她真想让自己的思想能透过伦道夫那双没有任何表情的白眼睛,琢磨出这些书对他究竟起了什么作用。

她朝门右边一个最大的书架走去,不过要真正去碰那些书,她又有一种怪怪的难为情的感觉,这简直就像在另一个人的脑子里胡乱地翻弄。等等,说不定它们全都只是为了装装样子。也许伦道夫先生收藏这些书,只是想装作是很有才华的大人物,他自己甚至一个字都不会读的。没有一个人会明白这一点,大家认为他不读书,只是因为他看不见。事情当然就是这样。这下她的感觉好多了。她可

以自由自在地去看这些书了。

她不假思索地整理起那些书架来,一边读着一本本书的书名。她看到有几本是百科全书的分册: “Antarctica to Balfe”①,“Jerez to Liberty”②。她到处找其他的分册。在乱堆乱放的书中要想找齐不得不费很大的事。那本“Sarsaparilla to Sorcery”就在书架的最顶上。她把一把特别结实的椅子拖到书架那里,椅背对着书架,爬到椅背顶上,踮起脚,身子靠着摇摇晃晃的书架,不让它倒下来。要想

(①②均表示从什么字头到什么字头。)

够到那本书,还 差那么一点点。她用手指尖去把它顶出来,趁它掉下来的时候一把抓住。就在她这样做的时候,有什么东西飘到了地下。

那是钱。她半摔半跳下了椅背,把钱抓在了手上。两张五美元的钞票从那本百科全书分册中掉了下来。她把百科全书分册放了下来,仔细端详那两张皱皱巴巴的旧钞票。刚好就在她最需要钞票的时候,它们就这么飘了下来,简直像魔法一样。十美元并不能使她走得很远,不过它们飘下来的地方可能还 有更多。她又爬上去,身子伸展得都快掉下来了,还 是没用。尽管她的手指尖刚刚能碰到书架的

顶层,但是她的身子无法保持平衡,底下的书架又摇摆得厉害,没法冒险爬上去。

前廊上传来噔噔噔沉重的脚步声。前门打开了。“你没有事吧,宝贝?”

基里差一点摔下来。她赶紧往下跳,一把抓起椅子座位上的百科全书分册,又爬上去,拼命地挺起肚子,用手指尖把那本书顶到了原来的位置。时间刚好。她从椅背上下来的时候,屈洛特正好在门口出现。

“你去了那么久,”她说,“伦道夫先生这才记起来,所有的灯泡可能都烧掉了。自从这些灯泡对他没有一点用处后,他常常忘记更换灯泡。”

“这里有一盏灯,”基里急忙说,“要是没有灯,我早就回去了。我的智力不迟钝。”

“我相信你以前提到过这一点。”屈洛特干巴巴地说,“呃,你有没有找到你想给伦道夫先生读的东西?”

“那是一大堆旧书。”

“一个人看做废物的东西,对另一个人来说却是宝贝。”屈洛特用一种镇静得使人发狂的口吻说着,转悠到了书架下面几层。她抽出一本皮封面的厚墩墩大书,吹掉了上面的灰尘。“他有诗瘾,伦道夫先生就是这么个人。”她把书递给还 站在椅子上的基里。“这是一本去年我一直想读给他听的书,可是,”——她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有点难为情——“我读起来不怎么行,这一点你猜也猜得到。”

基里跨了下来。她还 在生屈洛特的气,因为她突然闯到了她面前,不过她也很好奇,想知道伦道夫这个老家伙究竟喜欢什么样的诗集。她打开牛津版《英国诗歌集》哗哗地翻了一下,可是屋子里太暗,字看不太清楚。

“准备跟我回去吗?”

“对,对!”她很不耐烦地回答。她把脖子挺得直直的,并不抬头去看那本“Sarsaparilla”开头的分册,便跟在屈洛特的宽背后面回去了。

“你带来了什么?”伦道夫先生的脸看上去像是一个孩子面对着包装精美的礼物。他正坐在棕色大椅子的边上。

“牛津版《英国诗歌集》。”基里咕哝道。

他昂起了头。“请你再说一遍?”

“去年我们读过的那本诗集,伦道夫先生。”屈洛特提高了嗓子,她跟那个老人说话的时候总是这样。

“喔,好,好。”他说,他的身子滑进了椅子,靠在椅背上,这样一来,他的腿短,脚就不能放在破旧的地毯上了。

基里打开了书。她把那本旧书翻得哗哗直响,翻到了那本书开头的第一首诗。“《布谷鸟之歌》”她大声念道。能够做好一些人全都做不好的事情,的确是很快活的。接着她瞥了一眼那首诗的诗文:

春天已来临,

杜鹃叫咕咕,

种子竞破土,

和风徐徐拂,

翠林试新装,

但闻百鸟和。

布谷鸟之歌没有错啊。“等一等。”她咕哝了一声,又翻了一页:

四五月之交……

她很快又看到下一页:

土地携爱变新颜……

再下一页:

枝枝梢头有鸣禽,

满目望去闹春图……

她“啪”的一下把书合上了。他们显然是想作弄她,要把她弄得很愚蠢。瞧,伦道夫先生不是在格格地暗自好笑吗?“这不是英文!”她大声叫道,“你们只是想作弄我一下。”

“不,不,基里小姐,没人想作弄你。前面都是一些真正古老的英文。你再翻过去一些试试。”

“你想要华兹华斯 的诗,是不是,伦道夫先生?”屈洛特问,“说不定他的诗你都背得出来。”

“这些诗我全都背得出来。”他快活地说。

屈洛特走过去,俯在基里的身上,基里正坐在琴凳上。“我找得到,”基里说,她把书挪开去,不让屈洛特拿到,“你只要告诉我名字就行。”

“威廉姆·华兹华斯 ,”伦道夫先生说,“‘有一个时候,草地、树丛和溪流……”’他把他那双小小的手交叠在胸口。他的声音不再那么文质彬彬,而变得又温柔又热情,让人觉得不舒服。

基里找到了那一页,念了起来:

有那么一个时候,草地、树丛和溪流,

那大地,那每一个普通的景色,

我都觉得穿上了发光的衣服,

那灿烂,那清新犹如在梦中。

她停了一会儿,似乎在听她自己的回声。

“‘这不是现在……’”伦道夫先生那天鹅绒般的声音在催促她。

那不是现在,如同往日一样——

今后我可能会去任何一个地方,

可是无论白天还 是黑夜……

伦道夫先生靠在椅背上,跟基里同声朗读起来,不过他是在背诵。

现在我看到的东西再也看不到了。

他们继续这样朗读着。他会眉飞色舞地听一阵子,接着又参加进来,把她单一的声音变成一种合唱。

她读道:

我们的诞生只是一种睡眠一种忘却,

我们的灵魂,我们的生命之星,

跟我们一起升起,自远方而来,在某处降落,

却又不是完全无牵无挂,

也不是完全光着身子。

接着他们又一起朗读:

但我们确实是驾着灿烂的云而来,

来自上帝那儿,

他那儿才是我们的家……

“我们确实是驾着灿烂的云而来。”那和谐悦耳的声音袅袅上升,席卷了基里的全身,就像波浪滚上河滩一样。

那是一首很长的诗,有六页,而且字全都那么小。她并不能懂得真正的意思。可是伦道夫先生似乎懂得每一个字,她要是在一些不熟悉的字上稍有停顿,他马上轻轻地提示她,碰到他那些心爱的句子,他就跟她一起念,念得很有力很悦耳。

最后几行诗句就是他们一起念的:

感谢人类的心,靠了它我们获得生命,

感谢它的温柔,它的欢乐,它的恐惧。

对我来说,一些最最微不足道的花,

让风吹起,也能散布一些往往埋藏很深,

得不到雨露滋润的思想。

伦道夫先生发出一声长叹。“谢谢你,谢谢你。”他说得那样和蔼可亲。

“她是一个很出色的朗诵者,真不错。”屈洛特很得意地笑道,好像因为基里的天分,她也可以分到一份荣誉。

这个微笑使基里引起了不愉快的回忆。她是一个很好的朗诵者,那是因为她过去曾经决心在这方面有出色表现的缘故。那个该死的一年级老师跟狄克森太太说她恐怕是个智力迟钝的孩子,她就下定决心要让那只老鹦鹉被她自己的胡说八道呛住。她果然做到了。在圣诞节期间,她在整个班级流鼻涕的孩子中,已经是朗读小组的成员了。可是这种情况并不能使她的景况有所好转。那个老师高曼太太,曾经很小心地向狄克森太太解释道,她还 有二十五个孩子要照管,她不可能单单为了一个孩子安排个别阅读时间。基里恐怕还 得学会一些耐心,学会一些合作。这就是她能做到的一切。

“呃,你认为华兹华斯 先生怎么样,基里小姐?”伦道夫先生说,打断了她那些愤愤不平的念头。

“真是愚蠢。”其实她是在跟那些回忆中的高曼太太说话,而不是在跟他说话。

一个痛苦的表情横过他的脸。“我以为,”他用使人很不舒服的声音彬彬有礼地说,“一个人只要读一次,就可能……”

“就比如说吧,”——基里这时感到不得不找一个正当的理由,实际上她心里一点也没有底——“结尾的地方,‘最最微不足道的花让风吹起’。真是见鬼——这微不足道究竟是什么意思?谁听说过一种‘微不足道的花’?”

伦道夫先生松了口气。“这个‘微不足道’的定义可不止一个,基里小姐。这里诗人谈的是谦虚,平凡的意思,并没有,”——他温和地笑道——“本质很坏的意思。”

基里的脸刷地红了。“我也从来没有看见过一朵让风吹起来的花。”

“蒲公英。”他们三个全都回过头去看威廉姆·欧内斯 特,不光是因为他那难得听到的声音让他们大吃一惊,同时因为他们三个甚至都忘了他在房间里这个事实。他像一个印度教的宗师盘腿坐在长躺椅尽头的地板上,眼睛正在他那副眼镜后面眨着。

“你们听到没有?”屈洛特的声音在得意洋洋地轰鸣,“蒲公英?这不是你们曾经听到过的最最聪明的说法吗?是不是啊?”

威廉姆的脸躲到躺椅的把手后面藏了起来。

“华兹华斯 先生指的可能正是这种花,”伦道夫先生说,“它确实在所有的花中最最平凡。”

“这就是说,它是最最微不足道的花,”屈洛特快快活活地同意道,“而且它们确实能让风吹起,就像威廉姆·欧内斯 特说的那样。它们吹得到处都是。”她回过头去看基里,像是要征得她的同意,不过一看基里的脸,那个女人的笑容就僵住了。

“我现在能走了吗?”基里的声音像打开的罐头盖一样参差不齐又锋利无比。

屈洛特点点头。“当然。”她轻轻地说。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激——”但是基里并不稍留片刻去听伦道夫先生感激的话。她奔上楼梯,进了自己的房间。门一关上她就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张钞票来,躺在床上,抚平钞票上面的皱褶。她想先把它们放在她的内衣底下,等到她想出一个更好的藏东西的地方再说。明天她要到公共汽车站去一下,打听打听单程到旧金山的票价。

“我就要来了,考托内,”她悄悄地说, “驾着灿烂的云,我要来了。”

那只是一个回伦道夫先生家去拿其余钱的问题。那里肯定还 有更多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