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马康和撒巴霍

孔马康毅然离开巴格达,刚踏上征程,便感到前途茫茫,走投无路。他踟蹰、徘徊一阵子,然后继续向前,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漫长的旅途上跋涉了三天,却始终没碰到一个行人。他思乡念亲心切,虽然疲惫不堪,却毫无睡意。沿途他采野果充饥,喝积水解渴,赶到正午热不可耐的时候,便在树荫下乘凉、小睡一会。他继续向前走,走了一程又一程,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第四天,终于到了一处野草丛生、树木茂盛的所在。这个地区,不但花香鸟语、景致清幽,而且雨水调匀,气候宜人,仿佛是人间乐园。他触景生情,一时联想起故乡巴格达,抑制不住去国怀乡的激情,凄然吟道:

我怀着重返故国的念头权且流亡、出走,

但不知我还乡的心愿几时才能实现?

在他乡漂流,遨游本不是最终目的,

只为回避强加在我头上的风险我才被迫逃之大吉。

他吟罢,不禁悲从衷来。继而他揩干眼泪,吃些野生果实充饥,然后盥洗,开始祷告。祷告毕,他坐下来休息,直到日落,才席地而卧。他打着呼噜酣睡到半夜醒来,忽然听到一股清脆的吟诵声:

生活本来没有什么意义,

除非意中人喜笑颜开的脸面在眼前出现。

钟情者的形影随时随地反映在我眼帘,

使我感到舍身比获取她的垂青更容易。

同情人幽会、相互倾诉衷情,

此中乐趣比密友聚饮的快慰更胜一筹。

何况在鸟语花香、百花怒放的春季谈情,

当中的乐趣尤其无穷无尽。

这时节恋者彼此的眼中别有天地,

仿佛置身于百花争妍、清泉潺流的乐园里。

订约之后,孔马康替撒巴霍松绑,恢复他的自由。撒巴霍站起来,要吻孔马康的手,表示心悦诚服。孔马康非常虚心,断然拒绝。撒巴霍打开行囊,掏出三个面饼,摆在孔马康面前。于是二人坐在河堤上,边吃边谈天。吃毕,二人在河里小净,然后祈祷。祈祷毕,二人同病相怜,坐在一起叙述各自的身世和遭遇。最后孔马康问道:“今后你打算上哪儿去?”

正当他懊悔不及的时候,孔马康趁他措手不及,紧握着他的腰肢,猛烈地拽过来推过去,弄得他感到肝肠都碎了似的,痛不可支,才哀求道:“好兄弟!请快放手吧。”孔马康不但不放手,反而把他举起来,一直走向河边。他不知道孔马康的用意,忙问道:“请问你这位英雄豪杰:你打算带我上哪儿去?”

撒巴霍狞笑着说:“好奇怪啊!你年纪虽小,口气可是很大。你刚才说的这几句言语,俨然是英雄豪杰的口气。我来问你:什么才叫讲理?”

撒巴霍狂笑一声,说道:“你噜囌成,呶呶不休,这说明你的生命长不了啦!”于是扔下宝剑,卷起衣服下摆,迈步挨到孔马康身边,跟他抓在一起,一会儿拽过来,一会搡过去。角力刚开始,便感到他的力量比孔马康的小得多,象一个银币同一块铁板那样,差距太悬殊,真有天壤之别。在他眼里,对方稳固的两条屹立不移,象两幢坚固的阁楼,也象两架巍峨的山岳,又象钉在地里纹丝不动的两根桩头,便骇然自知无能为力,懊悔不该跟对方角力,暗自说:“只怨我不一剑结果他的命,才惹出这下不了台的麻烦事呢!”

撒巴霍听了孔马康透露他自己的真情、底细,一声欢叫起来,说道:“我已经达到目的,这该多么幸运!我碰到你这个宝贝,是我今天最大的收获。尽管你衣著褴褛,终于还是一个王子皇孙呢;王室不会任你漂泊遨游,必然要跟踪追寻,一旦发现你落在别人手里,必然要出重资替你赎身。好小子!你快反剪起双手,让我绑住你的胳膊,把你作为珍贵、稀罕的俘虏吧。”

撒巴霍听了孔马康的劝告,勃然大怒,说道:“你这个该死的贱狗!胆敢和我抗礼?我命你快把手臂反剪过来让我绑起!否则我就揍你。”

撒巴霍一声惊叫、哭泣起来,苦苦哀求、告饶,说道:“你是当代的勇士,千万求你饶恕,别这样处置我吧。从今以后,我愿意做你的一个忠实奴隶。”他说罢,痛哭流涕,凄然吟道:

我初次离开家乡、亲戚,

一旦形成生离死别的局面。

“难道我会葬身异域?”

这是我希望知道的一件事情。

今日我身死气绝,

家属茫然不知我被杀在什么地区。

我在流亡期间牺牲命,

从此不能再和情人幽会、谈心。

孔马康果然耐心等到天亮,抬头一看,见一个乡下小伙子,仗着一生锈的破剑,衣服褴褛,形容忧郁憔悴,一望而知是个失意的人。孔马康趋前问候他。乡下人随便回问一声,认为孔马康年幼无知,是个穷小子,因而显出傲慢神,说道:“小伙子!你是何族人氏?属于哪个宗室嫡系?有着什么样的境遇?你敢深夜旅行,倒还有点英雄豪杰气息。听你昨夜里谈话的口气,跟一帮勇士具备的口气毫无差别。现在你的命运掌握在我手里。不过你还年幼,我可怜你,把你当朋友看待,让你做我的侍从。你要好生听指示,不许违拗命令。”

孔马康听他苦苦哀求,发生恻隐之心,慨然放弃报复念头,松手恢复他的自由。可他的脚刚落地,便奔过去,拿起宝剑和盾牌,紧握在手里,准备进攻、袭击。孔马康明白他的心情,爽然说道:“见你拿起盾牌和宝剑,我就明白你心中的底细。原来你以为角力不是我的对手,倒不如跨上战马,擎起武器,和我对垒,一定可以一剑结果我的命。你既存此信念,我给你选择比武的自由,以便消除你心中的傲慢、鄙夷情绪。我只要你手中那个盾牌当武器,便可和你周旋,任你持剑袭击,以便这场比武达到不是你死我活,便是我死你活的结局。我的这个建议,你看行是不行?”

孔马康听了第二次从附近传来的吟诵,知道吟诵者的境遇和他自己大同小异,也是个不得志的失恋者,因而暗自想道,“也许我能同此人结交、认识,彼此同病相怜,在一起谈心,借此获得慰藉。”他打定主意,随即抬高嗓子,向对方说道:“喂,黑夜里赶路的人哟!请到这儿来,同我谈谈你的遭遇吧,也许我能助你一臂之力,会使你平安脱险呢。”

孔马康听了深夜里传来的吟诵,一时引起情愁,忍不住伤心哭泣,热泪河水般流满腮颊。他满腔激情,中象燃烧着熊熊的火焰。他一骨碌爬起来,想看一看是谁吟诵,可黑夜里什么都看不见。他惴惴不安,离开睡觉的地方,越过洼谷,跨上河堤。这时他听到有人长叹一声,接着吟道:

如果你曾小心翼翼地为情严格保守秘密,

分手离散日便可放声痛哭挥泪。

我和情人之间订过婚约誓语,

天长地久永不变节。

我忠于誓语,

整个希望寄托于情,

因此我怡然陶醉在的和风里,

并借它排除中的情愁。

赛阿督呀!

我向你打听一个消息:

“从分手之后,

那位戴脚镯的人儿是否把我提念?

今后能否有那么一夜让我和她碰头聚首,

亲切交谈别后相思离愁?”

她回道:

“在情场里,

你曾惹得我们一个个神魂颠倒,坐卧不宁。”

我说道:

私愿安拉保佑你!

多少追求者何常不为你魂销魄散,甘心牺牲自己?”

离别后我没尝到睡眠的滋味,

否则安拉一定要咒瞎我这双眼睛。

受了重创的心灵哟!

除非破镜重圆,

任何剂都不能治疗你的创痕。

孔马康听了撒巴霍的吟诵、哭泣,觉得他的境遇可怜,因而慨然跟他和好,说道:“你要活命,必须向我作如下的具结:从今天起,你得老老实实地和我在一起,做我的一个忠实朋友。如果你真愿意遵守这个约言,我便饶你的命。”

孔马康听了撒巴霍坦白的谈话,坦然说道,“我的境遇和你的差不离,不过我的症候比你的更危急。因为我曾和伯父的女儿订亲,可她是一位公主,因此象你叔父提出的那种聘礼,满足不了她家族的愿望,他们根本看不上眼。”

孔马康听了对方的答白,心里想:“此人的情形,跟我相差不离。我在此地跋涉、逗留了好多天,同样没碰到一个人影,也没听见人类的声息。现在我暂且不跟他理论,待天亮再说吧。”于是他缄默不语。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只听对方继续说道:“对话者呀!假若你是鬼神,请你平安归去;如果你是人类,请等到天明,我再和你见面。”

孔马康听了对方措辞好听而充满蔑视口吻的谈话,知道对方看不起他,便心平气和地说道:“你这位出的阿拉伯长辈!先暂别提我的年纪和留我为侍从这桩事情,我可是愿意听一听你在荒郊、原野夜行的原因,以及你叹息、哀吟的理由。你直言不讳,让我做你的侍从。你到底是谁?干吗刚见面你便出此大言?”

孔马康右手拿着盾牌,从容周旋。他没有别的武器,无法进攻,只可招架。在这样情况下,撒巴霍气盛胆壮,越攻越起劲,趁机高高举起宝剑,猛力劈下去,存心一剑结果孔马康的命。他边劈边大声叫道:“这是决定的一个回合,管叫你剑起头落!”然而事实出他意料之外,孔马康灵活地闪身一躲,他的宝剑便落在空处。

孔马康不慌不忙,从容招架,坚持周旋、对垒,直待对方疲力竭,露出气馁、绝望的神情,才幡然改变战术,舍弃招架之功,趁撒巴霍措手不及,伸手一把抓住他,即时把他摔倒,拿腰带绑住他的胳膊,然后拖着他的脚只顾朝前走。撒巴霍惊惶失措,忙问道:“请问你这位英雄豪杰,你打算把我置于何地?”

他说罢,侧耳细听。只听对方应道:“听了吟诵而唤我的人呀!你是从哪儿来的?你是人类还是魑魅?在气绝身死之前,你赶快对我说清,否则我不会放过你。因为我在这荒郊、原野跋涉了二十天,却一直没看见一个人影,也不曾听见人们谈话的声音。”

“那你快去吧!”孔马康送别撒巴霍。

“沙漠地区的英雄豪杰呀,你千万不可下此毒手!指你那善良公主的生命起誓,求你饶恕我,赏我一条生路。”

“有意上你的家乡巴格达去。我打算一直呆在那里,等待安拉恩顾,赏我一条出路。”

“我要把你抛到河里,让你顺流淌进底格里斯河去,并经耶稣河、幼发拉底河一直流入叙利亚境,以便你的家族发现你的体,让他们知道你的为人和你对情的忠诚。”

“我的窘况原是沧桑世变的结局,你不必为此吃惊。你想知道此中原委,呶!我可以告诉你;孔马康是我的姓名,原属巴格达、呼罗珊国王努尔曼和国王臧吾·马康的后裔。只因先父过世后,萨桑摄政掌权,暗中篡夺王位。我不堪其虐待、白眼,迫于无奈,才悄然流亡、逃走,不让老百姓知道我的踪迹。我奔波、跋涉了四天,除你之外,始终没碰到一个人影。其实我和你所抱的都是一个目的。”

“我有言在先,要把你抛在河里,让河水送你回老家去,以便你的亲友知道你的结局,使你和他们都死了念头,彼此间不再有什么挂念,并早日解决你堂妹的婚姻问题,免得耽误人家的前程。”

“我怎么能把手臂伸给你?”孔马康启齿微笑着提出抗议,“莫非你不讲理?你不跟我较量一下膂力,也不了解一下我到底是骑士还是胆小鬼,便大言不惭地妄想把我这样一个青年人当俘虏攫为己有,难道你不怕阿拉伯人责备你这种鲁莽言行?”

“小伙子!你听我告诉你此中原委吧:我叫撒巴霍·本·勒谟和,原是在叙利亚出生长大的。我有一个叔伯妹妹,名叫奈芝美,生得窈窕美丽,谁见了都赞不绝口。她父亲曾向我父亲许下诺言,决心让她和我匹配成恩夫妻。我和她相亲相,彼此都很钟情。我父过世后,我寄居在叔父家,靠他生活。似水流年。不知不觉间,我和奈芝美逐渐长大,达到结婚年龄,叔父却翻然违背诺言,禁止奈芝美和我见面,在我和她之间挖下一条鸿沟。只因他嫌我贫贱,所以才存心要解除婚约。幸亏族长和亲戚主张公道,提出评议,一再斡旋、解劝,他自知理屈,觉得惭愧,才勉强答应我和奈芝美成亲。但在聘礼方面刁难我,责令我以五十匹骏马,五十头母驼,满载大麦、小麦的骆驼各五十头,奴、婢各十名,作为取亲的聘礼。他的条件过于苛严,超出我的能力范围;迫不得已,我才流亡、出走。我跋涉了二十天,除你之外,一直没碰到一个人影。我的最终目的,是打算上巴格达去,等那里的生意人出外经营,便趁火打劫,存心杀人越货,抢他一笔财富、牲口,拿去当聘礼,以便实现娶亲目的。你究竟属于人类中的哪个类型,可否直言相告?”

“如果你要把我攫为俘虏,当作你的奴隶,那请你放下武器,脱掉衣服,来和我角力,看角力的结果,究竟谁胜谁负?照理说,胜者有权利把对方掳为奴隶,负者也才心悦诚服哩。”

“好的,我一定遵守这个约言。”撒巴霍愿意结约,表示决心履行诺言。

“喏!盾牌在这里,你拿去吧。”撒巴霍把盾牌一扔,拔出宝剑,猛向孔马康袭击。

“告诉你这位阿拉伯兄弟:你别轻举妄为!因为我既穷且贫,一个子儿不名,我的家族既不把我放在心头,也不会花钱替我赎身。劝你赶快放弃这种不良念头,索和我结为朋友,约着离开伊拉克,去大地上周游、经营,也许我们会获得一笔聘礼,然后轻而易举地实现结婚的最终目的。”

“你也许是个白痴,或者过于痴情,因而丧失理,所以变成了疯癫。因为你身上没有丝毫帝王贵族气味,充其量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贫民老百姓,怎见得你伯父的闺女会是公主呢呢?”

孔马康一个人留在原野,自言自语地叹道:“灵魂哟!凭这副褴褛、穷酸的可怜相,我能厚颜无耻地回家乡去吗?指安拉起誓,在两袖清风、一文不名的窘况下,我是不作归计的。若是安拉意愿,我总会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哩。”他边自叹自解,边在河里盥洗,然后伏在地上,虔心虔意地膜拜安拉,喃喃地祈祷,“我主!您是慈祥、万能的,雨露是您降下来的,顽石上的蛆虫是您给它们生机的。求您赏我一条生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