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猫

第四章 猫

暴风雨将夏天的尾巴一扫而空。在一周之内,茶色的蓝草已经变成了深褐色,树木黑糊糊地站在那里,在蓝天的映照下光秃秃的像骨头一样。一天早上,天气太冷了,孩子们都能看见自己呼出的哈气,潆蒙的水汽几乎立刻就会消失,这使伊芙琳大声笑着喊:“看,看,我的哈气!”

当珍妮特从她家的小路冒出来和他们一起往学校走的时候,她向大家宣布了一个消息,她家的猫生小猫咪了。“它们闭着小眼睛,现在还 不能抱呢,要不刚好能放在手里,太可爱了!”她说。

比利发出不屑的叫声:“小猫咪!”他用一只手拍打另一只手,然后用食指做出两把枪的手势。“砰!砰!我就这样对待小猫咪!”他大声喊。

“有一只眼睛上面有斑点儿的,”珍妮特说,“就像个小海盗。我就管它叫‘海盗’。”

“你不能管母猫叫海盗。”比利嘲笑她。珍妮特根本不理他。

“你知道树林里全是野猫吗?”奈德问她。

“我不奇怪。”伊芙琳说,一边还 心不在焉地拉扯着她棕色厚毛衣的一根毛线。

“你会把毛衣全拆开的。”珍妮特提醒她。

伊芙琳的鞋子上沾满了干泥巴,裙摆已经和裙子脱开了。珍妮特像新松果一样整洁,但伊芙琳看上去却像要散架了。她们彼此非常喜欢,奈德想,她们之间的交流很特别,常常就像说梦话一样,一点儿意义都没有。通常,奈德还 算喜欢听她们说话,但自从那夜 大暴雨以后,他唯一感兴趣的话题就是猫。

“你是说——你不会感到奇怪是因为你看见过一只吗?”他问伊芙琳。

“六只小猫,”珍妮特说,“一个接一个。我看见它们出生了。”

“啊!”伊芙琳惊呼。

“如果我看见一只野猫,我就追,直到把它赶上树。”比利大声说,“然后我就找根棍子或者一块石头,我就动手——狠狠打!”

“你打过吗?你看见过一只吗?”奈德问。

“我想我看见过。”伊芙琳说着,从头发里摘出一小块鸡蛋壳儿。“看哪!”她大声说,“我就纳闷哪儿来的呢。”

“猫。”奈德提醒她继续说猫的事。“告诉我那只猫的情况。”

“一个黄昏,”她说,“大概是追鸡呢,我没太注意。我看见老斯 波特一下子冲了出去,脖子上的链子都绷直了,就像鱼要挣脱渔钩一样,它汪汪直叫,我想我看见了一只猫。不过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

“砰!”比利大声嚷嚷道,从珍妮特身旁跑过去。她握紧拳头向他挥动,他便像被人胳肢痒痒了般哈哈大笑起来。她顺着路追他,比利笑得更厉害了,奈德想他可能会栽倒的。人们喜欢对方的方式有时很奇怪——奈德得出这样的判断。

他转向伊芙琳,她正费力地在他身旁走着,她呼出的白气在空中飘来飘去。

“我想知道它们怎么活下去,野猫,我是说。”

“它们抓东西吃,老鼠和类似的小动物。”伊芙琳答道,“它们可是好猎手。”

“那如果它们生病了呢?”

“我最不喜欢写诗了!”伊芙琳大声说道,“杰斐逊小姐给你们班留那个作业了吗?写一首关于感恩节的诗?”

“如果猫被树枝弄伤了会怎样?”

伊芙琳用拳头打了他胳膊一下。“别再说猫了。”她命令道,“你和比利一样坏。我对猫一无所知。不过,我了解小鸡。”

伊芙琳最近很喜欢用“不过”这个词,一得机会就要用一下。

“是灰色的吗?你看见的那只猫?”

“奈德·沃利斯 !”她喊叫起来。

“好好好……”

“请给我点儿写诗的建议吧。”她改用正常的声音说道。

“写南瓜。写你家所有的孩子在一起,满树林子追火鸡。”

“你在取笑我。”她说。

“伊芙琳,你能再告诉我一下是否真看见那只猫了?我想我可能认识那只猫。”

他们已经到了州际公路。他看见比利和珍妮特已经进了学校旁边的红砖墙院子。

“有可能。”伊芙琳说着跑到他前面。他独自一人站了几分钟,担心自己怎么过接下来的好几个小时,不知道能不能够静下心来听课。“专心听。”杰斐逊小姐总这样对他说。他本想回到土路上,到石头房子那儿,打开一扇窗户,爬进去,在各个屋子里闲逛。可他还 是叹了口气,开始慢慢过马路。直到听见第二遍铃声响起,他才跑着进了学校。

“在雨中小鸟会淹死吗?”一天,他问斯 卡利先生。

“我想不会。”

奈德感到他说得不是很肯定。“那浣熊呢?它们会淹死吗?”

“我从没听说过。”斯 卡利先生说,“你得记住你在说野生动物呢。它们有它们的生存方式——尽管它们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有生有死。”

“那你给我讲的猫会淹死吗?我说的是树林里的猫。”

“我想不起来告诉过你猫的事了。不过如果你说有这事,那我一定告诉过你。我的记性有点儿靠不住了。奈德,今天早上你来之前,我就站在这里盯着旧炉子看了很长时间,完全想不起来该怎么生火。过了很长时间,记忆才恢复过来——你明白了吧。”

明亮的炉火透过炉门的缝隙勾勒出炉门的轮廓,形成了一圈红线,火炉上的烤盘热得发红。奈德知道,火很旺,这是一整天烧出来的。斯 卡利先生告诉奈德,为了保存热量,冬天大多数时间他都关上客厅的门。不过他不介意关着门,他说。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喜欢小空间了。

“过去我养了条狗。”老人摩挲着双手对他说,“我也养过猫,但我偏爱小狗。狗的名字叫马尔萨斯 。当然,桃丽丝小的时候,我们偶尔会养小动物。她喜欢小动物,但我喜欢的是马尔萨斯 。那时候桃丽丝已经完全长成大人了。我渐渐懂得观赏一只动物的感觉有多美好,远远好于扑向它,一刻不停地抱它,用你自己的天性掩盖它的天性。马尔萨斯 很喜欢猫,它一看见猫就摇尾巴。我觉得有趣的是,一条大狗居然对和它那么不同的动物感兴趣。”

“就像比利和珍妮特。”奈德小声说。

“我想是的。”老人说。奈德知道老人并不明白他的话,但那有什么关系呢?最近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奈德得出结论,他和斯 卡利先生在各自讲着各自的故事,就像两个人在走着各自不同的路,那两条路会不时地交叉一下。

斯 卡利先生倒了杯茶水,再倒进几滴朗姆酒,然后若有所思地盯着下面的杯子看。奈德猜他在想念远离家乡的女儿桃丽丝呢。今天下午,奈德从他的邮筒给他拿来一张明信片,是桃丽丝寄来的。那是一张卡斯 克德山脉的图片,同样的图片她已经给她父亲寄过三次了。

“我最好再去抱些木头进来。”奈德说。

“根据气流我就能感觉出来外面的风特别特别冷。”斯 卡利先生略带悲伤地说,“好吧,奈德,拿些木头进来吧。”他闭上眼睛,向后靠在摇椅上。摇椅上有个棉垫子,已经褪色了,还 是几年前斯 卡利夫人做的。奈德知道是她做了这个椅垫,因为斯 卡利先生告诉过他。那时他第一次提到他的夫人。除此之外,他唯一知道的就是桃丽丝很小的时候她就去世了。是爸爸告诉他的,他还 说斯 卡利夫人是个少言寡语的人。

院子看上去比大热天时的样子更糟糕。热天到处都是绿色,草丛遮盖着锈迹斑斑的工具,野生金银花一直长到棚子和外屋的顶上。

由于大暴雨,冰箱顶上的旧棉被还 很潮湿。奈德摸了摸被里的那些包包块块,感觉像吃剩的燕麦粥。这时,他猛然听见急促的攀爬声,立刻就躲到了棚子里。从一堆引火柴的后头跑出一只猫,肚子低垂紧贴地面。奈德的心怦怦直跳。他跑出了棚子。那只猫由外屋下来回头往奈德站的地方看,它就是那只一只眼睛的猫。它摇了几下头,用鼻子闻了闻空气的味道,接着沿小山朝州际公路的方向跑去了。

奈德看见地上有个碗,碗里有半碗面包片。他进棚子之前那猫一定正在吃呢,是他进来把它吓了一跳。他赶快捡起一抱木头返回厨房。

“你一直在喂那只灰猫吗?”他问斯 卡利先生。

“我想起来就喂。”斯 卡利先生回答,“奈德,你看见我把眼镜和报纸忘在哪儿了吗?我一放下东西就……”

奈德看见报纸和眼镜都在桌子另一侧的椅子座上呢,是斯 卡利先生早些时候随手丢在那儿的。他把它们放在了老人的腿上。

“那只猫常到你院子来吗?”

“对,来。原来它一直在冰箱顶上睡觉呢,不然我早就扔掉那个脏兮兮的旧被子了。上周六我离近看了看它,它看上去好点儿了,血渍全没了。不过我敢确定那个可怜的家伙聋了,我差点儿踩到它时,它才看见我,接着就跑掉了。现在它知道来这里找吃的了,这还 叫人好受点儿。”

奈德哆嗦起来。

“再来点儿茶吗,奈德?你冻得直哆嗦呢。又是一个冬天啊。哦,天哪,过去我是多么喜欢寒冷啊,可现在我却怕它。在人的一生中,没什么是永久不变的。”

在上山回家的路上,奈德停下来仔细看了一下暴雨后形成的那些新坑。这些坑会让爸爸疯掉的。当他开车在这刚冲毁的车道上颠簸时,他又会大声地说:“我可能飞到古城耶利哥废墟了!”车道像个河床,到处都是漂亮的石头,是雨水涨满河床时冲刷出来的。他抬头看看他家的房子,片刻之间,他感觉房子离他好近啊。他看见车还 停在老地方。现在很难想象小山上到处是色彩鲜艳的绿草、阳光和野花时的样子,很难想象紧挨门廊那大片丁香树丛紫花成片的样子,也很难想象夏天的河流与现在山中蜿蜒流淌的黑水是多么的不同!现在,除了星星点点的常绿树外,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景象。

他没有往阁楼上看。以前,他走上车道第一眼看的就是阁楼,想那些他还 没有彻底看过的所有箱子、盒子,还 没有打开过的那些书和杂志。他喜欢阁楼没完工的样子,那时,他不得不加小心别踩到那些还 松动的木板,他还 能看见最初的车床和造房子的灰泥。他以前喜欢那些灰头土脸的小窗户,喜欢自己爬过的窄楼梯。可现在盒子里的枪在那里呢,他不愿意再想阁楼了。当一个人的脚上扎了刺,他就只能想到刺,而忘记身体除了扎刺的部位,其他部位都感觉良好。现在他对于阁楼的感觉就是这样,那支枪就像扎在他心头上的刺。

老人在喂那只猫呢,这让他松了一口气。然而他担心的是斯 卡利先生的记忆力。他从没想过猫吃什么食物,也许如果它太饿了,什么都吃吧。他决定吃饭时给猫留点儿剩饭放在斯 卡利先生家院子里。他猜想,猫可能喜欢吃肉,而斯 卡利先生很难有肉吃。他主要吃苹果酱、蔬菜汤和燕麦粥,还 有两个星期做一回的咖啡色面包,以及尝起来有股干草味的圆形烤面包。这些食物他嚼起来越来越困难了,他跟奈德说过。现在记忆又出了问题——上次烤面包和面时,他忘了往生面团里放发酵粉,结果只好扔掉了。

在奈德开始帮斯 卡利先生干家务之前,他并没有意识到人会变老。他知道有老年人、年轻人,也有中年人。但是他没有想过人会像树那样老化,像马棚上面的苹果树那样变得粗糙干枯,爸爸说那树快要死了没法再修剪了。

虽然那猫让他牵肠挂肚,他却发现自己常常想起斯 卡利先生,特别是在夜 里,每当他感觉自己家里的生活像一条温暖的毛毯包裹着他的时候,他都会想起斯 卡利先生。比如妈妈坐在她的轮椅里看书,爸爸在书房准备演讲词,甚至斯 卡罗普夫人在织她的一块儿地毯时,他都会想起戴维·斯 卡利待在他那小黑屋里的情景。虽然桃丽丝已经给他屋里通了电,可他还 用煤油灯照亮。

门廊上有一片松动的木瓦,在靠近木瓦的地上,奈德看见了一个浅棕色的大昆虫壳,可能是从木瓦上面掉下来的。当他把昆虫壳捡起来时,感觉它就像绵纸一样薄。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在手里,心想他可以收集干虫了——它们要比外国邮票容易收集到。他走进家门,进了爸爸的书房。

“你好吗,小奈德?”爸爸问,他正坐在他书桌旁的雷明顿牌打字机前面。“今天在学校愉快吗?斯 卡利先生怎么样啊?”

斯 卡罗普夫人从书房门口悄悄溜过去,鼻子翘得老高,看起来像要昂首走过门廊、草地、修道院,垂直落入哈得孙河中。紧接着在回厨房的路上,她又路过书房门口一次。奈德知道,她在提醒自己她在厨房等他吃午后餐呢。午后餐,她是这样叫的。只要看她一眼他就知道,现在她又在犯专横跋扈、怒气冲冲的毛病了。对此他已经慢慢习惯了,再也不想弄明白是什么事让她那么生气。

“斯 卡利先生说他现在记性出了问题。”奈德看着他手掌上的虫子告诉爸爸,“今天他收到一张桃丽丝寄来的明信片。她总给他寄同样的图片。”

他走到书桌边站着,手掌里还 稳稳地托着那个虫子壳。爸爸正盯着打字机里的那张纸看,没有看他正拿着什么东西,而是用手搂住他的腰,抱了抱。

“人老了,又孤独,是很难过的。”爸爸说,“而且,当然了,他不信教。那就更糟了。教会只照顾自己的教徒。”

“那其他的人呢?”奈德问父亲,“像斯 卡利先生。”

“别担心!”爸爸精神振奋地说,“我们会关注他的。我有个惊喜要告诉你。”他转身看着奈德。“那是什么东西?哦,一只蝗虫……这个惊喜是,希拉里舅舅已经写信来说圣诞节的计划了。他接到任务要写一系列关于美国历史名城的文章,你放假期间他想带你去查尔斯 顿。我已经和你妈妈说过了,我们都认为这个想法很好。”

奈德高高举起了蝗虫,发现它几乎是透明的。

“奈德?”

“不错啊。”奈德淡淡地说。

“我很惊讶,听起来你一点儿热情都没有啊。”

“我可以去看看妈妈吗?”

爸爸转身面对打字机。“今天她很好,小奈德。”他说着便开始看紧挨打字机摞着的那些文件,好像并不强迫他。有时他高兴爸爸这样。

他轻轻走过大厅,希望在斯 卡罗普夫人发现他之前能走上楼梯。但是,就在他刚刚把脚放到第一级台阶上时,斯 卡罗普夫人就从楼梯下面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她打开电话机旁边的郁金香花小灯,小灯那玫瑰红色的光线落在她长长的围裙和棕色鞋的裂口上。

“放学做完所有事以后,男孩子需要加餐。”她说。

他没办法,只好走进厨房。厨房桌上满满一盘子小甜饼和一杯牛奶正等着他呢。如果他吃完所有东西,斯 卡罗普夫人的心情可能会改变。现在他知道了,她喜欢看人们吃她做的饭。奈德把蝗虫放在桌子上。他头脑里突然出现这样一个画面,斯 卡罗普夫人把沃利斯 全家人的胃口塞得满满的,满得他们都飘起来升到了空中,这时她把拴着他们的线拢在一起拉回到地面,像带着一束用人吹成的气球一样到处走。他想象的这一画面逗得他咧嘴笑了起来。他偷偷地瞄了一眼斯 卡罗普夫人,她正在凝视着那只虫子呢。

“那不是一只蝗虫吗?”她说,然后小心翼翼地碰了它一下。

奈德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吞下牛奶。

“我猜你知道蝗虫宝宝是怎样出生的吧?”斯 卡罗普夫人用挑衅的声音问道。蝗虫宝宝!奈德闭紧嘴巴以免憋不住笑。

“它能杀死它的妈妈,你知道吗?”她继续说,“它们爬出来时妈妈就死了,蝗虫就是这样。当然了,生孩子总要让妈妈付出点代价的,就像你妈妈。”

奈德抬头往上看,惊果了,张大的嘴巴里塞满了甜饼。

“哦,是的,亲爱的……”她小声说道,“就在你出生之后,你妈妈就得了那种可怕的风湿病倒下了!”

奈德吞下嘴里的东西,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大声说:“不是这样的!我记得她能到处走,到处跑呢,那也不是风湿病啊!”

斯 卡罗普夫人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情。“有些病需要一段时间才有症状的。”她说。突然,她打开长水池附近的地下室门摸黑下了楼梯。他拿起虫子壳放在他刚刚吃过的甜饼上,然后很快上楼进了妈妈的房间。

“看见你真高兴。”她说道,同时合上她一直在看的那本书。“天变得多黑呀,惊讶吧?现在还 不到5点呢,可是已经像夜 深入静了。”她伸出手,他弯腰向前把脸凑近妈妈的脸,这样她就能吻到他的脸颊了。然后他直起腰,一声不吭地站着。

“奈德,什么事?”她很严肃地看着他。

他试探着开口了:“斯 卡罗普夫人说……”他刚说就犹豫起来了。此刻妈妈的关注像夏天正午的阳光向他袭来,而他希望自己能躲在阴凉 里。“她说,”他不情愿地接着说道,“当蝗虫出生的时候,蝗虫妈妈就死了。她说因为我出生,你就得病了。”

妈妈看起来很痛苦。他想,要是自己没说那些话该多好啊,那他宁愿做任何事。他太想把那只灰猫的事和他在马棚里开枪的事告诉她了。可是那件事要让她知道了,她的反应又会是怎样的呢?

他知道,并不是因为他的出生使妈妈得了病——或许是斯 卡罗普夫人的话搅得他心神不宁,仅此而已。他知道自己做错了那件事,现在他是拿错误的理由当遮羞布,来掩盖这些天来让他闷闷不乐的真实原因呢。

“如果我相信巫婆的话……”妈妈摇摇头,开始说道,“不,她不是巫婆。她是个坏蛋,奈德。爸爸一直在找别人来代替她,但是没人愿意来,这儿离城里太远了,我也不怪他们。我常想最好的办法是我们搬到牧师住宅去住,或者搬到沃特维尔镇。可是你爸爸太喜欢这个老房子了。奈德,那不是真的,你相信吗?你的出生让我很健康。我以前身体很强壮,还 常常背着你跑着上下楼梯呢。有一次,我和你一起爬上一棵树。我们俩坐在一棵大树枝上,像两只奇异的鸟。我还 能翻过大山呢。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生的病。人生总有意外啊。”

“反正我不会相信她的话。”奈德说。差一点儿他就了解到更大的真相了。

“爸爸一直在努力找人代替这位‘哼哈’夫人呢……”

奈德突然大声笑起来,妈妈也咧开嘴笑了。这时的她看起来和她的弟弟希拉里很像。

“当你和爸爸不在家时,她就来这儿,站在门口,和我说起来没完没了。我都没法摆脱。有趣的是——她知道我需要独自静养,而且要很长时间。不过,她还 是教了我点儿东西。我过去常以为善良、仁慈的人都是一些能够理解别人的人。那种思想根本不对,斯 卡罗普夫人懂得……我想,对她来说,每个人都是个谜,而她又能及时揭开谜底。”

“她知道你们正在找其他人来吗?”

“爸爸想先给她找到另外一种工作再说。我们不想直接把她辞掉不管。”

“那不会太自私吗,”奈德问道,“把她给别人?”

妈妈笑了。“不是那么回事。”她说,“我和你爸爸都知道,在某些情况下她会很好的。她需要的是一个自己说了算的小王国。”

“像红皇后一样。”奈德说。

“一点儿没错。”妈妈说,“现在我有个让人高兴的消息,希拉里舅舅给你写信了。”

奈德笑了。希拉里舅舅在写给妈妈的信里几乎总要放一封写给他的短信,那些短信就像小小的礼物一样。有一次,整封短信上写的都是关于一只公猫的事。这只猫是奈德的妈妈小时候养的,比她弟弟希拉里大几岁,她管它叫波尔丽姨妈。有很长时间,希拉里舅舅都以为那只猫真是他的姨妈。

妈妈举起那本她一直在看的书,递给他一张淡绿色的信纸。信上说:

我亲爱的外甥:

今天我要说的主题是友谊。

有一次爬一座阿尔卑斯 山,我滑倒了,摔断了锁骨。两天后,我得了盲肠炎。从苏黎士医院(当时我住在苏黎士)回到自己的公寓之后,我的一个亲爱的老朋友驱车20英里来给我做午餐,煮两个土豆。把土豆煮好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不能煮得湿乎乎的,必须又干又面才好吃。当我斜倚在床上,庆幸终于离开了医院时,我的朋友正用一把叉子在白色的瑞士大汤盘里给我捣土豆泥呢。他加点儿黄油丁,撒点儿盐和胡椒粉。那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顿饭了。我的朋友是个画家,他停下一上午的工作开车来到苏黎士给我做出院后的第一顿饭。那就是友谊。另一方面,别忘了你也会有那样的朋友,他们干脆什么都不为你做,也不为他人做。你喜欢他们就因为他们是那样的人。那就是他们给你的礼物。我希望我们查尔斯 顿见。爱你的

信的落款签名是希拉里舅舅。还 有一句附言:在瑞士开20英里的车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奈德把信递给妈妈看。她看的时候一直面带微笑,那是她对弟弟的特有的笑容。奈德希望自己也能有一个兄弟或者姐妹,他可以告诉这个人自己并不想和希拉里舅舅离家远游;告诉这个人关于那只灰猫的事以及斯 卡利先生健忘的事。

真正的严寒还 没有开始,十二月份地面上可能已盖上了厚厚的大雪,那时该怎么办呢?那只猫会挨饿的。

奈德从来都很喜欢希拉里舅舅来看他们。那些来访让他们都很意外,感觉就像他们早上醒来发现地面上覆盖着白雪一样,那雪在他们睡觉时下了一整夜 。现在他不愿意再想希拉里舅舅了,也不愿意再猜想雪地的样子。

如果他能让那只猫活下去的话,那么他违背爸爸的告诫,悄悄溜进阁楼拿枪的事就没那么严重了。可是如果那只猫不见了,奈德就不会知道它是死是活,那样他拿枪的事就是世界上最严重的事了。

“圣诞节我们会想你的,小奈德。”妈妈说,“但是想想你会很快乐,我就不介意想你的事了。”

奈德走过去站在窗户前,这样他就不必回答了。对于希拉里舅舅的邀请,他不知道该对妈妈说什么,就像不知道该对爸爸说什么一样。要先仔细想一想才能跟他们说话是件很难受的事,他想起了去年春天他忘记背诗的那一尴尬时刻。当老师把他叫到教室前面时,他什么都背不出来,但还 得站在那里,他感觉自己脸色变得绯红。孩子们都咯咯地笑他;老师在等待着,先是很吃惊,然后是对他的无比失望。

“也许希拉里舅舅得回法国去,”他突然说,“圣诞节之前,我是说。”他又加了一句,并不看她。

“哦,你不必担心这个。”她说,“我相信除了他想去的地方,他不必去任何其他的地方。”

奈德感觉很难受。他想起了妈妈给他读过的一个童话故事,是关于两个孩子的,讲他们的眼睛里进了碎玻璃片,玻璃是怎样改变了他们看见的所有东西的影像的。他能看得出,她正在等他说什么。

“我得做十道长除法题呢。”他说着,快步走出妈妈的房间。又一个谎言!这个谎言还 多了个数字做装饰!

那天晚上,他听见窗外的风在呼啸着。风把天空中的云吹走,露出晴空一片,星光点点。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整夜 睡不着。他开始背起美国总统的名字。如果那还 没法让他睡着的话,那他就干脆起来,下楼去,看遍书桌上的所有报纸。但是就在他刚低声说完“拉瑟福德·B·海斯 :1877-1881”,就沉沉地睡着了。

当他醒来时,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那只猫。他浑身颤抖着匆忙穿好衣服。这是一个寒冷的早晨,他真想再回到暖暖的床上去,钻进那温暖的被窝里,把头藏到枕头下面,睡上一整天。

“常想想你的幸福,忘掉你的烦恼。”当他坐下来吃燕麦粥时,斯 卡罗普夫人用她那最高傲的声音命令道,“今天早上你很幸运了。我没有像你对待我那样来对待你——把一个死虫子放在甜饼上。如果我把它放进你的燕麦粥里会怎样呢?”

他扔下勺子,跑出厨房,听见斯 卡罗普夫人对着厨房桌子大声说,他是个牧师的儿子,难道他们不是最坏的吗?

爸爸大声和他告别,但奈德没有回应。他抓起外衣和书逃出了家门。

到了车道的另一头时,他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斯 卡利先生的窗户。窗帘拉着呢。烟囱没有冒烟。他想屋子里面会多冷啊!他想象着那个瘦小的老人躺在薄薄的毯子下面的样子。他绕到房子后面,那里没有一丝动静。两只乌鸦飞过去,在早晨那苍白的天空形成一道黑色的线条。丝毫没有猫的踪影。

他沿着小路继续往学校走,希望能遇见珍妮特,或许他可以跟她说说正发生在他身上的怪事。他开始害怕动物了,甚至害怕那些他明明知道生活在世界其他地方的动物。

上个星期,当孩子们放学回家路过常绿树林的时候,有一条红毛狗从树林里冲出来,它边叫边像小马一样摇着头向奈德奔去。他吓得直接倒在泥地里,把脸藏了起来,直到比利来给他解了围。比利又叫又笑,拿开他的手,让他看清楚那狗正躺在他身边添他的外衣袖子呢。

他也一直在浏览所有旧的《国家地理》杂志。他不直接进阁楼而是坐在顶级台阶上伸手够杂志,他害怕水蟒和印度豹的图片,甚至看见飞鼠和眼镜猴这类小动物的图片都会发抖。沿沃利斯 家房子东边有一堵老石头墙,那里长着漆树,他也问过爸爸里面有没有毒蛇。

“在很高的山里呢。”爸爸心不在焉地说,“我相信它们不来这么低的地方。哦,也许偶尔会有铜头蝮蛇吧。”

偶尔有铜头蝮蛇!奈德惊恐万分。

他看见前面的珍妮特正跳下她家的小路,走到土路上了,便喊道:“停下来!等等我!”她停了下来,但并没有转过身来。

“听我说。”他追上她说,“你怎么看熊山?你想那里有熊吗?”

“它们有一直通到山顶的路。”珍妮特说,“人一到,动物就离开了。”

“好吧,它们离开。可它们去哪儿呢?”

“我从没想过。”珍妮特说。

“你害怕熊吗?”他吃力地问她。

“嗯,如果有只熊踩到我脚的话,我可能会害怕。但我不怕离我可能有好几百英里远的熊。”

奈德一直要告诉她,一想到熊他就害怕,但是此刻他闭口不言。他觉得某些事最好还 是留在自己心里。

斯 卡利先生站在抽水机边往厨房窗户外面看。那只灰猫正在棚子附近吃着碗里的食物。

“它胖点儿了。”斯 卡利先生注意到。“我想它喜欢吃我给的食物。”

“晚上外面结冰时野猫去哪儿呢?”奈德问他。

“我想它们有许多地方可以睡觉,树干里的空洞、旧鸡笼或林子里的地洞都行。像那样的动物已经很聪明了,能照顾好自己。我想它们一刻都不能闲着,那样它们才能警惕,才能强壮。”斯 卡利先生说。

“我想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奈德说。

“或许是野猫妈妈生的。不过它看起来不像野外出生的猫那么胆小。不,我想,或许是谁家的宠物猫生的,它跑掉了或者跑丢了,或者他们把它放到外面让它自己生活。人们会那么做的,你知道。”老人突然把身体往前靠。“奈德!看哪!它在玩儿呢!”

那只猫正在空中跳跃着追一片树叶,那片树叶正从枫树上面旋转着飘落下来。

“它感觉好些了。”斯 卡利先生说。

奈德将身体探过灶台,把脸贴在窗户上。当他看着那只灰猫又是转圈又是跳跃又是猛扑时,他感到心里轻松多了,心中充满了希望。接着他看见它左眼有半个空洞,另一半被眼睑遮住了。它还 是不时地摇摇头,好像有什么东西爬进了它的耳朵里。

斯 卡利先生已经回到桌子旁边。“它一直都在那条旧被子上面睡觉。”他说。现在那只猫正坐在那碗附近,清洗着它的小尾巴呢。奈德和斯 卡利先生一起坐下来。“原来我还 要把那床被子扔出去呢,”老人说,“但现在我要留着它。那猫太喜欢它了,可能它觉着那是它的家。当我站在窗边抽水泡茶的时候,很难弄清它是不是在那儿呢……灰猫,灰被,秋天灰色的早晨,加在一起就像一团灰雾。然后它抬起脑袋,挺直脖子,看着窗户……看我起没起床呢。它一点儿一点儿知道了我的习惯。动物了解你,奈德,和你了解它们一样多。

“接着它就伸伸懒腰,打着哈欠四周看看。打哈欠时,它嘴里露出一小块粉色,那是我最先看见的色彩。它跳下冰箱,弓着背,到处跑一会儿,有十来分钟见不着影。很快,我喝茶的时候,它又出现了,准备吃早饭了。我就往它碗里放点儿东西,从衣钩上摘下羊毛衫,走出后门,把碗放到它熟悉的地方,就是棚子边上。它不那么害怕了,能让我离近看看了,大约每天都能更近一点儿。

“我关上门回到窗户这里。它就抬头看窗户,用它那只好眼睛找我,然后走到碗旁边吃它的早饭。我真爱看它清洗自己,它舔舔爪子,就在那只空眼窝那里舔。看起来它并不感觉疼。差不多洗完每个部位之后,它就大摇大摆地走开,去干它的事去了。”

斯 卡利先生的声音太生动了,奈德都听呆了。他没想到,这个老人除了对过去和是否将收到桃丽丝的信感兴趣之外,还 对很多事感兴趣呢。

“一个动物可以那么独来独往真是有趣,”斯 卡利先生用一种沉思的口吻说,“而且还 没问题。”

下午他们收拾纽扣盒,这些盒子原来是斯 卡利先生母亲的。“想想这些东西有多长时间了吧,”他说道,依然带着描述猫时的活泼语气,就像那夕阳的余晖一样。“多奇怪啊,那双做这些纽扣的手早就从这世界上消失了。它们多好看啊!看,这是颗珍珠,这个是骨扣,这个是银的。扔掉它们太可惜了,里面包含多少人的心思啊。金博尔夫人能把它们很好地利用起来的。他们的扣子绝对不够用,我肯定。”

他捅了捅奈德的胳膊,放声咯咯大笑起来。“现在他们的扣子要比衣服多了。”他说,“当然,金博尔先生是个自立自强的人,从来不想为任何人干活儿,所以他们一直很困难。金博尔夫人过去是个护士,虽然没接受过正式训练,但我想她很有实际经验,你想想有这么多孩子啊……”

“伊芙琳很好。”奈德说。

“我分不出来他们谁是谁。”斯 卡利先生说道,看上去有点儿怪怪的。“我妻子从来都不太关心他们。她是个很特别的人。”

“那是什么意思——如果说你特别?”奈德问。

“意思是说,你喜欢的东西不多。”斯 卡利先生声音有些沙哑地说。

奈德想,他该走了。报纸已经卷好放在椅子上,地扫完了,柴火堆在火炉旁边,斯 卡利先生伸手就够得着。他们俩今天已经清空了一个大盒子,剩下要整理的盒子不多了,但总还 是有些事要做的。斯 卡利先生跟他说过,住在老房子里要收拾的东西没完没了。

“我要走了。”他说。

“谢谢你,奈德。”斯 卡利先生说,表情和善地看着他。

“下雪时,那只猫会去哪儿?”奈德问他。

“或者你可以把那冰箱再往棚子里面推一推,”斯 卡利先生回答道,“那样风雪就碍不着它了,有点儿像做个过冬的巢穴一样。”他往窗外看。“如果我还 在这里的话……”他咕哝着。

“你要去哪里?”奈德问。他的声音有点儿颤抖。

“我哪儿都没打算去。”斯 卡利先生高声说,“可是这不由我呀。看见了吗?”他伸出那骨瘦如柴的手。“你看着……”他努力想把手指弯起来,攥成拳头,虽然动作很慢,可还 是没有攥起来。“我不知道我还 能坚持多久,奈德。”他说。

他的话让奈德感到很害怕,但是他却想不出任何话来回应。他小声说他得出去把冰箱再往棚子底下推一推,斯 卡利先生茫然地对他点了点头。

当他走上回家的小山时,他想起了斯 卡利先生那只攥不上拳头的手,还 有他母亲那时常弯曲攥紧的手。他弯腰捡起几块石头,扔到车道两边的草地里,希望爸爸没看见自己正在做的事。想想那些手不能像自己的那样能伸得直直的,他已经够难过的了,可他还 要担心后衣兜里那张成绩报告单。报告单上说奈德上课一直不专心听讲;他的分数不好不坏,没有不及格的。奈德知道,看到成绩单后,爸爸会很严肃,会用那种主持葬礼的语调和他说话,提醒他上学是他的工作,他必须努力做好。

傍晚的空气像石板一样又冷又硬,礼拜日教堂里也会很冷,主日学校的课将在锅炉房门口上。听完圣经故事,孩子们就会拿着钝钝的剪刀用橙色纸剪出火鸡的剪纸,并一点儿点儿啃着万圣节剩下的玉米糖。对于孩子们来说,除了圣诞节有红有绿之外,其他假日的色调都是橙色的。

对于沃利斯 牧师来说,这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了。他要主持一个特别的感恩节仪式,计划安排给山谷里的穷人送食品篮——他们有些人从来不上教堂,但还 是要给。还 有,十一月末,要举行一场露天演出,表演自从教会成立以来发生的那些历史事件。有一场是奈德扮演一个木匠的助手,在这一场里,第一个教会聚会所被夷为平地建成了现在的教堂。之后圣诞节就到了,教堂每天晚上都要点着灯,就像小村庄一样人来人往,委员会开会;孩子们的礼物被包裹在鲜艳的彩纸里;唱诗班练歌;整个教堂充满了巨大常青树那森林的气味,那棵圣诞树会站在画室下面的角落里。

女教徒们常常给沃利斯 家准备大量的感恩节晚餐。奈德喜欢带着食物从泰勒村开车回家的感觉,车后座上的一篮篮食品,一到家就被搬进厨房全部打开,感觉有点像打开圣诞礼物一样。爸爸做完火鸡,就去把妈妈抱下楼,放在轮椅里。轮椅已经停在蒂芙尼玻璃灯罩下面的橡木圆桌旁边了。

奈德想,今年,斯 卡罗普夫人将会在厨房里奔忙,像一块热煤一样满脸通红,做大个儿蛋糕和馅饼,捻土豆泥,往火鸡上涂油,同时会告诉每个路过的人她是个多么完美的厨师。

坏蛋知道自己是坏蛋吗?人在吹牛的时候知道自己在吹牛吗?奈德不知道。他走上门厅台阶,透过窗户看见爸爸正坐在书桌旁边。

“这是我的成绩报告单。”他走进书房对爸爸说。

爸爸微笑着,从他伸出来的手里拿起报告单,看了很久很久,奈德感觉好像有一天一夜 那么长。

“奈德,我想你没有一直很用功地学习。”他终于严肃地说,“分数不是很重要。你应该做的是尽最大努力学习。小奈德,这不是你最好的表现,对吗?”

奈德摇摇头。爸爸摘掉钢笔帽在成绩单上签了字。两分钟之后这事就会过去,一周之后他就会把它忘掉。十年之后……

“奈德?”爸爸询问道,“你有什么事要说吗?”奈德没有回答。爸爸叹了口气。“我不太明白,如果我的孩子对自己的功课漠不关心的话,我怎么可能放他离家去和舅舅过一个辉煌的假期呢。”他眼睛往下看着自己的桌子说。

希望在他的心中燃起,但是他不能告诉爸爸。“下个月我会做得更好。”他说。但他心里想不知他能不能让分数降到更低,那样爸爸就不会让他和希拉里舅舅一起去查尔斯 顿了。现在爸爸脸上又有了笑容。“有勇气。”他说。

奈德厌恶自己。坏蛋有可能不知道自己是坏蛋,但说谎的人一定知道自己说了谎。奈德就是后一种情况。

事实证明,斯 卡罗普夫人并没有给沃利斯 一家人做感恩节火鸡。她请了一天假,去哈得孙河沿岸康沃尔镇的表姐家过感恩节,那是她已故丈夫的表姐。斯 卡利先生和金博尔家一起吃的火鸡,奈德和爸爸一起做的晚餐。女教徒们为他们准备了三张饼:碎肉馅饼、南瓜饼和白薯饼。当桌子摆好时,奈德感觉食物很多,好像都够金博尔家所有人吃一个星期的了。

妈妈穿着她那件丁香花般淡紫色的丝裙,一个手指上戴着一枚紫水晶戒指,她告诉过奈德那是她最喜欢的宝石了。她能够戴上戒指是因为今天她手指关节没怎么肿了。爸爸在做饭前祈祷时,还 加了一句特别的感谢话,感谢妈妈能和他们一起坐在桌边吃饭。爸爸祈祷完,就抬头注视坐在桌子对面的妈妈,注视了很长时间。他的脸看上去和几年前一样年轻。那时睡觉前他常常和奈德一起玩一会儿藏猫猫,奈德发现他笑得比自己还 起劲儿呢。

虽然外面除了黑黑的树干几乎什么色彩都没有,但桌子上却有烛光晚宴:鲜艳的食物,节日里专用的蓝白色盘子,灯罩反射的红光,加上灯罩上排列一圈的各种动物。

突然奈德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只猫,它的毛不光滑,一动不动的,俨然蒂芙尼灯罩上的动物,但还 要脏一些,而且还 带着伤。

妈妈说,她今天特别感激斯 卡罗普夫人到别人家捣乱去了。爸爸笑了,但还 是提醒她,斯 卡罗普夫人也有她的优点。妈妈说他们真该考虑搬进牧师住宅了。奈德看见爸爸做了个鬼脸。

“那样生活起来要方便一些,吉姆。”妈妈继续说道,“如果你不太喜欢牧师住宅,我们可以考虑在沃特维尔镇找个房子。想想啊!不再有斯 卡罗普夫人捣乱,不再担心屋顶漏雨,不用再花钱修车道,不用给树剪枝,不用花钱请农夫给地除草。我们会离教堂近好几英里,你就不必因为担心我而分心了。”

爸爸正在慢慢均匀地搅动着他的咖啡。奈德知道比起其他食物来,爸爸更喜欢咖啡。他准备演讲词时要喝好几杯呢。他抬眼看妈妈。

“我们这么喜欢这个地方。”爸爸轻声地说,“要是没有了你喜欢的大河风景,你怎么办呢?要是没有可以坐上去摇晃的枫树枝,没有可以到处跑的草地,没有可以爬上爬下的树,奈德怎么办呢?”

“我想那会卸掉你所有的负担啊,要是搬走了的话。”妈妈说。

“丁香花丛,”爸爸小声说,“我会想它的。想象一下,我的父亲沿哈得孙河逆流而上,看见这座小山时的心情,再想想让陌生人坐在这间屋子里我们的感觉……”

“是让人难过。”妈妈说,“但我们必须努力想一想。奈德,你觉得搬家怎么样?”

“你一出生就在这儿。”爸爸对他说。

“我知道。”奈德说,“还 有,斯 卡利先生怎么办呢?谁去给他拿信,或者砍木柴呢?”

他在心里问自己:谁来照顾那只猫呢?

“我们也不是马上就搬,要很长时间呢。”妈妈语速很快地说,“只是我们必须开始认真考虑这事了。一旦爸爸给斯 卡罗普夫人找到工作……”

“——奈德,”爸爸插话道,“你为什么在盘子边上堆那些火鸡骨头啊?”

奈德刚开口说话,就感觉自己脸都红到脖子了。

“是吃剩的,”他有点结结巴巴地说,“是——”他停下不说了。或许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把他心里的一切都告诉他们。在柠檬色灯光里,他们的脸色看上去那么温和,他们的目光那么爱怜地看着他。

“是给伊芙琳·金博尔家的狗斯 波特的,他们把它拴在链子上。那狗看起来很瘦。金博尔家吃的东西不多,所以它只能吃点儿剩渣。我想给它吃点儿好的……”

他闭上嘴巴不再说话了。他们微笑着看着他。他知道爸爸甚至还 会因为他的施舍而表扬他。爸爸常常谈论施舍,好像施舍是他热爱的一个人。

他感觉心往下沉,那感觉就跟他不得不去牙医那里填牙洞时的感觉一样。

从阁楼上拿枪可能只用了三分钟时间。但自从拿到枪,他的麻烦就开始了。然而,现在枪看起来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问题是好像他自己已经搬走了,不是去了教堂旁边的牧师住宅,或者沃特维尔镇,而是去了个离家千里的地方。而且更关键的问题是,他有了一个奇怪的新生活,他的父母一点儿都不知道的那种生活,而他又必须继续对他们隐瞒下去。他对他们说的每一个谎言都使那个秘密越滚越大,那就意味着他要说更多的谎言来掩盖。他已经不知如何结束这一切了。

他从桌子旁匆忙站起来,收起一些餐具端到厨房。看见他们脸上对他表露出的自豪感,他心里既难过又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