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乌云:喜宴鼓声

第二天早上,我把那瓶喷香的墨水,拿给弗兰克林先生看。他不但认为那些印度人是在找宝石,而且还认为他是傻瓜,居然相信自己那套魔法。“你看他们还会再来吗?”我问。“那要看这孩子是不是真能中邪后变成千里眼,”弗兰克林先生说道,“他如果看见宝石是在弗利辛霍银行的保险库里,就不会再上门来打扰我们,如果看不见,我们不久会在灌木路再碰到他们。”

我就等着,可是说也奇怪,居然等来等去等不到,变戏法的歇在镇上了。

这期间,5月29日,雷茜儿小姐和弗兰克林先生想出一个消遣的新法子。我天天看见他们带些空盒子出去,捉些蜘蛛啊,青蛙啊回来,把这些倒媚虫钉起来,或者狠毒地把它们切成小块。那两个少东家坐着,用显微镜看一只蜘蛛的内脏;有时还会看见一只没头青蛙跳下楼来。

弗兰克林先生是个万事通,他什么都会一点儿,不久又搅起他所谓的那种“装饰画”。他告诉我们,他发明了一种调漆的新配料——那股味真臭,就是狗闯进来,闻了也要打喷嚏。雷茜儿小姐迫不及待用这新配料开始装饰自己的小起坐间。他们先从门背着手,雷茜儿小姐在这门背上漆满了鸟啊,花啊,爱神啊诸如此类的东西。

看见弗兰克林先生和雷茜儿小姐志趣相投,就有人说等不到夏天过完,公馆里就要办喜事了。

弗兰克林先生爱上她了,这是不消说的。问题就难在雷茜儿小姐方面。小姐就要满十八岁,她身材娇小苗条,举止端庄大方,不过也有个缺点,她有自己的一套主张。碰上小事那还无所谓:碰上大事那就绝对不含糊了。我屡次听见夫人说:“雷茜儿最好的朋友和最坏的敌人都是——雷茜儿自己。”我还得附带说一句。尽管她爱守秘密,又那么死心眼儿,她可一点也不虚伪。

一晃到了6月12日,夫人发了一张请贴给伦敦一位大爷,请他来参加庆祝雷茜儿小姐的生日。这人是我认为她心目中的那个幸运儿,他跟弗兰克林先生一样,也是她的表哥。名叫高孚利-艾伯怀特。尽管弗兰克林先生聪明机伶,照我看来,跟高子利先生一比,他成功的希望还是少得可怜。首先,高孚利先生的个子比他高得多,身高六英尺有余,脸色白里透红,俊极了,一张精光溜滑的圆脸;一头漂亮的淡黄色长发。当律师是他的本行,逢迎女人是他的天性——充大善士是他的痹好。他简直是个社会名人,除此之外,又温和,又朴实,又可爱,又容易讨好,弗兰克林先生跟这个人比起来,还有什么希望呢?

14日,高孚利先生的回信来了。

他接受夫人的邀请,从星期三,也就是雷茜儿小姐生日那天,待到星期五晚上。他还寄来一首诗,庆贺他表妹的生日。我听说,雷茜儿小姐和弗兰克林先生,在吃饭的时候取笑这首诗。我女儿说弗兰克林先生也许会趁寄诗的人亲自贺临前先试试运气。说真个的,弗兰克林先生把雪茄烟戒了,这一戒,他晚上就老睡不好,早晨下楼来脸色苍白憔悴,雷茜儿小姐看了也忍不住要求他再抽雪茄烟。不抽!他决不做她不喜欢的事,这么一片至诚,雷茜儿小姐看了决不会无动于衷。

6月16日出了一桩事,照我看来,这下弗兰克林先生更没希望了。那天早晨,有个操外国口音的英国话的陌生绅士,到公馆来找弗兰克林先生,说有事和他商谈。这事倒不可能跟钻石有关系,理由有两点:其一,弗兰克林先生跟我绝口不提这事;其二,他把这事跟夫人谈了。夫人大概向小姐隐约提到这事,我听说,那天晚上,雷茜儿小姐在钢琴旁边,对弗兰克林先生说了些很不客气的话。第二天,他们头一回没去装饰那扇门。我疑心是弗兰克林先生在欧洲大陆的时候,有什么不检点的行为——现在人家钉着他跟到英国到了,但是。这情况没多久,乌云又吹散了。他们又重新干起装饰房门的工作,看上去又言归于好啦。

19日,又出了一桩事,我们公馆里来了位大夫,他是请来替使女罗珊娜看病的。这可怜的姑娘——经常在弗兰克林先生面前出现——虽然是偷偷的,悄悄的,他对她一点也不注意,就把她当做猫似的。这可怜虫饭也吃不下,双眼老透着隔晚哭过的样子。有一天我女儿还发现了一桩怪事——罗珊娜偷偷把弗兰克林先生镜架台上的一朵玫瑰花拿掉,这朵花原是雷茜儿小姐送给他的,罗珊娜竟换上了自己折来的一朵。夫人看出这个蹊跷,结果就请来一位大夫。大夫说她神经有毛病,不知还能不能干活。夫人打算把她送到我们一个农庄里去,不料她竟泪汪汪哀求夫人让她留下来。

就在这一片忙乱中,20日高罕利先生寄来一张便条,说他跟他两个姐姐将在第二天下午到达。随着便条还送了一个精巧的瓷器首饰小盒,说是表哥给雷茜儿小姐的生日礼物。

我们照例跟往年一样,聚在下房里,首先由我们向雷茜儿小姐赠送菲薄的礼物,并且由我代表全体下人发表一年一度的例行贺词。吃完早饭,弗兰克林先生和我私下商量了一番月亮宝石的事情,现在已经该从弗利辛霍银行取出来交给雷茜儿小姐了。

那天早上,弗兰克林先生的心情跟平时不一样,每分钟都在改变主意,盘算怎么处理这颗钻石。我们决定等他吃完中饭,就骑马到弗利辛霍去把钻石取回来,商量妥当以后,这位少爷又回到雷茜儿小姐的身边去了。他们没个完的装饰那扇门,足足花了一个上午和小半个下午,吃了中饭,他就骑着马赶到弗利辛霍去——他跟夫人说是去接他的表哥表姐。他走后不久,我听见外面蹄声得得,就去开门,迎进弗兰克林先生和他那三位表哥表姐,另外陪着来的还有艾伯怀特老先生的一个马夫。说也奇怪,高孚利先生跟弗兰克林真是无独有偶,心情也跟平时不一样。他照例客客气气的跟我握握手,不过他愁容满面,艾伯怀特家这两位小姐倒一团高兴的。在两位小姐的嚷嚷声中,我趁机在过道上跟弗兰克林先生说了句机密话。“您平安无事的把钻石取来了吗?”他点了点头,轻轻拍拍胸前的口袋。

过了半个钟头,我听到小客厅传出阵阵高声尖叫。只见雷茜儿小姐站在桌边,手里拿着上校那颗倒楣的钻石。艾怕怀特家两位小姐乐得直嚷嚷。高李利先生站在一旁,低声赞道:“妙啊,妙啊!”弗兰克林先生从在椅子上,着急的望着窗口。窗口站着一个人,就是他正看着的人——夫人,她手里拿了上校遗嘱的抄本。

她对我说,“过半个钟头到我房里来,我有话跟你说。”

说着她就走了出去。事情很明显,她一定也在暗自想着,月亮宝石这件礼物到底证明她过去亏待她哥哥呢,还是说明他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缺德呢?

我还没出房,雷茜儿小姐叫住了我。“瞧,迎百里尔!”她说,一边把宝石给我看。

我的老天爷呐!真是颗了不起的钻石,足足有鸟蛋那么大,散发出来的光彩就象中秋的月光一般,您往宝石里一看,就见一片黄澄澄的深渊,吸住了您的眼睛。我们先把它放在太阳光底下,随后把房间里的光遮住,在暗头里,它就从本身光源的深处,发出一种月亮光。怪不得雷茜儿小姐给迷住了;怪不得这两位小姐要嚷嚷!

过了半个钟头,我就到夫人的房里去了。我跟女东家谈的,大致上就是我和弗兰克林先生在激沙滩上谈的老话罢了——不同的是我没告诉她来过变戏法的人,免得引起无谓的惊慌。走之前,明白了,夫人认为上校完全是存心不良,因此她打定主意,一有机会,就把月亮宝石从她女儿千里拿掉。

回出来,我遇见弗兰克林先生。他问我有没有看见他表妹雷茜儿,我回说根本没看见。他又问我能不能告诉他,他表哥高孚利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可我却不由得疑心起来,高孚利表哥大概在雷茜儿表妹身边吧。显然弗兰克林先生也是这么想,他走到书房,把自己关在房里,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正打扮,准备参加生日晚宴,女儿就到我房里来。她在我那光秃秃的头顶上吻了一下,小声小气说:“爸爸,有件新闻要告诉您!雷茜儿小姐拒绝他了。我看见他带着她,两个人一起走到玫瑰花圃里去,他们去的时候,手挽着手,回来的时候,两个人各走各的。

“走近矮树丛,高孚利先生站住了,‘你看我还是只当没这回事的待在这儿好吗?”雷茜儿小姐倏地回过头看着他,‘既然接受我母亲的邀请,’就要在这儿见见她的客人。除非你存心想丢我们家的脸。说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又轻声的再说一句:‘我们把这事忘了吧,高孚利,我们还照旧是表兄妹。’她把手给他,他就吻了一下,随后她就撇开他走了。他低着头,独个儿站了片刻,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苦恼的人。‘真尴尬!’他低声说,‘尴尬透了!’”

我还没得及说话,忽听得外面传来马车车轮的声音,头一批客人已经到了,慈善家的父母——艾伯怀特先生和夫人。

艾怕怀特夫妇来了以后,客人一一到齐了,包括主人家在内,总共有二十四位。雷茜儿小姐是这天的女王,她把这件美妙的生日礼物藏在身上,夫人不由暗中着恼。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它,大家都夸赞它的大小和美丽。坐在她左边的客人是弗利辛霍的医生坎迪先生。谈到钻石,他对雷茜儿小姐说了句笑话。他要求雷茜儿小姐让他把钻石带回去焚化(为了科学)。“我们先把它加热,热到某种程度,然后把它放在气流中;这钻石就一点一点的蒸发掉了,免得你日夜不安地担心怎么保管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石!”夫人满脸心事,听着这番话,看样子她好象希望雷茜儿小姐心甘情愿的为了科学而牺牲这件生日礼物。

坐在小姐右边的客人是大名鼎鼎的印度旅行家莫士威特先生。他是个细高挑子,古铜色的皮肤,不大爱说话。在宴会中,月亮宝石是他唯一感到兴趣的东西。他默默看着它,看了好久好久。雷茜儿小姐给他看看得不好意思了,他用他那种冷冰冰的态度对她说,‘如果您到印度去,范丽达小姐,可别把令舅送给您的生日礼物带去。印度教的一颗钻石无异就是印度教的一部分。我知道有一个城市,要是照您现在这样打扮上那儿去,那您的生命就保不住啦。”听这么说,夫人坐在椅子里十分不安,赶忙换了个话题。在这次晚宴上,我注意到这次的喜庆日子没像以往那么喜气洋洋。于是我想用酒调节气氛。

我刚把一杯酒放在艾伯怀特先生面前,大阳台那儿忽然传来一种声音。我敢赌咒,这是印度人的鼓声!随着月亮宝石到我们公馆里,那些印度人也跟在后面来了。我赶紧出去,想吩咐他们走开,谁知真不走运,艾伯怀持家这两位小姐比我走得快。她们一溜烟跑到大阳台上,拼命想看印度人变戏法。其他几位太太小姐也跟着出来了,您还来不及说一句“老天保佑!”变戏法的已经行着额手礼了。我说不清他们变了些什么戏法,我吓昏了。我方先记得的是那个印度旅行家莫士威特先生,突然在变戏法的地方露了脸,他悄悄走到变戏法的人后面,突然操着印度话跟他们说起后来。他们一听见他嘴里说出的第一句话,就吓了一跳,仿佛他拿匕首扎了他们一下似的,接着他们就对他客气而狡猾的鞠个躬。我看到莫士葳特先生跟为首的那个印度人说了话以后,他那咖啡色的脸,就顿时发了白。后来这家伙就对夫人鞠躬行礼,说戏法已经变完。那小孩子拿着帽子向大家一一讨了赏;而后随三个印度人走了。我就和听差两人,一直跟他们走到大路上才回来。我顺着灌木路走回时,闻到一股烟草味儿,只见弗兰克林先生跟莫士威特先生正在林千里慢慢的来回走着。弗兰克林先生对我作了个手势,叫我跟他们一起走走。

“这位,”他把我介绍给那位了不起的旅行家,“请你把刚才跟我说的话,再对他说一遍。”

莫士威特先生说,“那三个印度人像你我一样,并不是什么变戏法的。”

这又是一桩新鲜怪事!我禁不住问这位旅行家,以前是不是见那三位印度人。

“从没见过,”莫士威特先生说,“不过我知道真正的印度戏法应该是怎么个样,这些人冒充得一点也不象。我有多年的经验,那些人是印度的高级婆罗门。我对他们说他们是乔装改扮的,你不是也看见我这句话起的作用吗?这里面有个奥妙的地方,我可没法解释,他们竟然双重牺牲自己的种姓利益——不但渡过海,而且扮做变戏法的。在他们本国,这样做是个极大的牺牲,一定有个非常重要的因素才会这么做。”我听得目瞪口呆。莫士威特先生只管抽雪茄烟。

这时,弗兰克林先生犹疑了一会,终于把他在激沙滩上告诉过我的话。全都讲给莫士威特先生听。

“呃,”弗兰克林先生讲完了以后,说道,“根据你的经验,你有什么看法?”

“你当时生命非常危险。”他说。

这回轮到弗兰克林先生大吃一惊了。“事情当真这么严重?”

“我看正是这样,”莫士威特先生答道,“这下子我可深信不疑了,他们牺牲种姓利益的动机和理由,正是为了把月亮宝石重新镶在印度神的前额上。那些人会象猫一般耐住性子等着下手机会,他们也会象老虎一样凶猛的利用这个机会。我真想象不出,你是怎么逃过他们这一关的!”

弗兰克林真正着急了,他问:“他们已经看见月亮室石戴在小姐的衣服上,这怎么办?”

“就用令舅吓唬他们的办法吧,”莫士威特先生说道,“明天就把钻石送到阿姆斯特丹去车开,车成六块,月亮宝石就不再是完壁——这个阴谋也就此完蛋了。”

弗兰克林先生回过头来对我说,“我们明天一定要告诉范林夫人。”

“今晚就去不好吗?”我问道,”假使那三个印度人再来呢?”

“印度人今晚不会再来冒险了,”莫士威特先生说道。“不过为防万一起见,还是把狗放出来吧。你们院子里有没有大狗?”

“有两条,一条猛犬,一条警犬。”

“那就行了。”莫士威特先生把雪茄扔掉,挽了弗兰克林先生的胎膊,回到那些太太小姐的身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