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文《不让眼泪掉下来》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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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攫送我与父亲到医院后离开,是我不让他在医院逗留的。最近他的身体挺糟糕,看上去比我们八十岁的老父亲更易感染病毒。不过话说回来,刚刚过去的这十年,父母生病住院,几乎每次都是我巴巴从广州赶回老家替他们张罗,住院手续对于我来说轻车熟路,也无须明攫操心。今年住院增加了一项新的内容,核酸检测——护士用无菌棉签在父亲和我的口腔采样,一天后送来结果,阴性。护士强调,住院的病人和陪人都要核酸检测,免费。

随后护士送来体检表,说我父亲年岁高,属传染病易感染人群,明天最好早点去体检,避开人潮高峰。

体检表上有胸片、心电图、血常规、大小便、心肝脾肺肾、彩超B超等等一大堆名堂。我问医生,硬币大一个伤口,有必要这么夸张吗?医生说:“阿伯这个岁数,一点点小事都有可能变成大事,检查清楚,了解他身体的真实状况,才好对症下药——如果你认为没有必要,可以不做,签免责承诺书——不体检的话,用药或者哪里出了问题,我们不负责任。”

医生用专业知识不轻不重打脸,让我郁闷但又不敢说什么。天气热,医生穿短裤,外面套件白大褂从背后看就像没穿裤子一样。我打电话征求在妇幼保健院做医生的表嫂的意见。表嫂说,现在所有医院都这样,入院要做全套体检,不是强制,但几乎人人都做,不做得签免责文件,病人和家属没有不怕的,白内障,两只眼睛分开做效果比较好,有些人做第二只时还要重新体检一次,因为距离上次体检已经超过十四天,失效了。

从众心理让我稍微好受一点。表嫂又说,你就当成做个全面一点的健康体检呗。

心脏彩超一百九十八,肝肾彩超一百九十二,心电图三十……有零有整,跳来跳去的数字看得我烦躁。不知父亲的农村医保能否涵盖这一部分。

病房是三人间,父亲最后一个住进去,中间那张床,正对挂在墙上的电视。此刻父亲木然坐在病床上,神情委顿。我试图跟他说说闲话以助他缓解焦虑,但他总是走神,对话慢半拍。电视开着但没声音,也没人看。我侧身坐在电视正下方看钟晓阳的《流年》。每次离开广州去别处,我都随身带一两本繁体竖排的书。繁体看得慢,薄薄一本能看几天。

有两个小孩突然冲了进来,近门床位的陪护阿姨惊呼一声抱起小点的那个女孩子,隔着口罩叭叭狠亲几口。小女孩大声喊,外婆外婆,看我的小鳄鱼!所谓小鳄鱼是套在手上的布偶。鳄鱼的大嘴张开,作状要咬外婆。住院部有个奇怪的现象,医护人员,甚至连保洁阿姨都戴口罩,病人和家属不戴。随后进来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美少妇,门边病人的长女。沉郁的病房因为孩子,充满了阳光与乐趣。

我父亲是皮外伤,住进了烧伤整形科,同病房靠近门口的大叔姓赵,车祸,阳台边上是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帅小伙,刚做完痔疮手术,与同样年轻的妻子,总在低头玩手机。说是烧伤整形科,真正烧伤的病人却很少,大多是我父亲这样的皮外伤患者,个别因为特殊情况受伤的人,也被安排于此。为了方便叙述,我给我们这个病房排个床号吧,进门第一张床为1床,我父亲2床,靠近阳台的小伙3床。

病人们受伤的原因稀奇古怪,听上去假得不像真事,比如对门病房两位老太太,头发还很黑那个的大拇指一年前被蚂蚁咬了,现在来住院——开始时痒,有小肿块总消不下去,后出血化脓,伤口一点点扩大蔓延至手臂……老太太忍了足足一年,直到伤势严重影响了生活才让儿子送至医院。3床发表高见说,这种蚂蚁国内原本没有,跟随进口木材被运输进来的。另一位年纪大点的老太太,去菜地做事,不知被什么刺伤了左边大脚趾,回家贴块创口贴了事,后来化脓,自己用土方生草药敷,也不告诉家人,直至脚趾发黑,生了坏疽——医生切去她受感染的部位,两个脚趾头,一小块脚掌……再晚一些怕是有性命危险。

赵叔未到六十岁,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大学刚毕业不久,回来停一天便又回了广州上班,在医院照顾的是他的妻子吴姨,二女儿因为要上班几天来一次,大女儿是家庭主妇,每天送汤水补品过来。吴姨过了五十周岁的退休年纪,这几年在酒楼打工,误工费由赵叔的老板赔偿。赵叔伤得重,又在要害部位,必须整天平躺,尽量不动,以免撕裂愈合中的伤口。他中午从车间骑摩托车去饭堂,转弯时与一辆高速行进的叉车相撞,伤在大腿根部与小腹交界的地方。按有关规定,叉车空车移动,车叉必须要紧贴地面,叉车司机的违规操作,连累赵叔被刺伤,几乎腰斩。叉车速度不高,马力足,人被其撞击犹如遭大象踩踏。赵叔转述医生的话,说如果叉车往前多推五毫米,主动脉切断,神仙也无能为力;多往中间一厘米,命根子和睾丸稀巴烂……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我知道这时候笑很不礼貌。赵叔自己也笑。笑着笑着,侧过头去抹眼泪。

赵叔是皮革厂的资深技工,两个女儿嫁到了台城,他与吴姨住在老家离台城四十公里的小镇上。中午出事后当地医院给他做了止血和包扎,送至县第一人民医院。

说着说着,赵叔开始感慨,春节过后皮革厂停产,直到两个月前重新开工,没想到回厂上班才几个星期,自己就出事了。我问皮革厂停工这半年他都在干吗。他先是去吴姨上班的酒楼打杂,做了个把月,不习惯,转去附近的农场养猪,老板不按事先说好的支付工资,他愤而辞职,去帮亲戚卖海鲜,皮革厂重新开工后马上回去上班——与皮革打了半辈子交道,无论什么工作都比不上老东家的皮革厂!

他傍晚被送到人民医院,已经下班了的医生被重新召集回来,开会研究到深夜十一点,开始给他做手术。多名医生同时忙碌,给他清理伤口、修复肌腱、修补血管、接驳神经等等,一直忙到天大亮。

手术完成后赵叔继续沉睡,主刀医生跟家属解释他的情况,一些手术中遇见的问题和困难,注意事项等等,然后给吴姨看赵叔伤口的视频:右边大腿根部肌肉大面积切断,主动脉外露,骨头隐约可见,红彤彤一大片血肉模糊……吴姨顿时心脏乱跳,狂吐不止。之后吴姨无法再看伤口,每次医生替赵叔换药,她得先拧转头才伸手拉起盖在赵叔身上的床单。

如果说1床的赵叔身上充满悲情色彩,我父亲精神委顿,3床则是欢乐满满。3床两公婆都有点犯二,要么一起面露诡异表情低头玩手机,要么严肃认真地交流游戏心得,偶尔与家中的母亲或者女儿通电话,嘻嘻哈哈,欢乐得像买中了彩票。护士通知小伙到楼下换药,他妻子问,要不要扶你去?他说我自己就行,今天不想让你看我的屁股。可能伤口还痛,他歪歪扭扭拱着屁股走路,像第一次穿高跟鞋的少女。最好玩的一次是,几岁大的女儿与他视频,三番五次提出要看他刚做过手术的伤口,他妻子在边上笑得像个神经病。

明攫的妻子,我弟妹,每天送一次汤到医院。鱼汤或者骨头汤,味道还不错。她说,如果医院的饭菜不好,她就做了送来。父亲说不用不用,胃口坏了,再好的饭菜我吃不下。

第三天我起来得晚了,去到医院医生已经查过房。父亲说一部分体检报告出来了,有个肾的指标偏高。明攫的肾有问题,父亲对肾字尤其敏感。我张口就说,你这一把年纪肾当然比不得年轻人,单个指标高点不算什么。其实我的心也揪紧了,只是强装镇定。父亲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指标,老年人有老年人的指标,高了就是高了——你说我以后要不要洗肾?听说洗肾很痛苦。我瞪他一眼,转身一瘸一拐去找医生讨说法。父亲的主治医生姓苏,还是个小年轻,在病人面前说话未必有分寸。苏医生说,是有些偏高,不过可能是受他之前吃的那些消炎药影响,需要几天后重验一次才能确定。我回去跟父亲解释,费煞心思跟他说了不少宽慰的话。他面无表情仰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望天花板,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父亲突然坐起来问我,要是他的肾真坏了怎么办。

“坏了就治呗!”我有点气不打一处出。

“很贵的,很辛苦的。”

他的意思是说,不想花钱治肾,也不想受肾病之苦。但世间的事,哪能样样都有得选择?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人老到一定程度会退化成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父亲突然流泪满面,哽咽着说他不争气,拖累我们,又说辛苦,还不如死了自在,可又不舍得死,也不能死,因为无法想象他不在以后母亲一个人要怎样活下去……我听得泪汪汪,掐大腿提醒自己不要感情用事,更不能给父亲煽风点火以加大他的悲苦。

我走近抹去父亲脸上的泪,又扶他躺倒,用热毛巾给他擦脸,帮他擦身体。父亲真瘦啊,肋骨像摆在身体之外一样清晰可见。等我帮他擦完身体给他扣扣子,发现他居然睡了过去。我倒是有些哭笑不得了。

父亲能正常走路,能自理,我夜间不必在医院陪他。其实白天,我在他身边也没啥事可做,我留在医院,陪伴多过照顾。父亲时不时跟我说些村里谁跟谁的是非,周边村子最近发生的古怪事情等等,但往往没说一会儿他就累了,半闭眼睛似睡非睡。

几乎每一次,父亲聊着聊着就开始唉声叹气,说自己的时间到了。一会儿又说,如果他不在,我母亲会很可怜。母亲比父亲小十岁,今年才七十,除了头脑有时犯糊涂以外,身体还算硬朗。但我没有办法不担心,母亲最终会和外婆一样老年痴呆。长年照顾神志不清醒的外婆令我舅舅崩溃,来我家与母亲倾诉时痛哭流涕。在我和明攫还很小的时候,母亲已经过得稀里糊涂:家里来了客人,她专门去镇上割肉,路上见到摊上的衣服漂亮停下来欣赏,买好衣服马上回家,父亲只好气急败坏地亲自再跑一趟镇上……如果说父亲老到一定程度以后重新变回小孩,那么母亲则一直都是个小孩子,从未长大过,在他们平淡而漫长的婚姻生活中,父亲一直扮演家长的角色,欺负母亲,同时也在照顾着母亲。

我扶父亲到隔壁的房间换药。伤口的痂很厚,上面无法分辨的成分多,即便医生手段高明也无法一次清除干净,得用药膏敷在上面,软化一层揭一层,现在是在揭第三层。被揭去结痂的伤口凹陷下去变成一个可怕的坑。也就是说,父亲小腿肚上原本凸出来的痂,不是微型普洱茶饼,是个上下对称的小飞碟……医生用镊子小心翼翼清除腐烂的组织,有时还要用放大镜观察过后才下手,有些腐烂的组织与皮肉交织粘连,或者边上有神经,令父亲发出可怕的声音。等到医生完成工作离去,父亲还侧卧于床微微发抖,看上去十分可怜。

他趁我不留意抹眼泪,而我假装没看见。

“痛成这样,还不如死了干净!”父亲恶狠狠地说。声音有些哽咽。

“你又想多了是不是?这么痛一下就要死要活的,你倒是越老越娇气啦。”

父亲嘴里发出嘿嘿的声音,算是勉强笑了笑。

从今年春天开始,父亲多次跟我抱怨,一会儿说腿脚没力,一会儿说头晕,一会儿说胃口差,吃什么都没滋没味,一会儿又说饿得心慌意乱……有时我被他重重复复又自相矛盾的怨气惹怒,大声训他:“你难道以为自己才三十岁吗?七八十岁老人,腿脚无力很正常好不好?力气不够就带个拐杖,累了在路边歇歇,又没什么事情必须要去做,也没有挣钱的任务,时间那么多,做事慢一点,走路慢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父亲曾经脾气火爆,我小时候被他揍是家常便饭,但如今,他被我抢白不仅不生气,还一声声地附和,像在讨好我。现在我再也不敢抢白病床上的父亲了呀,他看上去那么虚弱,漫长岁月掏空了他的身体,我终于也肯承认,在我心中野牛一样的父亲,已经不需要任何疾病,甚至不需要原因,也能撒手人寰。

对于父亲可能的离世,我没有心理准备,也还未做好准备,很想说点什么以减轻他的焦虑,同时也减轻我自己的焦虑,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在这样的情景之下,无论我说什么,都绕不开死亡与疾病。我多么想学3床的小伙子,说几句俏皮话逗父亲笑一笑。

几个月前母亲私下里问我,父亲不在以后,我打算如何安置她。我当时说,你来广州跟我生活,或者去明攫家里,二选一。母亲想留在台山,但又不想去县城明攫家生活,她希望我退休后回梁丙子村跟她一起生活。我愣了一下说,好的妈妈,我答应你。我之所以答应得如此爽快是因为,还有十多年我才能退休。

如此严肃地忽悠母亲,我多少有些愧疚。离开电视台的这几年,我没有在外面工作,如果不领退休金也算退休的话,我现在已经退休了。但是这些与忧虑有关的,我并没有告诉父母,很多年以前我已经知道,与父母相处的最好方式是报喜不报忧,所以他们以为我至今还在电视台上班,并且会一直在那里干到退休。

父亲颓败至此,行将就木矣,他离去以后谁来陪伴母亲,直至她生命的尽头?

以前刻意忽略了的矛盾和难题,此刻全部浮出水面将我包围,我竟有呼吸困难的感觉。

我结婚晚,孩子要得迟,自己快五十岁儿子才开始读高中。

弟妹感冒,改由明攫送汤。父亲很是着急,催促明攫离开。又叮嘱,明天起不用煮汤,也不必前来探望。我在旁边听着,心中颇有些醋意。明攫是父亲的心肝宝贝,在我们父亲大人的心目中,十个我也顶不上一个明攫。

我借送明攫的机会走到外面,对他说:“如果父母都不在了,梁丙子村的房子怎么办?我们还要不要像现在这样,偶尔回去住几天?”

明攫大概没料到我会说这些,定定地望着我不说话。他的岳父岳母,小姨子小舅子等人,已经在国外多年,他们全家计划今年年底,最迟明年,也要出国定居。

我突然觉得心酸难忍,不等明攫回答,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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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调开得很足的长途汽车,窗户关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从喧嚣而且气温高达三十八度的外界进入其中,仿佛走进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五十五座大客车,二十二位乘客。我于中间位置向前望去,几乎全是灰白头发的脑袋,后面也大都是布满皱褶的老脸,还有两个小学生、一个带着水桶凉席的外地青年。除了司机,我是车中唯一的中年人。小孩和青年在玩手游,古怪的游戏声此起彼伏。将头顶空调出风口的方向调偏以后我还是觉得冷,膝盖冷不丁传来的刺痛加剧了我的烦躁。换上厚护膝保暖,再用衣服盖在受伤的膝盖上。

一周之内回两趟台山老家,我多少有些郁闷。父亲今年八十整,上几天我们一家三口回乡给他祝寿。我膝盖伤得严重,那天是妻子开车。从十年前开始,我们会提前几天给父亲祝寿。我们乡下有个说法,老人生日那天闹腾会引起下面权威的关注,生日当天更不能请客吃饭,因为客人吃的全都算在寿星一个人头上,而人一生能吃多少是定数。

说不清从何时开始,父亲精神委顿,厌恶自己不堪的老年生活,行为古怪,折磨着我们每一个人。上次明攫过来广州进货时说,去年不该给他弄八十寿宴——寿宴过后,父亲认为自己已经福寿俱全,生存意念一天弱似一天。

因为父亲精神状态欠佳,我们全家团聚,在家吃餐午饭就算祝寿,没有外出。饭后父亲说肚子胀得难受,好几天没拉屎了。虽然过几天父亲才生日,但母亲还是把这天当成了吉祥日子,批评父亲娇气,不该拿这种小事烦扰我们。父亲气鼓鼓地说,你没有便秘当然不知道便秘有多辛苦,我已经四天没拉屎了呀。

明攫开车,我陪着父亲坐在后排,一起去医院。

医院的门诊大楼进出都是单行道,进入前要测量体温,填表登记,出示健康码等等。我取出N95口罩分给父亲和明攫。我们三个都属容易感染人群,必须要做好自我防护。

明攫去停车,我裹着厚厚的护膝一拐一拐地扶着颤颤巍巍的老父亲。膝盖痛得我冷汗直冒,但又不敢让父亲知道我痛。

“明生,你说明攫是不是自己回家了?停车哪需要这么长时间!”父亲说。

我说:“医院的停车场满了,他应该要去很远的地方停车。”

门诊大楼人满为患,我望向来来往往,戴着口罩只露出眼睛和头发的人,感觉挺魔幻,甚至怀疑医院其实是某部电影的场景。明攫回来后说,N95口罩很贵,哥你怎么有这么多?我有个同学在深圳开工厂,生产手机小配件,春节之后接不到订单,问我借了几万元应急,将部分机器改装生产N95,结果还是入不敷出,寄了箱口罩给我,开玩笑说先给点利息。

给医生陈述完情况后,父亲摸索着从裤兜掏出一个药盒,说他前些时候吃这个,第一天拉得舒坦,第二天蹿稀,第三天丢掉半条命……医生是个急性子,高声说,吃这个你不如直接吃毒药!我们有点被吓到了。医生自觉失言,补充说这个药副作用很大,吃多了肠子会变黑甚至坏死。我说,既然这样,为何还能生产和销售?父亲说是药店店员强烈建议他买的,八十元一盒呢。医生说,那些靓女是药厂的直销员,卖药有提成,当然强烈建议你买!

医生给父亲开了果酸等温和的药,同时建议他多吃蔬菜和水果,如果水果太硬、太凉,用水煮煮。父亲一一答应,像个乖巧的小学生。类似的话我与明攫跟他说过不知多少次,他当成是耳边一阵风。父亲是农民,以往只吃自己种的菜,上了年纪以后不种地,也不怎样吃青菜,说现在虫子多,没有农药根本种不活菜。我说,你用开水把菜烫烫再炒,就没有农药了。他说,从播种就开始用农药,用水烫烫能没农药?再说水果,苹果雪梨嫌硬,让他煮软再吃,说煮过已经不是水果,不如不吃;桔子橙子嫌酸,吃西瓜不如直接喝糖水;香蕉寒气重,连吃两根会咳嗽……如果我小时候跟他说如此矫情的话,必定会被他打断狗腿。

正事办完我们准备离开,父亲突然拉高裤脚,请医生检查他左边小腿的伤口。医生“哎哟”叫一声,说我这里是内科,你的这个伤口该看外科。父亲说:“你是医生,你懂的,你说我这伤口要不要紧?”

之前明攫在电话里说,父亲骑电动车刮伤过小腿,我以为只是个小伤口,没想到如此夸张。硬币大小的伤口上有个夸张的结痂,少说有两三毫米厚,中间鼓鼓的看着像个微型普洱茶饼,颜色也像。

几年前父亲开始双脚乏力,自己跑去县城买了辆电动车代步,骑着上茶楼、买菜、闲逛,有时家里种的香蕉吃不完,他也用电动车帮母亲拉去镇上卖。我和明攫提醒他,老年人开电动车危险,让他弃车步行,他不听劝,我们多说几句还发脾气。上个月中旬,他为躲避迎面开来的汽车,刹车的同时脚撑地,脚踏板刮伤了左小腿。邻村诊所的庸医帮他清洗伤口,开一堆消炎药。那么深的伤口本该缝针,庸医没给缝,而且清洗得不彻底,消炎药吃完伤口不见好转,胃口倒是坏了,人迅速消瘦下去。他继续去复诊——他说庸医和气亲切——还是清洗、开消炎药。伤口化脓,父亲在它上面使用酒精、双氧水、云南白药、红药水、紫药水、碘酒、小儿头痛散、芦荟等等,感觉什么有效用什么,邻居提议什么也用什么。

内科医生说,结痂底下可能已经长出了新组织,也可能只是外面结了痂,里面有感染——你看你小腿肿成这样,应该是有感染的。

我有种气不打一处出的感觉,重新去挂了个创伤外科的号。

又经历一次漫长的等候。年轻的外科医生戴上手套,轻推一下那个夸张的结痂,父亲失声惨叫。医生说,小腿肿,有炎症,有脓,里面感染了,最好住院……为什么要住院?清创,消炎,保护伤口不要再次被感染。

“一定要住院吗?”明攫问。

医生说只是建议,不住院就一次次来门诊治疗,一次次的排队——说实话,这个痂,光清创就要好几次,得分几天,小腿肿成这样,要打消炎针,现在有规定,县级医院只有住院才能打吊针,门诊不能……还有就是,门诊自费,住院医保起码能报销一部分。

“住多久?”父亲问。

“快则一周,考虑到年纪因素,你可能要十天以上。”医生说。

我觉得医生说得在理,应该住院,但父亲说绝对不能在医院过生日。今天我们虽然给父亲祝了寿,但离他真正的生日还有三天。老人固执起来,九头牛也拉不住,我和明攫只好重新把他带回家。

当晚我们离开台山回广州。我儿子小政要完成的作业极多,一天来回台山老家对他来说已经很奢侈。临走前我叮嘱明攫,多回来看看父母,帮父亲护理伤口。明攫说,他嫌我笨,精细的事情不许我做。这倒是事实,父亲最疼明攫,但同时对明攫又毫无信任可言,说他不靠谱。我看着眼眶黑黑的明攫,既怜惜心疼,又深感不安。明攫打小身体虚弱,早些时候还查出肾有问题。之后我多次梦到与他一起在爷爷的坟前祭拜……自从我在心脏边上做过手术,就总也摆脱不了对死亡的臆想,要么担心自己突然死亡,要么担心亲人。

四天后,也就是父亲生日的第二天,早上七点不到,母亲打电话跟我说父亲的伤口周边渗出不少脓。我说,让明攫送他去住院吧。母亲说,过了生日是可以去住院了,明攫不宜在医院久留,还得你回来。我抚着自己就算静坐不动也隐隐作痛的膝盖,有些无奈,但还是答应母亲马上赶回台山。

- 3 -

医院的饭点有点早,中午十一点,下午五点。我们开两份午餐,一份给父亲,另一份给我。黄昏我回家跟母亲一起吃晚饭。父亲住院,母亲一个人在家,白天去田间转转,喂喂鸡,骂骂狗,与邻居闲聊几句时间就消磨过去了,夜晚比较麻烦。母亲胆小,总担心自己睡着以后有坏种进屋,将她绑起来打昏,掠夺藏在家中各个角落,她想象出来的金银珠宝。

最近这两年父亲的饭量变小,身体储备能量的能力极差,每天起码要吃六餐饭,早中晚三餐正式的,另外三餐要么吃剩饭,要么煮点麦片什么的。有时半夜饿醒,也得起来折腾得什么吃了才能重新入睡。母亲担心医院的食物不够丰富,父亲要挨饿,我告诉她已经给父亲准备了点心和水果,香蕉、桔子、葡萄、火龙果等等好几个品种。

天黑前我骑着父亲的小电车回村。我的膝盖伤势未愈,稍不小心就痛不欲生,得侧着身子下楼梯,但绑个加厚的护膝能开小电车。城北农贸市场周围人流密集,我放慢车速,被一阵卤菜的味道吸引,买了人家卤好又用腐竹莲藕炆绵软的猪手,几只卤水鸡肝。小时候嘴馋到不得了才会去买只猪手吃——飘在空气中的肉香,让我想起小时候家里煮猪手的幸福体验。鸡肝是买给母亲的——小时候我和弟弟要吃鸡肝父亲总拦着,说母亲爱吃。

母亲对我买了这么多肉表示批评,但看她神色,分明是欣喜。令我意外的是,母亲并不爱吃鸡肝,以前她总抢着吃是因为她认为鸡肝不是健康食品。这个发现令我难过,自己吃一块,偷偷运送两块到脚下喂狗。母亲诉苦,说父亲越来越不可理喻,菜咸了发脾气,淡了发脾气,肉买多了说浪费,少买一点问是不是想饿死他……他做坏了事情也发自己脾气,甚至连狗的胃口不好也骂骂咧咧……好吃的,有营养的自己吃,肥腻的,味道差的,硬的,全推给母亲。我有些忍俊不禁,说他年轻时可能已经这样,只不过以前有掩饰。母亲又说,自私一点也就罢了,他年纪大,我让他,关键是他没完没了发脾气,无论人家怎样做都错,他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村长乡长县长,都不如他聪明!要不然就是唉声叹气,说这样活着做人没尊严,也没快乐……母亲眼角有泪花闪烁,我不由得一阵心酸。父亲年轻时自私,老了以后在自私上多加一项:死亡恐惧。父亲焦虑,又把焦虑无节制释放,折磨我们所有人。

“夜里动不动就不睡觉,在屋里走来走去,来我房间故意吵醒我,说他几句像小孩一样认错,但等我刚睡着又来重复!他胡闹的那些晚上,我别指望睡觉,他总有办法把我折腾得陪着他一起受罪。他其实知道这样的行为不对,只是没有约束力……”

母亲哽咽得说不下去,去电视柜上拿来一串钥匙交我手上。我问母亲有没有也给明攫钥匙,母亲说只你没有家里的钥匙,明攫一直都有。

这一串钥匙,当真吓我一跳,以为母亲已经开始跟我交待身后事。

直至如今,我都没有老家大门的钥匙。小的时候母亲要么在家,要么在附近的田间做事,总有人来给我开门。我去城里读中学,周末回来若家中无人,就站在村口大声喊,有时候母亲在较远的田间做事听不见,村里人一个接一个喊过去,母亲听见就回家。

“你该带上家里的钥匙了。”母亲说。

以前村里人都说我娇气,被母亲宠坏了,当时我不服气,现在回忆起当初的种种,的确如此。刚结婚那会妻子跟母亲投诉,说我又娇气又挑剔,太多东西不吃,让她不知怎样买菜。母亲说,他不吃的我不煮,煮熟了不爱吃我自己多吃点。妻子又好气又好笑,从此不再在我母亲面前说我半句不是。以往不小心夹了不爱吃的菜到碗里,半肥的猪肉、鸡皮、鸭肉等,我会直接扔掉,有了儿子后就转移到儿子的碗上,并且忽悠他,“看,爸爸给你块好东西!”后来儿子知道我不吃的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也勉强吃掉,因为我教育他要照顾长辈……

白天,父亲絮絮叨叨了好几次,他已经时日无多,让我照顾好母亲,夜晚,母亲说我“你该带上家里的钥匙了”。许多画面在我脑海里闪过……母亲问我,父亲入院时交的押金用完没有。我说才交了两千元,第二天就超了。母亲说,如果医院要求再交钱,不要一次性交太多,免得医生乱开药,开贵的药。我跟母亲解释,医生开什么药,怎样开药,跟押金无关。母亲说,我一直跟你说要保持穷人的警惕,你总做不到。

为了“保持穷人的警惕”,母亲不让家里的扣费存折超过一千元,宁可自己一次次跑银行存钱。我和明攫试图说服她,就算存折上有一千万元,水费电费等等,该扣多少还是多少,哪怕不小心扣多了,也能追讨回来,但她哪里听得进?

母亲提到收费的问题,令我想起下午的事,心中颇有些压抑。下午我去外面的药店帮父亲买降压药,回来时见到父亲戴着老花镜研究一张又大又长的打印纸。见我进来,父亲皱眉说:“一天怎么能用这么多钱?”

我也被消费金额吓了一跳,居然有两千大几百。才一天工夫!细看一下就释然了,大部分是体检的。那么豪华的体检当然贵!再仔细看,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收费,比如量体温一次十元,每天上午下午晚上各量一次!老式水银玻璃体温计在药店买不用十元,创收能力强啊!再看生理盐水、葡萄糖、消炎药,袋装的液体从几元、十几元,再到几十元不等,护士给换一袋输液收取服务费十元,收费项目叫做一般护理。父亲手背有个固定的针头,用来打吊针,扎一次收费十元。扎针的部位肿了,或者不小心弄松了针头,重新扎个新的,又多收十元。给父亲清理伤口,换药,叫重大护理,一次收费八十六,药物另计……

清单上血检的部分,除了肝功能五项常规等等之外,赫然写着,HIV阴性,淋病阴性,梅毒阴性。我顿时吓出一身鸡皮疙瘩。为何要给八十岁的老人检测这些?纠结了半天,我问表嫂算不算过度治疗,表嫂回复给我一个笑脸,未置一言。我想起几年前自己去看鼻炎,也被检测了这几样!父亲躺在床上唉声叹气,说花这么多钱造孽,还不如不治,回家等死。我说,你快别胡思乱想了,一个小小的伤口,要不了你的命!

正当我神游的时候,母亲从三楼我小时候的睡房取来几本厚册子,说早些时候收拾屋子发现的。初中高中的毕业纪念册,里面夹有不少我这几年想找但一直找不到的旧照片。还有几本集邮册。十多岁时我沉迷集邮,骗了母亲不少私房钱买邮票,现在看来这项投资很高明,大部分邮票都升值啦。

之后陪母亲看一出极无聊的连续剧。剧情极烂,我一边看书一边看电视。随手翻开,是《二段琴》:

莫非的胡琴,说起来真是长长的一段事情。太长了,一切都没有的时候,先有了它,一切都消失了后,剩下了它,整个世界,不管是朝上还是朝下,总是往前去的,而且不断地翻新。独有那胡琴声,是唯一旧的,长性的,在汹涌人潮的最底层,咿呀咿呀的呜咽人生的悲哀无绝期,一切繁荣虚华过去了,原业是那胡琴声,济沧海来,渡桑田去,朝朝暮暮,暮暮朝朝。莫非的事情,只是其中一个日白云灰的早晨,或者一个日清云冷的夕暮,谁也记不得了,说起来,就是这么回事。

以前爱极了这个哀伤的开头,此时字字锥心。

好不容易挨到两集连播的电视剧放完,接近十一点,我和母亲各自回房休息。翻开在房间充电的手机我才知道,同学小飞一小时前发信息询问父亲身体是否已经好转,我打电话粗略讲一下父亲的情况,约好明天一起午饭。

目前困扰我最大的不仅有父亲的病情,还有他的情绪,他没完没了的死亡表述。我已心力交瘁,每每想起父亲,都情不自禁设想他去世以后种种。瞬间工夫,我被击垮了,胸口像被巨石压紧,张大嘴巴想要呼吸但做不到,两只眼球像要突破眼眶冲出来……我以为自己心脏病发作,要死了,张嘴想喊母亲,却又无法发声……就在晕死过去前,我使劲掐了一下大腿,痛感转移了注意力,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

一刻钟之后,我去窗边抽烟,打电话给做心理医生的师姐,说我恐慌症发作了。说着说着,我突然大哭起来。等我平静下来,师姐说:“生老病死是个永远也绕不开的命题,你父亲已经八十,就算去了也不会太悲伤。我们做人是这样的呀,送走老人,培育下一代。中年人不容易,老的靠你,幼的也靠你,所以你要挺住。”

“但我该怎么办?”

“这种问题从来没有什么好办法,最好的办法是直接面对,该讲的话面对面讲清楚。”

“我从未想过父亲有一天会离我而去,五年前他做肾结石手术,三年前做前列腺手术,我半点都不担心他会有危险,而现在,他只是小腿上有个伤口而已,我咋就整天揪着心,无论怎样努力也摆脱不了死亡阴影。”

“三年对于一个老人来说已经很漫长……”

“但如果他唉声叹气,整天说自己快要死了,他可能就真的要死了呀,他明明可以活得更长一点的。”

“告诉他你的想法,听听他是怎样想的,他希望作为子女的你们要怎样做,更重要的是,你和你弟弟,以后打算怎样做,也得告诉他,得让他看清现实,让他心中有底,他就能安心,不再折腾……”

与师姐聊完,我心情稍微好一点。异常疲劳,但无法入睡,凌晨三点还醒着。窗外传来了几声鸡鸣,下楼上厕所。眼前一片影影绰绰的暗红。每逢年节,或者有什么特殊的事,母亲整天整夜开着祖先牌位前面两盏灯,两盏代替香烛的红色小灯。一楼客厅大而空旷,红色的光映照于地,半明半暗。有风吹过,窗边的黄皮树沙沙作响。狗被惊醒,摆着尾巴跑来舔我,我伸手在它脊梁上捏几下,它突然倒地翻身仰起肚子让我捏。父亲在家时每天不知要捏它的肚子多少次,它也寂寞了吧?想到明攫要去很远的外国定居,想到颤颤巍巍的父亲,联想到父亲不在以后母亲独自一人在这么大的屋里生活,我心中难受到不得了……然后又想起自己白天与明攫说的那句话,“如果父母都不在了,梁丙子村的房子怎么办?我们还要不要像现在这样,偶尔回去住几天?”

深夜安静得不像现实世界。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是无所事事的幽灵,游荡回老家探望亲人。我这辈子从没如此惶恐,也从未如此无助。

- 4 -

医生查房前我到了医院。父亲正在吃早餐,鲜肉包子和瘦肉粥。我跟他抱怨母亲:

早晨六点不到,我刚睡没一会儿,感觉哪里不对,睁睛看到有个人站在床前,吓得汗毛倒竖,翻身坐起,耳边听到母亲说,你动作这么快干吗,吓我一跳呢。我一下又倒回到床上。母亲说她准备去镇上买早餐,征求我的意见买什么,粥加包子馒头,还是肠粉、肉粉,又抑或是云吞、烧卖……我说你买什么我吃什么,但你不要一大早把我吓醒啊。母亲说,你醒了可以重新睡。我说,你以为我是机器吗,按按开关就能醒能睡!肠粉肠粉,你快去买吧,我都让你气疯啦——

大家哈哈大笑。

3床出院,欢天喜地跑上跑下办手续,像在办什么喜事。护士过来更换了床单和枕头。

父亲吃青印提子,说有水果香,但又不太甜,以前都没吃过这么好的葡萄。我说这是新品种,也是现在市面上卖得最贵的葡萄。如果我说某种水果很便宜,哪怕这个水果味道很好,他正好爱吃,他也不会吃太多,水果必须又贵又合胃口,他才会多吃——这是我最近发现的,父亲的几个怪癖之一。

护士送来昨天的消费清单,没有之前那些天多,但也有一千多。他每天只是打几支吊针,不吃药,没什么特别的治疗,有时真想不通这些消费项目是怎样产生的。父亲又开始絮絮叨叨说丧气话,情绪渐渐大起来,不治啦,不治啦,回家等死!

我昨晚没睡好,一大早又被母亲吓醒,这会正烦躁着,没好气地训他:“死,死,死!整天说自己要死,你有没有想过别人的感受?”

父亲愣住了,扁嘴说,可我很辛苦呀,我这次可能真要去了。

“爸——我还没有准备好——”我有些失控,提高了声音。我不单单声音失控,眼泪即将喷涌而出。巨大的哀伤拍在我身上,实在撑不住,快步走出病房。

情绪控制好后我回到病房跟父亲讲道理:人老了当然辛苦,尤其是身体不好的时候,但是老了就得承认自己老了,慢慢地生活,慢慢把身体调理好。

“不想调理了,如果能死最好——”父亲说。

我说:“死是早晚的事,但不是现在,你的时间未到,我们也还没有准备好,我妈更是没有准备好。”

“我放心不下你妈。”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会照顾我妈,这个你必须要相信我,但是现在,你的时间还未到——我看你起码还能活十年!”

父亲难得地咧嘴笑。

然后我给他举例,说村里的马莲婆婆,九十岁了,还天天去镇上喝早茶。父亲说是啊,马莲婶穷了一辈子,到老了才享福!

马莲婆婆有六个女儿,四十多岁才生了个儿子,儿子年轻那会儿五毒俱全,进出局子无数,后来浪子回头租个档口卖鱼,总算能让老母亲安享晚年。

我希望父亲能直面死亡,生老病死本是常事,老的死去,幼的成长起来,循环往复,生生不灭。我告诉父亲我的疑虑,我的困难,我的期待等等。父亲听得频频点头,答应以后尽量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母亲。

父亲说着又哭了起来,我给他擦眼泪,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他又来给我抹眼泪。

赵叔说,你们两个快把眼泪擦干吧,既然把话说开了,那就开心一点,阿叔你不要总是叹气嘛,有这么懂事的儿子,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总算是把话说透,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啊。我坐在干净整洁的3床上与父亲说些村里的事,突然哈欠连连,倒下去马上睡着了,鼻鼾如雷。我只有累极了以后才会有鼻鼾声。如果不是护士拿个什么猛敲床沿铁管,我肯定还要继续睡下去。护士说,你怎么能睡在病床上?弄脏了床单,我们不得重新换?我翻身坐起,讪笑着抹去嘴角的涎水。

送饭的阿姨推着小车进来,父亲拿了他的那份,清蒸排骨,水煮小白菜,西红柿肉碎汤。跟同学约好的时间差不多到了,我跟父亲说一声就往外走。

吃的是台山黄鳝饭,是我要求吃的。两三年没吃过正宗的台山黄鳝饭,嘴馋。在台山以外吃到的黄鳝饭,不管厨师是不是台山人,不管味道多么令人神魂颠倒,我都认为不是正宗的台山黄鳝饭。我向大家汇报父亲的病情,才说了几句话,突然泪流满面。

等我重新回到医院,有个新病人住进了3床,七十出头的郑叔。我心中嘀咕,怎么中风病人也被安排到这里?后来才知道,他中风是十五年前的事,这次是因为洗澡被烫伤了。

因为中过风,郑叔身体僵硬,耳背,有时能听见人说话,有时听不见,他的妻子刘姨给他换衣服,让他抬脚偏不抬,让他侧过去一点他当作没听见,实在没办法,只好喊护士来帮忙。护士经验丰富,用很正规很响亮的嗓门,像大人训熊孩子那样吼,他乖乖配合,一分钟不到穿好衣服。

“郑叔,你右边的手和脚有伤,要侧向左边睡,别把伤口压坏了。”护士声若洪钟。没想到郑叔的声音更大:“我几十年都侧向右边睡,你让我怎样侧向左边?!”

大家哄然大笑。刘姨一边笑一边数落:“你再压伤自己我就不管啦,回家享福去,留你一个人在医院自生自灭!”

郑叔十五年前中风,刘姨提前退休照顾了他足足十五年,十分不容易。郑叔发病时还是在位干部,享受免费医疗,正式退休以后医疗亦基本免费,同时他每个月还能领好几千退休工资——他的待遇,令我的土包子农民父亲羡慕不已。郑叔洗澡把水温调到太高,直喷身体,但因为中过风身体不听使唤,又不肯出声求救,越着急身体越不听使唤,让热水喷了大半个小时,等到家人发觉情况不对才把他解救了出来。刘姨说,如果郑叔早点求救不会受伤;从洗手间出来后说声难受马上来医院,也不至于延误病情,如此狼狈。

普通热水器最高能去到六七十度,这个水温怎么就能把半边身体烫脱皮呢?我上网搜索,得到一个叫做“低温烫伤”的词:取暖设备虽然基础温度不高,但皮肤长时间接触高于体温的低热物体也会造成烫伤,接触70℃的温度持续一分钟,皮肤可能就会被烫伤;而当皮肤接触60℃的温度持续五分钟以上时,也有可能造成烫伤,这种烫伤就叫做“低温烫伤”。一般情况下,皮肤与低温热源短时间接触,仅造成真皮浅层的水泡型烫伤,但如果低温热源持续作用,就会逐渐发展为真皮深层及皮下各层组织烫伤……

刘姨早上帮郑叔穿衣服,用手拉一下他的胳膊,拉脱了一层皮……包括手脚在内的小半边身体,有不同程度的脱皮。郑叔皮都烫脱了,也不哼声。

郑叔安静地躺在床头调得高高的床上,眼睛瞪到很大看电视,好像电视惹得他极度生气似的。他被包扎成木乃伊状的右脚搭在床边高高的护栏上,脚掌直冲电视的方向,同样包扎风格的右手举高放在头顶。刘姨端着插有吸管的杯子放到他面前,他吱溜吸几口又专心看电视。刘姨说,你休息一会吧,不停放广告,有什么好看的呢?这句话郑叔听得清楚,用很大的声音回敬:“要休息你自己休息,不要挡住我!”

父亲的主治医生,苏医生,进来喊我和父亲跟他一起去隔壁清创、换药。那个大的痂,一层一层地被揭走,已经基本清理完毕,剩下些极细小的腐烂组织。强光照射下,伤口尤其恐怖,凹下去一个大坑,像个微型锅底,只不过真正的锅底黑色,伤口艳红,中间夹杂有细小的黑色可疑物质。这些可疑物质十分细小,医生像用鼻子去闻伤口一样贴得很近。父亲痛苦地呻吟,脚往外拖。医生让我按住他的脚。我柔声说,爸爸,你忍住别动,要不然镊子有可能会刺伤你的。

医生说伤口上已经没有腐烂的组织,也不再有炎症,但恢复得很慢。父亲血糖不高,身体各方面没问题,原先高的肾指标复查后也正常了,恢复得慢是因为年纪。医生说可以试下用“负压仓”(医生语,音,不知是否准确),利用密封仓的压强差将新肉吸着往上生长——但是有两个问题,一是这部分的治疗要自费,仪器是一次性的,接近两千元;二是病人装上这个以后必须静卧,一旦活动,吸附着皮肉的仪器会漏气失效。

那就用吧,父亲已经住院超过一星期,别说他,连我都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所谓的“负压仓”是个有盖的透明小桶,进出几条管,两条管子连接吸附在伤口上的吸盘,小一点的那条定时喷消毒和帮助伤口愈合的药水,另一条连接墙上的气阀,吸走气体以增加负压。

两千元对于父亲这样的老农民来说分量很足,所以他又焦虑了,跟我道歉,说他已经浪费了太多钱,不如不治回家等死。我说如果花点钱能让你早点好起来,花多少钱我都愿意。没料到父亲话锋一转,让我想办法搞死邻村的庸医。我一愣之下,差点没大笑。

“我去捅他两刀,警察把我捉走,哪个来照顾你?”

房间里的人都笑了。父亲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说:“我是让你想想办法,搞到他没法再做医生,他不配做医生……”

“行啦,爸!”我提高声音打断他,“别说我没有这个能力,就算有也不会这么做。爸,你都八十岁了,怎么还看不透?行善积德吧。庸医处理伤口太草率,该死,但你也有责任的——是你自己去找他的,而且还连去两次!当初如果你直接让明攫带你来这里缝几针,最多十天就好了。”

“我不想麻烦明攫。你知道,医院里到处都是病毒——”

我有点生气,但不敢发作,顺着他的思路说:“你就知道心疼明攫,从没疼过我!如果我离家不是这么远,你肯定让我带你上医院的是不是?”

父亲笑了起来,说我这张嘴向来得理不饶人。明攫是父亲的软肋,一直都是。

我看到天色已晚,伺候完父亲屎尿,迅速赶回家取夜里要穿的长衫长裤和洗刷用品,又打电话让明攫夜间回梁丙子村陪母亲。

- 5 -

我回家匆匆吃几口饭,又急急忙忙赶回医院。父亲早几年切除了前列腺,憋不得尿。老头子舒服了以后指指墙角的折叠床,说是他帮我向医院租的,六元一个晚上。这是在医院这么多天,他第一次主动对我示好。

颜色暧昧的帆布床看起来很旧,坐上去能感觉得到底下的铁架子。刘姨拍拍自己正半躺着的松木躺椅说,我这张,十几年前他中风时买的,九十元,既能当懒人椅坐,也能放下当床睡,为我省下不少钱呢。我说,医院的创收层出不穷。

医院的夜晚明显比白天更令人不安,虽然天黑以后,灯光让病房看起来比白天更加亮堂。我与妻子互发信息,交换各自的情况。高中已经开学,儿子寄宿,每六人一间带浴室的宿舍,有柜子、书桌、空调、风扇和晾衣服的阳台。无法亲历儿子新的学习阶段令我颇感遗憾。妻子又传来一些资料:住宿承诺书、健康承诺书、纪律承诺书、高中新生常见的困难和处理建议等等一大堆,比我替父亲签的住院文件还多。我心想,为何什么都要家长承诺?未必孩子在学校出问题,全都是家长的过错?妻子又说,这是全市管理最严格的高中,据说半军事化管理。

过了会儿,我正在低头看书,被头顶突然响起的电视声吓了一大跳。这些天来,我的神经高度紧张,突如其来的异响总能把我惊吓。是吴姨把电视音量调大了。电视播放的正是这几晚在家陪母亲看的恶俗连续剧,画面漂亮,演员养眼,用来消磨时间最合适。

两集连播的电视,放完一集后大家都没了兴趣,纷纷解决个人卫生,准备睡觉。

电视关了,头顶大灯关了,只留墙脚的地灯。我打开从家里带来的床单,刚换下来的脏衣服用来做枕头。衣服穿在身上闻不到异味,放在枕头底下就不同了,很古怪的味道啊。

1床和3床的四个人很快就进入了睡眠状态,只有我和父亲还醒着。哪怕这个人不打鼻鼾,清醒与睡眠状态下的呼吸声也略有不同。吴姨用三张我们白天坐的木椅拼在一起睡,居然也睡得很香,率先发出可爱的小鼻鼾。她后来告诉我,自从赵叔一个多月前入院,她就开始这样睡,习惯了,睡得香香甜甜。

我做了个可怕的梦,梦见我与明攫还读中学,偷了父亲的香烟跑到三楼的露台抽,明攫说我脸上有痘痘,我轻挤一下破开个黄豆大的口子,血像高压水枪一样喷射而出,明攫拿来纸巾让我按住,白色的纸巾一下子被血染红了,我满头满脸都是血。然后突然被惊醒。

倒不是被梦吓醒,是外界有异响——“阿芳,芳芳,芳芳,你在哪里,你不要离开我……”

是3床郑叔在喊他的妻子刘姨。原来刘姨名叫刘芳芳,这么好听的名字!

我看父亲也醒了,取来便壶替他把尿。然后又睡去。没想到一小时后郑叔又故伎重演。天呀,他这是存心不让人睡吗?此后直至天亮,郑叔不时喊那么几嗓子。他半聋,嗓门还特别大。

第二天早上,大家苦不堪言,但又不知怎样说郑叔。刘姨一次又一次地道歉,说郑叔焦虑,担心她离开。我建议郑叔搬去住单间,反正他住院几乎免费。刘姨说,烧伤整形科,不,不单单烧伤整形科,整个医院的床位都很紧张,单人间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我又困又沮丧,可笑的黑眼圈让我看起来像刚刚被人暴揍过一顿。父亲的身边离不开人,但再这样折磨几天,如何得了?别说我是个做过大手术的中年人,即便身强力壮的年轻小伙也抗不住不眠不休。于是打电话跟明攫商量,给父亲请护工。

护士站有护工的讯息:一对一,一百八十元一天,一对二一百五十,一对三及以上一百三。我在护工平台上挑了个相对年轻和身体强壮点的,马桂花,六十二岁。剩下那些人,要么年龄超过六十五岁,要么看上去和我父亲一样瘦。

马桂花,马阿姨,一小时不到来到医院,速度令人欣慰。她的态度也好,刚来就打热水给父亲洗脸擦身,取来干净的衣服给父亲换上。她端着小桶在父亲面前让父亲刷牙的样子,她喂父亲喝水时用手背试水温的动作,让我有点小感动,我自己母亲,照顾父亲未必能如此细心。

马阿姨口才了得,刚一见面就表扬父亲收拾得干净利索,说话有礼貌,不像有些老头,邋邋遢遢,满嘴跑火车。父亲傻瓜似的咧嘴直笑。我倒是经常表扬儿子,对父亲这个坏老头,真的没有表扬过。

我跟马阿姨打听,怎样跟公司分成。她说,一对一公司每天提成十元,一对二三十元,一对三以上五十元。我说提成不多呀,你们公司还挺人性化。她说:“每次收费听起来不多,但小数怕长计,我们公司有四百多个护工,基本上每个人每天都在上班,超过一半是一对二或者一对三的。”

我又问她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她说:“少的时候六七千块,好点上万,特殊情况,比如今年春节期间,病人家属不能来医院,也不敢来医院,我们两个人管整整一层楼,一个月能有三四万。我哇的叫一声。马阿姨又说,但是很辛苦,几乎没有时间睡觉,整日整夜不停做事——我最多一次同时照顾八个病人!”

“这是辛苦钱,长期这样身体吃不消。”我说。

“我做了十几年护工,从没试过一个月能挣这么多钱的。但真的是用命换钱,先是脚肿了,然后因为睡得太少,脸也肿了,两个月下来瘦了十多斤!还好只两个月这样,第三个月开始好点,但工作量也比现在多——阿叔,这些葡萄不错,我去洗些给你吃好吗?”

我看马阿姨与父亲挺投缘的,交待几句离开。

去到楼下停放小电车的地方,我纠结着回家补觉还是去县城逛逛。好些年没逛过县城了,以往回乡行色匆匆不说,还总与同学喝到头晕脑胀。又或许是因为,少时在县城生活过太多年,对老城区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幢建筑都异常熟悉,有不必再看的潜意识,同时对新建的楼房和街道又毫无感情。

上午阳光已经很猛,微风吹来,眼睛酸涩,有点想流泪。同学阿康打来电话,说一会儿要带我去吃正宗的家乡特色菜。现在离午饭还有段时间,那我就在县城看看风景吧。

旧城区不久前翻新过的步行街熟悉又陌生,骑楼还是那些骑楼,只是外面统一抹了层黄色涂料,店铺挂着完全一样的招牌,看着像旅游景区刚建成不久的仿古建筑,跟我们小时候的街道相比是两个不同的味道。南昌街上有浓郁的,腥中带点微甜的干海鲜特有的味道。人们都在上班,不宽的街道空空荡荡。我沿着人工湖边慢慢骑行。园林酒店以前有多么光鲜豪华,现在看起来就有多么残旧颓败,水泥地面开裂,铺有方形地砖的位置坑坑洼洼,明显是被汽车压坏了又疏于护理……湖边一大片干枯了的荷叶……倒是路旁的小叶榕、高山榕、白玉兰、水葡萄、椰子树等等,比我记忆中的高大了许多,茂盛了许多。

中学的大门紧闭,我从校门口开始,顺着围墙转一圈又回到原点。大门依然紧闭,学生们还在上课。少时在这里不情不愿地背书解题,像《童年》唱的那样,渴望成长,渴望早日摆脱半囚禁的中学生活……我抽了支烟,觉得有必要再去一下人民广场。

小时候我们常被带去人民广场参加宣判大会,如果当天有犯人要被枪决,开完会后大家拥到通济河边观看。隔得远,其实也看不真切,但枪声还算清晰,嘣嘣嘣几声闷响后必定有人喊,倒了,倒了,死了,死了。然后尸体被运走,我们回校继续上课。现在河对岸,枪决犯人的地方建了楼盘和购物中心,楼盘的销售情况我不大清楚,购物中心是看得到的,非常惨淡。据说是集资建成,股东中有不少海外侨胞和港澳同胞,现在不知因为什么事正与房地产开发商打官司。我不喜欢这个购物中心,每次从其走廊经过,都有忐忑不安的感觉。县城发展得快,旧城区一地难求,连风水险地都盖了新楼。

我站在河边缅怀,阿康打电话来说他快回到台城了,准备到医院接我。他刚才去三合镇与客户结算尾款,此刻心情愉悦。我把小电车开回到医院住院楼的树荫下,刚好遇到明攫送汤来给父亲,托他把我的脏衣服带回去洗。

阿康一见到我就笑,问我穿成这样想干吗。我穿着薄款长运动服,天气太热,卷起了裤腿和衣袖,看着像要去河里捉鱼。这一身衣服,是夜里在医院当睡衣穿的,本来打算白天重新换上昨天穿过的脏衣服,没想到穿了一天的衣服味道这么大,连自己都嫌弃。

我们去离县城几公里的南坑乡吃农家菜,点了虾酱焗猪手,芹菜炒牛肉,还有一大煲据说滋阴补肾同时还能壮阳的老火汤。我不同意要汤,因为肯定喝不完。阿康说打包回去给你妈——我都好几年没见你妈了,怪想她的。那时我们常去对方家里玩,对彼此的家人很熟悉。

阿康说他这几天一直在忙,直到昨晚事情解决了才有空。

他忙的不是公司的事,是他儿子,一位高二的学生。小王八蛋跟家里说回校,回到学校却请病假,不知从哪弄的医院假证明。后来班主班发信息提醒阿康,孩子身体好转就要回校了,请假太久怕学习跟不上,阿康这才知道儿子失踪了。他们学校同样情况的孩子还有三个,不同班级和年级,同样的手法。开始以为被骗了去传销,但没人打电话来跟家里要钱。家长和警察几乎把台城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离台城十公里的四九镇一间酒吧找到他们——几位混世魔王居然在酒吧打工!

“十六七岁的小王八蛋全都一个德性,在外疯疯癫癫,在家凶父母,不知好歹,撞到头破血流也不认熊,胸口刻着个勇字!”阿康骂道。

他们觉得被学校约束太过,连手机都不让玩,无聊,读书没意思。

我说,酒吧请童工,不怕被告吗?

“人家老板没请他们做事,更没给他们发工资,只是没把他们赶走而已。他们所谓的打工,其实就是搞搞卫生,帮忙推销酒。饿了吃快餐,累了去宿舍睡大觉。那个给他们睡觉的房间,又脏又臭又乱,简直就是猪窝,但我儿子说,他这辈子最快乐的就是这几天——你说,做父母的听到这样的话,吐血不吐血?”

我说现在的孩子不可思议,个个都不省心。想想我们小时候,哪里要父母操心!

阿康说:“昨晚我也说了这话,我爸说,屁啊,你当然记不起以前自己做过了些什么!不操心?不操心!天下间哪有不操心的父母?现在我告诉你都不怕,你像你儿子这么大的时候,我跟你妈每天都提心吊胆!”

这话真有点振聋发聩。提心吊胆,不正是我和阿康,对自己儿子的感觉么?没想到这也是当年父母对我们的感觉。

虾酱焗猪手上来了,盖子打开,香味四溢!

味道多么熟悉,我们小时候经常吃虾酱蒸五花肉,虾酱焗猪手,是最近这几年才流行起来,我们小时候猪手必须要用来炖老火汤,是全家人的补品,哪个舍得焗来吃!

猪手看起来多,实际上大部分是骨头,能吃的皮肉没多少。味道真让人折服!

饭后阿康带我去台城装修最豪华的购物中心买衣服。我说我未必舍得在这种地方买东西。他说便宜到你想搬走整个商场。正如阿康所言,包括著名的品牌店在内,不管正季还是过季的衣服都打折。阿康说,这个购物中心去年冬天开张时十分火爆,连电影院都一票难求,但只火爆了半个月……购物中心关闭,重启后客流量极少,商家只好没完没了地打折,以求资金回笼,保住店面。

买完衣服又买零食,因为零食也打折。母亲喜欢吃零食,我喜欢见到母亲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零食的样子。

我拎着大包小包回医院。病房挤满了白大褂。医生团团围着赵叔会诊。赵叔成了医院名人,医生们十分关注他的康复进度。吴姨扭头望着门外,手拉被单于身体前方高高举起,医生弯腰低头给赵叔处理伤口。我一眼望去,不小心看到赵叔被刮光了阴毛的腹部,刚揭开纱布的伤口,被一层层纱布包着的阴茎……吴姨表情痛苦,大概又想起那个该死的视频了吧?

非礼勿视。我退出来,到走廊尽头的休息区翻手机,回复信息。西斜的阳光透过玻璃晒进来,眼睛被晃得难受,但室内的空调足够,一点也不觉得热。白大褂们从病房鱼贯而出。我本该马上去见父亲的,但又觉得这样坐着挺舒服,虚假的岁月静好。

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我放轻脚步向父亲走去,老天爷,马阿姨居然在喂我父亲吃葡萄。这个坏老头子呀,让我如何说他?我干咳一声,马阿姨的手和父亲的嘴,定格成为一个固定的画面。马阿姨呀,你坐椅子不好么,为何非要坐床沿?

我用连我自己听起来都讨厌的声音说:“爸,你的手还能动的,干吗不自己吃水果?”

“是马阿姨主动喂我……”父亲红了老脸。

马阿姨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喂水果没有事——屎尿都伺候了,喂喂水果算得了什么?

我倒是让她这个恶心的类比呛了一下。这话听起来咋那么别扭?

- 6 -

小政认为新学校管理得太严,没人性,讨厌校长和老师,天天跟他们说高考高考高考,打电话问我能不能帮他转校。我说任何一间高中,情况都一样。

“能不能休学一年再上呢?”

我说休学就更不可能,第一,你没有正当的理由休学,第二,从中国目前教育的发展趋势看,明年的情形肯定会比今年更严峻……他在电话那头像个沮丧的成年人一样叹气。我想起阿康儿子的事,心中隐约有不安。从小学到初中,儿子读书都很轻松,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是他努力的极限,考试前还看小说。凭小聪明就能考上重点高中的他,早已养成松散的人生态度,突然被半军事化管理,想想都心疼他——可大环境如此,我又有什么办法?

因为请了马阿姨照顾父亲,我总算过得舒服些,睡眠得到了补充。第二天睡到自然醒,换上刚买的拉风新衣服去医院探望父亲。

马阿姨正在喂父亲喝粥,见我进来飞快将碗塞我父亲手中。我说怎么现在才吃早餐?马阿姨说刚才吃剩半碗粥,你爸说不要浪费了,现在又吃。我说粥凉了就别吃啦。父亲说天气热,凉也没关系。床头柜上还摆着一碟削好切成小块的雪梨。如果我晚到一点,马阿姨大概还要喂他吃雪梨,用牙签扎着,一小块一小块地喂。

我带来了些刚上市的桔子和葡萄。父亲一见桔子就皱眉头,说这么酸怎么吃?

“还没吃你就说酸!”

“我看到桔子的模样都不喜欢!”

“就你事多!”我有点来气了,“明明是老农民,还总以为自己是大皇帝!”

大概是要转移话题吧,马阿姨问我回台山这么久,有没有惦记儿子,有没有影响工作。我说想儿子是必然的,工作也有大影响。我问马阿姨从什么时候开始做护工的。马阿姨说十年前,她父亲去世后。

马阿姨父亲的身体一向硬朗,七十二岁那年突然脚痛难忍,查出是前列腺癌肺转移、骨转移,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剧痛,痛得眼泪直流,一天打四支玛啡也止不住,医院毫无办法,让他回家,他在家里痛着等死。马阿姨那时做保姆,给人家看孩子,辞了工作回家照顾父亲,每天陪着父亲一起哭。父亲去世后她转做护工,直至如今。

“做保姆没有在医院做护工辛苦吧?”我问。

马阿姨说,做住家保姆轻松点,但不自由,钱少,而且固定,你想多挣点都不行。“尤其是经过上次那家以后,我发誓再也不做了。”

三年前马阿姨经熟人介绍照顾两个老人,说是老人,其实不太老,夫妻两个都不到七十岁,身体不大好,其中男主人中过风,行动有点不方便,女人从领导岗位退休,不愿意做家务,更不愿意伺候丈夫。别看老头老太太各有几千元退休金,子女在海外,却很抠门,五元买一条福寿鱼,加上一点点青菜,三个人分两餐吃。夏天马阿姨开着风扇午睡,老太太过来站她床边说,我穿两件衣服盖被子睡,你居然开风扇!我花钱请你来是做事,不是享福!马阿姨要辞职,老头拦下了,偷偷塞钱求她别走,说他们家已经换过很多个保姆,马阿姨做事最卖力,做的时间也最长。老头生日,侄子孝敬一只鸡,为了不让马阿姨吃鸡,老太太给马阿姨放假,她亲自煮。但鸡还未煮熟,老头去世了,在他生日那天。

马阿姨讲完故事还不过瘾,又补充说:“一条那么小的福寿鱼,如果是在我家,还不够我自己吃一餐!我挺能吃的。”

父亲笑笑说,能吃是福。我猜父亲的其实想说:你是挺能吃的!父亲之前偷偷跟我说过,我和明攫拿去的水果,大半是马阿姨吃的,她的胃口非常好。

正聊着,母亲由明攫带着来了。我早上出来前母亲还没说要来看父亲,为什么突然又跑来呢?母亲说,村里的张婆婆在明攫店里买衣服,明攫送回村里,顺便就把她带了过来。两天前母亲才来探望过父亲,这会大概又想父亲了吧?父亲虽然已经老到如此不堪,但有他在身边,母亲才不会心慌。

母亲坐在床头的椅子上与父亲手拉手,交头接耳。我和明攫喊上马阿姨,一起去走廊尽头的长椅子上坐着休息。

嘴碎的马阿姨刚一坐下就说,父亲那张床之前住过一位三岁小男孩。村里老人摆寿宴,男孩被一锅烧开的油从胸口浇下,肩部以下烫伤,一个乳头和小鸡鸡坏死脱落,抢救了很多天,还是走了。

马阿姨还未说完我已经不寒而栗,一再叮嘱不可跟父亲提起。

父亲始终记挂着明攫不宜在医院久留,只一会儿就催促母亲离开。

马阿姨手脚勤快,嘴也总是不停地说。不过我发觉,她说得越多,父亲的心情就越好。记得有人说过,人老以后吃的穿的没讲究,不冷不饿就行,但身边有人说话,有人听他说话很重要。我小时候村里有个叫彩霞婆婆的孤寡老人,总跟屋边的石榴树讲话;我大学刚毕业时租房子住,年迈的房东去哪都抱着猫,瞧瞧四下无人便跟猫聊天。

想明白这个道理,我一再怂恿马阿姨讲故事。

马阿姨说有个老头,八十七岁,胃出血住院,八十五岁的老婆在医院照顾他,当时是冬天,特别冷,老太太冻得不停咳嗽,凌晨两点,同病房别人的护工看不过眼,打电话叫老太太开酒楼的儿子送床棉被到医院……

父亲问,儿子开酒楼不是很有钱吗,怎么不请护工?马阿姨说,他们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个个事业有成,但全都没心肝,你没有办法呀。

马阿姨又说,还有个老头,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在香港,一个在澳门,老婆已经不在了,他自己每个月有好几千元退休金,儿女也不缺钱,内地的这两个,一个开了间牙科诊所,另外一个开干货铺,专卖高档货。老头原本住养老院,要做手术,请我,准备等他做完手术后照顾他。结果住进来的当天,护士发现他身上长满了蚤子,赶紧隔离他,给他加做检查,又发现还有别的传染病,只好先把他转去传染病科,要治好这些能传人的病才做手术。是老头自己联系我的,没人帮他。也是他自己办的入院手续,身上带着八千元现金,交了两千押金,剩下六千元装在贴身的口袋,不舍得花钱,早餐不打算吃,问有没有三元五元的午餐和晚饭,送饭的阿姨说,早餐都五元六元了,哪来三元五元的午餐晚餐!我不肯跟着他去传染科,那里什么病都有,万一染上,我找谁报仇去?

我问,是谁送他来医院的?

“他那个做牙医的儿子,”马阿姨说,“病房都没进,站在门口交待两句走了。父子两个说话恶凶凶的,好像有多大仇恨似的。”

“后来呢?”父亲问。

“后来医院打电话让他儿子过来办转去传染科的手续,而且做手术什么的,也必须要有家属签名,他儿子说不管了,他要治自己治,不治就去死。最后是他一个外孙女,大概是大学刚毕业吧,过来帮他办了手续。”

病房里一片唏嘘。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还好你和明攫都照顾我。我说你快别傻了,那些不理老人的子女,那么做未必没有原因——你对我和明攫挺好,我们没理由恨你。父亲说,我对明攫很好,不怎样疼你。老头说得这么直白,我倒是愣了一下。

后来马阿姨再喂父亲吃水果,喂粥喂饭,我就当作看不见。

父亲用了“负压仓”四天,医生帮忙除下,因为已经漏气失效。医生说伤口复原得很好,凹下去的部分重新鼓了起来,明显看到有新的肌肉在生长。也就是说,父亲已能下床活动,不大需要马阿姨了。但父亲问我,还要不要继续请马阿姨帮忙。我说,你还需要的话那就接着请呗。父亲说一百八十元一天挺心疼的。我笑笑,扶他去走廊活动筋骨。他一连躺了四天,腿脚更加绵软无力,我掺扶着他,感觉他松松垮垮的,似乎我一松手他就会瘫倒在地。

马阿姨说隔壁来了个被硫酸烧伤的人,问我们能不能改成一对二,即是她照顾我父亲的同时也照顾隔壁房间的病人。我顿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父亲说不用再麻烦你了,我自己能下床走动了啊。

这位在化工厂做事的中年男人,下班后折回去取东西,于转角处跟端着硫酸的人迎面相撞,脸,身体,手脚,有不同程度的烧伤,全身缠满了绷带,让他看上去像个不够严谨的木乃伊。幸好个子高,眼睛能幸免。也幸亏硫酸的浓度不算太高,要不然会更惨。

小政和我视频,我问他这个时间怎么会在家,他说爸爸你有多糊涂!今天是星期天。他还是那个要求,休学一年。我昨天从他妈妈那里知道,他在学校偷玩手机被捉,停宿一个月,因为无法接送准备申请停宿延期,直至我回到广州。这个小混蛋啊,有时真让人头大。他知道偷拿家里的手机回校会被发现,去外面买了个很便宜的旧手机……我问他为什么非要休学。他说感觉同学们都很用功读书,而他不想用功,成绩跟不上,会丢我们的脸。我说,你快别傻了,爸爸从没要求你考试拿第一,因为爸爸不要求你成为伟大的人,不要求你成为世界首富,或者别人眼中成功的人——你还记得爸爸对你的三个要求吗?不记得爸爸再跟你讲一次,第一,你要善良,不害人;第二,你要开心;第三,要自食其力,有自食其力的心,有自食其力的本领——能做到这三点已经很不容易,尤其是第二点,要健康而且开心地生活,是爸爸对你最大的期望,所以你不要给自己多少压力,学习嘛,尽力就好。

他似乎挺满意我的这个答复,又说,但每天麻烦你接送我,觉得很对不起你。我说拉倒吧你,你是爸爸的儿子,你不麻烦爸爸,还能麻烦哪个?

不要说我矫情,也不要说我溺爱孩子,这些全是我的真心话。小政小学四年级时被一位开车时玩手机的司机撞伤过,当时我正在上班,接到电话后站都站不稳,同事开车送我去医院,一路上不敢跟我说话,因为我一张嘴上下牙齿就会相互撞击,发出可怕的声音。幸亏只是受了点皮外伤,但真的已经把我吓破了胆,从此调整了自己对儿子的期待,只要求他长大后善良、健康、快乐以及能自食其力。

又过了一天,小政打电话告诉我,他找到搭顺风车的人了——隔壁班有位也被停宿的学生跟我们住同一小区,对方家长愿意带他。我几乎没笑出声,这臭小子,交际能力还挺强!

第二天下午,医生通知父亲可以出院了。父亲鼓起来的伤口,拆除“负压仓”后很快又像原先那样凹了下去,伤口的新皮也未完全长好。医生说已无大碍,不必再打消炎针,每天用酒精消毒,敷上帮助组织生长的药膏即可。我猜,等父亲的伤口愈合以后,小腿肚上会有个像被勺子挖出来的坑。

不知不觉,我已在台山老家住了超过两星期。这漫长的大半个月,我掉了好几斤肉,头发长到乱七八糟。订好高铁票看看时间尚早,让明攫送我去镇上理发。

我叮嘱明攫,起码每个周末带孩子回一趟梁丙子村。

明攫说哥,你也要多回来。

我说我坐骨神经痛又发作了,这几天在家不敢讲……

“你怎么会坐骨神经痛?”

“老毛病,一不留意就会发作,算是职业病吧。我膝盖不是伤了吗?没法长时间站,但在医院又没床让我躺,只好一直坐着,不知不觉又压迫到腰椎。你哥我也老了呀。”

明攫望着我一会儿,然后说:“对不起了呀哥,我不该改名明攫的。

我哈地一声笑起来:“你现在才来说这个,有点太晚啦。”

明攫小时候叫明亮,是医院的常客,后来父母听了神婆的建议给他改名明攫,意思是从我的命里“攫”取些福气,以确保他能健康成长。明攫又说:“我现在身体这么差,想了很多办法也没能好起来,还连累了你——如果不是我,你身体可能会好些。”

“明攫你快别傻了,封建迷信那一套你也信!再说啦,就算这是真的,哥也不怪你,你那时才几岁大!要怪就怪你爸你妈,是他们拿的主意——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年纪也不小啦,还胡思乱想!”

“哥,我考虑了很久,不移民了,不舍得出去。”

我愣了一下,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这我就放心了,我们大家还是离得近一点好。”

那天在医院,父亲对我说,比起担心自己,他更担心明攫的身体。然后又说:“我们对不起你,让明攫改这样的名,抢走你不少福气。”

我说,我福气一直都不错,现在也还行。明攫有没有抢过我的福气我不知道,但就算真的抢了,那也没关系,反正都是自家人。

父亲又说:“我和你妈都不在以后,你要照顾明攫,让明攫也照顾你,你们一定要团结!”

我的眼眶湿了,别过头去不让眼泪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