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塔尔《雪原战争》原文

二十年,对于一个人来说不算太长的时间。或许足够完成学业,或许足够成家立业,但无论怎么想仅仅二十年还是差那么一点点。但这不算很长的二十年对社会和大部分人来说却是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距离。曾经不懂事的孩子长大,曾经默默无闻的小卒成家———二十年的时光就是换了个世界。如果想要了解一下离自己最近的未知世界的话,从回顾二十年前开始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阳光正盛,天琴海面上闪耀着点点光缀。白色的船驶过港口,发出悠扬的汽笛声。年轻的公主透过窗户看了看这景色,坐在海风正可拂过的桌旁,翻开了一本发旧的游记集。扉页上帆船与雪橇图标的出版社早已倒闭,游记集中一些文章的作者也已不在人世。这本书在二十年前是轰动一时的畅销书,如今却鲜为人知。年轻的公主翻到了序言,希望可以透过它来了解一下那远在北方的,曾经的故事。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一直想看看巨墙北边的土地是什么样的。它之后便遗失了。

直到我成年后接到一个护送车队到北新洲的工作时,我才想起儿时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梦想。我知道在越过北方巨墙后的第一个国家是努古斯王国。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那个一年四季都被冰冷的白色覆盖的千年王国,它是我小时候最痴迷和向往的地方。有多少迷人的故事都讲述着那片异国土地,对我而言那是一片陌生而又熟悉的国度。

因为在我国没有努古斯国任何办事处,所以只能入境后依靠雇主的人脉来“补上”必不可少的程序。我不敢相信就要进入一直存在于书本的努古斯了,在穿过夏季干旱炎热的北境到达古代的巨墙后,队长要求所有人换上难受的冬季衣服,这一件事更加令人兴奋,因为可以感觉到即将到达雪原王国努古斯的实感。

云雾盘绕,风息呼呼驰耳欲聋的“风口”终于从背后远去,巨大的温差让胯下的马匹难受地嘶鸣起来,雇主的大汽车上也瞬间结霜。透骨的寒冷,脸颊上的刺痛,这就是北新洲的雪原在欢迎来自中新洲的客人。

望目欲穿,皆是白色。

我还记得在努古斯国的北方,有一座山叫阔贝山,阔贝山的山脚下有一座巨岩名叫沃特。若是能见到那块巨岩,也算是见证了努古斯国千年来对它的祭祀与尊重。但是与期待着的完全不一样,我看到了另外的一番风景。

泥 泞

“我不知道一场会战的胜利连接的是和平还是一场更大的会战,至少终于活着迎来了这一天,不再见到扎拉尔军队的日子。一切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回归寻常。家园被摧毁,街道也变了样,灰头土脸的人们眼中满是呆滞和恐惧,时时刻刻都要提防犯罪与暴力,那规模与性质相比扎拉尔军的暴行有过之而无不及。仿佛每当建筑变得破败时,人心也总会积极跟进。”

——《星耀:财富之城》

巴尔夫国的首都星耀城,今日晴空万丈,并且迎来了雪原的尊贵客人,努古斯的国王阿尔斯兰。与十五年前刚登基不久时相比,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任何稚嫩与柔滑,取而代之的是两个脸颊上竖着的一道道无法再隐藏的褶皱和毛糙得多了的皮肤。此时的阿尔斯兰并不能很好地去欣赏眼前的这幅画,因为这大厅的照明并不是很好。橙黄的灯光下将一幅幅名画就那么摆着让人去看它们最差的样子,几乎称得上是暴行了。阿尔斯兰在之前从未听说过巴尔夫第二国家艺术馆这种地方,他很简单地就猜出了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低劣的国家美术馆。就和那些街道上遮都遮不住的废墟一样,恐怕是三个月前扎拉尔军队炮击星耀城造成的破坏超出了他们的承受水平,也破坏了原本被用于接待自己的设施。

巴尔夫的国王带着迎接团丢下了阿尔斯兰一行人,他们仿佛没有注意到阿尔斯兰突然对一幅画产生了兴趣,哪怕那位比他年轻的国王披着外套的肩膀都快够得到画框的上半部分了。巴尔夫的国王被自己的秘书口头上挂着的事情所烦恼,却并没能够着眼眼前的事。这已经是外交失节了,所幸阿尔斯兰不想说什么也没让自己的随行人员说什么。没过多久那伙人赶紧走了回来,他们确实准备仓促,焦头烂额,既希望以高规格接待阿尔斯兰却又处处是漏洞。如今已是入春,经过五国联军的奋战后扎拉尔军队远离了巴尔夫国土,但阿尔斯兰与他的盟友完全没有觉得情况有所缓和。

还在悠哉地享受几乎化为瓦砾场的国家不那么高规格的高规格接待的阿尔斯兰突然必须在一天以内回到雪原,甚至无法出席之后五国同盟将要发表的星耀城公告。阿尔斯兰本来还在国宾馆的大堂与几个高官洽谈,突然随行武官带着一封电报来到沙发一旁。这位面色坚毅的老军官直接无视了旁边高官那表达被冒犯的眼神,在阿尔斯兰的耳中低声地说出了刚刚收到的不幸消息。只有巴尔夫的老国王注意到了,那武官举起遮住自己的嘴与阿尔斯兰耳朵的手,像是画素描一样颤抖。

“努古斯的人民,我勤劳勇敢的长辈与晚辈们,还有一直以来与我们共同奋战的盟国人民,忠实可靠的朋友们,此时此地,我不得不宣布这个不幸的消息。”在巴尔夫的中央广播站,阿尔斯兰临时准备了一份讲稿对盟国以及努古斯国发表了公开讲话。“在五个小时以前,努古斯1058年暖次月,扎拉尔至高主义联邦国防军在东线战场发动了铁锹行动,虽然我们的联军士兵进行了英勇抵抗,但是在敌军八十八个师团的大规模进攻下不得不撤退以保存力量。我很遗憾地宣布,扎拉尔军已经主导东线战场,他们的占领区将再度与巴尔夫国接壤,并随时可以渗透南方的同盟共管区———那是十年前扎拉尔的旧领土,完成此举后,他们将会再度与我国———与努古斯王国接壤。”这意味着努古斯国已经暴露在百万敌军的眼皮底下,扎拉尔军在战争中投入的总兵力已经超过了努古斯王国的总人口。如今对于录音台前的阿尔斯兰来说,已然顾不上与其他四国元首一起发布星耀城公告,他必须在扎拉尔军彻底封锁冷川通道前回到努古斯,着手准备全面战争总动员。

下午进行了公开讲话后,晚上阿尔斯兰就坐上了飞往努古斯境内北方的军用机场的运输机。大型飞行器很难深入雪原直接到达首都沃尔朵,因为低温和紊乱的气流把事故率抬到了难以接受的程度。“实际上这宣言本身已经没意义了,”机舱里,阿尔斯兰对乌罕秘书说道。他看着圆形的机舱窗外像是蒙了黑布一样的夜空,“我们本来就是弱国,参不参加他们也不在乎,”阿尔斯兰顿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而且扎拉尔国能把西线的兵力调遣到东线,就说明他们已经和西边的国家达成了协议,这是我们五国同盟在政治上的灾难性失败,这场政治灾难会带来一连串的军事灾难。”他的声音不高也不低,却让乌罕秘书觉得他无比低落,以至于不敢再接话。

“乌罕先生,或许总参部的远征军计划可以再被讨论一下了。”阿尔斯兰突然说道,他突然瞪大眼睛盯着乌罕,让他更加地不适起来。

“我想部分人可能不太愿意让努古斯军队也加入到践踏北新洲战争道义和库苏公约的行列中去。”职业的素质还是战胜了恐惧,乌罕开口说道。

“库苏公约?你不提或许大家都忘了还有这种东西,或许他们该去看看星耀城的惨状,再想想现如今这有什么意义。”阿尔斯兰略带讽刺地说道。“我该找个信得过的人来,毕竟理论很简单,难的总是实际操作———或许顺克尔可以?我想他应该已经休息够了,粟娜和他,这对夫妻在阔贝山吧?该让他重回军队了。”并不介意乌罕听到,阿尔斯兰小声说道,表明自己已经下定决心。

乌罕那汗毛竖起的感觉依然没有散去,甚至时间一长已经重到让他听不到几米的机舱外四个螺旋桨发动机发出的轰隆声的程度。

这种话,阿尔斯兰在过去十几年中绝不会说。

猎颅的人们

“在北新洲,至高主义者是一个禁忌词语,因为他们曾经挑起的战争几乎把一切都毁灭了。”

——《静静的雪原》

“所以我觉得六团绝对不应该离开高地,要保障大通道的流畅的话必须……”

著名的乔索图会战前夕,扎拉尔国防军快速推进的前线,其中一个师负责装甲集群的侧面与后方的掩护。它的师指挥部设在一处山坡上被征用的大型民宅里。

“亚尔西克师长,是吗?”师部的会议还在持续时,一群穿着宪兵服装的人粗暴地推开卫兵与门,打断了大地图前已经步入中年的师长亚尔西克的讲话。

“请问……?”亚尔西克看到总宪兵的袖章,消瘦的面容上是不快的表情。

“请到前线总参走一趟。”宪兵拿出了一份盖章文件,“即刻启程,车已经备好了。”

“但是我这里———”他本来想说点什么,但是被宪兵粗暴地打断了。

“少废话,这是前线总参的直接命令,马上走。”

亚尔西克见状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向桌上目瞪口呆的参谋们简单交代了几句,就被宪兵们带出去直接坐上了卡车。

扎拉尔军队是扎拉尔至高主义者觉得异己残留最多的地方,所以军官们人人自危。对于北新洲其他国家的军官来说这种情况简直难以想象———你被上级传唤,你担心的不是什么会有危险的任务会下达,而是会被送上死刑场。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要上刑场了,他一直努力避免这一天,但这一天还是来了。唯一让他想不通的是,要枪毙自己的机会和理由多得是,为什么偏偏要选择现在?

亚尔西克一路紧张着,随着卡车在夜色中的颠簸,心情也上上下下。

实际上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死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妄想。

安琦纳尔家族的人曾经是猎人,而且是专门捕捉猛兽的猎人,据说他们曾北上贝加尔捕捉熊鱼、南下雪原猎杀雪原狼,并把猛兽的头颅带回来。对这种说法如今的人们实际上没有了太多实感,对于亚尔西克来说也是如此。北新洲人的全名是本名、血族、乡土与氏族,说白了就是自己的名字、父亲的名字、故乡的名字和姓氏,他们对于每一项都极为重视,并从小,世世代代被教育要为每一个名字而骄傲。

但对于在扎拉尔军队中担任师长的亚尔西克而言,他的全名令他困惑和蒙羞。亚尔西克·乌拉吉利·库尔西哈桑·安琦纳尔,这一名字中除了亚尔西克这个本名外,后面三个对他来说都像诅咒。“乌拉吉利”,父亲的名字,祖国的叛徒,既是军政高层也是叛军组织“自由扎拉尔”的间谍。“库尔西哈桑”,“自由扎拉尔”发起第一次内战的地方。“安琦纳尔”,扎拉尔的著名军政门阀家族,其中大部分年长者却都是“自由扎拉尔”的成员。

前线总参部距离亚尔西克的师部不算很远,它位于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小镇里。小镇只有两个街区,开车五分钟就能逛遍。它虽然小但木质建筑居多设备完善,起码条件上不会非常差。但如今开车驶入小镇的街道,没有几户开着灯也没有路灯亮着,甚至载着亚尔西克的车也关闭了车灯。

他下了车后听到的只有风声和虫鸣,没有其他的杂音甚至连狗叫都没有。他心想,或许这就是寂静的声音?连狗叫声和灯光都没有的小镇,恐怕居民都已经被驱逐了出去。他很清楚为什么灯火管制会如此的苛刻,因为联军中的努古斯军队依靠无人机的空中搜索不断地用炮弹、火箭弹和旋翼机的航炮攻击扎拉尔军的各级指挥部,引起了很多局部混乱。他们很少大量杀伤士兵,却经常击毙军官和高级军官。这些人在事情涉及自己切身利益甚至性命时倒是很少犯迷糊。

戴普将军坐在昏暗的卧室里,面前桌上点着几盏蜡烛,让他肥胖的脸显得没那么难看。宪兵将亚尔西克带进来后转身就走了。他虽然紧张,但还是没有忘记该有的礼仪。

“亚尔西克·乌拉吉利·库尔西哈桑·安琦纳尔,遵照指示前来报道。”他敬礼,戴普将军便回礼。

“你知道雪原狼吗?它的头骨很贵。”戴普将军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不知为何这种兜圈子的话头让亚尔西克更加焦虑。

“别害怕,年轻人,我叫你来是因为在乎的是战局而不是政局。”戴普见他一言不发,看出了他的焦虑。

“很抱歉,阁下。”他说道。

“我想你很需要提拔,我就直说好了。”戴普将军也不是个善于兜圈子的人,他紧盯着亚尔西克。“等到乔索图会战达到初步目的,我们就会有切断努古斯本土与联军联系的需求。”

“进攻雪原?”亚尔西克直接说道。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最好的方法就是直接进攻雪原,直接打击那个科考站小国家。但雪原的环境和努古斯人的优势不需要我再赘述了,我需要会拼命完成这任务的人。你应该知道至高议会早就想搞死你了,你这辈子也没有一点上升的渠道———但愿你的父亲能带着对你的歉意安息———所以,我可以让你当上特编集群的司令,只要打雪原有战功,你以后就有路。”他确实说得很直白,让亚尔西克汗流浃背。

“我也知道,努古斯人的古列延都很隐蔽而且防务准备都很充沛,我们并不知道任何古列延具体的位置,进入雪原就像从沙地里找调料粉一样勉强,但是———”戴普将军说道这句“但是”时,他很敏捷地观察到了亚尔西克心知肚明的表情,他感到很满意。“并不是所有古列延都无迹可寻,至少有一个可以找得到,一个依靠明确地理坐标的古列延,一个四十年前被找到过的古列延,所以这场仗不是没得打。”他说道。亚尔西克并不那么天真,他明白这也只是说明并非是毫无胜算,但还是个苦差事。

“这只是我的想法,你意下如何?”戴普将军盯着亚尔西克的眼睛。他虽然感到害怕,也害怕戴普将军这个人,但心底也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我……我是说,自当从命!”他立正着,用颤抖到失真的声音答复道。他想到那些安琦纳尔家族的遗孤,想到被变相囚禁在库尔西哈桑的妻儿,硬逼着自己做出这一姿态。即便在理性上他也明白,进入雪原攻打努古斯本土这种举措与上刑场的死亡率可能差不了太多,即便明白可能自己只是戴普将军在总参献计的棋子,是他捞取功劳随时可以抛弃的筹码。

他还记得那个夜晚,至高主义者还未肃清异己时,靠人脉在总参的将军身边担任随身副官的亚尔西克自己察觉到了父亲的异样,推测他想挑起内乱。他纠结了很久,最终主动向至高政府告发了父亲与叔叔以及那些长辈们。长期在嫡系部队服役的亚尔西克深知至高主义者迟早会掌控国会,他放弃了侥幸,觉得自己这一举动是在拯救安琦纳尔家族。但他的告发还未被采纳时,库尔西哈桑的兵变就开始了,扎拉尔的第一次内战———至高扎拉尔与自由扎拉尔的战争爆发,最终以至高主义接管扎拉尔全国结束。

安琦纳尔家族几乎可以说是灭亡了,长辈们均死或逃亡,孩子们流落街头。本来仕途大好的亚尔西克被调遣到了前线部队,他在库尔西哈桑最后所做的,就是用全部积蓄资助了一家私人孤儿院,收养了那些安琦纳尔家族的遗孤。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找到自己的亲生妹妹,那总是不问世事、热爱生活的妹妹海利昂纳。

远走的人

“他们过得也同样不好,饥荒与暴力时时刻刻困扰所有人。可以看出这高速运转的机器吸走了土地上所有的养分与生命,把它们化为子弹与爆炸。”

——《一个北境女子的扎拉尔国游记》

吉谷尔六型旋翼攻击机,代号“回旋镖”,是拥有两个螺旋桨和两座喷气引擎的多用途攻击机。在低空飞行时从地面上可以听到震耳欲聋的螺旋桨声和引擎声,若是有谁正好在那时候喝着茶,那么就会看到茶碗与罐子像发抖一样叮叮当当起来。最快飞行速度二百公里,并没有人知道这是全新洲飞得最快而且体型最大的旋翼直升机。两个螺旋桨带来的巨大升力让回旋镖可以承担各种人员、物资、武器的运输任务。最主要的,它是个装备有二十毫米航炮与数门重机枪的攻击机。

经过两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后,一个营的克朔军被投放在一片延绵的丘陵上,因为地形的问题六架回旋镖都没有真正着陆,在卸下作战人员后重新升空。顺克尔带着作战部队开始徒步前进,在跑过一片草丛后止步于高地上,确保没有被远处低地军事设施的哨兵发现,也等待着先锋部队的消息。

扎拉尔军的基地巡逻队还未发现什么异状,他们以复纵队形步行,每个人都注意着一个方向。巡逻队的通讯兵携带着无线电台,如果他看到了有一个营的不明所属部队已经摸到了高地上,那肯定会用自己的电台报告给军事基地,那么基地就会马上组织起抵抗力量来准备应敌,并足够地善用那些防御工事,那些混凝土、机枪堡垒和小型炮台。那或许就会改变一次战斗的结果,少死一些人,少丢一个阵地,甚至可以让远在首都的扎拉尔参谋们通过这次攻击摸索出五国联军的战略,在遭受严重损失前于守备空虚的本土构建起针对性防御部署。

但这一连串事情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发生,因为那通讯兵的位置太靠前,也没有随时准备进行无线通讯,队友也缺少马上组建起防御队形的训练。只是一次平淡无奇的伏击后,靠冷兵器与低噪音枪械,克朔军的先锋部队歼灭了这支扎拉尔巡逻部队。在这十个人倒在自己祖国的土地上后,可能还听得见声音的耳朵所收到的,是足足一个营的克朔军前进的、源源不断的步伐声。

如今没了那些巡逻队,扎拉尔国的军事基地形同裸露。他们匍匐在地,用望远镜观察着那处基地,在地图上标记出一些坐标,用无线电向还在很远处盘旋的回旋镖飞机进行报告。顺克尔在敌人就在几公里外的情况下,马上布置起了作战顺序,架起迫击炮,准备对那处基地发起攻击。

“既没有铁丝网,也没有堑壕,也没见到其他巡逻和暗哨,工事也稀里糊涂的,看样子扎拉尔佬根本没有做好本土遭受攻击的准备。”连长的这句话,让顺克尔显得并不是很高兴。“不要太松懈。”他戴好头盔,扣住带子,拿起无线电做了最后的确认。

“各机枪组就位了吗?”“榴弹炮小组就位了吗?”“攻击部做好准备。”“机组做好准备。”“保持观察组通讯流畅。”在这复杂的信息中,这样互相确认的通话实在是令所有人熟悉到不行。无数次的询问与应答之后,每个人都握紧了自己的武器———枪支、迫击炮、光学观测镜、飞机控制杆。这场战斗开始前就进入了绝妙的状态,士兵们梦寐以求的状态。因为一方人做好了万全准备,另一方人却浑然不知。他们踩在水泥地上,看着围墙与建筑间有些老旧的红砖,心里想着晚饭或者要抽的一根烟。没有哪位心思稍微过多一点的士兵想到此时此刻有两百多人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瞄准了基地的每一个角落,而且杀死他只欠动动手指扣下扳机而已。

“作战开始!”顺克尔对着收话机一下令,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便响了起来。比几秒钟前的通讯更加繁杂的电子讯息开始到处传播。“效力射!”“修正弹道!”“风向突变!”木质的哨塔被炮弹贯穿飞舞在空中,围墙破裂,火海之中哀鸿遍野。

“战斗部上!”“机枪组,火力掩护!”在扎拉尔兵反应过来并组织防御反击时,步兵进攻也开始了。在弹幕互相交织着撕开一片片血帘时,空中飞来的光点在地面上炸出一片片弹坑,向基地深处延伸着撕开一条条长长的缺口,所到之处都是断壁残垣,残肢遗臂。军事基地的指挥层此时也陷入了极为惊恐的状态,因为他们无法通过火力判断遭到了什么规模的袭击。克朔军只有一个营,但火力却远远超过常识上的这个程度。

“机组航炮继续掩护!”顺克尔说道,一旁的军官一边听着通讯,一边在地图上画着叉。

自阿尔斯兰缺席的五国同盟的星耀城公告发布已经两个月,努古斯的克朔军与小批联军部队在公告发布时已经进入扎拉尔国的国土六十五公里,如今克朔军已经深入敌土更远。渗透扎拉尔国本土的五国联军部队总数不超过三个师,其中大部分承担的不是破坏后勤与基建的任务而是掩护和保证克朔军的前进,努古斯的这个加强营的克朔军一直冲在最危险的前面。不久后其余的联军部队都会撤出扎拉尔本土,克朔军则会像针尖一样朝着扎拉尔国的东南省深处继续挺进。

这一批克朔军是不会被承认也不会留下档案的人,如今他们已经有了自己新的名称——努古斯远征军。

战斗没有持续多久,在扎拉尔军未掌握的电子战压制的情况下,没有谁得知这次惨烈的袭击已经发生,没有一封电报被成功地发出去,电话线也提前遭到了破坏。满目疮痍的水泥地上,鲜血、滩水与大大小小的碎屑随处可见,在鞋底发出各式各样奇怪的声音,带来不同的触感。

“仓库搜查了吗?有可用的航油吗?”顺克尔与军官们走在尸体堆旁,向一个士兵问道,那士兵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

“东边那个也查了吗?”顺克尔继续问道。那士兵又摇摇头:“东边的仓库被航炮打中了,可能会殉爆,没让人进去。”顺克尔还想继续说点什么,这时看到远处一个士兵快步跑来,便看向他。

“营长,友军通讯。”那士兵说道,挺直了腰板,顺克尔点点头。

“同盟军六团要赶到。”

“一群什么东西!我们管拼死拼活,他们管白吃!”一旁的哈尔福连长忍不住开口骂道,“自由扎拉尔的那群混蛋!”他黝黑的脸庞仿佛要绷出青筋来。

“别这么说,我们在扎拉尔国能不能成功主要还得看他们行不行。”顺克尔对哈尔福说道,“通知他们,我们会移交基地和资源,但不能停留太久,所以请加快行军。”

“抱歉,营长,我还得说一句,为什么不能待久?就因为对面是那个维勒波尔指挥官的人?”哈尔福连长问,“十六人牺牲不说,几十人受伤了,让士兵们好好休息一下或许更好,你为什么非要给那个女人卖人情。”

“休息应该等到返回据点,我们的飞机还在盘旋,停留越久越是无意义的损耗航油,而且———这和友军的指挥官是谁有关系吗?”顺克尔很不快,“维勒波尔管的部队多了,我难道要绕着走吗?”

“至于吗?和行程比的话盘旋的油耗算不上大头。”哈尔福继续说道。

“算得上大头了就晚了。”顺克尔瞪了哈尔福一眼,“需要我对你重申一遍———好几条航油补给线被掐断,而且这里没有炼油厂可以提炼这个事实吗?”他说着,转过头看着一旁已然挺直腰板的士兵,看了一阵后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等什么?等笑话吗?执行命令。”他的话一说完,士兵逃似的跑开了。他自始至终没有大喊大叫,只是弓着腰低着头,深深呼气。

“他脾气越来越差了,可从没见过这样。”顺克尔的警卫向另一个警卫的耳朵里说道,“压力太大了吧,听说都退役转职了,硬生生被拉回军队,连刚出生的孩子也没见到。”

留下的人

“为更大的事物——比如战争——去献身的名号,是绝望中的支撑。”

“为更大的事物——比如战争——去献身的名号,是疯狂时的借口。”

——《野蛮冰雪大陆》

“抱歉,拉巴格,我还有公职,而且我的丈夫在服役。”

星耀城公告发布已经三个月,扎拉尔陆地装甲集群在东线战场发动了乔索图会战,扎拉尔军与五国联军双方共计一百五十万兵力在乔索图大平原展开了残酷的攻防厮杀,与此同时,努古斯王国最高王庭向全国所有古列延下达全面战争总动员令。它被贯彻到每一个古列延,每一个艾力,每一个单位,每一个居住区,每一所学校,每一个班级。披着横幅、带着信封的人负责将它交给所有自己负责的辖区内的所有人。很多单位没有那么多人手,也有一些人没有得到过这种权力,自然是出现了很多凭着横幅耀武扬威的人。当然,也会遇到一些意外。

“等到孩子的检查周期过了我就准备回沃尔朵了,您的传单和登记表可以留着给更有用的人,给我是浪费了。”依旧穿着黑色的工作装,绑着马尾的粟娜站在硬式毡房门口,带着淡然的表情和语气对居住区管理人说道。她看着管理人不可置信的表情,那就像是被待宰的羊踢到了下体的屠夫一样的尴尬样子。不管是怎样的辩解或者威胁,甚至是恶语相加,粟娜也知道也为此感到很消沉的是,这个四十岁的男人喋喋不休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什么救国精神或者是其他高尚的东西,纯粹只是想尽办法在维护自己可以肆意妄为的一点儿地盘而已,因为它刚刚被人视若无物地踩了一脚。她虽然才三十多岁,却见多了这种人和这种事,每天每夜不厌其烦像演戏一样不断延续。

拉巴格走后粟娜也没有太在意这件事,她早就学会了不让不顺的感觉情绪缠着自己。她继续填着表格,希望可以在公共资源没有因为不久前的全面战争动员令而出现太多变化时赶紧通过官方渠道把在阔贝山公共养育园里自己那出生不久的儿子苏云布转送到首都沃尔朵的养育园去。又是敲门声,她有些不耐烦,放下了手中的笔再去开门,这回是比较熟悉的一位女士。

“例行安全检查。”她例行说道,走进门来,脱下大衣和靴子,打开了工具箱。粟娜又坐回了位子继续填表格。努古斯的所有住户每周都要进行公共安全检查,以确定内燃炉和其他设备不会发生故障引发意外。所以检查员和住户之间都已是熟人了。

“拉巴格是不是来过了?”她问道,问的是刚刚来的动员令宣传员。

“没错。”粟娜答道,“看样子贴了个横幅就让他不知道说话是先张嘴还是先动舌头了。”

“没办法的事啊,住区又缺人,他也对揽工很勤快。”

“仲裁院允许他回家了吗?”

“都灵和孩子都搬到阿速特去了,仲裁院的宣判是永久有效,喝醉了就乱动内燃炉把圆顶房都烧了的人,就算都灵愿意和解,估计也没胆子和他再一起过吧。”

“我倒是听说拉巴格和都灵的新丈夫关系不错,他们一家人的关系也是越来越诡异了。”粟娜说道。

“对了,顺克尔还不回来吗?”那检查员问道,“苏云布都满月了吧。”

“不要对签了保密协议的军属问太多。”粟娜依然平静地说道,两人各司其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粟娜曾经想过,一个人在家中生活的痕迹,需要多久才能够被消抹呢?十年?五年?这些猜测如今看来都实在是太轻视生活的步伐了。顺克尔去远征军离家已经接近三个月,粟娜分娩也过了一个多月。如今不只是家中的布局,生活的轨迹,物品的摆放和那些肉眼可见的东西,即便是平时的习惯和下一刻见到的人的期待里都已经没了他的身影,他在急速地缩小退却,直到只剩下一点点最后留念。因为这几个月格外的漫长,经历的太多,却始终没有他的陪伴。

“你应该换个工作吧?搬到沃尔朵也太麻烦了。”关闭了内燃炉,筛检着线路,熟练操作这些事情的检查员突然开口说道。

“近两年都是用人的时候嘛,我也不能关键时刻溜。”

“如果议员文秘的工作继续的话,现在进王庭也不是不可能吧。”她接着说道。

“文秘的工作做腻了而已。”粟娜满不在乎地答道。虽然在这么说,实际上只是对自己曾经的上司额勒贝格密谋颠覆王庭事件开的漫长听证会和审判,以及在那之后现任国王秘书乌罕曾经不断追求,甚至可以说骚扰自己等一系列内阁和王庭的琐事感到厌烦,才到阔贝山古列延国土资源部土地资源批划局来工作,在阔贝山开始了新的生活。

“苏云布的事情办完你就要走了吧?”

“我现在就担心苏云布会被这里的养育园扣下,我可不想到时候每次见儿子都得跨越半个努古斯来阔贝山。”努古斯全国的婴幼儿直到四周岁都要在养育园统一抚养,父母可以一直探望,但各地方古列延之间对指标的事情很关注,所以搬家的人如果有婴幼儿,那么手续会是个漫长、痛苦而烦琐的折磨。

“如果没有打仗的话,也不至于把大家折腾成这样啊。”检查员一边组装起内燃炉一边说道,因为内燃炉关闭了一阵,屋里已经明显越来越冷。这句话让粟娜感到无比赞同。若不是打仗,民间国土资源也不至于被王庭直接统一收缴转为国债,古列延里到处都是落魄的企业家。自己也不至于因为地方部门的解散而调回首都沃尔朵国土资源部去工作,也不至于需要搬家,离开与顺克尔经营十多年的这个温暖港湾。不,若不是打仗,顺克尔也不用被召回部队,参加远征军,签署保密协议,成为不被承认的黑户军人,即便被俘虏了也会被当作战犯或者武装流民对待,被监禁甚至被枪毙,除了胜利以外没有任何回家的希望。

粟娜啧了啧嘴,这就是为什么她讨厌与别人分享自己的烦恼。哪怕是一点点,也会勾起更多倾诉的欲望,让好不容易趋于平静的心再次悸动起来。

她最后停下笔,写不下去了。他们派自己的丈夫,派顺克尔去深入扎拉尔国领土,本身就没有指望他会“获胜”。一旁的检查员并没有注意到纸笔不再沙沙作响。

狮与隼

“在努古斯王国这种世所罕见的控制力极高的国家,最威风的人莫过于士兵。而我觉得在首都沃尔朵,最威风的士兵还是穿着黑大衣的克朔军士兵。毕竟国卫军属于国家,克朔军属于国王自己。据说在十五年前,因政变而命悬一线的阿尔斯兰国王就是被独走的克朔军救了一命。”

——《努古斯的民众与国王》

当内阁主管额勒贝格与扎拉尔特工队串通,在从阔贝山回首都沃尔朵的路上伏击了阿尔斯兰国王时,他自己也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次噩梦了。那天顺克尔还是穿着一身黑色的克朔军军大衣,与当时烟尘弥漫、碎屑满地的战场相比,实在是一尘不染到不真实了。若是那几个情报巧合没有发生,顺克尔没有向当时的克朔军高层请命带队巡查御驾路线的话,恐怕阿尔斯兰早就成了努古斯五十年乱政中又一个短命国王了吧。

他如此想着,看着面前相比十年前干练的样子要柔和了许多的顺克尔,犹豫了许久才说出自己心中的话。

“联军可以打通扎拉尔边境交通线,但之后如何与自由扎拉尔合作,怎么去把任务完成到最好,都得你自己来定了。”阿尔斯兰说道,他还有一肚子嘱咐和对细节的订正,出口后却变成了几句模糊不堪的说明。自由扎拉尔,那是扎拉尔国国内抵抗运动的名字。

“我明白。”顺克尔答道,还是那么从容不迫的样子。

“甚至怎么样才算完成任务也得你自己去判断,因为没有人可以预估这个结果,可能会变得很难收拾。”阿尔斯兰继续说道。

“我懂。”顺克尔简洁地答道。

“作战会议后你就得动身飞去巴尔夫,你可以选出最信得过的部下,但出于输送和后勤等各方面考虑,联军指挥部建议你的总兵力不要超过两个营,人员会同你一起直接飞去巴尔夫参与打通作战。”

“一两个营就够了,”顺克尔难得没有继续点头下去,“装备和各类人员的战术布置我已经研究过了,具体我直接去巴尔夫的前线部队里挑选,视情况现场做调整吧,而且我需要对扎拉尔军有经验的人,最好还是从前线而不是本土找人。那里应该有两个团左右的克朔军在前线吧?”

“没错。”

“那足够选了。”

内部会议也好,其他事项也好,没过几天顺克尔就带着行李坐上了飞往巴尔夫王国的军用飞机,当然那也不是太快的旅程,他需要途经阔贝山古列延之后再转飞。从下达命令开始,自始至终顺克尔都没有对阿尔斯兰表现出任何抱怨的意思,他的逆来顺受已经到了阿尔斯兰觉得有些不适的程度,让他有了挥之不去的负罪感。但起码他还能顺路在阔贝山回趟家见见妻子,阿尔斯兰如此想。在送走顺克尔两周之后,因为北方矿藏处理问题再度来到阔贝山的阿尔斯兰,因为工作原因而见到了还在国土资源部工作的粟娜。

见到粟娜的第一面起,阿尔斯兰就明白了,顺克尔的逆来顺受不是对他的顺从,而是对他的抗议。原因也非常简单,他看到粟娜相比之前发福了一些,小腹微微隆起,让她的穿在身上的黑色职业装看起来很勉强。“再不久就需要请假了。”粟娜说道,让阿尔斯兰那逐渐淡忘的负罪感又回来了。他在对话时目光不自觉地转向别处,办公桌上的双手像祈祷一样时不时合十,没几句话就深深地用鼻子叹气,仿佛别人听不到一样。

“你可以提前请假,好好休息,我可以打电话特批。”阿尔斯兰说道,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谢谢您的关心,陛下。”粟娜的态度与顺克尔一样,毕恭毕敬,也不愿意接受任何“施舍”。

“或许顺克尔已经都和你说过了,不过我还是想强调一下,因为保密协议的关系,目前内阁也不建议对参与作战的军官家属做任何明显的保护和收容措施。”他转着笔说道。

“我懂,不需要强调。”粟娜说道。

“不过从个人角度我还是希望能帮上你什么。”阿尔斯兰说道,听到这句话的粟娜以不易察觉的幅度稍微睁大了眼睛,“任何方面,毕竟怎么说我也是国王,还是可以动用不少特权。”阿尔斯兰一边说着,眼睛却还是不自信一样看着办公桌。

“我建议您最好不要。”粟娜直接说道,“最后的手段最好留到最后去用。”

“对我而言,当然,但说真的……”粟娜的话仿佛打断了阿尔斯兰的思路,让他变得支支吾吾,无法再把自己想接的话茬继续接下去。他放下笔,又双手合十,又摩拳擦掌,折腾了好一阵后注意到粟娜还在看着自己,终于深深叹了口气。“我想说,我欠你们两个太多了,你和顺克尔,从我认识你们起,十五年前起就欠你们的了。”

“啊,国王陛下,”粟娜的表情不再是那么冰冷,她低下头,嘴角不自觉地舒展,再看向阿尔斯兰时那目光让阿尔斯兰想起了小时候接到自己递过的奶茶时大姐姐的表情。“您说的实在是太夸张了,这会给我们造成负担的,对我也好,对顺克尔也好。”

“我也直说了,十五年前你们两个救了我的命,也救了我现在手里的王朝。”

“分内之事,您不需要太过放在心上,而且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这对我来说是事实。”阿尔斯兰觉得自己现在的语气和神态活像小时候想帮活却被拒绝时的倔强样,这让他更加地浑身难受。

“对您而言,陛下。但恕我无理,我们当时并没有想过要救的是一位老朋友,是一个公事上过于谨慎、私事上不拘小节的熟人,如果当时您不是国王的话获救的就不是您了,因为我们当时不认识您,就像我和顺克尔当时也不认识、做了相同的举动纯粹是因为我们的目的单纯而一致,而这个目的归根结底也不是救您一命好让您享受人生的,好吧?”粟娜说道,“您想得太多了,这会成为您的负担,也会成为我们的负担。”

阿尔斯兰最后在办公室中,看着粟娜关掉的那扇门,久久不能回过神来。他如今再一次体会到了为什么顺克尔与粟娜十五年前会一见如故,也知道为什么他们等了十五年才要了第一个孩子。

他们终于放松了,结果我来了,阿尔斯兰想到这里就更加觉得反胃。

“真是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他看着那扇门,低声说道。

战争之路的尽头

“北新洲人遵守一种战争道义——不与敌军军人结私仇,因为一切都是公事公办。这种道义最终也演变成一种国际间的法律文件,被称为“库苏公约”,明确规定了战争行为应当有自己的界限。但战争愈演愈烈的今日,鲜有人遵守这些东西。”

——《扎拉尔的顺克尔:疯狂、反抗与大国的愚行》

库尔西哈桑,是扎拉尔国东部边境地区的重镇,远离扎拉尔国内大交通线的原材料生产基地。如今的库尔西哈桑城内满目疮痍,城内建筑损毁,街道破败,崩坏的水管把六条相连的街区变成了脏水河,腐烂的尸体就面朝下浸泡在其中。城郊各大提炼厂都发生了不同规模的爆炸与没有人及时扑救的大火。从城外最高的山头看去,通天的烟柱遍地升起,就像黑色的森林一样。

在扎拉尔军与五国联军的乔索图会战如火如荼进行之时,自由扎拉尔与渗透到扎拉尔境内的努古斯克朔军一起,首次对工业重镇发起突袭。在克朔军的航空机动部队快速摧毁了城市周围的基地与基础设施,将守军的指挥部署搞得一团乱后,自由扎拉尔以两个师的兵力推进、围困并攻下了整个库尔西哈桑。

顺克尔带着几个警卫快步走过走廊,每几步就站着一个自由扎拉尔的士兵。他走到一旁紧闭的门时守门的两边警卫就伸手想要拦住顺克尔。

“长官,请允许我进去通报——”

“看清楚是谁!”顺克尔的警卫一把推开了他,顺克尔则直接开门走了进去。

这里本来是一所学校,被维勒波尔选为自由扎拉尔的临时指挥部,赶走了大部分师生。她自己则占了校长室。当顺克尔推门而进时,穿着便服坐在办公桌后的维勒波尔活像一位教师,如果她的面前没有放着酒瓶与杯子的话。

维勒波尔指挥官三十多岁,她被扎拉尔国防军的人们称为荒漠疯女人,她的丈夫是她的下属——在一次惨烈的突围中战死了。据说出身将军家庭的维勒波尔在少女时目睹了父母因清洗而被枪毙,因为他们曾经是自由扎拉尔的间谍与高官,她也因此而加入自由扎拉尔开始了流亡生涯。他们曾因为一个一个省份落入至高主义者手中而辗转甚至流亡到国外,在至高主义三国联盟结成时转入地下销声匿迹。如今这世界之战是最好的机会,让自由扎拉尔在多国纵队的帮助下重盛起来,也开始了反攻。

“我在街上看到你的士兵搞排队枪决。”顺克尔说着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

“尊贵的友军远征军司令,来一趟不会就为了说这个吧?”维勒波尔的样子在顺克尔看来有些反常,她用饮水的杯子饮水一样给自己灌酒。

“先说这个。”顺克尔回答道。

“一些敌军军官,一些特务,一些敌机关干部,仅此而已。不用担心太多,亲爱的司令,他们的命值得用子弹去取。”

亲爱的?顺克尔不免皱了眉头,想不清楚这位友军指挥官是喝醉了还是疯了。他在相处的半年里从未听到过维勒波尔用亲密的语言去和任何人交谈。

“这样做影响不好。”

“对我影响很好。”听到她这么说,顺克尔沉默了一阵。

他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做无用功。“这些事先放一放好了,我直接说第二件事,我们需要撤退了。”

“撤退?”她的样子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弱智的发言。

“国防军不久就会围攻库尔西哈桑,留在这里没有任何益处——打库尔西哈桑之前就决定了吧?”顺克尔说道。

“有吗?你应该去找阿尔坦,他应该就在楼上的财务室里吧——那里的沙发更舒服。”

“是吗?那可真得谈一谈了。”顺克尔说着,朝着门口喊了一声:“努德乐——!”这一嗓子让维勒波尔吓了一跳,也让那个叫努德乐的顺克尔随身警卫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是!”这慌张的小伙子进门立正道。

“到楼上,把阿尔坦指挥官叫下来,就说顺克尔司令有急事。”

“但是,如果警卫不让我进的话——”努德乐面露难色。

“那就在门口喊,在门口闹,反正不会枪毙你,上去!”顺克尔一说完,努德乐应了一声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你不该对自己的部下这么凶,难得在城市里安定一会儿,你该让他带着警卫班找个商店拿点干果之类的。”维勒波尔咕咚咕咚的喝着杯子里黄色的酒,脸红得像是终于找到伴偶的老单身。

“我带他们是为了我自己的安全,不是为了让他们当强盗。”顺克尔说道。

“那你可以自己也跟着去,拿点茶叶或者香味蜡烛之类的。”

“您可真有幽默感。”顺克尔说道,虽然语气与神情一点都不像是在说和幽默有关的东西。

他看着维勒波尔像是一天没喝水一样不断喝酒,越来越觉得难以忍受,也觉得非常费解。维勒波尔原本是一位不苟言笑、一心想着打仗的军官,至少在组织松散的自由扎拉尔里属于少数的精英型人士,为什么现在活像个失业的裁缝?这种无法猜测原因的倒差感增加了他的不快。

在楼上的会议室里,自由扎拉尔的几个主要指挥官都已经落座。他们有男有女,穿着也很随意,但气氛却一点都与平民百姓挂不上钩。

“努古斯远征军的司令居然不来参加努古斯仆从军的高层会议吗?”一名指挥官说道,他的语气尖酸刻薄,用“努古斯仆从军”这种难听的字眼讽刺自由扎拉尔。

“没有顺克尔的克朔军的话,我们现在连这个仆从军都当不上,只能是扎拉尔武装分子而已了。”另一个指挥官说道。他们对顺克尔和努古斯的感情非常复杂。一直都是大邦的扎拉尔国里无论是什么派系的人都会自认是大国,努古斯无论怎么看都是远方小国。但如今因为努古斯远征军成功渗透进扎拉尔本土,自由扎拉尔才得以回归本土开始自己的复兴和打倒至高主义者的事业。而且因为努古斯远征军的科技与战术和扎拉尔国防军之间存在不小的差距,这个事业一直以来实际上都是顺克尔在主导。所有人都明白,他才是自由扎拉尔运动的真正掌舵者,是站在扎拉尔至高主义政府对面的第一个人。原本以各个门阀家族与财团为发起者的自由扎拉尔,在经历一次巨大溃败与这样的重生后性质已经改变了。至少在自由扎拉尔中原本具有强大权力的一些家族已经随着这次改变而失势。

维勒波尔就是被抛弃的一方,只不过她本人似乎很乐于接受这一点。

就在顺克尔的警卫努德乐跑向会议室时,维勒波尔还是在对顺克尔有一句没一句的倾诉。

“你要喝一点吗?这滋味真是……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她突然对顺克尔伸出酒杯。

“不,谢谢。”顺克尔拒绝道。

“不想喝?”

“喝不惯。”他随口说道。

“我知道,亲爱的,你来的时候我就看得出来扎拉尔的衣食住行对你就是煎熬,你都没法习惯。”她的语气越来越像个酒鬼一样忽上忽下,还喋喋不休。顺克尔虽然保持着礼貌心里却在想着:你他妈就不能不说话吗?

“我也差不多,我不知道努古斯人在雪原吃啥,但我在库尔西哈桑可是吃惯了烤肉,喝惯了这里的果汁,更喜欢这里的野韭。在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跟着叔叔流亡到其他地方,困扰我的相比每晚梦到的我父母头上巴掌大的枪眼,更多是烤肉永远没火候、水果永远不够甜、野韭永远不够味,你可能会觉得我在说胡话,但我那段时间真的感觉自己会饿死。一个地方长大的人就是这样,必须得有熟悉的东西才会觉得安心。所以在巴尔夫流亡的时候,相比正宗的巴尔夫食物,我总是会选择不正宗的巴尔夫的扎拉尔料理。”她继续喋喋不休,“我想了不知道多久有朝一日回到库尔西哈桑,不过他们枪毙我父母的那个电影院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大型的公共厕所,我以前常去的西街的不太干净的茶厅也变成了诊所,就连它门口一扇一扇横在臭水沟上的水泥板子也成了平整的人行路。都没了,凡是我记住的东西都没有了。”维勒波尔越说越激动,又猛地灌了一杯酒,“谁知道呢,没准我记住的哪天也没了,就真的没了……你知不知道这种感觉,亲爱的?”维勒波尔突然质问一样问顺克尔。

“什么?”她胡言乱语一样的话让顺克尔已经不再那么嫌弃。

“想起来某个时候的事情,还记得当时的感觉,会心一笑,然后才发现——没有‘某个事情’,留下来的只有感受,具体是什么根本无从所知。”

“人之常情吧。”顺克尔说道,他注意到站在门口的努德乐,使了个眼色让他等一下。

“才不是,你不会——”

“报告!”

门口的努德乐突然立正大喊道,吓了维勒波尔一跳还打断了她的话。维勒波尔就像吃到了炖菜里成块的盐巴一样,皱着眉头捂着嘴一言不发。顺克尔以很小的幅度摇摇头,努德乐走上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起来:“阿尔坦指挥官邀您上去一趟。”

“我记得我是让你把他带下来。”顺克尔低声一字一顿说道,让努德乐满头大汗。

“是的,是的……我是说,阿尔坦指挥官说很抱歉,因为他召集了很多指挥官在楼上会议室准备讨论一些紧要事情,所以没法下来,而是劳您上去。”

“那——”顺克尔看向维勒波尔,努德乐赶紧压低声音说:“不不不,他说不需要告诉维勒波尔。”

“哦?”顺克尔睁大了眼睛,用橙色的瞳孔看着努德乐,“那可真有意思了。”

顺克尔离开的时候维勒波尔还是在那里喝酒,她似乎对顺克尔对她当面隐瞒了什么不感兴趣,甚至可能对被排除在指挥官会议这件事一点都不感兴趣。

“祝你会议愉快,”维勒波尔说道,“海利昂纳……反正全名我也忘了,反正,我,海利昂纳,向您告别,致敬。”她举着酒杯说道。顺克尔没懂她的意思,自始至终觉得她来到库尔西哈桑后说话做事都没头没尾的,令人捉摸不透。

顺克尔不知道,让维勒波尔心碎的事情是什么。原因实际上很简单,是距离学校很近的一处私立孤儿院的小楼房,在自由扎拉尔进攻时被炮火炸成了一片废墟。

冰冻的心脏

“国家,源自第一纪元恩雅语‘拉斯’,原意是人的复数。”

——《努图克文法·第一卷》

阿尔斯兰原本是个善言的君主,无论是大悦还是愤怒,他总是能滔滔不绝地说出一篇即兴演讲出来。但从某个时候开始,他的话就没那么多了,更热衷于观察和思考。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阿尔斯兰回想了一下自己下令用炮击处死谋反的权臣额勒贝格的那个午后的事情,想到自己当时好像在电话里对不知道被瞄准的额勒贝格说了很多话,想了良久之后才意识到他当时没说几句话。可能就是那时候开始的,那时候在额勒贝格被处死前他想了那么多的话,那么多的宣言、疑问、斥责、嘲讽,最后出口却只有简短的两三句。

如今的阿尔斯兰更喜欢让别人说话,让别人畅所欲言——或者说是在该有的范围内畅所欲言。他逐渐地信起一个古代学派的说法,语言就是思考本身,所以语言天生具有力量。如果话说得多了,嘴巴会代替脑袋,假话说得多了,说的人自己也就信了。那可太糟糕了,对于一个决策者来说,起码时时刻刻都得清楚自己说出来的和没说出来的那些话里哪些是谎言。

“阔贝山大撤离就按照最早制定的三一零一方案去执行。”阿尔斯兰在长桌的尽头说道,内阁的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因为不久前五国联军在东线乔索图会战中的失利,扎拉尔控制区与努古斯王国接壤。已经有十个师的敌军开进雪原。总参谋部估计他们会根据四十年前扎拉尔探查队发现的路线直扑阔贝山古列延。“而且不能让中新洲来的天琴海特使们再去阔贝山了,那会降低我们在远邻那边的评价,或者最好连阿速特古列延也别让去。”他补充道。

“没问题吗?天琴海那边一直要求参观阿速特古列延的工厂,然后才肯买我们的原型机。”外务大臣问道。

“我们现在不是很需要研究人类进化学,那东西都被放置四十年了,再多等一两年无所谓。”阿尔斯兰说道,“用原型机和天琴海换自由人的事情可以放一放,没什么大问题。”自由人,那是对“进化人类”的泛称,努古斯的精英兵种计划中急需要的一种自然型人才。“毕竟当务之急是打仗,要优先解决火烧眉毛的事情。”

“那么在会议的最后,请允许我再重申一遍,阔贝山打成什么样都无所谓,把所有矿洞都装上炸药,把所有铁路和基站炸毁,把移不走的仓库全部烧掉。这三点必须彻底执行。如果敌军在阔贝山得到哪怕一点补给,就算联军到时候成功切断了他们的后路,他们都有可能会放弃后路直接冒进,那就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防务部长说道,他强调了十次有余,因为他很担心有任何一个环节的任何一个人因为心软导致战术的失败。当然这位部长如此主动的主要原因是阿尔斯兰私下对他说过会坚定地站在他一边,支持他的策略,这给了他很大的底气。阔贝山是努古斯人的圣山,他们在感情上可能不太愿意在这种地方打焦土战破坏它,也害怕会激怒敌军引起他们制造报复性的更严重的破坏。

三一零一方案是现成的东西,所以除去对阔贝山破坏的一些担心,实际上内阁成员们大部分是不觉得对完备的计划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阿尔斯兰在理性上也明白这一点。不过他心底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放不下。那就是留在阔贝山古列延的两个人——顺克尔的妻子粟娜,和她刚出生的孩子苏云布。

之前还因为要让顺克尔加入远征军导致他没见到自己出生的儿子而内疚。如今更是把人家母子两人都置身战场。阿尔斯兰走出会议室后告诉了乌罕秘书以及其他很多办事的大臣,尽量把粟娜接到后方——虽然可能徒劳无功,粟娜是国土资源局的干部,炸毁工业和能源设施的事就需要她全权加入。在工作完成以前,除非是强制性的绑回来,否则以粟娜的性格肯定不会愿意离开。

阿尔斯兰一开始很奇怪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粟娜怀孕了,否则也不至于搞的顺克尔看不到他自己的儿子第一面,起码当时的情况行程推迟一两个月也不是什么大事。他问过自己的秘书乌罕,乌罕也并不知道这件事。但后来又问了克朔军的高层,发现克朔军那些军官都知道顺克尔要当爸爸的事情。这样灵通的消息为什么到了国王一级反而堵塞了呢?阿尔斯兰自觉与他们关系不错,与顺克尔和粟娜更是过命的交情,但还是没人告诉他,还得最后亲眼瞧见粟娜才发现有这一回事。

实际上因为位置不同而不灵通的消息不止粟娜怀孕这一件,很多大家心知肚明的东西国王并不懂,很多国王天天操心的事情民众也不会知道。阿尔斯兰在二十年的国王生涯里学到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努古斯王国与别国不一样。

国家这个词的起源在阿尔斯兰小时候学过的《努图克文法》中解释说是人的复数,这解释了很多时候国家的概念就是人建立起的一种庞大、互相依赖以生存的集体。但努古斯不一样,见识过北新洲其他国家模样的阿尔斯兰深深觉得努古斯是北新洲最极权的国家。不只是因为统治者的强势,也是因为努古斯人传统的文化就是适应和拥护这种管理,所以很多在北新洲其他国家来说不可能的事情在努古斯轻而易举。这种上下依赖的原因是环境,是雪原极度恶劣的生存环境迫使人们需要一个高效的统治机构来让所有人尽可能地在极端环境下分享资源,生存下去。在千年前的白色灾难,也就是导致永恒冻土诞生的雪灾中倒下的高度文明城邦尚恩都城的遗骸上,幸存者们就是靠这种非常时态的非常做法建立起努古斯王国。

如果没有努古斯王国,那么努古斯人就会零零散散地消亡在雪原永久的严冬里。但如果没有了雪原,努古斯王国便没有了存在的必要。成立之初的努古斯或许没有条件带所有人离开雪原,也没有放弃雪原转暖的希望。如今一千多年过去了,对努古斯人来说离开雪原至少在物质上完全游刃有余,一千多年如一日的严冬也足够说明了在这片土地生存不易。

但这不是努古斯人能得出的结论。这结论属于历史学家,属于旁观者,属于时政分析家,属于阿尔斯兰这样年轻激进的统治者。他们并不知道努古斯人民在严冬与“非常做法”下生存了一千零五十五年后,最初“不离开雪原,等到四季回来”的誓言在一代一代母亲对孩子的讲述中已经深入到了努古斯文化的心脏里,深入到了每一个努古斯人的骨髓中,被称为“誓言精神”。哪怕很长一段时间努古斯北边的共管区完全就是努古斯王国伸手即得的肥肉,哪怕随时可以离开这艰苦的生存环境,他们也绝不接受任何遗弃雪原的做法。这也是为什么主张离开雪原的君主大部分都会落得被暗杀也没有几个人会同情的原因。他们看到了希望,却没看到希望会摧毁努古斯本身。

阿尔斯兰如今非常明白,努古斯王国这个国家不是“一群人”,而是雪原与“一群人”以及“一群人”自己的做法与环境的影响这些复杂的东西互相作用后诞生的一个奇迹,古老城邦的幸存者以惊人的耐性建立起以暖房为主的“科考站国家”还坚持一千多年的奇迹。阿尔斯兰原本想要继承母亲的遗愿,只不过要放慢步伐,慢慢地改变努古斯的面貌,也把努古斯人从雪原解放出去。但随着十五年前北新洲的世界大战爆发以及如今被卷入六国战争,外部环境条件早就不是那么容易可以争取的事物,反倒是努古斯自己随时处于亡国灭种的边缘。

越是在战争的危难中,越是需要努古斯人的“誓言精神”,但越是利用它,越助长努古斯的保守主义力量加强。事到如今继承母亲的梦想已然遥不可及。改变努古斯,结果会是在战争中失利引来毁灭,不改变努古斯,结果还是一步一步继续沉入雪原的冰窟里,总有一日会发展到超出雪原资源的承受能力引发毁灭——或者说阿尔斯兰上位时努古斯就已经因此而处于内战的边缘。进也是死,退也是死,越是了解了努古斯便越能看清楚未来的黑暗。

在雪原中成长起来的王国,最早帮助它的思想武器却逐渐成了阻碍它发展的羁绊,让努古斯被禁锢在雪原永恒的严冬里。

这就是困扰阿尔斯兰的最大问题,努古斯的死局。

死亡的公路

“对于当代军事专家来说,战争就是双方的伤亡、炮弹的数量、装甲的厚度,他们很少会为战争的任何结果感到震惊。但即便是对这种人,努古斯远征军展示的战争新形态还是让他们有了久违的不可置信,虽然这种新形态只是昙花一现。”

——《第三纪元战争论》

顺克尔行走在荒原上,岩石与沙土,太阳与云霞,好像在扎拉尔的东南省大地上一切都是红色。荒原中有一条钢筋混凝土与沥青铺成的公路,从遥远的西北方向延伸到目不见尽头的东南地平线。这条公路在地势比较高的地方就直接铺在地上,在地势比较低的地方就被钢筋高架桥举起,保证它的平坦安全,让旅行者们的车辆快速地在上面疾驰。这条公路,如今成了一条黑色的分界线,把一望无尽的大荒原分割成两片的,如同用铅笔画在鸟瞰图上一样的黑线,公路上已经不再有任何移动的车辆,也不见任何干净的路面。

因为在两头望不尽的公路上铺满了烧焦的汽车残骸。有运输士兵的军用卡车,有运输物资的后勤卡车,有军官的小敞篷越野车,也有载着坦克等重装备或者拉着火炮的重型卡车,其中也有不少各式各样的民用车,不难看出来这里有过一次大规模行军。它们东倒西歪,保持着连环车祸时的样子,有的车头撞进了前车的后尾,有的干脆撞断栏杆掉下高架桥,保持着烧黑的样子落在荒原大地上。

顺克尔漫步在高架桥上,焦炭的味道无比刺鼻。他看着汽车的惨状,看着那些被永远定格在某一时间的人们。这些人都因为袭击永远留在了公路上,他们都在大火中被烧成了焦黑的骷髅———企图打破车窗的骷髅,蜷缩在地上的骷髅。撕扯着运兵车那已经烧得不见了的帷幕的那些失去头骨的人体,展现出解剖学上无可挑剔的焦黑线条,或者在顺克尔脚边那呆呆坐在地上的雕塑仿佛还没有停止困扰。他不时地踩碎一些什么,发出脆饼一样的声响。他没有去看,因为那些东西在这公路上随处可见。

顺克尔的漫步被截住了,因为高架桥的一段坍塌挡住了他的去路。它不像是遭到了暴力的侵袭,因为高架桥从它被铺设时整齐的对接口断裂了,一整段拼接桥部整个塌了下去。顺克尔俯视,看到下面比一般的垃圾堆还要乱。钢筋水泥的碎屑与汽车残骸像是被人用什么搅拌过一样,没有一件东西是完整剩下的,谁见到都会感到头疼。

但通过烧黑的痕迹可以简单判断,只有公路上发生了火风暴,两边的荒原一如既往并没有被烧过的痕迹。顺克尔有些无法理解,他在路走不通时会毫不犹豫地绕开,毕竟大地很广阔可以随便踏足。扎拉尔的土地也很广阔,明明袭击的范围只是狭长的公路,人们却不去荒原而是留在这东西上呢?他想,或许扎拉尔人的世界仅限于这上面,出了公路就不是了?

一些牲畜,在回到围栏的路上时会异常活跃,甚至不需要去驱赶,但在离家时就得想尽办法往出赶。努古斯人的图书馆中有很多第二纪元遗留的科学财产,其中有很多研究者与发展史已经不可考的资料,其中一项说道:“能量永远会走向阻力最小的途径。”让顺克尔费解的事情不只是人们不逃离这四十公里长,却只有三十五米宽的火灾,也有在扎拉尔国防军收回了库尔西哈桑时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这个城市的维勒波尔指挥官。最后从扎拉尔全国电台听到了报道,国防军在库尔西哈桑枪毙了维勒波尔。

乔索图会战的结果并不合扎拉尔总参的心意,他们认为努古斯军队对后勤的破坏和对联军的技术援助对战局影响超过预判,于是前线总参将矛头指向为五国联军提供新技术生产线和内燃矿材料资源的努古斯王国本土,本土总参则开始重点对付扎拉尔国内与反对势力自由扎拉尔合作对后勤进行大肆破坏的努古斯远征军。

两线攻击同时展开,一方面在乔索图平原的亚尔西克集群随着扎拉尔军前线推进到冷川,浩浩荡荡开进雪原。另一方面,在扎拉尔国国内驻守的两个混编师开向东南省,准备与当地部队一起对扎拉尔本土东南省的努古斯远征军开启扫荡,同时命令前线暂缓乔索图平原的继续推进,分出兵力对被分割的西北联军集团进行打击,切断联军与远征军的联系。

对扎拉尔前线总参来说本土总参的命令简直就是愚蠢,因为延缓乔索图攻势本身就是努古斯的全局战略目标。但他们不得不如此,因为本土总参地位更高,而且本土的上层人士们对于本土愈演愈烈的自由扎拉尔势力感到异常惊恐。

对顺克尔来说,西北联军集团被打击确实切断了他的武器来源渠道,但最后一批武器还是在交通线被切断前被送到了远征军手中——大量的航空煤油、炮弹、精密零件以及最重要的,努古斯制的六百四十四架无人机。

依靠自由扎拉尔无孔不入的情报网,顺克尔已经知道了围剿军队的行进路线,所以通过稍微改变了用法的无人机,顺克尔制造了今后战争史上都骇人听闻的战例——死亡公路事件。

或许简单想想靠一点无人机和六个旋翼机能对付两个师的兵力甚至被称为惨案实在是有些离谱,确实一开始本土总参也不相信战损比会难看到五千比一,但事实是那一天确实是扎拉尔军最黑暗的一天。努古斯制的无人机并不是什么精密仪器,它是一架一人长的双翼烧油固定翼飞机,原本用于侦察。它能接收简单的模拟信号控制并对控制台传回图像,距离越远传回的画面越布满雪花,直到不可见,但它的位置参数和飞行控制距离可以达到四十公里以上,而且载重很可观,因为机载摄影机实际上很重。

顺克尔在十年前就实验过用无人机进行攻击,但可操作性一直不高。因为努古斯无人机实际上没有定位功能,它传回的位置参数是机体起飞后的内置的地磁角度仪和计时器一起运作下出现的参数,用以参考无人机位置的数值。而且无人机的远程操纵并不精准,它的原理是通过模拟信号操纵自动驾驶简单地执行左右转航、调头返航的固定命令而已。所以无人机的事故率非常高,因为它的降落方式就是在肉眼能看到后下令关闭引擎直接硬着陆掉在地上再人力回收。

但这一回,无人机可以上场。

因为扎拉尔军的主力依靠一条狭长的直线公路进行行军。只要通过旋翼机与精确炮击攻击公路两端,就可以困住敌军脚步。之后再用旋翼机继续分割破坏公路就能进一步制造瘫痪。最后一步就是用无人机发起自杀式攻击。

为了赶上情报中敌军行军到达目标公路的日子,克朔军全体不分昼夜的对四百架无人机进行改造。他们改变了内置的固定操纵命令,让飞机可以准确地落在一条直线上——因为公路是一条直线而且会挤满目标,只要不打偏的话落点本身并不重要。他们又拆掉了所有摄影机,改成了自由扎拉尔提供的标准凝固汽油航弹以及克朔军自己的白磷弹。他们几乎用光了当地库存。

克朔军的加班加点赶上了那一天,那一天正好是前线的亚尔西克集群攻占冷川的日子。冷川古列延已经军民集体撤离,所以亚尔西克的首战面对的是留下的散兵游勇。那被称为大捷,让扎拉尔的两个总参都变得信心满满,本土总参也希望可以在一星期内对努古斯远征军打出胜利的首战,结果却完全在所有人意料之外。顺克尔的攻击计划非常顺利,随着头尾切断打击在将近四十公里的公路上挤满了五千辆各式军用车辆,随后四百多架无人机开始疯狂撞向公路的每一段。这场轰炸分阶段进行,整个袭击持续了六个小时,二十二个无人机小组在操纵台前连续工作了六个小时,一些技术兵甚至猝死在了工作台前。这些人靠着一个十年前的作战废案,成功制造了一个地狱,一个长四十公里、宽三十米的人间地狱。

最终前来围剿的扎拉尔军有多少人失踪,多少人被烧死并没有准确的数字,总参也没有公布这个准确数字。但至少——没有一个士兵成功来到克朔军面前。就算本土总参没有公布很多具体信息,但扎拉尔的地狱公路还是在北新洲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这在军事意义上是一次奇迹,它导致封锁圈被撕出一个大口子,明朗的态势变得更加令人捉摸不透,并几乎打乱了扎拉尔的本土战略。

不知睡了多久,严重缺乏休息的顺克尔在转移的卡车里醒了过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公路上的惨状,因为他根本没见到那条公路被炸成什么样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维勒波尔在库尔西哈桑被枪毙的情形。顺克尔动了动腰,享受着嘎吱嘎吱的声音。他实际上不想在梦里还看见这些,这些东西在他清醒的时候已经见够了。或许应该见见苏云布,自己出生不久的儿子。虽然同样自己也没见过苏云布的样子。

失陷的山

“努古斯1059年暖次月(新洲公历6-7月),阔贝山沦陷。”

——《新编努古斯通史》

那一天来临的时候,雪原正好是暖季。

没有暴风雪,没有寒流降温,甚至连刺骨的风都变得足以忽视。虽然是暖季,但对于外地人来说还是难以忍受的严寒。

阔贝山的武装力量几乎都已经撤走了。步兵营空了,战车的轰鸣没了,就连那雄伟的要塞炮也都只剩下空壳。古列延地区内线的铁路都已经被提前炸毁,全国广播基站与信息管制中心都被拆毁,地底电缆也被蓄意破坏,城区的公路也没有几处是完整的,所有的工作都差不多只剩下简单的收尾。

在阔贝山的北方地区扎拉尔军强渡诺恩河在冷川的丛林中快速突击,很快地击溃了驻守的冷川守军。留给亚尔西克的特编集群士兵们深刻印象的倒不是冷川的努古斯军顽强的抵抗,而是冷川地区的潮湿与冰冷。树木之中冰冷的泥巴与茂密的丛林,让他们觉得这已经是非常难以忍受的恶劣环境。

但这却是雪原最温暖和宜居的地方,唯一一个真正有四季的地方。随着扎拉尔军推进的持续,他们感觉得到严寒也在加剧。

扎拉尔军队的进军速度与努古斯军前方牵制力量的溃败都快到难以预料,努古斯王国本来想留一座空城给扎拉尔军队,结果还是有十五万平民与官员还有警察和数百人的军队成了扎拉尔军的俘虏。

努古斯的“第二首都”,千年来每年王庭都要进行祭祀的圣山所在地,努古斯北方的最大古列延之一——阔贝山古列延,沦陷了。

这是一次尴尬的战术失误,阔贝山实行焦土政策的军民里没有人料到会有这种结果,以至于扎拉尔军的司令亚尔西克一度以为阔贝山是不设防城市。

步兵营成了现成的战俘营,还有很多东西没来得及运走。最终努古斯人最不想见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扎拉尔军队在阔贝山得到了修养。在努古斯所在的永恒冻土雪原,只要战火烧到古列延就只会有两个下场——像阔贝山一样被占领,或者在战火中被摧毁基建,导致所有人冻死这种毁灭性结果——总之就是一种意义的灭亡与另一种意义的灭亡。

不准抢夺居民财物,不准主动伤害努古斯人人身安全,不准骚扰努古斯人正常生活。面对努古斯人强硬的民风,亚尔西克立下三条必须执行的军规想以怀柔来争取占领区的人心。因为目前为止十五万人中没有几个人真心实意地投降,没有人给出真正有用的情报,甚至还有游击队在城外活跃。阔贝山古列延除了最低限度的生活基建,其他基本都被努古斯人破坏了,如果没有努古斯人合作的话扎拉尔军接下来寸步难行。

除去其他古列延的坐标与路程,亚尔西克自己都无法真的确认阔贝山是不是有大规模的矿场存在,因为那东西只能从几十年前的扎拉尔探险队的回忆录上看到一点只言片语。而在如今的阔贝山这方面几乎所有的资料与可用的文献都已经被努古斯人摧毁,他只能通过简单的逻辑判断来猜测这种行为或许就是为了隐藏阔贝山的浮游矿矿场。虽然一些努古斯政府人员曾对他说过这种销毁官方文件的行为只是所有古列延面对失守都会做的标准流程,但并没有其他古列延沦陷的先例让他来相信。在阔贝山之前亚尔西克带兵攻陷的冷川古列延甚至连建筑组都没有,那甚至都不能称为攻陷,毕竟冷川古列延把所有的硬式毡房都拉走了,就像一座城市跑了一样。一座城市跑掉了的话你又怎么去从它留下的空地得出你攻陷了它这样的结论呢?亚尔西克觉得他在阔贝山始终与真正的努古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留在阔贝山的政府官员并不多,其中职位最高的是担任撤离行动现场总指挥的,阔贝山古列延总督处副主管亚姆嘉兰,一位个子不高但脸庞棱角分明且脾气暴躁的老人。阔贝山剩下的平民们大部分都是撤离行动收尾中的劳动力和技术人员以及家属,他们大部分还是都能认出这位现场总指挥的面庞的,这加剧了他们的恐慌,因为亚姆嘉兰老人被吊死在了古列延道路上一处路灯上。他的表情定格在了窒息的痛苦中,挂在胸前的大木板压着他可怜的脊椎,让这位老人的尸体在吊挂中展现出诡异的角度来。那木板上用漆黑的墨写着:“我拒绝合作”,笔体潦草不堪,就像某种奇怪的书法展。

阔贝山总督府,如今已经被征用成为亚尔西克的司令部,他就在这个取暖设施齐全,而且还能看到冻河对面的库洛城遗址,有上千年历史的古老石质建筑群里指挥。

“真的合适吗?”一位参谋问道,他还是觉得把如今阔贝山的最高长官处死不利于管理这个占领地区。

“一个在紧急时刻担任要职的高官,面对性命攸关的时刻也面不改色拒绝敌人……?这种人当然不能留。”亚尔西克说道。他的模样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看不出就是他不久前下令吊死了一位老人。

“在巴尔夫国和克尔克国那些地方的占领区,扎拉尔军的名声也没那么好,你也知道的吧。”亚尔西克说道,“因为我们军队的做法通常都比较粗暴,用扣押占领区每户一个成年人或者复数孩子的手段换取赎金物资。那也不能怪人家骂我们是扎拉尔土匪了。”亚尔西克苦笑道。

“或许目前这个方法也适用于这里。”参谋说道。

“我可不觉得,当然我不是说这样做会败坏我们的番号或者我个人的名声,我是指,指望民众自发捐赠或者交付物资实在是太没有效率了。”亚尔西克说道,敲了敲自己面前这总督的桌子,“俘虏一个士兵是俘虏个人,俘虏成建制的士兵就是俘虏了一个部队。同样的,我们俘虏的不是一户一户的努古斯人,我们俘虏的是阔贝山古列延这一个整体,所以要做的就是找一个能合作的高官而已,然后就可以让这个组织为我们服务。”他不断地说道,像是在炫耀自己受过的教育在如今的军队中与众不同。

当粟娜第三次被扎拉尔兵带到总督府办公室时,她的脚步已经跟不上两边扎拉尔兵的皮靴。她低着头,衣服上脏了一大片,头发显得很乱,似乎已经有一阵子没有打理过自己。而被手铐拷在身前的两只手上已经满是红色的冻疮。来到办公桌前的她就像个进行临终确认的死刑犯。

“还是不愿意合作吗?”亚尔西克问道。才一周的时间,他游刃有余的态度就已经差不多消失不见了。这段时间来没有哪个真正掌权知情的人愿意合作,军队的收获没有任何进展,甚至还发生了好几起严重的袭击事件。

正因为好几次针对占领军高层的袭击事件,让亚尔西克决定驱逐中央城区所有的努古斯人。如今十五万人住在取暖与生活保障极度不完善的边缘地区,被囚禁的政府人员也是如此,在亚尔西克来看这种行为也是一种慢性的拷打。

“管理所应该很冷吧?我想你也应该知道了我们的态度,扎拉尔的军人不是疯子,对于肯合作的人我们都会视为同伴。”亚尔西克说道。这些天来这样的话他已经说得快嘴起老茧了。

“我……”粟娜的嘴唇干燥满是褶皱,她的声音很沙哑,一句话迟迟说不出口。“我很……我很……我很抱歉……”

“噢?”亚尔西克很有兴趣,他觉得眼前这位女士放下了油盐不进的态度,应该是准备放弃继续抗拒与扎拉尔军合作。

“我很抱歉……凭你们的军大衣……恐怕不比我暖和到哪里去。”她说着抬起了头,“我想管理所的扎拉尔卫兵和我们受的是同样的刑,而且没得招供,也可以说比我们还惨。”她继续平静而且无力地说道,干燥的嘴唇微微上扬。卫兵举起了冲锋枪,想要像之前一样用枪托教训这个嘴硬的人,但是被亚尔西克挥手制止了。

“我想你也应该清楚了,阔贝山再这样瘫痪下去,不说其他地方,养育园靠那几个志愿者恐怕维持不了多久吧?想知道这几天死了几个婴儿吗?”亚尔西克说道,这时粟娜才瞪大眼睛,不再是要死要活的样子。

“你们把……把养育园的工作人员也给驱逐了?”她不可置信地问道。

“当然,我们只能允许通过我方审核的人进入中央城区,但他们都不是专业的养护人员,我们审核没有你方合作也不会有多快——毕竟我们也不了解这个地方,你说是吧?”亚尔西克笑道,他很高兴粟娜看样子终于有些被说动了。

“我看你也是个有长辈模样的人,难道就不会想到自己的孩子,有最起码的一点同理心吗?”她问道,亚尔西克本来想说话,但粟娜深呼吸了一下,亚尔西克就不说了。

他很清楚眼前这个叫粟娜的人面对自己无声的斗争里唯一的失误在哪里——她看错人了。从亚尔西克之前的做法里她已经知道了亚尔西克有底线,与其他扎拉尔军队普遍的做法不同。但这个底线才几天就被毫不犹豫地打破,这让她有些不及反应,相当惊讶。

“算了,别玩什么是你实行的还是我招致的这种道德躲避球游戏了,请直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亚尔西克很满意,他也收起了令人不快的态度,希望可以通过这种方式的尊重继续争取合作与屈服。“很简单,工业区、矿场的坐标,去往其他古列延的路程和地图,最好还有努古斯军队在接下来南部地区的部署情况。”

“你不觉得最后那条有些强人所难吗?你能说得出扎拉尔军在乔索图的详细部署情况吗?或者随便抓一个扎拉尔军官问问这个问题。”粟娜说道。这时候起亚尔西克才开始觉得,粟娜是个不能小视的人。

“多多益善,你最好连努古斯军队里流行什么歌都告诉我,我不嫌多。”他说道,然后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或许我该吃饭了,我可以当你同意了吗?是的话我邀请……”

“我需要回去和管理所里被关的那些人商议。”粟娜打断了亚尔西克自作聪明的话。

“那你就得饿肚子了,你们都得饿肚子。”

“说实话,我建议您最好让管理所准备一下晚饭,还有养育园的奶粉也冲得好点,好让我们的同事心甘情愿合作。”她面无惧色。

“否则的话呢?”亚尔西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轻蔑起来。

“我不喜欢把大家都明白的事情明说出来,我只是帮你把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提前帮你说了而已。”粟娜说道,“你再直接点,我们都更方便,如果没有其他事了,请让我回管理所吧?”

亚尔西克想再说些什么,或者索性让士兵打她一顿,但却觉得做什么都没劲了。

亚尔西克感觉自己装不下去了,他挥挥手让士兵把粟娜带了出去,然后脸上的表情又回到了在前线总参时那样的颓废。

“顽固的人麻烦,聪明的人可怕,又聪明又顽固的人呢?”他自语道,苦笑起来。

走出总督府时,粟娜看到爆炸袭击留下的碎屑与焦痕,暗自叹着气,稍微放慢了步伐但最后还是没停下脚步。

大地的伤口

“什么国王会让所有人为他赴死?

哪个人会不愿为君主捐躯?

什么国家会靠掠夺去生存?

哪个国家又没有暴力?

什么样的外交会毫无信誉?

哪场骗局还没有自觉?

什么艺术还要看出身?

哪个乞丐还敢写诗?

什么样的思想会毫无原则?

哪位死者是为了所谓体面?

什么真理还得靠煽动去证明?

哪种理论能让人无理由接受?

什么样的生存会永远被死亡包围?

哪条贱命值得浪费资源?”

——《阿尔斯兰:苍暮下的雄狮》序言

阿尔斯兰国王是外地人。

努古斯是个相对封闭的国家,大家都生在雪原长在冰天雪地与科技基建中。但唯独阿尔斯兰国王除外。他刚出生就被自己的母亲,死于官僚刺杀的艾云娜女王送到了北新洲最北边的霍辰地区。那是一片被壮丽的群山、平静的湖泊和广袤的草原围绕的大地,与其他努古斯人不一样,阿尔斯兰的童年是山间清凉的微风,草丛中浓郁的野韭味与湖面风吹过时的波澜。正因如此,阿尔斯兰是最早看到努古斯死局的人,也是第一个没有因此绝望的人。

顺克尔还记得,十多年前的时候,阿尔斯兰以私人身份出访霍辰地区。那是一次低调的出行,并没有让霍辰地区的盟邦与雪原的努古斯结成什么政治同盟。阿尔斯兰出访霍辰是因为他与努古斯的首都沃尔朵剧团的首席舞蹈演员,前内阁主管阿里马利的小女儿索布达相恋,并有了孩子——他的良心让他决定回到霍辰以正式方式废除在霍辰与他一起长大的另一位女士年轻的艾莉咏的婚约。她在霍辰地区自阿尔斯兰被带到雪原后一直在等着他回来,但她已经不可能成为王后了。

那时候顺克尔担任了阿尔斯兰贴身警卫班的领队,而粟娜当时还没有从内阁辞职,被选为国王贴身秘书一起带到了霍辰。顺克尔明白,他只是想让自己和粟娜,这对救过他的命、与他关系最亲近又结为夫妻的人能和他一起去一趟他真正的故乡而已。

按照霍辰地区的礼节,废除婚约需要叫上对方的长辈,虽然不太光彩但也是一个比较正式的仪式,旨在婚约废除后不会影响两方之间的关系。所以事情的发展与顺克尔本来预料的完全不一样,他本以为作为警卫班领队可能会派上用场,结果从头到尾都只是在旁观而已。

被废除婚约的艾莉咏有两个七八岁的弟弟,这两个孩子对阿尔斯兰与顺克尔一直都没有任何好脸色,却不知为何与粟娜非常合得来。那一天顺克尔坐在大树下乘凉,顺克尔还是像个军人一样站在一旁,两人一起看着粟娜陪着那两个孩子在不远处的湖边扔着石头,研究怎么让石片在湖面上跳跃得更远,阿尔斯兰是第一次看到粟娜待人如此亲近,如此充满耐心,这让他觉得回霍辰一趟果然很不错。

“感觉怎么样?”阿尔斯兰看向站着的顺克尔问道,“雪原外的生活?”他说道。

“说实话,陛下,做梦都想不到。”顺克尔说道。

“噢?”

“这里和冷川很像,但是比冷川要富饶……也要放松得多,如果不是走出了雪原,肯定想不到还会有这种生活存在。”

“你在地图上看到过霍辰吧?”阿尔斯兰继续问道。

“是的,北新洲地图我从小就背得很熟。”

“你也了解过霍辰是个什么地方吧,为什么会觉得做梦也想不到?”阿尔斯兰非常感兴趣。

“说实话,和我了解的还是不一样的,”顺克尔继续说道,“我从地图和书本上了解到的,只是经度、纬度、坐标、气候,植被、地貌、习俗、生产,如果都从书上看的话,世界无非是那些东西,也无非这几千公里的距离,一切都在字里行间,只会让人觉得世界很小。”他叹了口气,态度也不是那样紧绷,“但是亲身来了才会发现人与人、地方与地方的区别可以这么大,地图上只是雪原与霍辰,实际上是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顺克尔说着,沉默了许久。

“我想,我可以理解您的那些想法了,陛下。”他对阿尔斯兰说道,“但这样实在是很打击人的自信心。我觉得或许只有努古斯人被您所说的那种困局所困扰,就像马群里陷进雪坑的马驹。”

“哈哈,别这么说,你也只是才理解了刚来雪原时我的想法而已。”阿尔斯兰笑道。顺克尔稍微有些惊讶,那几句话对他来说能讲出来很难受也很沉重,阿尔斯兰这态度让他难免心想:这还有什么好笑的吗?

“我刚到雪原时确实觉得很失落,感觉就像从一个世界到了另一个世界。但是我后来也明白过来,在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环境,用那么少的人保持着那么高度文明的国家,难道不比在富饶的地方过着理所应当的富饶生活的盟邦要更像个奇迹、更来得伟大吗?我们确实是不一样的世界,所以我们所处的状态也有所不同。但实际上世界的本质从来也没有太大改变,无论是时间上或者是在空间上。你觉得努古斯面临的困境,一千年的历史造成的这个死局很令人没劲,但这一点上其他地方都一样,霍辰也有自己的困境,他们戏称自己是牛车上的老人国,因为他们的发展一直都停滞,就连人口都在不断减少。不止如此,你也看到了北新洲战争造成的满目疮痍,因为西方盟邦对战败的至高主义联盟采取绥靖政策引起星耀同盟的不满,战火随时会烧到东方。没有人是站在开拓的大道上在前行的,大家都是在摸着石头过河,缝缝补补地撑过困难,从不可能中争取可能性。”他说道。

“至高主义联盟的国家死了那么多人,还在积极备战才是最不可思议的。”顺克尔说道。

“他们会在乎战争死多少人吗?他们只在乎资源、长久的影响、政治上的利益,既然已经决定打仗了,面对死人就是最起码的准备,这一点也都一样。”阿尔斯兰苦笑起来,“别人也不会在乎我们有什么困局,至高主义者不会,星耀同盟也不会,我们迟早会被迫选一边站队,然后被卷入无休止的动乱里。”他抬头深吸了一口气,“而且现在来看我们恐怕连选哪边的自由都没有了。”他说道,语气越来越低落。

那是顺克尔第一次看到雪原以外的世界,虽然北新洲战争的阴云密布全世界,但那依然是和平的世界。而第二次,他看到的只有战争下的百态一相。

焦土,字面意义上布满弹坑与碎屑的黑色大地。焦土,阵地之间只有死尸与待死之人的死亡之地。大地变成如今的模样,或许用了数万、数十万年、数百万年,一些人在高地上生活,一些人在平原上游牧,不同的生活下诞生出不一样的文化、灿烂的成果,还有比一个人的生命要长到无法计算的传承,或许那才是人类文明的真正本质。这么多的东西,多到简单去叙述它都是一种艰难的任务的东西,将它变成一样的模样,却只要短短几年而已。

“我们小时候都有过同样的经历,那就是母亲或者父亲捧着《十二圣徒列传》为我们朗读其中的那些故事。”顺克尔在吉普车上对自己的警卫努德乐说道。他们在紧急转移,扎拉尔国防军的围攻越发的丧心病狂。

“其中有一句话,是第四位圣徒,第二纪元西部王国著名的将军盖尔盖米西说的,他说道,‘为别人,不可暴行,为自己,不可暴行。暴行者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那是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顺克尔说道。

指挥部与一个营的克朔军靠车辆在野地上行驶尽量避开了大道,虽然这一天是大晴天而且也没有乌云,但天空还是异常昏暗。

因为它被遮天蔽日的油烟给遮住了。

顺克尔向东看去,远方的地平线上一片火红,如今已经是下午时分,那一抹红霞是人造的地狱。无数的油井被点燃后喷发出小山一样的烈焰所制造的地狱。说起山,那些黑烟从油井中喷发的大火上升起直到目不能尽的云霄,已经像是一座座倒过来的漆黑岩山。

顺克尔和撤退的军队都不得不找一块布把头包起来,因为漆黑的烟云之下滚烫的原油如雨倾泻。它的声音像雨却都是黏稠的黑色液体,与刺鼻的浓烟味一起粘在车窗上,落到肩膀上,钻入衣服的每一个缝隙,渗进皮肤与骨头,腐化呼吸道与鼻腔,无时无刻不让所有活着的生物处于崩溃的边缘。

在遭遇了数次惨败之后,烧到本土的战争规模愈演愈烈,随着扎拉尔本土总参决定将围剿部队数量增加到六十万,整个扎拉尔国东南省几乎都陷入战火之中。但以克朔军为中心的自由扎拉尔并没有准备与国防军进行决战,所以他们进行了大规模的突围转移以及更加疯狂的焦土战术。

东南省本来是扎拉尔国一大石油生产区,直到这次扫荡之前顺克尔都没有打算进攻石油工业——那造成的后果会远远超过进行这次作战的战略意图。所以自始至终自由扎拉尔在东南省针对石油工业的打击也只是针对运输、提炼和部分石油管道而已。不知是因为觉得自由扎拉尔没有袭击油井的能力,还是认定了他们的战略底线,扎拉尔国防军对石油油井的防御始终也没有主动进攻来的积极。

结果这次扫荡开始后,自由扎拉尔与克朔军高层进行了激烈的争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如果自由扎拉尔与克朔军撤出了东南省,那么持续了两年的对石油工业的打击会彻底停止,这造成的结果就是扎拉尔国防军将会恢复这一部分的后勤。与其如此,不如索性全部炸掉一点都不留给扎拉尔国防军。

于是一百多架改造型攻击无人机,以及自由扎拉尔七个师的兵力在东南省同时对所有石油油井发起了攻击。自由扎拉尔的兵力损失惨重,所有进攻的部队都伤亡过半甚至被全歼,但他们最终还是成功点燃了整个东南省共计七百零三座油井。

整个东南省大部分地区几乎都被通天的烈焰包围,无时无刻不下着浓烟云的原油雨。无论是荒漠还是草坪或者丛林无一例外都被染成了黑色。无数人逃离家园,无数人死于烈火与浓烟。实际上作战成功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油井的烈火严重拖慢了扎拉尔军的进程,让顺克尔方的撤离可以更加从容。至于油井起火究竟造成了多少损失,究竟导致了多少军队与平民伤亡已经是一个短时间内无法去计算的数字。

顺克尔看着一片一片的起火区连接着另一片起火区,几乎漫无尽头。他心想,这大火究竟会烧多久呢?十个月?两年?十年?这一次的作战结果如果从空中去看,那必定会是一大片一大片伤痕与不断扩散的黑色血水,让大地就像是受伤的皮肤一样难以入目。或许并不是“一样”,那就是大地的伤口,那一片片伤口已经让东南省这片地区走向死亡。

“暴行者,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不断回想这句话,顺克尔看着在身上已经粘了整整一层的原油油污和不断落下的黑色原油雨,不禁暗自叹气。在行动开始之前他还在思考为了作战的方便与那些目的把事情做到这么绝是不是真的值得,会不会已经逾越了绝对不可以越过的底线。如今看着这光景他明白了:任何的思考也好,任何的值得与不值得的争论也好,如今都已经没有意义了。战略目的与战略价值、胜负、时间、空间、主动权、机动性、后勤等一系列的东西从这场远征大战一开始就已经是踏破一切底线的前提。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去遵守一个并没有规矩甚至共识去守护的精神,那本身也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那些被破坏的规则,湮灭的精神,还有被遗忘的矜持与骄傲,都等同于在一场惨烈的歼灭战中被消灭殆尽的部队。暴行者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自踏上这条大道起就不会有回头路,也不会有走到尽头以外的分岔。

顺克尔心中明白了,东南省油井点燃作战之中扎拉尔国防军一败涂地——顺克尔也一败涂地。

怒火中烧的士兵

“暴行者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

——《十二圣徒列传》

亚尔西克对阔贝山的占领已经将近三个月。控制整个古列延的属地肃清零星的抵抗力量让他们花费了不少的时间与精力。但实际上亚尔西克还是没有真正控制阔贝山古列延的属地,起码他还是不知道去往其他几个古列延的道路、其他古列延的方位。

亚尔西克最棘手的问题在于粟娜作为知情应该最多的一个阔贝山高官虽然也是最讲道理的一个,但是粟娜这种程度的讲道理如果是上限的话,这个现实对于亚尔西克来说太令人绝望了。涉及的合作越深粟娜的抵触就越是强烈。为了得到那些他所需要的情报,亚尔西克让审问专家对她进行五花八门的审问与心理攻击,或者威胁处死她的同事、威胁无差别处死平民或者威胁断绝养育园。他对粟娜的了解不比对矿场位置的了解更多,那些粟娜的同事只知道粟娜是军属,却不知道她的丈夫是谁。甚至除了那几个同事外,究竟民众中哪些人是粟娜的朋友他们包括粟娜自己都绝口不提。不知道还是不肯说呢?反正也没有档案可以查,一切都无从所知。他从一个级别并不高却一直积极合作的一位名叫拉巴格的努古斯政府工作人员那里得知了粟娜有一个出生不久的孩子,名叫苏云布。他不知道苏云布是寄养在民宅还是在养育园或者根本不在阔贝山,但还是足够与审问专家一起用这个相当有用的信息威胁粟娜开了口。亚尔西克终于还是得到了大型矿场与地下工业区的详细地址以及通过阔贝山公共地图上的无关地标来定位它的方法。

粟娜强烈要求让努古斯士兵或者努古斯平民带着一些观察员下井探查,亚尔西克还是不相信她,心想这应该是粟娜最后的小聪明了。如今阔贝山里没来得及逃跑的这剩下的民众里没有矿业方面的人员,所以他决定让自己带来的探查专家班下井探查,也可以避免努古斯人一起下去从中作梗。他实在是对努古斯人面对生死和威胁时普遍可见的那种从容感到了恐惧。

到了制定坐标的山脚下,那里确实是一处不太显眼但规模也不小的矿场设施。他让一个随军的矿业作业班下井,在确认是没有被封口的大型浮游矿矿脉后亚尔西克就欣喜若狂地让一个营全部下井,准备绘制简单的探查图和交给前线总参的报告。那是一个晴朗的中午,大地突然震动起来,亚尔西克亲眼看着硝烟与碎屑从矿井中飞上天空,一股暖流划过在雪原野外受冻的脸颊。

矿井发生了严重的瓦斯爆炸。亚尔西克马上派了救援队下去,下井的一个营的士兵大部分被炸得血肉模糊。对幸存者的救助开始后没过多久,矿井中又发生了密集的爆炸,在地上的矿业专家凭借多年的经验光是从爆炸的声音就确认了那是什么动静———对岩定向断裂控制爆破。这次爆炸是有预谋的破坏性爆破,它导致了矿脉发生严重的塌方堵死了所有的出入口。

从天堂到地狱,从跃跃欲试的兴奋到晦暗的低落,亚尔西克的脸上又变得和在乔索图前线时一样满是褶皱,毫无表情。一天的时间,医护兵、地质专家组与士兵,扎拉尔方至少有一千两百七十五人被永远留在了这个浮游矿矿井当中。无法确认有多少幸存者,救援在短期内也已经是不可能,结果已经注定了。

亚尔西克在总督府的大厅里发着呆,看着警卫们站着一动不动,他封锁了这个消息,除了指挥部的几个人和现场人员,没人知道前天那场山脚下的惨剧。亚尔西克的脸颊上是竖着的一绺一绺褶皱,那不是皱纹,而是他一直在紧咬牙关。他回来后虽然没有直接拿粟娜问罪,但愤怒一直留在他的心中。他想要一心不乱地进行这场惩罚。

大厅的大门被打开,外面的冷风就呼呼地灌进来,甚至坐在大厅深处座椅上的亚尔西克都能感受到一股寒意。两个扎拉尔士兵将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架在中间,拉扯到了亚尔西克的面前。他来到亚尔西克面前后便从头到尾打量了一下这个坐着的扎拉尔军官,然后又不安地四处张望。

“拉巴格先生,是吗?”亚尔西克说道。

“是的,是的。”拉巴格连连点头道。

“请不要误会,我的士兵可能有点粗暴。”他指了指自己一旁的士兵。“我并不是想要质疑——”

“抱歉!请问巴恩那长官在哪里,我对扎拉尔的欢迎和忠诚他可以作证!他的命令我全都……”拉巴格突然高声打断了亚尔西克,喋喋不休地说起保全自己的话来。亚尔西克叹了口气没有做任何表示,拉巴格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一直在滔滔不绝,直到一旁的士兵用枪托把他砸倒在地才让他闭上了嘴。

“我说到哪里了?对,我并不是质疑您对中央内燃炉的管理,虽然原来的护理师不愿意合作但您的无私让我们没有在中央城区受冻也不需要让指挥部搬进有单独内燃炉供暖的民宅去,这很好,巴恩那……那个三团的营长吧?他也是常常提起你。”亚尔西克说道,这时候拉巴格才意识到亚尔西克是个大官儿。

“我找您来没有别的事情,只是想透过您好好了解一下粟娜女士而已。我最近正在因为她做过的一些坏事而苦恼。然后您和她很熟,又很愿意与我们愉快交流,所以,能不能帮我们找一找我们正愁找不到的,一位年幼、可爱、漂亮的小婴儿呢?”亚尔西克的眼中闪着光芒,让拉巴格脊背发凉。时间过去得不算很快,至少对拉巴格来说是这样的。

就在他满头大汗,本能自我保护一般带着紧盯着他的士兵在养育园到处转悠时,被拷在广场上的粟娜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脸和手。当两边的士兵架着她走向广场另一头裹得严严实实的亚尔西克时她总有一种漂浮一样的感觉。甚至觉得其与别人手套的接触让自己有一种被灼伤了一样的感觉。她看得到,在亚尔西克的背后,几个扎拉尔士兵已经把一根绞索悬挂在路灯上。

“看样子怒火中烧的士兵还是不好惹啊。”来到亚尔西克跟前,粟娜还是有气无力地开起玩笑。

“我可没有怒火中烧,我们都没有。”亚尔西克的语气已经没有了以往的平静与克制。

“实际上我还想说一句,非要去找矿脉的可是你自己。”粟娜说道。亚尔西克没有说话,他用力挥挥手让士兵们把她拖到路灯下面,将一个写着“我拒绝合作”的大木板挂在了粟娜的胸前,压得她直不起腰来,然后又把绞索套在了她的脖子上。亚尔西克没有直接下令把她吊起来,而是等着不远处一个士兵把拉巴格带到他的跟前。

走到亚尔西克跟前时,一脸没有血色的拉巴格被背后的几个士兵踢倒在地,皮靴与枪托将他打得血肉模糊,惨叫不断。粟娜忍受着胸前这块几乎要把绳子压进脖颈的大木板的重量,不解地看着这一幕。

“把他拉起来。”亚尔西克吼道,士兵们就把鼻青脸肿的拉巴格拉了起来。“这是你最后一次让我失望了。”他说道,“把枪给他。”亚尔西克对警卫员说道。

警卫向拉巴格递过一把手枪,他鼻青脸肿地看着朝向自己的枪把愣了许久,又看看那名警卫,无论如何都不敢把手伸出去。

“拿上!”亚尔西克大喊道,拉巴格吓得浑身一颤,但还是不肯把手伸出去。一个中年男人呼吸紊乱,几乎要哭出声来还鼻青脸肿,这场面让不远处的粟娜觉得实在是太过凄惨。

“司令叫你拿上!”警卫也被拉巴格犹豫不决的样子激怒了,他用手中的枪用力抽打了一下拉巴格的头,让他惨叫着捂住头,又被士兵硬拉起来。警卫再递过枪时,拉巴格就像躲避毒蛇一样向后退去。他实在是不敢接过这把手枪,他猜不到这群扎拉尔兵究竟想做什么。他只知道这非常反常,如果接受了这反常的事情会有非常可怕的事情发生。

“毙了他。”亚尔西克说道,几个士兵一听到这命令马上把背着的栓动步枪拿下,咔嚓咔嚓地扭下保险瞄准了拉巴格。

“我拿我拿我拿!”拉巴格拼了命地喊道,饿虎夺食一样从警卫手里几乎是夺下了那把枪。拉巴格手里已经有了枪,亚尔西克就站在跟前,理性来想的话这是亚尔西克的性命最为危险的一个时刻。但此时此刻,包括拉巴格自己所有人都坚信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拿枪,毙了她。”亚尔西克抬起了拉巴格持枪的手,将枪口对准了奄奄一息的粟娜。

“司令,司令,这个……我……我也没有……”拉巴格急忙说道,但一句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他虽然是一个中年男人,而且平时很善于言辞,很善于在不同的情形下说不一样的话,始终让自己保持着一个自以为从容和积极的样子,但现在他的声音却这么没有底气,没有正常说话该有的哪怕一点腔调,更像是面对针头时的五岁小孩。

“我数到三,你的枪和你背后的枪必须响一个,自己选。”他说道。

被板子压着弯下腰的粟娜直起脖子,看着拿着枪对准自己的拉巴格。他浑身颤抖,白气不断从嘴巴和鼻孔里窜出。亚尔西克在一旁,把帽檐压得极低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睛。士兵们把枪对准了拉巴格,手指放在扳机上准备随时扣下去。

虽然要被枪决的是粟娜,但神情上却完全相反。拉巴格一直都是粟娜非常讨厌的一个人,但她此时却有些无法忍受拉巴格的惨状。

她感到一阵无可言喻的悲凉,寒风之下皮肤已是锥心的疼。但在这一瞬间,她感到已经没有了行刑者,没有了暴行者,没有士兵也没有囚犯。恐惧缠身的人也好,怒火中烧的人也好,面前的一幅幅面孔让她觉得无比的凄凉,无比的可怜。

拉巴格扣下了扳机,却发现扳机不动。他用力试了几次发现还是如此,于是惊恐地看向亚尔西克,刚要开口辩解自己是真的扣不下扳机时,警卫就上前用枪托把他打倒在地,夺下了他的手枪。

“感觉怎么样?”亚尔西克走向路灯,向粟娜问道。

“……说实话……我……更愿意死在努古斯人手里。”她还是很平静地说道。

绞索在路灯上绕了一圈,另一头又垂下来被几个士兵握在手里。用一身已经脏了的衬衫直接接触刺骨严寒,浑身伤疾又被木板压迫着脖颈的粟娜,终于又一次让亚尔西克无法忍受地露出了笑容。

“我没什么无法接受的,倒是你,从现在起有的受了。”她盯着亚尔西克说道。“而且你也不用再费劲了,你永远也找不到苏云布。”她的笑容连自己都抑制不住。亚尔西克举起手向不远处拉着绞索的士兵们下了命令,即便是这一举动,他也看到粟娜脸上早已料到、毫无惊奇的表情。

终于,亚尔西克逃似的背过身,决心不再理会背后发出的一切动静。

刺骨寒流

“我还记得在努古斯国的北方,有一座山叫阔贝山,阔贝山的山脚下有一座巨岩名叫沃特。若是能见到那块巨岩,也算是见证了努古斯国千年来对它的祭祀与尊重。但是与期待着的完全不一样,我看到了另外的一番风景。”

——《云雾中的努古斯》

“命令西北方向哈尔辛古列延的第六骑兵师,第七骑兵师马上迂回到冷川,截断敌机动集群后撤路线。命令东南方向的阿速特古列延的第一装甲师、第三装甲师,马上开向阔贝山古列延,寻找敌主力,歼灭所有敌人。”

在阔贝山沦陷的这段时间里努古斯王庭并没有闲着,一方面他们不断依靠特务机构收取阔贝山内部的消息监视亚尔西克集群的一举一动,一方面调动国内军队主力准备发起反击。因为乔索图会战的大反攻还没有开始,所以贸然发起决战可能会刺激扎拉尔军派遣更多增援。在等了三个多月后终于在乔索图战场上,星耀同盟联军发起了大规模反攻,与冷川接壤的扎拉尔军控制区随着他们的溃败而消失了。而深入努古斯的扎拉尔军没能从阔贝山前进一步,他们已经准备撤退。根据特务机构发回的情报,扎拉尔军炸毁了阔贝山古列延几乎所有的建筑,破坏了国家博物馆、阔贝山国家档案馆、阔贝山公立大学,也用炸药破坏了具有上千年历史的库洛城遗址,甚至炸毁了阔贝山上的两座圣岩。

停留在努古斯东部冰岭地区的“巨鲸二号”混合动力空中舰艇里,阿尔斯兰命令努古斯军队主力截断扎拉尔军的退路并将他们全数歼灭。他完全可以放走这批敌人以保留军队的力量。但阔贝山受到的摧残若是没有回应,努古斯王国的民众没有人会再愿意执行说得出不准复仇的国王的命令。

当时已经是努古斯1059年冷次月,“巨鲸二号”行驶到了距离阔贝山只有五十公里的地方。而亚尔西克集群在两个装甲师与“巨鲸二号”的电子战压制环境下已经失去了主动权。进攻部队扣留了亚尔西克派出商讨投降的特使,他们不分昼夜的进攻让亚尔西克集群开始没头没脑地朝着北方冷川地区溃逃。而在那里有两个满腔怒火的骑兵师用机枪瞄准了他们逃跑路上的每一寸土地。

“巨鲸二号”也跟着到了冷川,但阿尔斯兰没有再乘着那艘混合动力空中舰艇参与战斗。他带着努古斯的将军们留在了满目疮痍的阔贝山。因为现在这场战役的结果已经不需要去过度费神了,严寒与枪炮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扎拉尔兵。

古列延的中央城区一片狼藉,总督府变成了瓦砾场,街面上耸立着的只有残破不堪的墙与东倒西歪的路灯。很多路灯上都挂着被绞死的尸体,在严寒中已经僵硬得如同木头一样。努古斯士兵们得谨慎地放下被悬挂的尸体,解开他们脖子上的绞索与胸前的大木板,再小心翼翼地裹上裹尸布。

阿尔斯兰看到一具尸体的袖子与鞋子非常眼熟,于是走上前去蹲下身来,轻轻揭开了裹尸布。士兵们看着阿尔斯兰的举动没有说话,面面相觑。他又轻轻地盖上了裹尸布,站起身来准备走开,却突然捂着额头瘫倒在地。士兵与警卫们急忙上前扶住了他,七嘴八舌的叫嚷着“国王国王”。

“我没事。”阿尔斯兰推开了士兵,还是那头疼一样的姿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努古斯1059年冷次月,入侵努古斯本土的扎拉尔特编机动集群在司令亚尔西克的命令下于冷川宣布投降。原本庞大的集群最终只剩两千多人沦为努古斯军的战俘。亚尔西克等多名军官被努古斯方面移送战犯法庭起诉,经过一周的审判便有十一名扎拉尔各级军官被宣判死刑。亚尔西克因为在阔贝山时遭遇阔贝山城区中央内燃炉爆炸而导致身负伤残,被延期到了次年,也就是1060年首马月即公历三月时执行死刑。虽然亚尔西克一直坚称阔贝山中央内燃炉连环殉爆是内燃炉自身维护问题导致而非人为引爆,而且经现场初步调查确实是中央内燃炉维护不当引起的爆炸,但法庭认为内燃炉问题不影响整体判罪,于是维持了原判。

1060年首马月,因阔贝山遭到严重破坏努古斯王庭宣布这年“首马宴”国家大型祭祀活动取消。

月末,亚尔西克于阔贝山被执行绞刑。

洪流上的游隼

“他们的到来或许自有目的,但他们的离去是伟大的付出。”

——国际援助纵队·努古斯远征军纪念碑

完成所有任务的时候,就是回家的时候。虽然加入远征军的所有战士都期待着哪一天自己完成任务回到努古斯与家人团聚,但顺克尔知道那是个遥不可及的奢望。或许从远征军进入扎拉尔境内开始,他们就等于是被遗弃了。而且一开始努古斯高层确实也告诉了他们,这就等于是一支被遗弃了的部队。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与自由扎拉尔的相处和战斗已经让顺克尔等远征军的士兵把重点放到了自由扎拉尔这犹如诅咒一般漫长的战斗当中去。可能是因为顺克尔也打心底明白,如果不把至高主义这个疯狂的种子连根拔掉,无论多少次战败都不会让扎拉尔等至高主义者掌握的国家放弃发动战争。这些人即便只剩下一根手指,也会用它去扣动扳机。

如今自由扎拉尔已经取得了胜利,远征军将士们的奢望也就终于可以成真了。

还有目不可尽的战场需要去跨越,还有数不尽的困难与危险等在路上。但回家的路已经是一条清晰的路。顺克尔为之奋斗的一条通往家乡,通往家的路。也是他一直隐忍的一条路,一条拯救家乡的路。虽然在这扎拉尔国国土的深处消息闭塞无比,但顺克尔还是知道粟娜所在的阔贝山已经被扎拉尔军占领这件事情。如今已经是无事一身轻,那么久必须回到阔贝山,看看阔贝山的战况已经如何,看看家乡是否还需要自己再出一分力———看看自己的另一半与他们之间的结晶是否还安全完好。

“你们也都走吧。”顺克尔集合了远征军剩余的将士们,用前所未有的安静语气说道。

“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经历了这么多次战斗,顺克尔为的都是比自己任何认知要大的事物。国家,人民,王室,和平,无论哪一个都不是顺克尔可以简单看到的事物,但也都是切实能感受到的事物。

士兵在战场上行走了这么久靠的是双腿,但他们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

现在不一样了,顺克尔遣散了部队,他还要做一件粟娜十年前就做了的事情。

仅此一回,顺克尔想要逾越这些堑壕与弹坑,走到自己想去的场所,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顺克尔这个名字是第一纪元的古新洲语,它在如今的通用语里的意思是隼。顺克尔不能只做一个战士,他要像洪流中的隼一样,飞跃,超越这场战争。

来到阔贝山时,熟悉的寒冷终于让顺克尔有了家的感觉。原本无时无刻不让自己难受的这种刺骨严寒,却成为最先迎接自己的热情主人。顺克尔不禁觉得有些搞笑,没想到雪原真正的主人,是这片土地永无止境的严寒。粟娜的朋友抱着苏云布,那孩子有着和粟娜一样高耸的额头,在严寒中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却不哭泣也不闹腾。光是从这一点他就可以看得出来,苏云布以后毕竟会是个内敛的人。

虽然,可以的话,真希望苏云布可以是个主动点的孩子。把想法表达出来,把想法付诸实际。虽然自己和粟娜都隐忍了大半辈子,但到了孩子这一辈时果然还是希望,哪怕是有些不那么符合夫妻生活的方式,也希望孩子以后不要在将来的人生上去把老一辈人吃过的苦再原封不动地过一遍。

真希望苏云布以后能有很多的朋友,能有人生的目标,能够懂得生命的来之不易,能够多见识见识新事物,多看看这个丰富多彩的有趣世界——能过一个精神百倍没有遗憾的人生。

顺克尔回过神来,堡垒已经塌陷了。他拍了拍身上的土,低头看着红了一大片的裤腿,大腿伤口已经深到了动脉,血是止不住了。

堡垒外敌军进攻的声音震耳欲聋,他们就快到自己跟前了。

可能是一发对要塞炮弹落在了附近,他只记得自己刚刚还站在通信员背后让他确认主力部队是否已经撤出。以确认自己能够让一个经过移交后指挥机构依然完好部队能够撤出包围圈。

通信员被一块混凝土击中了头部,像是坏学生上课偷偷睡觉一样,趴在桌子上没了动静。顺克尔费了半天劲才扶着桌子站起身来,看着电报机里出现的字条。他初读的时候紧张万分,等读到后面几句后像是终于放下了心里的担子,瘫坐在地上,把纸条叠好放到了自己的口袋里面。

努古斯1063年首马月,扎拉尔国防军本土总参发布新闻通稿,确认国防军在北部高车省包围叛军的战斗中虽然敌大部脱出,但整体还是取得了胜利,并成功击毙来自努古斯的军阀破坏分子、叛军实质领导人顺克尔。努古斯王国随后发布声明,指责扎拉尔国污蔑努古斯违反“库苏公约”,重申努古斯王国从未派遣过任何人员进入过扎拉尔国从事任何形式的活动。

尾 声

阔贝山的破灭也是我童年梦想的破灭,一个在我心中耸立了二十多年的世界的破灭。我当时唯一感到欣慰的就是这场入侵最终还是被制止在了努古斯王国的北方,它并没有造成太大规模的、全国性的战争灾难。但扎拉尔国与五国同盟的战争并不是北新洲一系列灾难的终止符,而是更加可怕的黑暗时代的开始。当时的我,以及那些接待我们的努古斯人,当时的那些政治家、军事家、时政评论家、实事分析家们,都没有预料到事情的发展会从此朝着无序与混沌一往无前地狂奔。我以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努古斯,却没想到,会是最后一次。

夕阳染红了遥远的海岸线,汽笛声还是不间断地在港口悠扬地响起。小镇的高塔上传来古朴的钟声,宣告人们干活的一天已经结束。

年轻的公主放下了发旧的书籍,既没有叹气也没有感慨,甚至没有把看完的书合上。她就这样发着呆,看着最后一页那几行字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