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娃的故事》原文阅读·东莞兰子小说

现在说说鱼娃的故事。

故事的源头似乎可以上溯到鱼娃的曾祖父。鱼娃曾祖父短暂而浪漫的存在更像是一则充满神秘色彩和不确定因素的民间传说。但他却真实地繁衍了一个庞大的家族和一大堆零乱的恩怨。

据目击者说,鱼娃靠打鱼为生的曾祖父是在横穿一条浅海沟时,被突然涌来的海潮卷走,整个过程就像许多年后他那位着迷于美术绘画的小曾孙,在作画时用橡皮擦随便擦去一段画错的线条那样轻松自如和随心所欲。那一天,在惊涛骇浪中都没有翻过船的鱼娃的曾祖父,为什么会在深不过膝的浅海沟里出了事?目击者对其中的奥秘讳莫如深,而且这条浅海沟已被村里人和他自己无数次地穿越过,都能像经验丰富的老中医一样,精确无误地拿准海潮的脉搏,在它一涨一落的间隙里,一路从容不迫地走过去,还有闲功夫悠然地或水里捡几只螃蟹和海贝,或跟远处的女人嘶喊几声比海啸更加粗野冲动的古老情歌。上岸后,刚挽过膝的裤腿都不会被海水沾湿一星半点儿。可是那一天,海潮也许是受了鱼娃曾祖父狂放情绪的感染,舒缓的脉搏因为兴奋不能自已而节奏全乱,错误地跳动了那么几下,于是鱼娃曾祖父,那位脸膛红黑、年轻而健壮的渔夫,连同那些螃蟹、贝壳以及野性而热烈的情歌,便一齐被似乎也在忘情做画而信手涂抹的一排大浪,用高高举起的一块雪白的橡皮擦,伴随着涛声的嬉笑,那么轻快自如、随心所欲地擦去了。潮落之后,留下的那一片风景却壮美依然,丝毫也没有让人觉得缺少了一点什么。以至于当时的目击者并不感到了惊骇与恐慌,只是晕晕乎乎地仿佛被谁灌醉了酒,或是迷迷瞪瞪地睁大着眼睛做了一场梦。

此时,鱼娃目不识丁的曾祖母像一位古朴的哲人伫立在夕阳落下的那个地方,用一头纷乱的头发慢慢拭净残留在天幕上的一片片血迹。她没有被这场猝不及防、如雷贯顶的不幸所击倒。她神态异常安详地紧搂着泪迹未干、却已含悲入睡的女儿,久久凝望着烟波浩淼的海面,只喃喃地哀叹了一声:“生死不由人啊,这是天意,这是命!”

她当时并没有觉察到她的腹中已经有孕。鱼娃曾祖父仿佛于冥冥中为她留下了一个将拥有姓氏交接权力的遗腹子。这个小精灵的凸现与降生,却招来了村里人的蹊跷不安和风言冷语,直到这个谜一样的小男孩一天天被腥咸的海风吹拂着长大,其音容笑貌越来越与鱼娃曾祖父神酷肖似,闲话的潮水才终于退去。但也把鱼娃曾祖母身上残存的一点点闺秀气彻底洗净。

鱼娃曾祖母从此越来越像一位粗手大脚、麻利果敢的男人,她依然辛劳地侍奉着大海并从它那里领取着丰厚的报酬。鱼娃曾祖母每日挑着大担大担的海产去镇上叫卖,让一个濒临灭顶之灾的家族,从她那浸染着血斑的褴褛的肩头起死回生,并逐渐走向兴旺。

鱼娃曾祖母首先让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体面地出嫁。但一年之后女儿因为生下一个不能传宗接代的女娃而遭致她婆家的冷落。一天,面容憔悴的女儿摇摇晃晃地挑一担海货走过那条浅海沟时,竟鬼使神差地重演了20年前那惊心动魄地一幕——突如其来的海潮簇拥着不堪一击的她,去到大海的深处与她日夜思念的生身父亲团圆相聚了。

为了稳固家族的根基,鱼娃的曾祖母给她的独生儿子——也就是鱼娃的爷爷——娶了一房妻室之后又另收了一房妾,而且这位妾是方圆数十里唯一的接生婆。她那一双为人敬畏不已,苍白得没有血色的小手,似乎传授着芸芸众生无法窥视的神的旨意——决定着产妇生男还是生女,也便决定着一个家族的香火是否能长久地缭绕或凋零。鱼娃的曾祖母居然一眼相中了这样一位似乎不属于凡人俗界的女子,不惜重金地雇佣一顶热闹非凡的花轿将她抬进家中作了独生儿子的二房。鱼娃的爷爷也不负厚望,一口气跟两个女人生下了一双儿子还外加一双女儿。这其中的长子日后也就成了鱼娃的父亲。可是那位近乎半神半巫的妾,却仅仅只生下了一个不能写进族谱的丫头,而且往后再没有透露出可为鱼娃家族添送麒麟贵子的任何迹象。这种事与愿违的结局终于使得鱼娃的曾祖母大失所望,也使这位在对外人行使职业时浑身上下都冒着仙气、却唯独不能掌管好自己命运的鱼娃的二奶奶,在家族中的地位一落千丈。鱼娃的那位如同正宫娘娘,并拥有二子一女的大奶奶于是有恃无恐,骄横无度,对忍气吞声的偏房小妾及其不属自己所生的孩子横眉冷对,不当人看。鱼娃家族原本亲密的大树上从此分蘖出不睦与怨念的枝杈,并结下了一枚酸涩变种的苦果,留待后辈子孙去采摘品尝。家中这份郁闷的日子,令鱼娃的爷爷也满脸愁容、疲惫不堪。他早已厌倦了这种千古不变的、仅为传宗接代而苟活的辛苦乏味的营生与劳作。某一日,他忽被一个新奇的念头所驱使,毅然挣脱这一段绵无尽头,使人窒息的陈腐岁月的纠缠,撇下忠孝仁义和儿女情长,相邀三五同乡好友,出门求学从军,投身到一个更为广阔鲜活,而又陌生罪恶的世界,去实验并更换一种新的人生方式。

于是就到了20世纪50年代中期,这正是历经长年战乱的中国无节制地发挥其生殖能力的一个激情充盈的时期。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到处都响彻着口号与婴儿啼哭交织成的大合唱。在南方一间孕妇爆满的产房里,一个尚未足月、蠃弱瘦小的女婴,伴着窗外淅沥不休、催生万物的春雨,悄然惶然地降临了人世。

——这一天,便是鱼娃生命的正式开始。

当鱼娃因为找不到母亲的奶头而哇哇大哭时,一位身着大校军服的中年军人,正心疼不已地把鱼娃搂在怀里,一面吩咐身边的警卫员赶快拿来牛奶瓶,一面笨手笨脚地安抚着嗷嗷待哺的鱼娃。鱼娃于混沌不知世事的那一刻起,就迷上了他那能使天地人心一齐安静下来的闽南味十足的男低音歌喉。他居然能把铿锵激越的《游击队之歌》哼唱成轻柔幽远的摇篮曲。鱼娃被这歌声亲吻着、拍打着,不再摆手踢脚地任性哭闹,渐渐沉醉到一个温馨无比的梦乡里,而听不见喧哗于窗外的会令人莫名地焦燥不宁的风声雨声。他用粗硬而慈爱的胡茬扎疼鱼娃娇嫩的小脸,仿佛以一种真切的身体语言让鱼娃间接地体验了他所走过的那一片片茂密的丛林与荆棘。

这位大校就是20年前离家出走的鱼娃的爷爷。

鱼娃的生身父母在结束一场爱情游戏之后,把鱼娃当作一只谁也不愿认领的皮球,理所当然地踢给了似乎有足够的条件可以为子女收拾残局、担待一切的身为共产党高干的鱼娃的爷爷。

鱼娃的母亲原是一个小渔镇上的富家闺秀,其羞花闭月的姿容使鱼娃的父亲神魂颠倒。这位寝食不安、欲火烧身的爱情骑士,曾多次趁着月黑风高的夜晚,架设白天早已备好的木梯,翻越爬满枯藤朽叶的高墙,按照他所读过的西方小说中的求爱方式,单膝跪地,急切而又不失耐心和风度地频频叩响鱼娃母亲紧闭的窗门。鱼娃母亲于深闺寂寞中被这灼热的异性乞求声弄得神慌意乱,春心迷离,终于经受不住诱惑,颤抖着双手拉开了门闩……从此,她的一扇爱情之门便形同虚掩,任由鱼娃的父亲加入自家果园一般滥采初恋的禁果。有一回,鱼娃胆大妄为的父亲被鱼娃外婆当场捉住,差家人将其拿下,送去伙房抹了厚厚一脸锅灰。这使得一个红色家族的儿子脏黑着脸在一个破落乡绅的门槛下大出其丑。

鱼娃的爷爷也不赞成鱼娃父亲这种既不顾及政治影响,又有失家族体面的婚姻选择。这样就导致了鱼娃父亲与鱼娃母亲的一场惊天动地的私奔。事件的平息是两个不同阶级背景的家庭在鱼娃出生之后,面对鱼娃愤怒的号啕,仿佛是面对一锅生米做成的熟饭,万般无奈,又束手无策,只得啼笑皆非地结成了毫无亲情可言的一对亲家。

鱼娃的母亲这才像凯旋的英雄领回战利品一样,把鱼娃从那位曾经叱咤风云、百战百胜,却在鱼娃无坚不摧的哭声面前一败涂地的大校那里接了回来。鱼娃像一只饿极了的狼崽扑进母亲的怀抱,狠命地一口咬痛了冷落了她一个月的乳头。

在鱼娃刚满周岁那一年,鱼娃行欢无度而多产的父母又让鱼娃的弟弟来到了这个是非太多、温情太少的人世间,也就是在这一年的秋天,空气里弥散着落叶与来不及收摘的果实在泥土中腐烂成酒的季节特有的气息。鱼娃父亲大概对那如同八卦阵一般的婴儿尿布和妻子满身的奶臭感到了烦腻,便伪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以“一个有志的青年不应沉溺于儿女情长和小家庭温暖,而应求取更大的进步和发展”的名义,骗得了鱼娃母亲的默许,并从鱼娃爷爷那里领取了足够的盘缠,渡海去了D市,在某学校短期就读。在名不虚传的花城里,鱼娃父亲这位采花高手果然不枉此行,逮住了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与一位本城姑娘一见钟情,并使其迅速深陷情网而不能自拔。鱼娃父亲这次猎艳的过程似乎十分简单顺利。他只是在介绍自己身份时着意强调了一下他是某某首长的儿子,这位毫不掩饰其惊喜、曾在日记本的扉页真情写下“一颗红心永向党”的D市姑娘,便像早年知识女性毫不犹豫地投奔革命一样投进了鱼娃父亲的怀抱。学业与蜜月终于结束,鱼娃父亲兜里揣着羞于见人的成绩单,他却十分坦荡地与这位D市姑娘相拥而泣。在送鱼娃父亲登上回家的海轮时,D市姑娘只顾以泪洗面,情语绵绵,却居然疏忽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让鱼娃父亲在她的通讯录上留下能在日后保持联系的确切地址。鱼娃父亲也极潇洒地省略了这一点。他身着被姑娘洗得整洁雪白的衬衫,站在以蓝天丽日作背景的甲板上,向渐渐小去的D市码头挥手道别,用一幅完美无缺的画面为痴情的姑娘编完了这个罗曼蒂克的梦。然后此一去便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事隔多月,一位两眼失神,嘴唇开裂的姑娘也从鱼娃父亲乘坐过的那趟海轮的五等舱里钻了出来,进入了这个被称作“天涯海角”的南国岛城。远道而来的姑娘仅凭着“某某首长”这个在本地人听来如雷贯耳的名字,便极容易地找到了绿树掩映、戒备森严的军区大院。经过盘问,才被领进了铺着红漆木板的鱼娃爷爷的办公室。她满脸委屈地盯着鱼娃爷爷好半天,才张口问:你,是某某首长吗?

鱼娃爷爷说:是。

你有一个儿子,叫某某吗?

对,他怎么啦?

我怀上他的孩子了……我要跟他结婚!

鱼娃爷爷立时脸色变得铁青,赶忙扶姑娘在椅子上坐下。警卫员端上一杯热茶递给姑娘,便知趣地退到了门外。

事后,鱼娃父亲被鱼娃爷爷骂得狗血淋头。

但无论怎样做工作,姑娘是执意不愿再回到D市去了。鱼娃父亲呆呆地望着她那凸起的腰肢和固执上扬的下颌,知道一切花言巧语都无济于事了。鱼娃父亲头一回尝到了“责任”这两个字的厉害与麻烦。

于是,鱼娃母亲破天荒头一回被鱼娃父亲约到一家茶楼去见面。她给鱼娃父亲做妻子以来,还从没有享受过如此高规格的正式礼遇。鱼娃父亲约见她的电话是从单位打来的,声音亲热得极不自然,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慌乱。

鱼娃父亲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他恳求鱼娃母亲无论如何要救他这一回。

“我们先办个假离婚,”鱼娃父亲说,“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把这个神经快要失常的女人先稳住,暂时跟她结婚。这样组织上就不会处分我。等人们将这件事情淡忘之后,我会找个借口把她……”

哼!鱼娃母亲苍白着脸,冷笑一声。

“唉,女人哪,都是这个命。”鱼娃父亲嗫嚅着试图作进一步的劝解。

鱼娃母亲站起身来,不愿多听,也不想多说,只是狠了狠心,异常冷酷地丢下一句话:“你们男人……也别逍遥自在了!你的两个孩子我不管了。这是你们家的血脉,是好是歹,你自己去料理吧。”

说罢,便愤然拂袖而去。

鱼娃父亲眉头都没皱一下,当即脸露微笑,望着鱼娃母亲的背影长吁了一口气。他这才慢悠悠地独身品尝桌上那一堆早已由热变冷的茶点,感到胃口依然很好,浑身上下有一种未曾料到的轻松与释然。

鱼娃的父亲把抚养鱼娃的责任,无需费任何的口舌就推给了鱼娃的爷爷,而把鱼娃刚生下不久的弟弟托人带到了数百里之外的一个偏远小镇上,送给了一对素不相识、没有子女的老年夫妇做后嗣。

原本是一桩十分棘手的桃色官司,就这样被鱼娃父亲不损伤自己半点皮毛的暗下一一私了。他依然是堂堂正正的国家干部,依然是神气活现的高干子弟,依然十分体面而热闹地重燃花烛,大宴宾客,与那位D市姑娘名正言顺地结为夫妻。

鱼娃父亲百事不愁,一如既往地把小日子过得有滋不味,甜甜蜜蜜。他功能极好地又为鱼娃吱溜吱溜地一连生下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曾与鱼娃父亲舍生忘死地私奔过的鱼娃那位可怜的母亲,在鱼娃外婆的劝说下,也改了嫁。鱼娃父亲听到了这个消息,也曾感到过一阵黯然。渐入暮年之后,鱼娃父亲半梦半醒地坐在死气沉沉的轮椅上,对前去探望的鱼娃说起他那位前妻时,眼圈不免有些泛红,他说他真正爱过的女人还是鱼娃的母亲——

“她……皮肤真白呀!”

鱼娃的父亲混浊的两眼倏地放出亮光来。

当他四顾无人,才有气无力地向鱼娃吐露出这句真言时,鱼娃母亲白皙的皮肤已经枯朽如秋叶落入泥中。

鱼娃有幸得到爷爷的疼爱,爷爷大概为了纪念他那位未曾谋过面的英年早逝的父亲,给鱼娃取了这个动听又不失风雅的乳名。但鱼娃毕竟还不能成为鱼娃爷爷全部生活的内容,爷爷正值年富力强,踌躇满志,生命处处闪烁着辉煌的鼎盛时期。他在早年颠沛流离的战争里又结下了一位伴侣。至于以前的妻妾已经由组织备案,算是正式解除了鱼娃曾祖母以封建形式包办的婚姻,但鱼娃爷爷依然担负着赡养她们及其子女的责任与义务。一旦生活环境安定下来,鱼娃爷爷便也萌生了重新营造一个温馨之家的凡人之念。在鱼娃刚满两周岁的时候,历史让鱼娃家族来了一次滑稽的巧合。鱼娃爷爷真像是与他的儿子——也就是鱼娃的拥有了第二个妻子的父亲开展生育比赛似的,谁也不让谁的在同一时期也一连为鱼娃生下了三个小叔叔。

从此这个家庭过于喧闹了,鱼娃被送往曾祖母的身边,由这位高大健壮、但门牙全脱的跨世纪的老人继续陪伴鱼娃蹒跚地度过没有父母呵护的幼年时光。鱼娃和曾祖母共同生活在一间虽然宽绰,却因四壁空荡而显得愈加凄清冷寂的陈年旧宅里。由于单调的日子缺少童话的森林与可为鱼娃引来小伙伴的花园草地,鱼娃便觉得白天太长而极易犯困。鱼娃过多的睡梦每天都被一支断断续续、循环无尽的古老歌谣所笼罩,那一声声没有门牙把守,因而词意更加虚无缈的歌谣,使人一听就要想入睡,而且一睡便不想醒来。这位辛劳一生的老人,经常疲倦在斜倚在鱼娃的小床边絮絮叨叨打着盹儿。鱼娃透过在梦中微微睁开的那一线眼缝,似乎瞧见了昏黄的阳光早已将她满头白发织成了一张蛛网,在这张结满岁月的尘垢,被苍凉的往事坠压得支离破碎的旧网上,既零落地飘荡着奇丽的花瓣,也肆虐地飞舞着成群的蚊蝇。

鱼娃的爷爷时常抽空来看望鱼娃和曾祖母,他每次来都带上一些食品,玩具及漂亮的小花衣。鱼娃不正常的萎靡嗜睡引起了爷爷的关注。过不久,在爷爷的亲自安排下,鱼娃被曾祖母早送晚接地进了附近一家幼儿园的日托班。这样,鱼娃的白天便有了令鱼娃欢欣不止的儿歌、谜语和游戏。

有一回,鱼娃的还是长辫子的姑姑晚上来陪鱼娃玩,鱼娃在昏暗的灯光下又唱又跳,将从幼儿园学会的满肚子新歌唱个没完没了,每首歌里都在尽情赞美妈妈和爸爸。鱼娃姑姑听着听着,忽然将鱼娃一把拽入怀中,搂得鱼娃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用一种十分奇怪的单调泣不成声地唱起了一支歌谣:

……英雄呵活活抬上了山哟

扯一绺头发哟作记号哦

头发呃变作了青青草呀呵

后妈割去煮猪潲了哟

头发呃变作了一篷剌呵

剌得后妈的脚板跳哦

头发呃变作了苦艾蒿呵

狠心的亲阿爸呀

你的英雄被活埋了哟……

鱼娃瞪着一双惊惶的眼睛,看着姑姑一张少女的的脸庞在泪迹斑斑的歌谣里变得古怪而苍老。鱼娃的曾祖母也被这歌谣折磨得唏嘘不已,不停地转过背去一把一把地揪着鼻涕。鱼娃终于奋力挣出那快要使她窒息的已无半点少女气息的湿漉漉的怀抱,逃到屋外的月光下,放声大哭起来。

鱼娃五岁那年,鱼娃母亲在征得鱼娃曾祖母的同意之后,把鱼娃接去陪她在一家旅馆里住了一宿。鱼娃依稀记得,那个房间很暗,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黑角落里闷声不响地抽着烟,鱼娃母亲进门后一直没与他打招呼,那个男人也仅仅只乜斜着眼角匆匆瞄了一眼鱼娃母女,便又垂下头去顾自吸烟。他咳嗽咳得很厉害,不时伸长脖子朝窗外吐一口痰。黑暗中他面目一片模糊,始终没说一句话。鱼娃紧张得依偎在母亲的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鱼娃母亲从行李袋里翻出一套新衣来,在鱼娃身上比试一阵,然后带鱼娃去洗澡。

梳洗完毕,鱼娃母亲为鱼娃换上了新衣裳。鱼娃闻到了母亲的身上清香四溢,鱼娃极想噘起小嘴吻她一下,或是乞求她弯下腰来吻她一下。可是鱼娃没有勇气这么做,鱼娃看见母亲眼眶里满噙着泪水,嘴唇也在微微颤抖。鱼娃的心咚咚直跳,预感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果然,鱼娃母亲将脸贴近鱼娃的耳边,有气无力、结结巴巴地说:“鱼娃,阿妈要……要结婚了。”

鱼娃惑然惶然地盯住母亲,弄不明白这句话的全部含义究竟是什么。鱼娃只朦胧地觉得,这句话可能与房间里那位脸色阴沉,只一个劲地吐痰抽烟的陌生男人有些关连。

鱼娃十分不情愿地被母亲牵着手回到那间空气污浊、烟味刺鼻的客房里。那个男人已经极不文雅地光着膀子,四肢八叉地在靠窗的那张床上先睡下了。他鼾声很重,喉咙里像滚动着一团粘稠的东西,这种令人极不舒服的呼噜使鱼娃感到惧怕和恶心。

结婚?——人为什么非要结婚呢?……冥冥中鱼娃仿佛听到一件珍贵的器皿“呯“的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

母亲搂着鱼娃睡在紧挨门边的一张床边,鱼娃以为这样随时可以夺门而逃,才稍稍放下心来。鱼娃母亲轻轻地叹息一声,终于在鱼娃的额上留下了一个让鱼娃终生难忘的吻说:“鱼娃,睡吧。“

鱼娃像一只受惊的小兔蜷缩着,浑身抖动不已。

母亲问:“鱼娃,你怎么啦?

鱼娃把脑袋紧紧埋在母亲怀里,可怜巴巴地央求道:“阿妈,今晚你别……别关灯。”

“呵,不怕……不怕……”

母亲一双手不停地在鱼娃瘦削的背脊上摩挲着,鱼娃才渐渐忘却了在房间另一侧躺着的那个陌生男人以及他那令人憎恶的呼噜声。

鱼娃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翌日一大早,母亲送鱼娃回到曾祖母家。临别时,她蹲下来整理一下鱼娃的蝴蝶结,幽幽地唤一声鱼娃的乳名,就赶紧背过脸去,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什么也没有再说,就走了。

鱼娃隔着门缝,瞧见那个脸色阴沉的男人,远远地站在一处街旮旯,一边等待鱼娃的母亲,一边狠命地抽烟和大口地吐痰。

鱼娃扭过头去,扑进了曾祖母的怀里。鱼娃问曾祖母:“阿妈为什么要跟那个男人走呢?”

曾祖母撩起衣襟擦擦眼角,说:“唉,作孽哟!如果你愿意相认,那个男人就是你的后爸啦。”

“后爸?后爸也会把英雄活活抬上山吗?”

鱼娃想起了姑姑对她唱过的那支令人毛骨悚然的古怪歌谣。

曾祖母愣愣地瞧鱼娃好半天,嗔怪道:“小孩子,别乱说话,自讨不吉利。”

后来,鱼娃进了学校,在黑板上和课本里经常看到“英雄”两个字,鱼娃就觉得她的眼皮莫名其妙地一阵阵乱跳。鱼娃始终对这个被用来鼓舞人心、极为时髦和流行的词语感到畏怯和费解。

尽管鱼娃的姑姑后来亲口对鱼娃解释说,英雄只是歌谣里一个小孩的名字,但是怎么也抹不去鱼娃心里的阴影和定义了。

鱼娃就读的小学是一所部队自办的军营式的学校,校址设在离海岸不远的一片乱坟岗子附近,学生全部在校寄宿。

校园的一边是喧嚣湛蓝的大海,一边是死寂

荒凉的坟墓,这样就把一种生与死的氛围和印象在鱼娃和她的同伴们的心灵上两相叠印,对比得十分强烈。

在晚餐后自由活动的时间里,男孩子们喜欢一窝蜂地涌向海滩,在血红的夕照中演习战争的游戏。他们往往脱得一丝不挂,然后将背心、裤衩一齐扔向天空,嘴里呜呜地发出飞机的轰鸣,这便是他们的伞兵部队降落了。他们在沙滩上掘战壕、筑碉堡。还将随时排泄出来的粪便当作手雷奋力掷向“敌”方。这样的厮杀场面女孩子是不敢靠近的。

女生们除非是在教官的带领下才敢集体去海边拾贝壳或练习游泳,更多的时候则是三五成群地散布于绿草葱郁的野坟荒茔之间,去采摘小花野果或捕捉美丽的昆虫和蝴蝶。

但是,鱼娃却比较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独处。鱼娃经常既好奇又害怕地站在一个没有墓碑,快要被岁月风雨抹平的荒冢旁,展开稀奇古怪的遐想。于是,那一支仿佛来自冥冥的幽怨的歌谣,开始在鱼娃的身旁袅娜地萦绕,不知名的墓碑,好像正是那位遭恶人陷害的英俊少年,也从坍塌的地狱里举起了一簇璨然的鲜花,在这个使人兴奋又迷惘、留恋又憎恶的童年季节里,为鱼娃那一颗似乎已经走火入魔却又闪烁出最初的生命颖悟的小小灵魂,悄悄地欣然伴舞。

一次,鱼娃同班的几个女同学追逐着蝴蝶来到鱼娃的身边,鱼娃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来:英雄被活埋了,你们知道吗?

女同学们立即停止了追逐的嬉戏,瞪大着眼睛一齐望着鱼娃。

“就埋在这下面。”鱼娃指着这座花开蝶舞、没有任何标志的土丘道,“我姑姑说,活埋英雄的地方,是不会有墓碑的。”

几个不知所云的女孩子,忽然感到一阵恐怖,哇呀一声顿作鸟兽散。

鱼娃一旦从迷幻中清醒过来,也会突然被四周这种难言的寂静和幽绿吓得魂不附体,落荒而逃。

这所小学给鱼娃留下最深印象的一件事,发生在那个星光灿烂的夏夜里。

鱼娃的教官在晚点名时,发现少了一个男同学,这是一个让所有的男孩女孩都敬畏不已,每一块肌腱都勃发出早熟气息的孩子王。在爆发于黄昏后的每一场沙滩战争的游戏中,尽管群雄四起,八方争帅,唯独他可以免除一切竞选的格斗,成为无可争议的红方阵地的指挥。他也是第一个利用大便制造手雷的超级武器的发明者。由于他的强悍与智慧,他既是策划编导一切重大恶作剧的主谋,也是私下里裁决同学们一切纠纷的最高法官。有一次他居然粗中有细地注意到了挂在鱼娃腮边的淡淡泪迹,经过一番暗中查访,他将那几名因为鱼娃从来没有爸爸妈妈来探望而羞辱她“很可能是私生子”的纨绔子弟揍得屁滚尿流。他以强硬的拳头和鲜明的正义感让鱼娃在同学们中间一直受到公主般的礼遇。他这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令孩子们无可抗拒又无比着迷的特殊魅力,无形中就冒犯了一些教官的尊严,有时候还令对过于刻板的校规形成直接的挑战。但因为他的学习成绩总是无懈可击,校方也很难轻易找到惩罚他的机会。终于,那几名纨绔子弟的家长,在听信了自家孩子歪曲事实的哭诉后,他们趾高气扬地要求校方将这名家庭背景不够级别(其父亲只不过是一位给首长做饭的炊事员),又屡次滋事对他们的孩子已构成人身威胁的平民子弟,从这所实质上的“红色贵族学校”清洗出去。他们大闹一通,刚离去不久,首长秘书的电话就紧跟着打来了,口气是严厉而不容商榷的。

校方迫于压力,只得将那位老实巴次的炊事员通知来校,于心不忍又言辞决绝地告诉他:学校决定开除你的儿子。

炊事员老泪纵横,几欲向教官们跪下双膝。但在校方列举的有关他儿子的种种“劣迹”面前,终于无话可说。他最后也只能提出一个最低的要求:“只差一个多月就要放暑假了,好歹让孩子念完这个学期吧。”

本来就心虚的校方接受了他的要求。

于是这位只能在残阳夕照的沙滩上修筑将军梦的炊事员的儿子,就在临近学期结束的一个星期天的黄昏,从家里鼻青脸肿地返校后,连晚饭都没吃,无声无息地溜出了宿舍,之后便神秘地失踪了。

师生们根据最后的线索,一齐涌到了海边。

月光下苍海如墨。

月亮睁着一只猩红的鬼眼,正在施展它的魔法。

男孩子们刚才还展开过搏杀的堑壕纵横的战场,以及女孩子们用奇特的童心制做的新颖别致的沙冢,统统都被一排高过一排的滔天巨浪吞噬为无。呼啸的海潮发出天崩地裂般的号啕,将这群嗜战好斗,又幻想无穷的孩子一个个吓得面呈土色,呆若木鸡。

第二天早晨,大海退潮后,人们才在一处礁石的缝隙中,发现了一条虽然被海潮的牙齿撕咬得面目全非,却依然让所有的男孩子都能一眼认出的分明是家庭主妇用手工缝制的黄棉布裤衩。

——是他!

师生们怆然泪下,鱼娃更是恸哭失声!

又一个英雄被大海活埋了。

鱼娃不由得想起她的曾祖父以及姑母的不幸遭遇,他们死亡的方式竟与这位天才而卑微的炊事员的儿子有如此惊人的相似之处。

鱼娃又一次听到了那支活埋英雄的歌谣,原是来自大海的深处——一群群像祖先模样的、年龄比化石还古老的鱼,如念咒语似地唱着这支歌谣,不动声色地警告着人类不要认错了父母,为了功德圆满而要善待未来。她们似乎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和魔力,可以任意地随时召回被它们疼爱或斥责的每一个子孙。

由于年龄的蒙昧,鱼娃不可能把大海的箴言聆听得十分透彻,但在鱼娃源远流长的血脉里却积淀着终身崇拜大海的遗传基因。

退潮后的海滩,又是一马平川的孩子们的天堂。

一群海鸟栖落在久无战事的沙滩上,它们悠然地啄食着被海潮遗弃的一堆堆浊黄的、残留着苍茫往事的梦的泡沫。它们不时地举目四顾,惊讶于这一片昔日生气勃勃的海滩为什么如今会变得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