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唯《跟我的前妻谈恋爱》全文

马勇是一离婚之人。马勇离异后又找了一个对象谈着,叫赵慧。赵慧漂亮又能干,而且是检察院的干部。如果说社会各阶层的分布是一棵从上到下的树,检察院在一般民众心目中是长在高处的枝杈,马勇能把检察院的赵慧拿下,把她给办了,有一种得意的自豪。这一天,太阳红得很好,国家和人民也都很好,马勇的心情也很好,于是就自豪和幸福地跟赵慧挽着手去逛街。走到街角的时候,马勇幸福的心情发生了一点变化:他看到了他的前妻俞晓红。

俞晓红有些憔悴,这是马勇自己感觉出来的。俞晓红表面上看上去绝不憔悴,她化了妆,眉眼和嘴唇都精心地描绘过,这使她在一街的行人中显得很鲜亮。而且她还春风得意地微笑着,于是马勇知道俞晓红这就是憔悴了。俞晓红过去从来不这么精益求精地化妆,而且她也从来不随便对人微笑,她总是素面朝天带着她一贯的冷傲行来走去,那是她对自己充满了自信,不屑于用化妆和微笑来修饰自己。现在俞晓红化妆并且对人微笑了,于是马勇便知道俞晓红独自一人过得不好,她在精心修饰和遮掩她的凄凉。

俞晓红是来找马勇要家门钥匙的,她要回家取她夏天穿的衣服。马勇和俞晓红离婚的时候,俩人商议好的,家里的存款给俞晓红,而房子给了马勇。俞晓红搬出去暂时住在她大姐家里,但俞晓红的东西都还放在现在已经是属于马勇的房子里。俞晓红时不时就要过来取一点,这让马勇很烦。俞晓红在看见马勇的同时也看见了马勇身边的赵慧,赵慧正一只手亲昵地插进马勇的裤兜里,同时身子像怕冷似的依偎着马勇。俞晓红春风得意的微笑更加在脸上洋溢了起来,笑着招呼马勇和赵慧道:“嘿,你们好!”这笑眯眯的招呼使马勇心里颤了一下,他知道俞晓红这就是受刺激了,她用夸张的笑想说明她毫不在乎,这就说明她在乎了。俞晓红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她在过于使用她的聪明时往往就显出笨来,比如她此刻在竭力掩饰自己的心境就不免要露出机巧的痕迹,让马勇一眼就能看穿。再没有比马勇更能洞彻地理解俞晓红了。

于是马勇便有一些脸红和尴尬,他尴尬地向赵慧介绍俞晓红:“这是我前妻,俞晓红,晚报的记者。”然后他把赵慧插在他裤兜里的手拿出来,和赵慧稍稍拉开一些身体接触的距离,向俞晓红介绍:“这是赵慧。”马勇没有再说其他的话,他想俞晓红都看见他和赵慧搂在一块儿了还用说什么别的吗?

俞晓红立刻热情洋溢地向赵慧伸出手去,像看见了久别的亲人,说:“哦,您好,您好!”弄得赵慧反倒像偷了人家男人的第三者一样顿时面红耳赤,同时不由敬佩俞晓红如此地潇洒大度,赵慧有些自惭形秽地向俞晓红伸过手去,怯生生地说:“您好。”俞晓红握住赵慧的手亲切地抚摸着,真像自家姐妹久别重逢亲热不够,看得站在旁边的马勇瞪着俞晓红一阵一阵地别扭和难受,心想:我×,戏太过了!

俞晓红笑嘻嘻地说:“两口子这是出来逛街哪?”

一句话说得赵慧脸上已经有些褪下去的红潮顿时又汹涌地泛滥起来,嗫嚅地说:“也没,也没那样,我们就是朋友,也刚认识……”

马勇也瞪着俞晓红说:“俞晓红你是拿我打镲啊!”

俞晓红愈发地笑了,嘴角翘起了一道小弯,马勇知道俞晓红这是真笑了,过去她和马勇在家里吵架占了便宜就是这么笑的,笑得嘴角翘成弯弯的月亮。俞晓红翘着她的弯月亮笑着说道:“好,不打搅你们了,马勇你把钥匙给我。”

马勇掏出家门钥匙交给俞晓红,说:“俞晓红你能不能一次把东西都搬走?咱别像老鼠搬大米似的,一次搬一点儿,你要怕费事我帮你搬,哥们儿你哪怕说让我给你搬到美国去我也绝对听你话照办,只要美国政府能允许让咱开车过去,行吗?”马勇说得尽量和蔼可亲还带着幽默,将要求裹在了一团轻松活泼中小心翼翼地提出,唯恐激怒了俞晓红。

俞晓红还是一下就瞪起了眼,这是她的本来面目,她跟马勇一生气就瞪眼睛。俞晓红瞪着眼对马勇说:“你烦我了?我大姐家没地方放,我乐意放在那儿!那房子也有我的份儿,房改的时候我也掏了钱的!”她一转眼看见赵慧正看着她,立刻又亲切地笑起来,说:“赵慧你看,马勇有时候就是不太讲理,他以后要跟你不讲理你千万别跟他服软,别让他养成了习惯老欺负你,但马勇同志总的来说还是蛮不错的,我们俩就是性格不合,你们继续,我走了,再见。”她拿着钥匙轻快愉悦地迈着步子向对面的一家商场走去,活泼得像一头小鹿。

马勇却沉重地望着俞晓红的背影,他知道俞晓红这就是快要哭了。

赵慧重又亲昵地挽起马勇的胳膊向前走,说:“你前妻挺好的呀,气质好,心胸开阔,你看她心胸多开阔呀,一般女人很难做到这样,是吧马勇?”

马勇说:“啊,是,是。”心里却说:你知道什么呀,她还心胸开阔,她倒是比蜗牛心胸开阔!马勇涩涩地看见俞晓红欢快地飘进了商场里去,他看也不用看就知道俞晓红只要一进商场的门,脸上的笑容就会立刻荡然无存,她就会哭。当然她不会放声大哭,她是记者,曾经采访过来本市访问的新加坡前总理李光耀以及各种大小名人,她的社会身份使她会在人前傲然地绷住,她会让眼泪悄悄地顺着眼角流下来,接着她会迅速地拿卫生纸擦去,然后重又显得若无其事,她就是这么个一切都要死撑的人。马勇和俞晓红做夫妻已经七年了,他太知道俞晓红是什么样的。马勇一想到俞晓红此刻正在商场的某个角落里悄悄地落泪,心里不免有些酸涩。

赵慧却丝毫不知情地依偎着马勇,而且更加柔情蜜意。俞晓红刚才给了赵慧一种分量,使赵慧觉得今后要对马勇更加地好,否则就要被俞晓红比下去了。赵慧的亲昵让马勇重新又感觉到了幸福,同时也加重了他心底里的一份不安。他觉得自己现在是这样的幸福快乐,而俞晓红却孤独凄凉,这样未免不好,毕竟是夫妻一场,马勇不想看到俞晓红过得挺惨的。马勇想到应该帮助俞晓红一下,应该给俞晓红也找个男朋友,有句老话说,你想让女人幸福吗?那么就给她爱情吧!只有爱情才能让女人雨露滋润起来。另外赶紧给俞晓红找个伴儿让她嫁出去,俞晓红也好赶紧把东西都搬走,免得他跟女友在家幽会时老是提心吊胆不知俞晓红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来敲门,俞晓红经常是想起明天要穿一条什么裙子就会半夜三更来取。于是马勇就一边搂着赵慧向前走,一边想着应该找个谁来给俞晓红做男朋友,来滋润她一下。

于是马勇便想到了张琪。

张琪和马勇同在日报记者部做记者。马勇觉得张琪挺合适的。张琪和马勇同岁,也就是说,他也跟俞晓红岁数相当。张琪未婚,从理论上来讲还是处男,但马勇估计张琪在漫漫的革命人生征途上早就破了身了。现在的人没有那么老实的,现在即便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城市里待的时间长了,都会相互有外遇和别人上床的,何况张琪这一俗人。但马勇认为一个已经破了身的未婚男人反而更好,他既没有老处男的那种各色怪异难以相处,同时又因为未婚而在投入恋爱时就避免了很多的麻烦,譬如张琪就绝没有前妻和孩子的拖累与搅和,那样都是很麻烦的。最重要的一点是张琪的性格好,张琪比较柔顺随和,不像马勇和俞晓红,俩人都强硬得要命,于是就互相掐,掐到了离婚散伙,而张琪会顺着俞晓红,张琪是一贴膏药,会把家庭里特别容易磕碰撕裂的日子柔软地贴合起来。另外张琪还自己有辆车,是一辆二手的“捷达”,别看是二手车,张琪毕竟也算是城市有车阶级了。马勇不想给俞晓红找个经济贫寒的男人,现在是市场经济,连去火车站的公共厕所撒泡尿都要先交五角钱的暴露费,马勇认为在爱情的经济基础上也要对得起俞晓红。因此马勇觉得张琪对俞晓红在各方面都挺合适的。

马勇决定明天就郑重地去向张琪提出:请跟我的前妻谈恋爱吧!

马勇请张琪去日报对面的“牛车水酒家”吃海鲜。

张琪警惕地说:“马勇,哥们儿,青天白日太阳红,一切阴谋在阳光下可都是藏不住的,冷不丁地你请我吃什么海鲜?你别是有什么猫腻吧?”

马勇说:“没什么猫腻。”

张琪说:“真没什么猫腻?”

马勇说:“真没有!”

张琪说:“那我可吃你的螃蟹了。”

马勇说:“你吃吧,就是请你来吃的。”

张琪疑疑惑惑地吃起了螃蟹,吃得不十分踏实,边吃还边审视地瞧着马勇的脸,唯恐一不小心就让马勇涮了。马勇一脸笑眯眯地看着张琪,像丈母娘看女婿,说:“张琪,最近婚姻方面,是不是还闲着?”

张琪说:“什么叫‘闲着’?”

马勇说:“就是还没瞄上什么主儿?”

张琪说:“那倒是,一直闲着。”

马勇说:“已经不是处男了吧?”

张琪笑着说:“马勇你提这个问题你是骂我呀!我能是处男吗?我就那么不招妇女们待见啊?我告诉你马勇,我都能教你怎么避孕!”然后张琪认真严肃地望着马勇说:“马勇你看我像那么轻浮随便的人吗?我也就是嘴上的劲儿。你别往歪里邪里想我啊!”

马勇笑了,他知道张琪这样就是经历过男女之道了,有可能还不止一次,张琪只要一认真严肃地想说明他是个正经人儿就说明他真的有事儿了。马勇得到了证实,便放心了,知道张琪不会是一个变态怪异以后和俞晓红难相处的人,就说:“那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

张琪又开始胡说八道,说:“好啊,你就照大明星那样的给我招呼吧,那样的,我就给你个面子,我也就勉强接受了吧。”张琪说着朝马勇一乐,张琪和马勇在报社经常互相乱开玩笑,他压根儿就不相信马勇能跟他说什么正经的。

马勇说:“我不跟你开玩笑,我知道你对俞晓红,就是我前妻,一直都有想法,对吧?”

张琪脸刷地一下红了,气急败坏地叫道:“马勇你胡说八道什么呀!”

马勇笑眯眯地说:“你别不承认,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对俞晓红有好感。过去我没离婚的时候你来我家,好几次你一个人都拿着俞晓红的照片簿翻来覆去地看,有一次我还说你,我说你看过了不就完了嘛,怎么还没完没了?你说这照片照得好,构图和用光好,你得学习学习。狗屁!那照片是我照的,有的连焦距都没对准,你是摄影记者,你稀罕跟我学这个?我只是不揭穿你就是了。”

张琪越发地面红耳赤,说:“马勇你再胡说我真跟你急了啊!”

马勇依旧笑眯眯地拍着张琪的肩膀道:“别紧张别紧张,这很正常,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是经常看着别人的老婆好。但我知道你想归想,绝对是坚守朋友妻不可欺,挺有做人原则的,所以我这么多年一直都拿你当哥们儿,我一点都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

张琪充满狐疑地望着马勇说:“那马勇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呀?”

马勇坐直了一些身子,嬉笑也敛去了,认真严肃地说:“张琪,我真不跟你开玩笑,我真是要给你介绍个对象,这个人就是我前妻,俞晓红。我老婆那人挺好的,张琪,你跟她谈对象吧。”

张琪惊吓得停止了嚼吃螃蟹,像看一个强奸杀人犯似的看着马勇,半天才说:“哥们儿,你没病吧?”

马勇说:“我没病。我是跟你说真的!”

张琪严肃地说:“马勇,戏过了啊,老婆你也拿来乱开玩笑!”

马勇纠正说:“是前妻!”

张琪说:“前妻也是老婆,难道你能喊她大嫂吗?”

马勇有些急了,脸也有些涨红,大声地说:“张琪我不跟你开玩笑,我真是要把俞晓红介绍给你!”张琪愣愣地看着马勇红头涨脸的样子,他有些相信了,然后他越发疑惑起来,更深刻地审视着马勇,说:“那要这样的话,马勇,你老婆……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你要塞给我?”

马勇叫起来:“我老婆有什么问题?我老婆那人多好啊!形象好,气质好,你看她那身材,张琪你不止一次当面见过俞晓红,走在大街上,我不敢说她是鹤立鸡群,起码也是一模特的样儿,条儿多好啊!我老婆智商也好,能看法文原著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咱们总编都看不了!我老婆还会做饭,一般白领知识妇女现在谁还给男人天天做饭,可我老婆的干煸豆角做得好着哩!我老婆还有很多的优点!张琪,你要真娶了她,你小子福气大了!你偷着乐去吧你!”

张琪说:“对呀,你老婆这么好,你自己怎么不要呢?”

马勇无比诚恳地说:“张琪,我确实不是跟你开玩笑,我真是想撮合你和俞晓红。我跟她不合适,所以我们俩离了。我认为你跟她比较合适,再优秀的人他得合适了才行!张琪,咱俩是哥们儿,我才把俞晓红这么好的人介绍给你的,当然,我也得给俞晓红介绍个好的,我认为你也不错,毕竟我和俞晓红夫妻一场,我得对她负责。”

张琪长了一双有一点点女气的丹凤眼。张琪眨巴着他的丹凤眼听着马勇侃侃而谈,他终于相信了马勇所言不虚,然后张琪有一点匪夷所思地笑了起来。他怎么想都觉得这事儿有点太文学化了,像是假的一样,这事儿好像不是生活的正常逻辑所能发生的,怎么就摊到他身上了呢?但对俞晓红,张琪确实是一直十分向往的,俞晓红确实如马勇所说:形象好,气质好,条儿也好!马勇还有一点没有说:俞晓红的手也长得好。张琪和俞晓红握过一次手,是在马勇家里,那真是一双纤纤细手,握在男人的大手掌心里柔弱无骨,张琪当时想这双手的爱抚会是怎样的风情万千啊!张琪对俞晓红的印象相当的好,并且做过春梦。张琪曾经对马勇咬牙切齿地说:“马勇,这块肥肉怎么让你这个狗给吃了!”说得马勇当时得意地哈哈大笑。但张琪过去虽然对俞晓红有过念想但并没有想过要干什么,那是朋友之妻,并且正跟朋友过得好好的,那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怎么着儿的事。可现在,突然,一下子,特像文学作品似的,俞晓红就要轻扬着那双风情万千的手朝他飘飘地过来了,所以张琪就觉得是有一点匪夷所思。

张琪脸先红了,然后红着脸说:“那,马勇,我可真行动了啊?”

马勇拍着张琪的瘦肩说:“哥们儿,抓紧行动吧!”

马勇随后又说动了俞晓红同意和张琪交往,他说动她的过程远比说动张琪的过程复杂。

那一日,俞晓红来还房门钥匙同时再取东西,进得门来,马勇正脱了衣服躺在床上抽烟(马勇还有一把备用钥匙),穿着一条紧身的三角裤衩,有内容从里面若隐若现地浮现出来。俞晓红皱起眉头说:“屋里弄得像个猪圈似的!你又躺在床上抽烟!马勇,真是猪都比你强啊,至少猪不抽烟!另外,马勇,请你把裤子穿起来好吗?咱们现在不是夫妻了,你这样就是猥亵妇女!”这是俞晓红一贯的腔调,咄咄逼人。过去,俞晓红一回家看到家里乱和马勇又在屋里抽烟,就会这样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没了,说得马勇最后一般就会跟俞晓红吵起来。但马勇这次没有跟俞晓红吵,他正琢磨着要对俞晓红提出张琪的事儿,那需要一种和谐融洽的气氛,马勇笑眯眯地掐灭了烟并且穿上了长裤。但俞晓红依旧不依不饶,她去鞋柜想拿一双皮凉鞋,一看鞋柜被马勇翻乱了便火冒三丈。俞晓红所有的鞋子都划分了春夏秋冬的不同区域分别装入鞋盒里码放着,整齐有序,便于查找拿取。现在中国妇女集体的特征之一就是鞋多,除了截肢的,每人即使没有百八十双鞋也起码有十几双鞋,中国富了的象征之一就是体现在华夏女儿的脚丫子上,所以俞晓红的鞋柜里就是波澜壮阔的一大堆中国富了的证明。但马勇没有这个习惯,马勇一是鞋少,二是乱放,他过去经常就是为了找鞋而把鞋柜翻得乱七八糟,跟俞晓红离婚以后更是无所顾忌,完了也不收拾。俞晓红一看她本应该夏天穿的凉鞋却被马勇胡乱和一双冬天穿的矮皮靴塞在一只鞋盒子里,便嚷起来:“马勇,你把房子弄得像个猪窝,但现在是你在住,我管不着,可这鞋是我的!你尊重一点别人的劳动好不好?马勇你就是个农民!你就不配穿鞋,你就应该一辈子光脚踩在牛粪里!你说你就是个农民你还要假充斯文跑到城里来当的什么记者,就像人家说你们村子里的人,穿的是西装,背的是粪筐,拿的是手机,养的是母鸡……”俞晓红一边愤愤然地重新收拾她的鞋子,一边尖利地数落着马勇,且像黄河之水滔滔不绝。马勇的火气噌地一下蹿了上来,要在过去这个时候马勇铁定就会和俞晓红吵起来,过去这个时候马勇就会说:“俞晓红,不就一双鞋嘛,你扯上我们村里人干什么?你说你事儿不事儿啊?”而俞晓红会说:“我就这么事儿!哦,你糟蹋我的劳动你还不让我说话啊?”接着马勇会说:“真他妈是个事儿妈!”然后俞晓红会说:“马勇你嘴巴放干净一点啊!你嫌我事儿妈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你当初为什么不找你们村里的什么张桂兰刘桂花去?”然后马勇会冷笑地说:“那是当初我感冒却吃了避孕药,我糊涂了!我吃错药了!”然后俞晓红会痛恨地说:“马勇你说这话真无耻!你什么德行!”然后马勇会说:“你看谁德行好你跟谁过去!临走别忘了带上你的太太口服液,你内分泌不太好。”然后俞晓红会无比痛恨地说:“马勇你真是无耻之极!!……”再然后便是俩人之间又一轮吵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若干日内俩人不再同床过性生活,俞晓红也不再给马勇做干煸豆角,俩人也不说话。但马勇这次强按下火气依然没有和俞晓红争吵,他坚持笑眯眯的,并且像个兔子似的赶紧蹿过去给俞晓红整理鞋子,说:“俞晓红,我错了!你歇着,我来给你整理!”俞晓红没好气地拨拉开马勇,说:“我稀罕你给我整理!你少给我来这一套假惺惺的!你走开!”马勇坚持要给俞晓红整理,并且把鞋油和刷子都找了出来,同时无比诚恳地说:“俞晓红,我真的错了,你就给我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吧!我不光给你整理好,我还把你所有的鞋子都打一遍油,绝对都给你保养得好好的!另外,俞晓红,你扇我一个耳光!”俞晓红愕然地说:“我扇你一个耳光干什么?”马勇说:“你骂我骂得对,我骨子里就是个农民,没教养,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我这个人一般的教育手段不管用,你得扇我,你不打我我没记性!”俞晓红当然没有抽马勇,“扑哧”一声笑了,说:“马勇你今天态度怎么这么好啊?过去我一说你,你就跟我吵,你今天怎么不跟我吵了?”马勇笑眯眯地说:“现在咱俩关系不同了,现在咱俩是革命同志的关系了,我在街上碰到另一位咱们共和国的同志,我能动不动就跟人家吵架吗?咱得要克制要有礼貌是不是?你在单位里也不能跟同事说翻脸就翻脸说骂人就骂人吧?”马勇这么一说,俞晓红态度也冷静了下来,想到现在和马勇确实是一般同志的关系了,再这么蛮横地对他说话使气未免显得自己挺没教养的,而且自己还一个劲儿地说马勇没教养,这就有点一个秃子说另一个秃子没长头发了。俞晓红也是个有知识的人,思维的立场角度一改变,自然就晓得了跟人相处应该如何拿捏分寸,态度便和蔼了许多,俞晓红和蔼地说:“马勇,我刚才跟你急,我不对,但你也太不注意小节,也不懂得尊重别人,你是一贯的,你自己想想是不是?”马勇鸡啄米似的连连冲俞晓红点头,态度诚恳得能让萨达姆都无比感动,同时手底下精心地给俞晓红擦着鞋子,把俞晓红的鞋当做文物一般去保养擦拭,让俞晓红看了赏心悦目,这样马勇就成功地把谈话的氛围控制在了一团融洽中。

马勇擦着鞋,看到俞晓红把左脚的袜子脱了下来在抠小脚趾头上的痒处,她有给自己抠痒痒的爱好。马勇知道此刻是俞晓红最为放松心情最好的时候,便乘机把问题提了出来,但马勇并没有直截了当地说,而是按照俞晓红喜欢的方式去迂回地说。再没有比马勇更懂得应该怎样跟俞晓红谈话才能取得好的效果了,只是他以前在俩人做夫妻的时候没这个耐心和俞晓红这么说话罢了,男人结了婚一般都再没有耐心和老婆细腻地谈话。马勇说:“俞晓红,你看,我把你的鞋擦得多亮,前两天我打车,那出租司机说了一句话把我笑喷了,他说:皮鞋擦得亮,爱情有方向!我估摸着,你新的爱情马上就要来到了!”

俞晓红果然让马勇逗得哈哈大笑,也跟马勇开逗说:“是吗?那你说我的新爱情又在什么方向呢?是不是有个费翔之类的现在就在外面巷子口等着我哪?”

马勇乘机说:“俞晓红,说真的,我觉得你也应该找一个了。我给你介绍个实实在在的好男人,真的俞晓红,我真的想给你介绍个朋友。”

俞晓红不笑了,充满警惕地说:“马勇,你什么意思?你可怜我啊?我自己找不到男人吗?我找男人还需要别人介绍?你是不是觉得我的东西放在你这儿,你烦了,你想赶紧给我找个主儿把我打发走?你要是这么算计的话,我还告诉你,我的这些鞋子这些衣服,起码等到2008年奥运会开了以后我再拿走!你就等着吧。我说了这房子也有我的份儿。”

马勇先把眼帘垂了下来,无声地轻叹了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望着俞晓红,眼里露出一种受伤了的无奈与苦涩。马勇知道这是让俞晓红认为他感情最真切的一种表情,过去他一做出这种表情俞晓红就会相信他是来真的了,马勇便先对俞晓红做了这个表情,然后说:“俞晓红,你要这么想我那我也没办法。说实话,我是可怜你,我可怜你是你太不可怜你自己了!你看看自从单身了以后你都成什么样儿了,你饭也不好好吃,你都没心思再做饭,一根黄瓜你就能对付一天,你现在都不是瘦的问题,你是枯萎!男人对于女人有时候是什么?不一定这个男人就得整天做饭洗衣服伺候女人她才高兴,有个男人在屋子里晃着,对于女人就有了一种生活的兴趣和动力,就像家里养条狗,你说这狗又能给人解决什么生活实际困难呢?但你就有了兴趣和动力,你就得把自己发动起来,忙活起来,这个家对于你就有了内容。再就像炊事员整天给人做饭,同时把自己也吃胖了,好多厨子都是胖子。所以我就觉得你应该再找个让你生活重新充满兴趣和动力的伴儿。你找男人当然不需要人介绍,要说你没男人要,得像现在什么丰乳霜保暖内衣似的满世界去推销自己,那我还不乐意哩!这不说我马勇当初不开眼找了个残次品吗?这还伤我自尊哪!我是想给你提供多一些选择的范围,就像老百姓说的,有枣没枣你都打三竿嘛。你不是喜欢智慧型的男人吗,万一这颗最后掉下来的枣儿是个爱因斯坦呢?我是一番好意,可你认为我是狼子野心,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马勇说着把眼帘更深地低垂了下来,做出更真切的受伤的表情,同时把自己凑向床边的台灯,让俞晓红看得更加清楚。

俞晓红看着马勇罩在灯光里垂眉低目委屈的样儿,也柔软了起来,轻声地说:“那你想给我介绍谁啊?你说的这个爱因斯坦,我认识吗?”

马勇心里一乐,知道这便是把俞晓红牵进来了,女人一般来说是比较好哄的,只要你把话说到位了,所以说做男人的技巧就是得会说话。但马勇表面上绝不敢露出一丝得意,同时也不再开一句玩笑,马勇知道这个关键时候一点玩笑就可能穿帮而前功尽弃。所以马勇无比诚恳无比实在地说:“爱因斯坦那是说笑话,但这个人素质也是不错的。这个人你认识,就是我们日报记者部的张琪。张琪那人不错,我觉得你可以跟他交往。”

马勇这么一说俞晓红相信了,她当然知道张琪,而且她对张琪印象也不错,凑巧的是她对张琪的好印象也是来自张琪的那双手。那次张琪随马勇来家作客,她和张琪握手的时候,发现张琪的手十分清洁,指甲修得整整齐齐,还用小锉子把指甲边缘的毛刺也打磨得光光滑滑,俞晓红便对张琪有好印象了。俞晓红一直偏执地对清洁的男人有着良好印象,喜欢男人经常注意修剪指甲和衣领里永远散发出肥皂的淡淡清香。俞晓红后来几次对马勇说过:“你们日报的张琪素养挺好的。”所以马勇一对她提张琪,俞晓红就相信马勇是认真的,真是当回事地来给她操办这桩事,并没有敷衍她。

俞晓红相信了之后眼圈便红了,说:“你还知道关心我啊……”话语中开始有了一些幽幽酸酸的意思。马勇赶紧说:“夫妻一场,夫妻一场,我关心你是应该的。”马勇这么一说俞晓红的眼圈越发地红湿,眼泪开始慢慢地渗出。马勇知道接下来俞晓红就会从小包里掏出一些纸巾来,作好在较长时间里擦拭眼泪的准备,然后会说:“你以前怎么不这样——”往下便又开始了陈年往事的数落。马勇过去每次和俞晓红吵架,事后想补歉地对她好一些,俞晓红便都是这样一套程序的轮回。果然俞晓红就从小包里掏出纸巾来了,果然俞晓红就幽怨地说:“你以前怎么不这样……”马勇原本晴好的脸渐渐就拉了下来,接下来按照以往的惯例马勇会烦,原本想补歉的心情会一下荡然无存,会很烦地曲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敲击桌子叫俞晓红别说了,会说:“你老说这些你烦不烦哪你!”然后俞晓红会反击,然后马勇会接着反击,再然后便是争吵升级,又一轮家庭大战上演。但这次马勇没有烦,马勇很耐烦,他拉下来的脸又慢慢拉回了原状,并且马勇又浮起了微笑来,坚决准备不和俞晓红计较,坚决准备很耐烦地听俞晓红对他痛说革命家史。马勇这样,俞晓红却不说了,俞晓红说完“你以前怎么不这样”后发现马勇并没有惯常地敲桌子,便有些不习惯的异样,说:“马勇,你如今真是不一样了,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绅士了呀?”马勇微笑地说:“我说了咱俩现在是朋友关系了,朋友之间相处,至少我得有礼貌得有点包容吧,我想你也应该是这样的对不对?”马勇这么一说俞晓红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想到马勇现在是作为一个朋友在给她帮忙,自己再要那样小肚鸡肠没完没了地絮絮叨叨,一是没有道理,二是也显得低俗了。俞晓红历来认为自己在与朋友和同事的交往中不是一个低俗的人,而是一个大气的人,她换位思考的角度一改变,立刻就又有了分寸,把控住自己,也跟马勇礼貌了起来。她略作考虑后,便接受马勇的游说答应和张琪交往。况且她本来就对张琪有好感,她想马勇能这样心胸宽阔地来帮自己也怪不容易的,毕竟给曾经是自己妻子的女人来介绍男友是要有一些开阔心胸的,自己别辜负了马勇的这一番好意。

俞晓红礼貌地说:“马勇,要这样的话,那我谢谢你了。”

马勇也礼貌地说:“不用谢,别客气。”

然后俩人都感到了一种暖意的别扭,因为俩人以前从来没有这么说过话。

又一日,太阳还是很红,国家和人民也都挺好的,马勇再次做东请俞晓红和张琪在“牛车水”大酒楼吃饭见面,算是给俩人正式做媒。

俞晓红和张琪终于坐在了“牛车水”大酒楼里一张餐桌的两端,中间相隔着螃蟹、王八和马勇。马勇觉得自己应该先说点什么,介绍人在这种场合似乎都是要先说点什么的。于是马勇便说:“张琪,俞晓红,你们两个也都认识,我也不用多作介绍了,反正就是毛主席说过的那句话:你们从五湖四海走到一起来了。我要说的是,希望你们俩人好好相处,互相帮助,互敬互谅,增进了解,培养感情,发展——”马勇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说这些话就像个干部,同时他看见俞晓红在笑。

俞晓红正把脸埋在自己的手掌心里竭力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马勇说:“俞晓红你笑什么?我是不是有点太正儿八经假模假式的?”

俞晓红笑着说:“马勇你想想,你刚才那些话是谁曾经说过的?”

马勇不明白:“谁?”

俞晓红说:“你好好想想。”

马勇想不起来,便猜了一个:“是单位领导?”

俞晓红说:“不是。”

马勇又猜:“那么是你爸爸?”马勇想到了俞晓红的父亲,他过去的丈人,那是个已经退休的老干部,老头倒是喜欢对年轻人说这些很富有原则性的话。马勇说:“既然不是领导说的,那么就是你爸爸说的,对吗?”

俞晓红实在憋不住大笑起来,说:“马勇你傻不傻呀!你忘了当初介绍人介绍咱俩认识的时候,他就是这么对咱俩说的,什么要互敬互谅互相帮助的,你把那些话又都端到这里来了!”俞晓红笑个不止,突然她看到了坐在对面的张琪,便不笑了,意识到自己说这番话的不合时宜,脸也红起来,低头嗫嚅地说:“马勇真傻。”

张琪也脸红了,想想,也觉得好玩地笑起来,同时也有了一点点别扭。

马勇颇为尴尬,对张琪和俞晓红说:“张琪,俞晓红,对不起啊,我没当过介绍人,介绍人我这辈子也就当年见过那么一个,一不留神就把他的话给说了,我也不知道还应该怎么说,让你们俩笑话了也别扭了,对不起。”

张琪红着脸说:“没关系。不过,马勇,我也觉得你那些话说得恶心了点,你怎么说得像个科长似的?你平时不这么说话呀!”

俞晓红也笑着说:“他一正经,我就觉得特喜剧,就想笑。”

马勇哈哈大笑起来,随即也松弛了,说:“是,是,是,那我就别装干部了,我说句人话吧:我是把你们俩拉扯到一块儿了,你们就好好地处吧。我呢,也别在这渗着了,我现在就去买单走人,你们俩往下发展。”马勇说着站起来,张琪却一把拉住他,坚持说这顿饭必须由他结账,马勇瞪起眼说:“哥们儿你这是骂我啊!”又说:“俞晓红给我做了七年的饭,我请她一顿还不应该吗?”马勇这么一说,俞晓红的眼圈又有些要红湿的迹象,马勇懊悔得心里一阵一阵地咬牙,心想自己真他妈不会说话!于是马勇赶紧到前台买了单,走了。

马勇是个魁梧的人。马勇摇晃着他魁梧的身子走出酒楼去。马勇走出酒楼却没有离去,马勇很魁梧但心却很细,他靠在酒楼门前的暗影里偷偷观察里面的张琪和俞晓红,果然就看到了让他不放心的一幕。马勇事先就估计到张琪和俞晓红可能会彼此拘谨,无法顺利发展,可看到的比估计的还要糟糕一些:张琪和俞晓红都僵硬地低头坐着,谁也不先开口说话,俩人身后不远有个酒楼请来的演奏小姐正在用二胡演奏《江河水》,声调凄婉,烘托得俩人愈发不像是来相亲的倒像是来泣别的,这让马勇又是一阵暗自咬牙。于是马勇掏出手机来给张琪打电话,待看到那头张琪被骤然而响的铃声所惊动也拿出手机来接听的时候,马勇赶紧说:“张琪,别出声,是我,马勇,你听着就行。”然后便开始训导张琪:“哥们儿,你行动啊!你对她说点什么呀,哪怕你说今天天气不错,或者你说中东的局势,你不是专管国际新闻的吗?要不你说你们家有蟑螂,总之无论你说点什么也比两个人呆坐在那儿强啊,像两个兵马俑似的!哥们儿你别渗着了快行动吧!”马勇的训导起了作用,马勇看到张琪放下手机后把一只螃蟹夹起来放到了俞晓红面前的小碟里,像憋着尿一样哆嗦地说:“俞晓红你吃螃蟹吧。最近中东的局势你知道吗?”俞晓红嫣然一笑,说:“好的,谢谢。中东的局势我是知道的,本·拉登还没被抓住。”马勇也笑了,心想:行,战斗打响了。

马勇真的走了。马勇于是摇晃着他魁梧的身躯朝一辆出租车走去。马勇要去超市接赵慧,准备和赵慧去幽会。马勇卸下了一块心病,他可以放心地去经营他自己的爱情了。

此时已是黄昏,正是大家谈情说爱的好时光。

马勇和赵慧的幽会进行到了夜晚十点,其间包括吃饭,饭后的咖啡,情意绵绵地聊天,到了十点钟的时候,俩人都有些浓烈得掰不开了。十点钟是一个人容易想干点儿什么坏事的钟点,许多孩子都是在十点钟的时候被播下种子的,于是俩人都觉得必须要再做点儿什么才能把今晚的爱情进行到底。俩人继续行动打车去了赵慧的家。进得门来,马勇和赵慧都已经有些缺氧似的呼吸困难,眼前一片迷蒙,看什么都像眼睛近视了,于是俩人顾不上停顿和小心,直接去了赵慧的卧室。进得卧室来,卧室灯光幽暗,愈加在鼓励俩人,马勇一把抱住赵慧进行了热吻,同时试图去解开赵慧的衣扣,急切地说:“赵慧我爱你。我×,你这扣子怎么解不开呀?”赵慧承接着马勇的吻和马勇对她的宽衣解带,说:“马勇我也爱你。你慢慢解,别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衣扣终于被幸福地解开,马勇和赵慧拥抱着双双倒在床上,像两块热豆腐似的缠绕。这时候意外发生了,一小桶凉水倏地如天外流星一样地泼浇过来,马勇惊吓地跃然而起,顶着头上的流水看过去,顿时有些犯傻:赵慧的儿子,七岁了,刚上小学一年级,小小人儿却有个伟岸的名字叫陈勇刚,陈勇刚正提着一只家里用来浇花的小塑料桶,桶里还有些水没有泼净,愤怒地瞪着他。

赵慧也惊吓地瞪起眼说:“陈勇刚你干什么呀?”

陈勇刚响亮地说:“我拿凉水泼流氓,我让他感冒!”

一年级的小学生陈勇刚义愤填膺地说明着他的行为。马勇正睡在他的爸爸以前睡过的床上,并且还用一只手搂着妈妈(尽管现在已经把手拿下去了),就像他的爸爸以前经常做的那样,这让陈勇刚十分生气。一年级的小学生陈勇刚生气了。

赵慧笑了起来,耐心地对儿子说:“刚刚,他不是流氓他是马勇。你知道的,妈妈和爸爸离婚了,妈妈还年轻,妈妈还要建立新的家庭,所以马勇叔叔就是妈妈的男朋友,朋友总是很要好的嘛,就像妈妈现在和马勇叔叔这样。”赵慧还示范地向马勇身上靠了靠。

一年级的小学生陈勇刚严正地说:“那不行!”

赵慧生气了,说:“你还管着妈妈了!为什么不行?”

陈勇刚说:“妈妈要和爸爸睡觉!”

马勇慈祥地笑了,他觉得自己这个时候有必要笑得慈祥一些,马勇慈祥地笑着更进一步地启发陈勇刚:“刚刚,我爱你的妈妈,以后我会和你的妈妈结婚的,那样我也就是你的爸爸了。你说得对,爸爸和妈妈是要在一起睡觉的,所以我就和你的妈妈今晚在一起了。”

一年级的小学生陈勇刚想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说:“那不行!我妈妈是和我陈建一爸爸睡觉的!不能和别人睡觉!”陈勇刚的爸爸叫陈建一,陈勇刚只承认陈建一拥有对他妈妈的睡觉权。

陈勇刚坚决地反对除陈建一之外的男人和他的妈妈睡觉,并且气急败坏地哭了起来,又重新提来一桶水要继续朝马勇身上泼去,这让马勇和赵慧一阵手忙脚乱地抱头鼠窜,最后还是赵慧抢夺下了陈勇刚手里的小桶,抱起了哭闹的儿子。赵慧抱着哭闹的陈勇刚对马勇无奈地说:“马勇,你还是先走吧。”

马勇很扫兴,叹了口气说:“那我就先走吧。”

马勇就走了。

马勇摇晃着他魁梧的身躯出得门来孤单地走在大街上,他觉得很不好受。马勇已经解开了赵慧的扣子却不能把爱进行到底,所以马勇觉得不好受了,周身如火焰焚烧。马勇苦笑地想到要是以后他和赵慧结了婚,难道还要在卧室的大床上撑起一块塑料布来吗?就像塑料蔬菜大棚似的,他和赵慧像两棵白菜躲在里面,以防止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桶凉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那种日子可怎么过啊!由此马勇便想起俞晓红的好来了,起码俞晓红没有一个会朝他泼水的儿子,即使有儿子,那也没关系,那也是他马勇自己的产品,他完全可以把小家伙捉过来,揍他的屁股,然后让他乖乖地回去睡觉。但赵慧的儿子他却是不能打的,那是别人的产品,打不得的,他只有耐心地和一年级的小学生陈勇刚商量,如果一年级的小学生陈勇刚不同意,他只有乖乖地从床上下来穿上衣服走出门去,夜半三更流落街头。

马勇流落在街头又想起了俞晓红的发卡来了。俞晓红有一个像小梳子一样插在头上的发卡,是象牙的,那是有一年马勇送给俞晓红的生日礼物。马勇和俞晓红闹离婚的时候,俞晓红用一把榔头把发卡砸了,砸得粉碎,象征俩人情断义绝。马勇当时望着碎了一地的象牙渣子,冷笑着说:“俞晓红你还别不信,我只要跟你离了,我立马就能找个比你好得多的,我立马就会幸福无边,没事我偷着乐!”俞晓红也冷笑地说:“那就离了!看谁离了能偷着乐!”于是俩人就离了。所有离婚的人其实都是对自己充满了自信,都是觉得一旦脱离了甲方就有无数美妙的乙方在前面等候,自己要做的就是去挑一个更妙的罢了,只有对自己不自信的人才会死乞白赖拖着不离,就像米兰·昆德拉说的:生活在别处!所有离婚的人都是相信美好的生活永远是在别处的。马勇孤独难受地走在深夜的大街上,想到:看来并不完全是这样。

张琪和俞晓红的恋爱也出现了问题。

张琪从大街上给马勇打来电话说:“马勇,我不想跟你们家俞晓红谈了!”

马勇首先纠正张琪:“什么叫‘我们家俞晓红’?俞晓红现在是大家的,就像太太口服液属于全体消费者!”然后马勇惊讶地询问张琪:“怎么了?怎么才谈了几天就不谈了?”

张琪说跟俞晓红很难相处,俞晓红太矫情。张琪说比如就在今天,就是现在,今天俞晓红约张琪陪她去逛商场,张琪开始挺高兴的,便在腋下和衣襟上喷了许多的男用古龙香水,香喷喷地去了。但俞晓红逛起商场来是没完没了,从下午两点一直到天色渐黑依然没有休止,这使张琪身上的古龙香水和他最初的兴致勃勃一点点地在商场的空气中消失殆尽了。张琪是抽烟的人,但商场里是不许抽烟的,张琪实在憋不住,便对俞晓红提议说能否让他到外面去抽棵烟让俞晓红自己先逛着?俞晓红不高兴了,说:“你怎么也跟马勇一样啊?而且咱们刚开始交往,你就这样没耐心了,连这一点点牺牲都不肯吗?”张琪便忍着,以最大的耐心继续陪俞晓红在商场里像两条鱼似的游着。俞晓红不光要张琪陪她而且要让张琪以积极的态度参与进来,譬如俞晓红挑了一件水红色的女内衣问张琪:“张琪你看我买这件水红色的怎么样?”张琪说:“好。”俞晓红又挑了一件青绿色的问张琪:“张琪你看这件绿的怎么样?”张琪又说:“好。”俞晓红又挑了一件粉色的问张琪:“张琪你看这件粉的呢?”张琪再次说:“好。真好。”俞晓红彻底不高兴了,说:“张琪你干吗呀?你敷衍我呀?你要不愿意陪我你可以走啊!”说得张琪一阵阵地眨巴着他的丹凤眼,在心里暗暗咬牙,恨不得想抽俞晓红。张琪气恼地在电话里对马勇说:“马勇,你老婆怎么这么难伺候啊!整个一慈禧太后!”

马勇一听就知道俞晓红这是又来劲了。俞晓红时时都要考验男人对她的挚爱有多深,是否处处想着她,是否时时都在琢磨她的心思,是否像护舒宝卫生巾似的对她体贴入微,俞晓红是读法国文学的人,她渴望那种浪漫的细腻的柔情似水般的爱。过去俞晓红就经常这样考验并要求马勇,而马勇则会常常不耐烦地对俞晓红说:“都老大不小的人了你还玩这套老花痴装嫩有劲吗?那是弱智和傻×玩的!”俞晓红便会气恨地说:“马勇你这个人一点情调都没有!我当初怎么就嫁给你了呢!……”于是俩人又吵得天翻地覆,日月无光,又是一段日子里相互不再说话,俩人也不再同床过性生活,俞晓红也不再给马勇做干煸豆角。

马勇赶紧对张琪说:“张琪,哥们儿,你先别急,你们在哪个商场啊?我马上过去!”

马勇赶到商场的时候,看到张琪一个人坐在商场门口的台阶上抽烟,脸子吊着。

马勇问:“俞晓红呢?”

张琪恨恨地说:“我让她一个人在里头待着!我不理她!”

马勇说:“张琪你脾气不是挺好的吗,怎么你也说翻就翻啊?”

张琪说:“我脾气再好我也受不了她那么矫情啊!我觉得我就像跟一手榴弹在谈恋爱,谁知道哪点不对她就炸了。”

马勇说:“俞晓红就是想拿这个劲儿。女人嘛,你就照琼瑶那戏里的女主角去想象,都是那么神经兮兮的,你就理解了,你就让让她,啊。”

张琪说:“那不行,不能惯她这个毛病!马勇,我不跟你老婆谈了,你把她领回去吧!”

马勇于是急了。马勇一心想让俞晓红的婚姻有个着落,作为男人,他深深知道一个漂亮的女人独自在社会上长期耍着单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多少已婚和未婚的男人都会惦着她,像狼惦记着肉。漂亮的女人与狼共舞,一不小心就会被哪只狼给撕裂了,所谓红颜薄命就是打这来的,马勇一想到俞晓红最后要落得凄凄惨惨心里就有些发涩。马勇于是便赶紧劝张琪道:“别别别,哥们儿,你别这样。谁叫咱们是男人呢?咱们男人就大度一点,就包容一点,就让着女人一点不行吗?你身上的肉该长哪还长哪又少不了什么!”

张琪依旧说:“那不行!要那样我不是太掉价了吗!”

马勇锲而不舍地说:“张琪,你不能这么想!女人嘛,你就当她们是小猫啊,小狗啊,小鸡啊,小鸡小猫小狗跟你撒个欢儿,急了,还咬你一口,你能跟它们计较啊?你就说现在好多人家养小狗,整天把那小狗抱着,给它洗澡,牵它遛弯儿,我还见过一人给他们家小狗服用脑白金,为了让那狗能睡好,跟伺候他们家祖宗似的。你能说那些养狗的都太掉价了吗?那是爱心!对待女人也是一个理儿,你就当她们是一宠物,咱就宠着她们一点又有什么呀?你就当咱们男人是养狗的!”

张琪扑哧一声笑了,说:“马勇你真能胡掰!”

马勇说:“行了,一会儿你进去跟那小狗服个软,哄哄她。对了,她不是要买内衣吗,你就主动买一件送给她,你就买那件水红色的,俞晓红喜欢水红色的,她其实特明白她自己要什么,她就是想让你说出来,她要检验这个男人对她了解体贴入微到什么程度。你有钱吗?没钱我给你。”

张琪说:“滚你的!我还缺这点钱了!”

马勇说:“那行,那你就买吧,反正这条小狗现在是归你养了。对了,一会儿你买了衣服别这么直不楞登就给她,你买个草编的篮子,商场工艺品柜台都有卖的,篮子里你再放点花儿。你可千万别买玫瑰花什么的,俞晓红认为那太常规,俗了,你就买一捧向日葵放在草篮子里,俞晓红喜欢那种自然的田园的味道,然后你把水红色的衬衣放在金黄金黄的花上,送给她,她一准儿就得乐。俞晓红不是一个贪小的人,她绝不在乎一件衣服,她要的是男人把她喜欢的那种情调捧给她,她就是那么个品种。”

张琪笑着说:“马勇你怎么那么了解俞晓红啊?”

马勇心说,废话!我跟俞晓红在一个床上睡了七年,她的内衣我没见过一百件也见过八十件了,我还知道她睡觉前要往身上抹药膏哩,她左腋窝那儿有一块癣。但马勇这话当然不能对张琪说。

马勇劝说完了张琪,又摇晃着他魁梧的身躯赶紧走进商场里去,他还要去劝说俞晓红。马勇走进商场大门的时候,有点发笑,觉得自己就像个媒婆,来回奔忙,两头说合,只是他这个媒婆每月不来例假罢了。

马勇在商场转悠了一大圈最后在音像部找到了俞晓红,俞晓红把自己像只虾米似的蜷缩在顾客用的长椅上,戴着商场的耳麦,在独自听着提琴协奏曲《天鹅之死》的CD盘,一脸黯然神伤。马勇一看就知道俞晓红又受刺激了,张琪拂袖而去让俞晓红大受刺激,她并不是在乎张琪这个具体的男人,而是伤感于男人们对她的轻视,至少男人没有把她放在一个重要的位置上来对待,这让她很感失落。俞晓红是个心高气傲又很感性的女人,于是俞晓红就听圣桑,俞晓红一伤感就听圣桑,听着圣桑琴弦下的哭泣,感伤着天鹅美丽孤独的悲凉,顾影自怜着,自己把自己催发得眼泪汪汪。

马勇走过去挨着俞晓红坐下,说:“又提前来更年期了?”

俞晓红翻了马勇一眼,说:“讨厌!”

马勇说:“你怎么能对人家张琪发脾气呢,你太不礼貌了吧?”

俞晓红沉浸在她的感伤中,说:“我就这样儿。他受不了他去找别人!”

马勇不禁恨得暗暗咬牙。俞晓红过去就常对他这样,一感伤起来就蛮不讲理,马勇就常跟她吵起来,吵得俞晓红更加感伤,于是就更加蛮不讲理。但这次马勇没有跟俞晓红吵,马勇看到俞晓红精心描绘过的眼窝有一些凹陷,丝丝憔悴从那些粉底霜和眼影膏中遮掩不住地渗透出来。过去俞晓红的眼部从来都是饱满和光洁的,于是马勇也有一点感伤地想:嗨,都离了,她心情也不好,也怪不容易的,还吵什么呀。于是马勇便诚恳地说:“俞晓红你这样可不行,你这样哪个男人会爱你呢?”

俞晓红还是受刺激了,尽管马勇是和颜悦色说的。俞晓红把音乐唱机“啪”地一关,让天鹅的悲鸣戛然而止,高傲地冷笑一声,说:“那我们等着看好了,我们等着看到底是爱我的人多还是爱你马勇的人多!你不就找了个检察院的吗,有什么了不起,老百姓都说检察院是二等公民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我看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俞晓红说着同时在沙发上坐直了身子,后脊梁也像弓箭一样地绷紧了,这是作好了准备和马勇吵架的姿势,俞晓红等着马勇一开口便立刻予以反击,过去在俩人的世界里那些吵得天翻地覆日月无光的大战,便都是由这样一个前奏动作姿势开始的。

马勇却在笑。马勇把自己魁梧的身躯笑成了一团和气的弥勒佛。马勇坚决地抱定诚恳到底和气到底友爱到底的原则,坚决不和俞晓红计较,坚决把自己的角色贯穿到底。马勇微笑地说:“哦,那我失言了,俞晓红,对不起,你别生气了,你喝点水吧。”马勇起身去买了一瓶矿泉水和一包卫生纸来,拧开盖,用卫生纸把矿泉水瓶口仔细地揩拭一遍,然后递给俞晓红,让她喝,俞晓红是个讲究的人。过去马勇从来不为俞晓红这么干,认为俞晓红太他妈矫情,但现在马勇像阳光一样灿烂地微笑着为俞晓红这么效劳。

马勇再次展现出来的温善让俞晓红的剑拔弩张戛然而止,俞晓红不习惯地愣了一下,绷紧的后脊梁随即也慢慢松懈下来,同时不习惯地说:“马勇,你最近态度怎么这么好啊?”

马勇灿烂地笑着,说:“俞晓红,咱们现在不是夫妻咱们是朋友了,还是那句话,朋友之间,我总得讲谦让和礼貌吧?反过来说,你也得讲礼貌吧?”马勇知道此时必须要把俞晓红角色的位置改变过来,让她理性起来,这样谈话就好谈了。如果还是夫妻那种角色的感觉,她就会耍赖,就会刁蛮,就会死不讲理,好多温文尔雅的知识女性一回到家里就成了泼妇,这是家庭环境的无所顾忌、放松、随意和不加约束让她们放肆了。果然俞晓红就有一点脸红,果然俞晓红就又有一些歉然地说:“那……对不起了马勇,我刚才说话有些不好听。”马勇赶紧更谦和地说:“没关系。俞晓红,你想听听一个朋友对你的看法吗?”果然俞晓红就礼貌地说:“你说。”神态就像回到办公室,面对她的同事们,说有分寸,笑有分寸,规范和约束着自己,这时候的女人一般都很可爱,办公室里和社交场合的女人普遍都要比在家时可爱,俞晓红现在就是这样地可爱着。

马勇便开始说:“俞晓红,首先,你确实很漂亮,五官尤其漂亮。”这是马勇的伎俩。马勇明白要让女人先高兴起来,让谈话气氛轻松,你首先就要去夸她们,而最有效果的夸奖就是赞美她们漂亮,即使是一个丑陋粗壮的女人,你都要尽量说她身材不错,一个女人,你只要想夸她,她身上总是有什么地方生长得对得起国家和民族,是能让你夸的。

俞晓红笑了,这是所有的女人都爱听的。俞晓红骄傲地笑着说:“那当然!”

马勇继续说:“你五官啊,脸形啊,腿啊,都挺漂亮的。”

俞晓红伸出手来:“还有手哪,我手也挺漂亮的!”

马勇说:“对,手也挺漂亮。”

俞晓红又说:“我腰也不错啊,我腰也很漂亮的!”

马勇心里说:屁,你腰都发福变粗了,里头用一块腹带勒着,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但马勇依旧灿烂地笑着说:“对,你腰也很漂亮,盈盈一握,这才叫腰!”

俞晓红于是越发笑得一脸生动,说:“马勇你今天怎么这么会说话呀?”又幽怨地说:“你过去怎么不夸我漂亮?过去我一让你好好看看我,你就说:看什么呀,咱俩都睡了这么些年了,都快睡出老茧来了,就是戴安娜王妃,也看得差不多了。你真没劲!”

马勇心里说:过去咱俩天天一起睡着,我天天夸你漂亮,我有病啊?有天天夸枕头漂亮的吗?但马勇不能这么说,马勇嬉笑地说:“过去,我不是当局者迷嘛。”

俞晓红说:“那你承认你过去是瞎了眼了,是吧?”

马勇这时候什么都承认,说:“对,我瞎了眼了,我是色盲。”

俞晓红满意地哼了一声:“你承认就好。还有呢?我还有什么优点?”

马勇说:“还有,你很聪明。”

俞晓红骄傲地纠正马勇:“我不是聪明我是智慧,智慧和聪明是两个档次。”

马勇便说:“对,你很智慧。”

俞晓红于是又笑得一脸生动,穷追不舍地问:“还有呢?”

马勇想想,说:“还有,你不小气,你不像一般的女人,为了钱啊,人之间的交往啊,在那抠啊,算计啊,相互间翻老婆舌头传闲话啊,你从来不,你挺大气的。”

俞晓红于是有一点感动了,说:“马勇,你能这么说,算你还有良心和眼光!”

马勇这时候把他的核心内容适时地插入了进来:“但是,俞晓红,你不可爱。”

俞晓红脸上生动辉煌的笑被马勇像拉断了电门一样地凝结住了,又像要吵架一样激愤地叫起来:“我怎么不可爱了?我怎么不可爱了?你说,我怎么不可爱了?”马勇已经预计到了俞晓红在这句话上会咔嚓咔嚓地向他发作,马勇沉稳地笑着说:“你看你看,你又急了。俞晓红,我说了咱俩现在是朋友,作为朋友,我是真心想帮助你,你就不能听朋友一句话吗?”俞晓红已经转向夫妻角色的挺进又被马勇拉了回来,看在朋友和同志之间相处的定位上,这是马勇事先给这次交谈设计好并牢牢把握的分寸和度,否则又要谈崩,俩人又可能吵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果然俞晓红就理智了一些,俞晓红理智地忍着不满,保持着知识女性的风度说:“好,你请说吧。”

马勇便深入地说:“俞晓红,不是我说你,你有时候确实不可爱。就因为你漂亮也聪明,所以你就认为男人找了你都应该高兴地拉屎都唱着歌儿,男人就该处处宠着你,一旦宠得你认为不到位,你就不高兴,就要耍脾气,只顾自己不顾别人,时间长了,你的漂亮也看够了,你说哪个男人能待见你?你找八十个男人最后也得跟你离!爱是互动的,你要让男人爱你,你自己就得可爱。今天我是作为朋友真心地跟你说这番话的,过去我一说你就跟我吵,今天我希望你能认真想想。”

俞晓红默不作声了,少顷,讪讪地说:“马勇,我是不是真的挺让人讨厌的?”

马勇说:“是,你有时候确实挺让人讨厌的。”

俞晓红说:“那怎么办呢,我就这么个性格,我就这样了。”

马勇于是像长辈一样地说:“得改。俞晓红,这个毛病咱一定得改。一会儿你跟张琪道个歉,就说你错了,以后再不这样了,好不好?张琪不就是想出去抽棵烟嘛,一会儿你索性买条好烟送给他,道歉得要有具体行动,这样才显得你温柔细致体贴,可爱!”

俞晓红叫起来:“我还要给他道歉啊?我还给他买烟?那不行!我要是服了软,宠坏了他,以后他要给我登鼻子上脸怎么办?我不道歉!我更不给他买烟!我讨厌死你们男人抽烟了!你忘了咱俩是怎么离婚的?其中一条就是你整天抽,抽,抽,抽得一屋子都是烟!”

马勇便又苦口婆心地说:“俞晓红,你不能这么想。男人嘛,你就当他们是小猫啊,小狗啊,小鸡啊,你看现在那些养狗的,整天把狗抱在怀里,给它洗澡,牵它遛弯儿。我还见过有一人给他们家狗服用脑白金,为的是让狗能睡好觉,你能说那些养狗的在狗面前都太下贱了吗?那是爱心!女人对待男人也是这个理儿,男人,你就当他们是一宠物,你就宠着他们一点又有什么呀!不就是宠条小狗吗?你就只当你们女人是养狗的!买条烟,你就只当是给狗买狗食了。你有钱吗?没钱我给你。”

俞晓红扑哧一声笑了,笑得脸上桃花灿烂,说:“好啊,那你就给我钱吧。”

马勇果然就掏出三百元人民币来,让俞晓红给张琪去买烟。

俞晓红却没有接钱,刮目相看地望着马勇,眼里的神情怪怪的,说:“马勇,我发现你现在变得真是不错啊,你以前怎么不这样呢?你以为我会要你的钱吗?像你说的,不就是宠条小狗吗?只要说得我心甘情愿了,不就是喂狗吗?”俞晓红起身就去烟酒柜台买了一条软中华烟,拿给马勇看,说:“这狗食够档次了吧?”

马勇望着那烟心里颤了一下:我×,软中华,六百五一条哪!马勇记得结婚七年只有一次他和俞晓红过性生活让俞晓红觉得特别满足和甜美,俞晓红在床上瘫软如泥,俞晓红才给他买过这么一条中华烟抽。马勇想起张琪给他说过的那句话来了,心说:妈的,现在这块肥肉让张琪这个狗给吃了!

这时候张琪拎着一草篮子的向日葵过来了,金黄的向日葵上放着那件水红色的女内衣,商场里顿时像走过来一块田野,似有风在草尖上吹过,气息淡淡的,青涩着,是青草的味道。张琪把篮子递给俞晓红,嗫嚅地说:“晓红,刚才是我态度不好,对不起了。”俞晓红意外地接过张琪递给她的金黄与嫣红,心情顿时清爽,黯然一扫而光。俞晓红一看就知道这是马勇的点拨和建议,只有马勇才知道她喜欢这些小小的别致的风情,心里不禁很涌起一些暖意的感动,但俞晓红并不说破。俞晓红把烟递给张琪,说:“谢谢你。刚才首先是我态度不好。这个给你。张琪你悠着点儿抽,烟抽多了不好。”张琪拿着那条烟,万没想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瞠目结舌着,表情就像一只巴伐利亚呆狗。

马勇乘机说:“张琪,你看人家俞晓红,多大度,多细腻,多体贴,你再看看你!俞晓红让你陪着逛商场你还不耐烦,你还跑出去抽烟,你那破烟一会儿不抽你会死呀?你惭愧不惭愧呀?还不好好再给俞晓红道歉!”

张琪让马勇训斥得越发像呆狗般地说:“是,是,晓红,我不对,我道歉。”

俞晓红却让马勇说得眼圈红湿了,说:“张琪你也别怪我刚才态度不好,其实我是受过伤的,过去我多想让马勇陪陪我呀。说实话,过去马勇能陪我逛一次商场,能忍着一小时不出去抽烟,我就能幸福好几天,好几天我连见了我们报社看门的大爷都情不自禁跟人家笑,真的我不骗你张琪!女人嘛,不就是想得到一点温情嘛,可马勇他就吝啬地不给我……马勇我没冤枉你吧?”

马勇赶紧说:“没有没有没有!绝对是真情告白!张琪,过去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现在想起来,我整个是一傻×嘛!张琪你可绝对不能跟我学。一个好男人,那就应该是女人脚上的鞋,女人走到哪里我们就应该紧跟到哪里,男人活着的任务就是要让女人幸福。张琪你还不好好陪俞晓红去逛,赶紧的呀!”

张琪也赶紧地说:“是是是,晓红,我陪你去吧!”

俞晓红却说:“我渴了。”

张琪一连声地说:“我去买水!我去买水!我去买水!”张琪像狗一样飞窜出去买水了。俞晓红则走到马勇身边,像看大熊猫一样地看着他。

马勇说:“你干吗?刚才我不是给你买过水了吗?”

俞晓红说:“我不喝水,我就想看看你。”

马勇说:“你看我干吗?我长得像避孕套吗,你这么好色地看着我?”

俞晓红不理会马勇的玩笑,严肃地说:“马勇,看来你还是蛮懂女人的嘛,你以前怎么不这样做呢?”

马勇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彼时咱是夫妻,此时咱是朋友。”

俞晓红不满地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马勇说:“你琢磨去吧,区别大了。”

这一日是星期日,太阳红得不好了,阴着,但国家和人民还是挺好的。赵慧家里有些凉了,赵慧本来是想趁着星期天在家里给儿子好好洗个澡的,因为凉,怕儿子感冒,便对马勇说:“马勇,你带刚刚到澡堂去洗个澡吧,好多年都没大人带他到澡堂洗澡了。洗完快回来,我在家给你们爷儿俩做饭。”

马勇于是便牵着一年级的小学生陈勇刚到澡堂去,跟牵一条小狗似的。进得澡堂来,马勇和陈勇刚除去了身上的每一根布丝,均袒露出刚出生时的模样。一年级的小学生陈勇刚惊讶地盯着光溜溜的马勇看,他看出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叫起来:“马勇叔叔,你真不讲卫生,你小鸡鸡这里长这么多头发,你脏死了!”陈勇刚这么批评是有道理的,因为他的小鸡鸡那里是光溜溜的,像白玉一样的洁净,一年级的小学生陈勇刚完全有理由指责马勇的龌龊。

四周赤裸裸的大人们全都像布谷鸟一样地笑起来。

马勇笑得要岔气,笑过之后,他觉得有一点问题了,便问陈勇刚:“刚刚,你爸爸,从来就没带你来澡堂洗过澡吗?”

陈勇刚果然就没有任何关于他的陈健一爸爸带他来澡堂洗过澡的记忆,爸爸和妈妈已经离婚很多年了。陈勇刚说:“我都是在家里妈妈给我洗澡的!”陈勇刚想想,又补充道:“姥姥也给我洗澡!”

马勇于是觉得问题有一点严重了,他刚和赵慧接触的时候,初次见到陈勇刚,就觉得这孩子似乎有点女性化。比如陈勇刚都是蹲着小便,像小女孩似的,这是他平时看到妈妈或者是姥姥这样而本能地模仿的,包括他连这样的男人身体形状常识都不知道,都要大惊小怪,这是单亲家庭,一个全部被女性包围而缺乏男性阴阳调和的单亲家庭而导致的孩子发育畸形。这孩子发育有些不正常了,马勇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助这孩子纠正过来,有必要给这孩子上一堂人体构造生理卫生课。于是马勇便像校长一样对一年级的小学生陈勇刚认真地说:“刚刚,你听叔叔给你说,这不叫头发,这是人的体毛,科学的名称叫阴毛,你长大后也会有的,这是一个男人正常发育长大成人后的自然现象,就像你平时看到叔叔啊伯伯啊会长胡子一样,很正常,你不用大惊小怪的。另外,刚刚,以后小便你要站着!你是男孩,再长大你就是男人,男人就要站着尿,这很雄伟!你要雄伟起来。你都记住了吗?”

一年级的小学生陈勇刚说:“记住了。”

马勇说:“你记住什么了?”

一年级的小学生陈勇刚响亮地说:“长大了我会长毛!”

洗完了澡,马勇又牵着小狗似的陈勇刚回家去。赵慧见到洗得红扑扑的儿子,心花怒放,感慨地说:“还是家里有个男人好啊!”于是对马勇更加洋溢着亲昵,把做好的丰盛的晚饭端上来,招呼马勇和儿子吃饭。饭间,赵慧满意地瞧着被马勇搓洗得像剥去了一层壳白鸡蛋般的儿子,笑眯眯地说:“刚刚,跟马勇叔叔去洗澡好不好啊?”

陈勇刚使劲嚼着一块猪排说:“好。”

赵慧说:“怎么个好啊?”

陈勇刚说:“马勇叔叔都给我讲道理了。”

赵慧说:“讲什么道理了?说给妈妈听听。”

一年级的小学生陈勇刚暂时饶过了猪排,努力回忆且整理归纳了一下学习收获,说:“以后,我长大,我会发育,然后,我小鸡鸡这里会长毛,这是马勇叔叔说的。”

马勇此时还不无得意地笑着,期待能得到赵慧的夸奖。马勇不无得意地笑着朝赵慧扭过脸去,一望之下,怔住了:赵慧的脸阴沉了下来,像干部一样地瞪着他。

赵慧生气地说:“马勇,这么小的孩子,你怎么给他讲这个?”

马勇懵懂地:“这怎么了?”

赵慧更生气地说:“还怎么了!这么点大个孩子,你给他讲这么下流的东西!”

马勇委屈地叫起来:“这怎么是下流呢?这是人体生理卫生知识,应该让孩子知道!给孩子讲生理卫生知识这是现代科学教育!你的孩子心理发育已经有些不正常了,他应该真正像个男孩一样地生活,他应该知道一个男人从小到大是怎么回事,这怎么能说是下流呢!”

赵慧这时候已经是气恨了,说:“还不下流?什么那个……你对孩子都说得出口!”

马勇笑嘻嘻地说:“说不说它都是天然作物,都要自然生长嘛。”

赵慧恨恨地说:“无耻!怪不得人家说你们文艺界的人都乱七八糟的!”

马勇纠正说:“我是新闻界!”

赵慧寒心地说:“都一样!我跟你处对象的时候,好多人都劝我别跟你交往,说你们文化界的人都乱,靠不住,我当时不听,现在看来,还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我就想,如果以后我们成了家,你这么教孩子,孩子跟着你能学出什么好来?我可就这么一个孩子!”

马勇不笑了。马勇这时候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马勇把手里的筷子一放说:“赵慧,你要这么说,这饭我可吃不下去了。”

赵慧正在气头上,也把筷子一放说:“不吃你就走!”

马勇就走了。

马勇不想走的,他本来已经计划好饭后和赵慧继续甜蜜的,但他的自尊心把他带走了。

马勇于是在夜幕时分又独自流落街头了,周身又是火烧火燎般地难受了。马勇火烧火燎般难受地游荡在大街上,无处归家,便又想起俞晓红来了。马勇想到,俞晓红过去天天跟他掐,掐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但在这个问题上是绝对不会跟他掐的,俞晓红的知识层面会使她在这个问题上和马勇高度融洽完全一致。马勇想起他和俞晓红曾经共同被一本书所感动,那是美国著名社会小说作家阿瑟·黑利的夫人写的一本回忆录,那书里有这么一段情节,阿瑟·黑利的三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一个四岁,孩子们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来到这人世间的,就一起去问妈妈,于是阿瑟夫人便把孩子们带到了浴室,脱去了衣服让孩子们观察她的身体。阿瑟夫人指着自己的生殖器官对孩子们说:“爸爸和妈妈相爱了,于是就把你们一个一个播种到妈妈的肚子里,过了一段时间,你们成熟了,就像南瓜长熟了,然后你们就一个一个从妈妈这里走出来了,于是我们就有了现在这样一个幸福的家。”俞晓红当时看得无比感动,眼泪汪汪,说:“太美丽了!”而马勇也认为那的确十分美丽。

马勇在街头的冷饮摊上一连吃了三份刨冰,才把火烧火燎的难受压了下去。

又一日,太阳浮出了云层,大地重又阳光灿烂,但张琪和俞晓红的恋爱却又不好了。

张琪又跑来对马勇说:“马勇,我这次坚决不和你们家俞晓红谈了!”他又一次把俞晓红说成是马勇家的,忘记了马勇纠正过他俞晓红现在就像太太口服液是属于全体消费者的。

马勇在惊愕中忘记了再次纠正张琪,惊愕地问:“哥们儿,怎么又不谈了?”

张琪激动地说俞晓红给他戴绿帽子啊!张琪说俞晓红的作派太开放,太现代,经常有男的给她打电话,她也经常跟男的一起出去,吃饭啊玩啊什么的,也不告诉他。张琪说比如就在今天,今天下班后他开车到俞晓红的住处去,想和她一起吃晚饭,俞晓红正在精致地描绘自己,打扮得像张曼玉似的,风情万千,但俞晓红却告诉张琪她不能跟他出去吃饭,已经有人先约了她了。张琪问是什么人?是个男的吗?是个年轻的男的吗?俞晓红有些不高兴了,说:“张琪,你不应该这么跟我提问题,你这么问我,显得你很狭隘,我们彼此都要尊重彼此的生活空间。”张琪便不能再说什么了,出门开了车就直奔马勇而来。张琪苦恼地对马勇说:“这要结了婚,我怎么受得了啊!马勇,你知道我这个人,嘴上整天胡说八道,但我实际挺传统的,尽管我也知道现在是开放的现代社会,也听人说现在夫妻之间都要想得开一点,什么要想过得去,头上顶点绿,可我不行啊!我不像你马勇,能承受。”

马勇说:“放屁!我就能头上顶点绿啊?”

马勇的脸阴沉地吊着,这是因为他又想起了和俞晓红的过去。过去他和俞晓红掐,掐到离婚散伙,什么不陪她逛商场啊不够体贴啊都是枝节问题,主要就是因为这个。马勇受不了经常有男的给俞晓红打电话,而俞晓红经常是接了电话就出去,也是每次出去都把自己描绘得如同张曼玉一样,马勇为此还打过俞晓红,抡起巴掌照着俞晓红像张曼玉一样妩媚姣好的脸上抽下去,马勇要把俞晓红打成如同茄子,看她还出去!而俞晓红挨了打之后反而更加地我行我素,脸上让马勇揍得姹紫嫣红更要出去,像茄子长了两条腿一样地走出去,气死马勇!这让马勇满腔愤怒痛苦却又无可奈何。

张琪说:“马勇,我现在知道你老婆为什么你自己不要硬要塞给我了,你老婆确实有毛病啊!对不起,哥们儿,你不要的我也不要,我就是来给你说一声,谢谢你请我吃了两顿海鲜,再见。”张琪说着坐进他的二手捷达车,开车要走。

马勇于是又急了,他深深知道俞晓红的再婚其实是有很大难度的,俞晓红面容姣好气质高雅风情万千,男人们初见俞晓红都趋之若鹜像狼直奔肉而去。俞晓红要挑选再婚的伴侣似乎就像在千顷麦地里揪一颗麦穗儿那样的轻易,但深入接触下去,许多男人就会退缩和躲避,尤其是想娶个正经老婆过正经日子的男人们。马勇认为张琪是俞晓红下半辈子最合适的婚姻日用品,张琪这一逃跑,俞晓红就是过了这个村很难再有这个店儿了。马勇于是果断地坐进张琪的破捷达车,拔下车钥匙捏在自己的掌心里不给张琪,说:“别介哥儿们,别走啊,咱们再谈谈。”

张琪极其怀疑地说:“马勇你非把你老婆塞给我,你到底有什么企图啊?你把钥匙给我!”

马勇有一点无赖地捏着张琪的车钥匙,锲而不舍地说:“哥们儿,谈谈谈谈,再谈谈!”

张琪坚决要走,吊着脸严厉地说:“马勇,你把钥匙给我!你给我!”

马勇则坚决不给,礮着脸涎笑着,说:“张琪,我给你说个段子,你笑一笑,你先笑一笑!”然后不管张琪那张脸如何的阴云密布,径直说起来:“有个‘梁祝新编’你听过吗?话说梁祝二人恩恩爱爱,梁山伯早上出门去学堂复习准备赶考,祝英台问他:‘相公,你中午想吃啥?’梁山伯亲热地说:‘我就吃你。’中午梁山伯从学堂回来,一看祝英台脱得光光的一丝不挂在屋里跑步,跑得浑身大汗淋漓,直冒热气,梁山伯问她:‘娘子你这是干啥呢?’祝英台说:‘相公你不是说要吃我吗,我正给你热菜哩!’”

张琪扑哧一声笑了,说:“马勇,你大爷的,你丫真能扯!”

马勇笑着说:“那咱们谈吧?”

张琪说:“谈就谈,反正我不会要你老婆的!”

马勇于是开始进行说服张琪的工作,道:“张琪,你承认不承认俞晓红长得很漂亮?”

张琪吊着脸说:“屁,蛤蟆似的!”

马勇则笑眯眯地,不计较张琪的恶劣态度,说:“你看你看,张琪你这就是赌气了!哥们儿咱们别赌气说话行吗?咱好好说话。”马勇还递给张琪一瓶矿泉水,并且巴结地替张琪把盖子拧开,笑眯眯地递过去:“张琪你喝水。张琪,我给你介绍对象,我反过来还要巴结你,有你这么倒过来的吗?”

张琪吊着的脸稍稍晴朗了一些:“好,我承认俞晓红漂亮。”

马勇说:“俞晓红气质也好,不像有的美女漂亮但俗不可耐,这你也承认吧?”

张琪说:“我看也就一般人儿。”

马勇说:“张琪你又赌气说话!到底是一般还是比较突出,你认真说!”

张琪说:“好,就算是比较突出吧。”

马勇又说:“俞晓红是记者,职称是副高,副教授,她的社会地位也很优秀对吧?”

张琪说:“对,这我不否认。”

马勇接着说:“俞晓红的经济条件也很好,除了报社收入比较高,她还有27万块钱的存款,离婚的时候,我把家里的钱都给她了。”

张琪的丹凤眼骤然雪亮,说:“哇,俞晓红有27万哪!马勇你可以啊!”

马勇顿时有一点后悔跟张琪说这个,张琪眼都绿了,跟斑鸠似的。马勇严正地警告张琪说:“张琪我可告诉你,你要是想憋着坏算计俞晓红的钱,而不是真正爱她要跟她好好过日子,我可不管跟你是不是哥们儿,我绝饶不了你!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个,是想告诉你,俞晓红跟男人交往并不贪图男人什么,她只图这个人好,说明俞晓红品质不错!你别想憋什么坏啊!”

张琪愤愤地叫起来:“马勇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会算计俞晓红的钱?跟你说实话吧马勇,我开始还担心俞晓红会算计我的钱哩!现在的女人都特功利,没多少真情实感,要不我迟迟不结婚我为什么呀?我要爱一个女人,我一切都能给她!”

马勇笑了,微笑地拍着张琪的瘦肩说:“这就对了哥们儿!要不那么多的男人,千顷良田,万亩庄稼,我怎么就单挑了你这棵葱呢?还不是你这棵葱好啊!”

张琪委屈地嘟囔道:“滚你妈的你少来!马勇你还是不相信我!”

马勇微笑着把谈话引入了主题:“张琪你想,俞晓红这样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女人,如果没有一帮的男人喜欢她,是正常的吗?你客观地说!”

张琪想想,予以承认,说:“是,不正常。”但张琪又说:“那又怎么样呢?”

马勇耐心地进一步启发张琪道:“既然有那么多的男人喜欢她,人总是会受到一点点的诱惑吧?或者说,人总是有那么一点点的虚荣心和猎奇心的吧?比如说你张琪,如果有一帮的女人成天围着你转,你偶然出去到别人那里串个门儿又溜达回来了,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张琪对此不予认同了,激烈地说:“鸟屁!她为什么就不能冰清玉洁呢?她为什么不能坚定地只爱一个人呢?她为什么就不能对旁的男人目不斜视呢?”

轮到马勇激烈地叫起来,说:“张琪啊,哥们儿啊,现在哪有那么坚贞不屈的人啊!我早跟你说过,现在就是坚贞不屈的祝英台,在城市里待的时间长了,都有可能变化的!现在的女人,你以为还像旧社会都是养在深闺的吗?现在每一个活在城里的人,包括女人和男人,你想想接触异性的概率有多高多密集啊!不像祝英台,她那个时候才有机会接触几个男人啊?而现在,就以你张琪为例,你能知道你明天又会接触和认识哪个新的女人吗?现在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明天又会认识谁。一年下来能认识一大帮!那十年呢?二十年呢?在那么多接触认识异性的机会里,你总会有觉得比较出色比较顺眼比较投缘的吧?都是凡胎俗人,只要有几分钟的时间稍稍一不坚定,祝英台就有可能背叛梁山伯跟别人好了。那漫长的婚姻里又有多少个几分钟啊!张琪,哥们儿啊,过去都说婚姻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儿,不对!现在每一家的婚姻都是全社会的事儿!现在每一家的老公和老婆,都要每时每刻跟一堆的男人和女人作战,来保卫家庭保卫婚姻!张琪你除非一辈子不结婚,你要结婚你就得面对这个问题!”

张琪说:“什么问题?”

马勇说:“祝英台有可能给梁山伯戴绿帽子的问题。”

张琪说:“×!”

马勇说:“张琪你别×,这是现代婚姻家庭,尤其是都市的婚姻家庭所面临的现状。”

张琪是记者。张琪是记者见多识广,自然就明白马勇说的确实他妈的是这么回事儿。张琪想明白了之后不免很有些沮丧。张琪沮丧地问马勇:“那我怎么办呢?”

马勇一脸英明地告诉他:“你要大度。”

张琪说:“怎么个大度法儿?”

马勇说:“比如就是现在,俞晓红不是要跟另一个男人去约会吃饭吗?你就大度一点,你索性开车送她去,送到地方,你立马就回来,不带一点跟梢的。完了你绝对不要去问她跟那个男的怎么了干什么了?用内蒙古人民的话说:你放开她的马跑!”

张琪叫起来:“我还开车送她去?我怎么那么下贱啊!”

马勇苦口婆心地启发张琪的觉悟,像张琪在大学里的思想品德课老师。马勇说:“这是爱情竞争。即使结了婚,夫妻之间也依然存在一个爱情竞争问题。你越大度,越能够包容,越显得你胸怀宽阔,她就越觉得你好,你的爱情与婚姻就越稳固。就像养狗,那狗要是跑出去到别处去野了,你要照样对它好,照样照顾它吃,照顾它喝,给它洗澡。它要是睡眠不好,你还给它买脑白金,那它不管跑出去多远最后还得回家来。相反,它要跑出去野了,它回来你踢它,踹它,那就有可能把它打跑了,它再也不回来了。对待狗和对待爱情是一个道理。张琪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吗,你就只当我们男人是养狗的,你就大度一点,啊。”马勇边说边不时抚摸着张琪的头,一副亲切慈爱循循善诱的样子,真如同导师一般,希望张琪能够觉悟。

张琪让马勇抚摸得柔软了起来,疑疑惑惑地说:“马勇,你不是往沟里带我吧?”

马勇笑眯眯地说:“哪能呢,我是领你走上阳关道,哥们儿,快行动吧!”

张琪说:“我的车没油了,这可是你让我去的,你得给我的车把油加满。”

马勇叫骂起来:“我踹死你!这是你找老婆,还让我给你报销费用啊?”

张琪开车把俞晓红送到了市中心的黄河大酒店门前。张琪还递给俞晓红一把雨伞,伞也是马勇在加油站旁边的商店里买的,马勇强调地告诉张琪俞晓红喜欢这些小小的细腻的体贴,让张琪一定要注意这些细节。张琪把雨伞放到俞晓红手里,充满关切地叮嘱俞晓红:看这天可能要下雨,回来的时候打着伞,别淋湿了。然后张琪再什么都不说,开车要走。

俞晓红有些异样地看着张琪,说:“张琪,你就不问问我跟谁吃饭,吃完饭我和他又要干什么吗?”俞晓红今天穿了一件露背的太阳裙,腋窝处有一粒小小的痣,天然地缀在细白的皮肤上,显得极其妩媚。

张琪看到了那粒痣。张琪看到了俞晓红的那粒痣心里像刀割般地抖颤着,立刻联想到这粒可爱的痣等一会儿不知会被哪个男人的手抚摸和把玩。张琪心里颤抖脸上却在阳光灿烂地微笑,说:“俞晓红你骂我。我有那么狭隘吗?我既然爱你我就要充分尊重你的自由空间。你快进去吧。”然后张琪再不多说一句,坚决地开车走了,他坚决地按照马勇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做的那样去做:此时沉默是金。

张琪一上车便恶狠狠地破口大骂,骂马路的堵车,骂行人的拥挤,骂警察长相险恶,一路上见什么骂什么,发泄着心中的痛苦。原本好脾气的张琪自从和俞晓红谈恋爱之后经常就会这样暴躁起来,俞晓红太折磨人了。张琪开车直奔马勇住处的楼下,走进楼边的一家小饭馆里去,马勇正在小馆里坐着等他。张琪走进来恶狠狠地瞪着马勇说:“马勇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吗?”

马勇小心地赔着笑说:“知道,现在你想抽我。”

张琪大喊一声:“对!”但张琪没有过来抽马勇,张琪恨恨地一屁股坐在餐桌旁,说:“马勇你给我介绍的破对象!你把我害惨了!今晚你丫买单!”

马勇像犯了罪似的说:“我买单,我买单!张琪你随便点菜!”

张琪瞄一眼桌上的菜单又恶狠狠地说:“随便点菜才能花你多少钱!这里最贵的菜是腰果鸡丁,才十八块五!”

马勇谄媚地说:“那你点两份腰果鸡丁。”

张琪真就点了两份腰果鸡丁,其中的一份他让饭馆里打工的小服务员端去吃,还给小服务员要了一瓶啤酒。马勇笑着骂张琪道:“张琪我把你剁了!你就那么恨我呀?”张琪也为自己的恶作剧笑了,笑着说:“马勇你要再说我还点一份腰果鸡丁,打包拿回去喂我们邻居家的狗,你不是说我们男人是养狗的吗?”马勇说:“你快打住!”然后俩人便吃着那盘腰果鸡丁开始喝酒,喝小二,二锅头,也掺着喝啤酒,借酒浇愁。张琪才喝了两杯就喝得眼泪汪汪,拉着马勇的手,说:“马勇我跟你说,今天我是真痛苦了,我是真爱上俞晓红了,我看着俞晓红走进饭店里去的时候我心里那个难受啊!马勇,你说,俞晓红跟那男的现在是不是正办事呢?”

马勇心里也酸溜溜的,但他开导张琪说:“不可能,饭店里那么多吃饭的怎么办事?”

张琪说:“那他们不会在包厢里吗?”

马勇说:“包厢里也不可能,服务员还进来上菜哩。”

张琪死较真地说:“那亲个嘴总有可能吧?只要有一分钟的空隙,就能亲嘴!”

马勇沉默了。马勇无法再找出理由来让张琪相信不会有发生这种事情的可能,确实,俩人要想亲吻的话,随时随地都能做。马勇沉默了几分钟的时间,抬头看着张琪,说:“张琪,你听我说,你要这样想:就算是亲嘴了,那也没什么。”马勇说得十分冷静。

张琪则激动得要死,说:“她都跟别人亲嘴了还没什么?”

马勇进一步明确地说:“对。她就是跟别人亲嘴了,咱还要对她好,甚至更好!”

张琪真想抽马勇了。张琪说:“马勇,俞晓红现在要还是你老婆,你还会这么跟没事似的吗?你老婆都跟别人亲嘴了你还会对你老婆好吗?”张琪瞪着马勇,让他回答这个问题。

马勇说:“会。过去我不会,但现在我会。”

张琪斜视着马勇,然后冷笑地从兜里掏出钱来要自己结账,说:“行了,这顿饭还是我来结账吧,我不会再沾你的小恩小惠把自个儿栽到更深的沟里去了。马勇,你就跟我说台词吧,你就忽悠我吧,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的话吗?你以为到现在我还看不透你是千方百计要把俞晓红塞给我好去了你自己的一块心病吗?你把哥们儿这儿当废品收购站了!得,咱现在就打住!”然后张琪坚决地站起来要走,把桌上没吃完的腰果鸡丁和半瓶啤酒都打了包,他认为是他付了钱所以他就要全部带走,用他常说的一句话道:他这是不给鬼子留下一粒粮食!张琪是个过日子精细的人。再然后张琪又从随身背的采访包里拿出一个数码相机来,放在马勇面前,说:“马勇,你不是一直让我给你踅摸一个数码相机吗?我这个相机给你了。这些日子,不管怎么说,你为了我的事儿,自个儿贴钱贴精力,再不管怎么说,也是我愿意找人家俞晓红的。这相机你拿着,你要不拿,我真跟你丫急!”这相机值四千多块钱,是张琪新买的,张琪也是坚决地要送给马勇。张琪过日子精细却也心地良善知恩图报,并且绝不算计朋友沾人家的便宜,所谓处处小气却也处处大度,极为节俭也极为豁达,这都是马勇看重张琪要把俞晓红托付给他的地方。

马勇没有拿张琪的相机。马勇没有拿相机却拿起了张琪的手并且攥紧了。马勇为了张琪的节俭和豁达也要攥紧他不放。马勇攥紧张琪道:“别,哥们儿,咱再聊聊,再深聊聊!”

张琪挣脱地要走,喊道:“不聊!马勇,有你这么耍赖硬要把老婆塞给别人的吗?”

马勇坚持不懈地赔着笑脸说:“哥们儿你听我说完一件事儿再走行吗?”

张琪冷笑地:“什么事儿?又是祝英台给梁山伯戴绿帽子的问题?我不听你瞎扯!”

马勇依旧坚持不懈地说:“这回是说正经的,向中央军委保证绝对严肃认真!”

张琪再次冷笑地说:“要么就是梁山伯给祝英台戴绿帽子,你能跟我说什么正经的?得了马勇你放手!我告诉你我可感冒了啊,你要不放手我就传染给你!”张琪挣脱不开马勇,便凑过去张大嘴朝马勇脸上使劲哈气,一串尿素的味道喷到马勇脸上。

马勇急了,躲避着,面红耳赤地喊起来:“是俞晓红曾经给我戴绿帽子的问题!”

张琪闻言一愣,不朝马勇哈气了,惊诧地望着马勇,然后坏坏地笑了,人类猛然窥见别人这样的隐私一般都会饶有兴趣地坏坏地发笑,满足了人类特有的窥阴癖好,还有点玩味,还有点向往,还有点放大的幻想。张琪就是这样望着马勇暧昧地笑着。张琪笑着说:“那你说说。”然后张琪又强调地说:“你别给我编啊!”张琪要听真实的,这才过瘾。

马勇先骂张琪道:“张琪你王八蛋,这都是你逼我说的!”然后马勇警告张琪道:“你别幸灾乐祸也别想入非非啊!”然后马勇开始叙说:“俞晓红曾经有一个男人——”

张琪打断马勇的话道:“谁?说名字。”

马勇不满地说:“你知道是一个男的就行了,你问那么细干什么!”

张琪坚持地说:“你得说是谁。要不就是你编的!”

马勇只好痛苦地说:“是……王俊民。”

张琪有一点震动。张琪相信这是真的了。王俊民是俞晓红她们晚报的老总,刚步入中年,英挺且很儒雅,手底下文笔很好,他不屑于写小说、电影、电视剧这些他认为是粗浅的文字。他写散文,散文被公认为最考究最精美也最难工的,王俊民出版的四本散文集被圈内公认最有才气也最尖刻的著名画家兼散文名家×××认为是“还能看”,×××要说谁的文章“还能看”那已经是很不容易了。王俊民对于俞晓红这样三十出头追求唯美的知识女性来说具有禽流感一样的感染力,无可救药,何况还有同一个单位上下级这种关系。张琪于是相信这是确有其事了。张琪小心翼翼地问:“那俞晓红是不是让王俊民给……给办了?”

马勇说:“俩人后来办没办我不确定,但开始应该是还没有,俞晓红也不是一个轻易就掉进感情漩涡里去的人。但开始俩人互相被吸引是肯定的!王俊民向俞晓红示好,而俞晓红也被王俊民吸引,那些日子俞晓红开始不正常,开始由成人向儿童转变,不是说女人一恋爱智商就低龄化吗?那些日子俞晓红就跟六岁似的,开始觉得天真蓝,水真清,花儿真红,开始唱‘两只蝴蝶’,就是‘亲爱的你慢慢飞’现在特流行的那歌,那些日子俞晓红一边拉屎都一边唱这歌。真的我不骗你张琪,俞晓红真是一边在卫生间里解大手一边就情不自禁哼哼这歌儿,真是神经了!而且那些日子俞晓红一接到王俊民的电话就魂不守舍,就五迷三道的,就要出去。开始我忍了两天,后来我忍不住了,有一天晚上她接到电话又要出去,我就上去拦住她问她干什么去?俞晓红说王总要她去研究一下工作。我说他妈的你们研究联合国的工作啊,就是联合国的同志们这个钟点儿也下班了!俞晓红说你爱信不信她非要出去。我就动手打了她。我打她够狠的。我一边打她一边说我非把你这只蝴蝶打扁了打成标本我看你给我再慢慢飞!俞晓红真够倔的,我打了她,她更要出去,而且到第二天中午才回来!我问她夜不归宿一晚上干什么了?她直接就跟我说她跟王俊民睡觉了,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俩人一夜荡气回肠!我说俞晓红你给我说台词啊,你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你们怎么睡觉?俞晓红冷笑地说睡觉需要使用脸吗?睡觉使用的是其他部位!然后她跟我提出离婚。就这样,张琪,我把老婆打到别人的床上去了,本来是我的所有,国有资产就这么流失了。”

马勇是微笑着说的。马勇竭力微笑着想说明他很轻松散淡并不十分在乎。但张琪还是感觉到了马勇的痛苦。张琪感觉到马勇微笑着攥着他的手臂像打摆子似的在瑟瑟颤抖。于是张琪本来想窥听别人隐私想玩味于其中的想法就有所改变,开始为好朋友的痛苦而有一些心情酸涩。张琪想安慰一下马勇,努力想把沉重搞得轻松起来,嬉笑地说:“哥们儿,别痛苦,别痛苦,都已经是过去的事儿了。我来咱们报社以前的单位是商标局,局长的老婆就跟别人有染,局长很生气,还跟司机一起去捉过老婆的奸。马勇,你想,连局长的媳妇儿都让人办了,你连科长都不是,你就想开一点,啊,想开一点!”

马勇没有理会张琪宽慰他的玩笑,而且马勇也不再掩饰痛苦,马勇就把他的痛苦袒露彰显出来,马勇痛苦地说:“我是有过教训的,所以我跟你说啊张琪,对女人要珍惜啊,尤其对优秀的女人更要珍惜!女人有外遇一般是经过比较的,女人是把咱们比较下去了才跟别人跑的,不像咱男人,男人有时候小肚子那块儿来劲了都能上外头去找人。都是谈情说爱,女人是用上半身投入的,而男人有时候是用下半身,所以咱们必须要做得优秀咱的女人才不会跑!做男人,有一种角色,女人永远也不会离开你,那就是父亲对于女儿!因为父亲对女儿的爱就两个字:包容!只有父亲能爱到能包容女儿的一切。对于女人,现在社会感情竞争再激烈,再有那么多的男人在外头晃,对女人再有那么多的诱惑和勾引,但女人永远都不会离开父亲这个男人!所以我跟你说张琪,咱们爱女人要像父亲爱女儿一样!对俞晓红,我是没戏了,你跟她是新的开始,你得好好把握啊哥们儿!”

张琪有一点触动。张琪说:“马勇你今天说话挺深刻啊!我发现你今天有点像个科长了。”

马勇又恢复了他不无真言的调侃:“据说,卢梭是干过一百零四件坏事和错事才写出《忏悔录》那部旷世之作的,我坏事没干到那种波澜壮阔的程度,我感悟还没那么深,我这也就一篇检查稿吧,也就一治鸡眼的广告。我犯的是最低级的错误,其水平在脚层面以下,供你做个参考药方吧。”张琪说:“去!我跟你说正经的。你说的话有点道理,我琢磨琢磨吧。但俞晓红老这么红杏出墙我还是受不了!”马勇着急地劝解张琪道:“要包容,要包容!哥们儿,你得这么想:那杏子有时候让人摘一个两个去,那树不是还在你们家院子里长着嘛!就像老百姓说的:萝卜拔了那坑还在嘛,那地还在嘛——”突然马勇像被噎住了似的不说话了,张琪也惊诧地睁大了眼,两个男人都惊诧地望着饭馆门口。

俞晓红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望着他们,表情幽幽的,是那种经历了许多情感起伏之后的安静,有点累,有点感伤,有点心潮澎湃但已经澎湃之后而深远了,她手里还拿着那把雨伞。

张琪惊诧地问:“晓红,你这么快就跟那……那位先生吃完饭了?”

俞晓红说:“我根本没跟他吃饭,我饿着就赶回来了。”

张琪更惊诧了:“那你——?”

俞晓红先看了马勇一眼,而后扬扬那把伞对张琪道:“就因为你来给我送了这把伞。你虽然没跟我说一句话但你让我觉得你跟我说了许许多多。我想我如果一边拿着这把伞一边还跟别人去吃饭去干什么,我一点都不顾你的感受,我还只顾自己想怎么就怎么,我还像话吗?我还是个好人吗?我如果这样我自己都觉得我太自私了,觉得我不是个好女人!”

马勇有一点激动。马勇有一点激动地对张琪说:“看看张琪,这就是包容的结果啊!快,赶紧的啊,快点菜招呼俞晓红吃饭,人家还饿着哪!对了,俞晓红不喝啤酒,她喜欢喝干红,还特能喝,就跟往菜地浇水似的,这小馆子里没有,我看对面那家小超市有卖王朝干红的,怎么着哥们儿,是我去买还是你去买?”

张琪喜不自禁一迭声地说:“我去买!我去买!我们家的菜地当然是我去浇水!”

张琪又像只小狗似的飞窜出去买酒了。

俞晓红走到马勇面前望着他,表情又幽幽的,又是那种经历了情感起伏之后深远的注视。

马勇像个领导似的说:“俞晓红你今天表现不错,应该表扬,回头我给你发五毛钱奖金。”

俞晓红没有理会马勇的调侃,过去马勇觉得俞晓红某件事情做得不错,想夸夸她,但又不愿意赞美她,觉得酸,便都是用这种半真半假调侃的话来表达谢意的。俞晓红太了解马勇了,老百姓说你一撅腚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而用俞晓红比较文明的话说:马勇只要一进卫生间,一看他那表情,她就知道他这回是站着方便还是蹲下方便的。俞晓红将那把雨伞直接擎到马勇面前,说:“马勇,这伞是你买的让张琪给我送去的吧?过去咱们家前前后后有好几把这样的伞,那都是你买的,你特爱买这种把手是牛角质地的伞。”

马勇予以否认:“哪能呀!我哪有那么高尚。我有那么高尚我不早成十大杰出青年了嘛!这是人家张琪买的。之所以这把手也是牛角的,那是赶巧了。”

俞晓红没有戳穿马勇,她又说:“我刚才好像听你说,男人爱女人要像父亲爱女儿一样?”

马勇再次予以否认:“不可能!你听岔了。那也是人家张琪说的,张琪在开导我哩!我哪有那觉悟啊,我要有那觉悟我早进妇联当干部了。”

俞晓红没有再次戳穿马勇,她的表情更幽深了些,透着伤感。俞晓红幽伤地说:“马勇你还记得吗,你打我的那次,那天晚上也是在下雨,如果你那次不是打我而是赶过去给我送一把伞,我不会去见王俊民的,我会跟你回家的。”

马勇心里一酸麻,他想再说点轻松散淡的话把这种酸麻遮掩分散出去,但他努力了几次说不出来,马勇的调侃被堵塞了。

俞晓红愈加幽伤地说:“马勇,其实那天晚上我跟王俊民什么也没做,我在王俊民的办公室里坐了一夜哭了一夜也想了一夜。后来我跟王俊民也没有什么。第一他有家,第二我让他看见我的脸成那样了,你知道我是个一切都要唯美的人,尤其在男人面前我更加注意,我不愿意他以后一见我就想起我那个惨样儿,就像那句歌词唱的:看见一张破碎的脸。我跟你说这些并不是想要向你证明什么,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都无所谓了。”

马勇的调侃被俞晓红彻底毁灭了,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包括正儿八经的话。马勇觉得胃酸。马勇常常就会非生理原因地胃酸起来。比如他精心采访了一个月的稿子被主编毙了他就会胃酸,比如说报社准备提拔他当通联二科副科长后来又不提拔了他就胃酸,再比如说上个月单位体检突然查出他有前列腺肥大他就胃酸。这时候马勇看见张琪买了酒穿过马路健步如飞地正向这边走来,脸上喜气洋洋地完全没有一点前列腺肥大的样子,马勇觉得胃酸得厉害。

马勇最后轻叹了一声说:“俞晓红,你今后好好地跟张琪处吧。”

赵慧要出差一个星期,临走把儿子陈勇刚托付给马勇看管。清晨,在马勇和俞晓红原来的家里,赵慧从马勇暖烘烘的被窝里钻出来,一边往腿上套着长筒丝袜一边对马勇说:“马勇,这个星期你就住到我家去吧。你就当是先实习做爸爸,好好跟我儿子沟通沟通,将来那也是你儿子,你快点做好进入咱们这个家庭的准备吧!不然弄得每回我到你这儿来,都是匆匆忙忙偷偷摸摸的,要提防着你前妻不定什么时候就闯进来。”马勇宽慰赵慧说:“俞晓红的问题很快就能解决,张琪很快就能把她搞定。”赵慧说:“那也不如在咱们自己家里从从容容的好啊,反正以后咱们三个人也是要在一起过日子的。”马勇说:“好吧,那我先去实习实习。赵慧,还有时间,咱们再来一回吧?据说清晨做相当于跑步锻炼身体。”赵慧看了一下手表,说:“你不是说俞晓红八点就要来取她的东西吗,还有不到半个小时了,人家把袜子都已经穿好了!”马勇笑嘻嘻地说:“只要八分钟就够了,包括一分钟你脱袜子的时间,现在神舟六号也只要四分钟就飞向外太空了。我代表政府请求你把袜子脱了。”赵慧却不笑,赵慧不是一个喜欢和能品味幽默的人,赵慧是国家政府干部,有些板正,这一点和俞晓红不一样,赵慧对马勇说:“马勇你把这种事情和政府联系起来你不严肃,以后你别这么说好吗?再说我现在也没有那个心情了,我一想到你和我儿子别别扭扭的我就没那个心情。马勇你这次一定要和刚刚好好地沟通,培养起感情来!”赵慧坚决地离去了,弄得兴致勃勃的马勇又一次很扫兴。但马勇觉得还是不能离开赵慧,赵慧是有些板正但其他地方都是好的,赵慧做人板正同时也说明她质朴和认真。赵慧除了上班其余时间全部都花在了家庭里,洗衣做饭清扫卫生伺候大的照顾小的,赵慧能一天把家里的电视机擦三遍,尽管她平时看完了《新闻联播》就要去督促儿子写作业然后就睡觉了,电视机对于她基本每天也就是半小时左右的功能,而且你绝不用担心赵慧会有外遇。赵慧的内衣裤都是十块钱能买三件的那种批发品,她要求勤俭,一个不讲究内衣裤穿着的女人一般来讲说明她没有心思去花哨,女人的内衣是穿给男人们看的,赵慧平时就穿着那种三块五毛钱一条的大裤衩子在家里爬高上低地忙活,勤劳又勇敢。马勇经常夸奖赵慧道:“还是咱们政府教育得好啊!”马勇受够了俞晓红的浪漫,返璞归真,一心要找个能过日子的,而赵慧就是那种能居家过日子的女人,所以马勇尽管觉得和赵慧相处不够舒畅但理智地认为还是应该和赵慧继续下去。于是在赵慧离去后,马勇便住到了赵慧家里去,买了一箱的方便面和火腿肠咸鸭蛋涪陵榨菜这些东西,因为赵慧叮嘱马勇不要带着儿子上街去吃饭,除了要节约钱以外,赵慧说一个家老上街去吃饭这哪还像个家啊!马勇不会做饭,便带着这些半成品去实习给陈勇刚做爸爸。

一年级的小学生陈勇刚是个美食家。陈勇刚不反对吃方便面,但陈勇刚要炒着吃。这让和全国人民一起都习惯了对于方便面是泡着吃的马勇瞠目结舌,有点不知所措。

马勇耐心地给陈勇刚做工作说:“陈勇刚,方便面都是泡着吃的。”

陈勇刚却理直气壮地说:“小学生写作业要有营养!”

一年级的小学生陈勇刚一点觉悟都没有,坚持认为小学生每天上课写作业很辛苦必须要有营养,因为他的妈妈赵慧认为方便面没有营养,每次都是把方便面煮到半熟便捞出来,加上虾仁,加上肉丁,加上蘑菇笋干胡萝卜这些东西,做成炒面给儿子吃的。

马勇不会炒方便面。马勇估计他要炒方便面只会把方便面炒成棉纱线。马勇一点辙儿都没有了,他如果不能让陈勇刚吃上饭而饿着肚子去上学是没有办法给赵慧交代的!马勇无奈和情急之下,便给俞晓红打了电话,厚着脸皮请求她过来给他这个继父帮忙做几天饭。马勇不知道俞晓红会不会炒方便面,但马勇知道俞晓红至少会做干煸豆角,俞晓红还会做清炒虾仁砂锅鱼头上汤娃娃菜等等许多。马勇本来不想求俞晓红的,这种事儿让俞晓红来做毕竟有些尴尬,但马勇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还有第二个女人可以去求,这种事儿是要关系相当熟络感情上也亲昵的女性来帮忙的,马勇也奇怪他一想到能帮忙的女人唯一只有俞晓红。

俞晓红来了。俞晓红提着一大网兜她自己掏钱买的豆角茄子羊肉虾仁还有两条虹鳟鱼,虹鳟鱼她是准备做砂锅鱼头的。但俞晓红却板着脸说:“马勇你真好意思啊!你老婆将来要生第二胎,你是不是还要让我来帮忙给你洗尿布啊?”

马勇神秘兮兮地说:“俞晓红,我给你看样好东西你就不生气了。”

俞晓红依旧板着脸说:“什么好东西?你能有什么好东西!”

马勇撩起他的汗衫,露出他圆滚滚的肚皮,在肚皮上,他画了一个小人跪在肚脐眼旁边,手里拿着一朵玫瑰花,马勇说:“当哩个当,俞晓红你看!”

俞晓红看了半天,说:“这是什么呀?”

马勇说:“这是中国足球队在向肚脐眼求婚。肚脐眼娇媚地说:我早知道你会来的,因为只有咱俩合适,都臭!”

俞晓红扑哧一声笑了,骂马勇:“马勇你不要脸!这种话你也想得出来!”

马勇说:“下面还有台词哩!中国足球队说:球场上的门我是射不进去的,我找了半天只能来射你这个门了!肚脐眼,我爱你,今后我会奋力拼搏,让我们来生个中国足球二队吧!”

俞晓红笑喷了,连连骂马勇道:“马勇你不要脸!你还把肚脐眼都露出来!你真不要脸!”

俞晓红乐不可支,连连追打着马勇,骂他不要脸。俞晓红过去经常把马勇这样的言谈举止骂作不要脸,俞晓红喜欢马勇不要脸,马勇的不要脸能让家里的日子生动起来。而马勇也在俞晓红面前感到轻松,马勇在俞晓红面前可以随心所欲地说什么,马勇知道怎么能哄俞晓红高兴同时也让自己乐在其中,俞晓红是一个喜欢幽默欣赏幽默和能够品味幽默的人。幽默和调侃是马勇的强项,按俞晓红的说法马勇就这德行就好这一口儿,一个人的强项能被另一个人欣赏和接受并能得到充分发挥,那是一件愉快的事儿。

马勇成功地让俞晓红喜笑颜开心甘情愿地走进厨房去帮他这个继父开始做饭。俞晓红本来就是要来给马勇帮忙的,因为这段日子马勇总在帮她,俞晓红只是感到有一点别扭,而马勇把俞晓红这一点点别扭的皱褶像熨衣服一样地熨平了,熨烫得俞晓红很舒服。俞晓红愉快地开始在案板上剖鱼切肉,而马勇也很愉快,愉快地搬个小板凳儿坐在俞晓红旁边为她打下手择豆角削土豆皮儿。

俞晓红切着肉丝,忽然有一些伤感,继而眼眶竟然也有一点潮润起来,说:“真是恍若隔世啊!我觉得好像又回到了过去,我在厨房里做饭,而你等着吃,你看我连围裙都还是原来的那件没变!”

俞晓红不光带来了菜蔬鱼肉还带来了她做饭的围裙,是一件白地碎花的小肚兜,马勇过去捣蛋写的几个字还留在上面:老婆大人之御用龙袍。”

一丝酸酸溜溜的滋味也在马勇心头泛起掠过,像一根针在肉上刺痛地划了一道。马勇小心翼翼地回避这个话题,这是他和俞晓红共同的伤,马勇说:“都是过去的事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俩现在各自的情况不都……不都挺好的嘛。你就当过去的我是个痔疮,你英明地把我割了,现在走上了健康之路!”

马勇还是用调侃来抹淡酸涩。俞晓红浅浅地笑了笑,神情幽幽地,也不再说了,继续做饭。俞晓红切着肉,突然发现了什么,有点惊异地叫起来:“啊哟,马勇,我才发现噢,今天太阳真是从东南西北一起升起来了,你今天居然也进厨房帮我择豆角削土豆皮儿了!”

马勇被俞晓红说得一愣,看着地上簸箕里择削去的豆角筋丝儿和土豆皮儿,也笑了。过去他的确是很少帮俞晓红做这类家务事的,马勇笑着说:“也真是的啊,一不留神我今天成模范丈夫了。”

俞晓红想起往事,不禁恨恨地说:“过去我在厨房里做饭,烟熏火燎汗流浃背的,你在那看电视等着吃,像个大爷似的!你今天怎么不当大爷了?”

马勇又笑着说:“过去咱是夫妻,我跟你客气啥呀。现在咱是朋友,你是客人,你来帮我的忙,我还跷个二郎腿在那儿当大爷,我像话吗!”

俞晓红说:“想起过去我就来气!马勇你把我当牛当马一样地使唤!家里什么活儿你都不干!”

马勇强辩地说:“我也不是什么活儿都不干啊!你做饭,我还帮你打过酱油哩!那次我还帮你捎了一包卫生巾!”

俞晓红说:“呸!你把酱油都漏到卫生巾上了!我当时因为用得急也没细看,后来我一看,怎么颜色黑紫黑紫的,我还以为我得妇科病了,你害得我到医院去检查!”

马勇笑嘻嘻地说:“我那也是体贴你嘛,我也是变着法儿想让你到医院去做个体检,你检查完了没事祖国人民也放心嘛!”

俞晓红横眉瞪眼地说:“马勇你真无赖!”

马勇一看俞晓红真气了,忙谄笑着说:“是,我无赖,我无赖!”

俞晓红说:“马勇你过去就像个好吃懒做的猪!你自己说你是不是?”

马勇说:“是,我是猪。”

俞晓红余怒未消地说:“你说你是痔疮,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说的啊,我也觉得你确实有时候赖了吧唧的特让人可气,恨不得拿刀把你割了去!你说你是不是特让人可气?”

马勇再次态度极好地说:“是,是,我让人可气,我是痔疮,我是内痔外痔加混合痔,我‘痔(志)’在四方,谁见了我都恨不得把我剜了解气。”

俞晓红扑哧一声笑了,笑着,也有一些异样地说:“马勇你今天怎么这么乖呀?过去我要这样说你,你早跟我翻了!你今天怎么不跟我翻啊?”

马勇诚恳地说:“俞晓红,今天你作为朋友来帮我的忙,我应该感谢你,你想起过去的事,心里有气,你朝我撒点儿,你也应该,我要是态度还不好我说得过去吗?再说我过去也确实不对。”

俞晓红心里很舒服。俞晓红心里舒服便去摸马勇的耳垂,这是她过去的一个习惯,过去她觉得马勇什么事做得挺好便奖励性质地去摸他的耳垂,透着点儿亲昵。俞晓红摸着马勇的耳垂对马勇说:“马勇,你今天表现不错。马勇,我也不是故意要说你,你说这样俩人一块做家务不挺好的嘛,活儿也干了,俩人还能说说话,你说你择个豆角削个土豆就能把你累死啊?”

马勇也觉得这样挺好,至少比俩人吵架好,马勇说:“俞晓红你说得没错,我以后注意。但俞晓红你别再摸我的耳朵了,你再摸,保不准我就有想法了。”

俞晓红笑着说:“去!没个正经!”

但俞晓红也不再摸马勇的耳垂,毕竟她和马勇现在已经各有归属,但俩人都感觉似乎有一股暖洋洋热烘烘的气息在不大的空间里吹拂飘荡着,都感觉蛮温馨的。

俞晓红把最后一盘做好的番茄牛肉端上餐桌,说:“马勇,对不起啊,我现在一个人,好长时间不做饭,手也生了,这顿饭做的时间太长了,你饿坏了吧?你快坐下吃吧!我先给你盛碗汤。”

马勇没有坐。马勇觉得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不对劲了一时不敢坐。

马勇也十分异样地说:“啊哟哟,啊哟哟哟哟,俞晓红,你今天才是太阳从东南西北一起升起来了!过去你一喊我吃饭就吊着个脸,把盘子碗往桌上使劲一癟,说:‘吃饭!’就像号子里吆喝犯人开饭一样。你今天怎么不跟我吊脸了?你还要给我盛碗汤,你简直要吓死我!”

俞晓红被马勇说得一愣,想起过去确实跟马勇没这么客气温软地说过话,也笑了。

俞晓红笑着说:“过去,就像你刚才说的,老公和老婆,我跟你有啥客气的。今天我是作为朋友来你这儿作客和帮忙,这客气和礼貌的话自然就出来了。”

马勇想起往事,也不禁愤愤地说:“过去,你一喊我吃饭我就胃疼!你做好了饭,你辛苦,你委屈,你有功,你就像只狗似的朝我嚷嚷,汪汪叫,你要让我知道幸福不会从天降,樱桃好吃树难栽,你要让我明白你的付出,你要让我记住你的恩情!俞晓红,你是很辛苦,你菜也烧得不错,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想,去他妈的,我还不如上外面吃去哩!我上外面馆子里花个二三十块钱吃得也不比这差。服务员跟我吊脸子,敢!我是吃饭又不是吃气!”

俞晓红委屈地说:“马勇,我有那么可恶吗?我不光是做饭,好多家务活儿都是我干的!我拖地,擦玻璃,打扫完房间又打扫客厅,厕所里的马桶盖都是我擦的!这些你怎么都不说了?”

马勇说:“说到干家务事儿,你毛病更大!你是干了不少活儿,可你每次干完都像只狗似的朝我汪汪地叫!你动不动就说:‘马勇!那地我刚拖完,你脚就往上踩!你自觉不自觉?’你说我脚不往地上踩我往哪踩?难道我还能像块腊肉挂在墙壁上吗?或者说:‘马勇!那烟灰缸我刚刷干净,你又往里弹烟灰!你自觉一点啊!’那烟灰缸我不往里弹烟灰我还往里盛牛奶啊?再不然你又嚷嚷:‘马勇!我刚把屋里收拾好,你又把衣服往沙发上乱扔!你有没有教养?你尊重一点别人的劳动,你自觉一点好不好!’我下班回来那衣服我就先脱了先随手放在沙发上,我先喘口气这又怎么了?那沙发就能压塌了吗?俞晓红,家是什么?家是一个人最能自由伸展松弛放松的地方,可你弄得我在家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整天处于紧张状态!你就是把家鼓捣得像皇宫像总统套间,可我就是不想在家里待!我老想出去!俞晓红,你活儿也干了,力也出了,可你恶声恶气地朝人嚷嚷,你弄得人一点都不领你的情!你说你出力还不讨好,你何苦哪?”

俞晓红讪讪地说:“马勇,我朝你嚷嚷你是不是挺烦我的?我有时候是不是挺让人烦的?”

马勇说:“是!你说像你今天这样多好,你辛苦了,可你还温柔体贴,你还要先给我盛碗汤喝,俞晓红你今天都让我感动你知道吗?你让我感动!你这样对别人好别人也想对你好。你说你非要像个狗似的朝人嚷嚷,整天汪汪地叫唤,你何必哪?”

俞晓红哀求地:“马勇,我知道我错了,我改。可你别老说我是狗嘛,这多难听啊!”

马勇坚持地说:“你就是个狗嘛!你说我是猪我还不能说你是狗啊?你说你过去像不像个狗?”

俞晓红带一点娇声又哀求地说:“你非要说我是狗,那你说我是小狗嘛,我是小狗还不行吗?”

马勇说:“哟哟哟,小狗!你犯了错,一转眼你又把自己弄可爱了!什么东西一带小都变可爱,小苍蝇比苍蝇都听着要顺耳一点,俞晓红你可真会说!”

俞晓红的娇声更浓烈了些,说:“我就是小嘛,我就是比你小嘛,你就不能让着我一点!”

马勇心里一颤,望着俞晓红娇嗔的样子,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俞晓红触碰到了,像羽毛在眼睑上轻拂。马勇的声音也轻柔了起来,说:“好好,你是小狗,我让着你。”

俞晓红感觉到了马勇声音的异样,脸一红,不再说了。马勇也不再说了。毕竟俩人现在都已经是各有归属。但俩人都再次感觉到有那种暖洋洋热烘烘的气息在不大的空间里吹拂荡漾着,都感觉蛮温馨的,也有一点不大自然。

马勇还是用他一贯的调侃来转移冲淡俩人间那种微妙的尴尬,说:“俞晓红,那我们俩这猪啊狗啊的就来糟蹋粮食吧,我们来开吃吧?”

俞晓红也顺势说:“好,吃吧。马勇你真的先喝碗汤,先喝点汤好。”

马勇舀起一勺汤送到嘴边,突然自嘲地笑了,接着俞晓红也笑了起来,俩人共同想起了陈勇刚,俩人都完全把今天的主角忘记了,都习惯地以为还是过去二人的世界,有点沉浸于其中而遗忘了其他。俞晓红幽幽地说:“马勇,我忘了你如今是有儿子的人了,你如今还得照顾你儿子。”马勇脸红了,神情不大自然,接着又用调侃来冲淡尴尬:“啥儿子,那是别人制造的产品,我如今不过是帮着保养和维修一下。”

马勇扭头朝一直在自己屋里打电玩的陈勇刚喊:“儿子,来吃饭了!”

俞晓红酸溜溜地说:“马勇你知道你喊儿子的声音像什么吗?像猫叫,特谄媚!”

一年级的小学生陈勇刚被俞晓红形容为猫叫的马勇的召唤唤了出来,他饿了。陈勇刚看着一桌子比炒方便面要丰富得多的琳琅满目的菜肴,由衷地笑了,表扬马勇和俞晓红道:“哇,牛×!”接着又补充地表扬了一句:“特别牛×!”陈勇刚的表扬完全是发自内心的。陈勇刚表扬完马勇和俞晓红后,便迫不及待地扑向一盘虾仁水蛋开吃,把鸡蛋拨拉到一边把虾仁挑出来吃,一年级的小学生陈勇刚喜欢吃虾仁而不喜欢吃鸡蛋,他毫不顾忌地展现他的爱好。

俞晓红哭笑不得地说:“马勇,这孩子得管教啊!这孩子给惯坏了!”

马勇也愤愤地说:“真他娘的,是该管教,一点礼貌都没有!”

俞晓红说:“洛克菲勒在他儿子五岁的时候就让儿子给他擦皮鞋,每次给儿子五美分,为的是从不大点儿起就培养小孩子自食其力的品德!”

马勇说:“对!中国的孔融三岁会让梨,你说孔融他爹又是怎么教育的呢?”

马勇和俞晓红共同的知识层面和视野使俩人在这个问题上完全一致,都认为孩子必须要从小严格管教,这是人间正道。于是由马勇先去夺下陈勇刚手里正在挑虾仁吃的筷子,然后由俞晓红对陈勇刚说:“陈勇刚,你这样是不对的,首先你要有礼貌,叔叔和阿姨很辛苦地做好了饭,你要说谢谢;而且你吃饭不能这样挑挑拣拣;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你不能白吃,你必须要用自己的劳动来交换。”

马勇补充道:“而且你不能说‘牛×’,小孩子不能说。如果你特别想说,你可以说牛叉。”

俞晓红对马勇一瞪眼道:“牛叉也不能说!马勇你怎么教孩子的?”

马勇抱歉地说:“对对对,牛叉也不能说,小孩子要讲文明。”

俞晓红再次强调:“总之陈勇刚,你必须要用自己的劳动来交换叔叔和阿姨的付出!”

一年级的小学生陈勇刚考虑了一会儿,同意用劳动来交换。陈勇刚不耐烦地说:“那我吃完了饭,亲你们两个人一下就行了!”他的妈妈赵慧每次做好了饭喊儿子来吃,总是说:“儿子,别白吃,来,亲妈一下!”陈勇刚便去亲赵慧一下。这便是陈勇刚的劳动。陈勇刚经过考虑同意赐予地分别对马勇和俞晓红这样劳动一下。

马勇对陈勇刚瞪起眼说:“陈勇刚,我不是你妈,我不吃你这一套!你现在去拿碗给阿姨和叔叔盛饭。你要是不干,我就不让你吃饭,而且,我还要打你!我很厉害的,我能把你们老师都打一溜儿跟头!”

俞晓红悄声提醒和纠正马勇:“别说打老师。别破坏老师在孩子心目中的威信。”

马勇听从了俞晓红而改口道:“我能把警察打好几溜儿跟头!”

一年级的小学生陈勇刚眨巴着小眼睛望着凶神恶煞般的马勇,他害怕了,他想哭,但不敢哭,憋着哭泣怯怕地去拿碗给马勇和俞晓红盛了饭端来。马勇又教导陈勇刚说:“陈勇刚,你还要说:叔叔阿姨辛苦了,叔叔阿姨请吃饭。”陈勇刚哭兮兮地复述道:“叔叔阿姨辛苦了,叔叔阿姨请吃饭吧。”吃完了饭,马勇又让陈勇刚去洗碗。陈勇刚从来没有洗过碗,一双小手忙忙乱乱,打碎了一把汤勺,同时让汤勺的瓷碴把手割破了一点皮,有血滴从小口子里渗透出来。陈勇刚看着流血的手哭出了声。马勇找块创可贴给陈勇刚贴好,然后让陈勇刚继续洗碗。陈勇刚放声大哭,哭泣着,无限心酸无限委屈无限痛苦地把洗洁精像瀑布似的往洗碗池里倒,因为马勇对陈勇刚强调必须要用洗洁精把碗洗干净。

俞晓红心软了,悄声说:“马勇,咱俩是不是戏过了?要不别让孩子洗了我去洗?”

马勇硬着心肠说:“不行。咱俩现在要是心一软,一切教育都前功尽弃!”

俞晓红也硬起心肠说:“对!教育孩子不能心软!”

自此,在今后的几天里,马勇和俞晓红把陈勇刚调教得很乖,陈勇刚盛饭、端菜、洗碗,饭后还给马勇和俞晓红泡茶,马勇和俞晓红像地主和地主婆似的坐在沙发上。陈勇刚像杨白劳一样把茶给他们端上来,而且每天俞晓红买了菜进屋,陈勇刚便像个小狗似的,颠颠地拿了拖鞋跑过来给俞晓红换上,把俞晓红喜欢得不得了,给陈勇刚买了很多的玩具。俞晓红看着陈勇刚,无限舒畅地对马勇说:“马勇,女人能有个孩子每天调教着,看着他一点点地变化,就像你把一块泥巴,每天捏着,塑造着,看着它变成一个碗,变成一个盆,又变成一个精美的工艺品,那种感觉简直太舒服了,那种感觉简直太美丽了,特让你有成就感!而且,你是爹来我是娘,咱俩配合得也挺好!”

马勇看着勤劳的陈勇刚,看着自己和俞晓红的教育成果,也是满心欢畅,嬉笑着说:“那是!咱俩配合,天衣无缝。咱俩搭档,你是西瓜我是皮,你是糖醋我是鱼,你是肯德我是鸡。”

俞晓红没有笑。俞晓红突然伤感起来,而且很是伤感,以至于眼眶都有些酸红。俞晓红酸红着眼眶看着陈勇刚说:“马勇,要不是结婚以后咱俩一直别别扭扭的我不敢要孩子,我儿子现在也有这么大了,我儿子现在也能给他爸他妈拿拖鞋了!”

马勇的嬉笑在脸上凝固住。马勇又胃酸起来。马勇觉得有一种尖利的东西在胃壁上划过,划破了什么和涌流出来了什么,除了翻江倒海的酸胀,还有撕撕裂裂的疼。马勇还是想说点调侃的话把这种撕裂的酸疼轻松散淡地转移遮掩过去,但他努力了几次,实在是说不出来了。马勇一到这种时候嘴就很拙笨。

马勇最后又低叹了一声说:“都已经过去了,咱俩还是各自好好地向前走吧。”

十一

这一日,太阳又是很好地红了一天,国家和人民在这一天里也都好。当红了一天的太阳在城市的高楼顶上落了下去,赵慧披星戴月地出差回来了,她刚和同志们一起查处了一个案子。当马勇把赵慧从机场接回家里来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时分,又是到了人类容易想干点什么事儿的钟点,我们以前说过许多孩子都是在晚上十点左右被播下种子的,小别胜新婚的马勇和赵慧又都有些浓烈地掰不开了,又顾不得停顿,直接去了卧室,马勇又一把抱住赵慧进行了热吻,手底下又急切地去解赵慧的衣扣。马勇说:“赵慧我爱你!啊哟,你这扣子今天怎么这么好解啊?”赵慧承接着马勇对她的宽衣解带,柔声地说:“马勇我也爱你。我特地买了件扣子比较好解的衣服。”赵慧同志在为国家辛勤工作之后也是有性欲的,大家都能理解。当马勇把解开了衣扣的赵慧往床上要放倒的时候,赵慧突然想起了什么,推开马勇,悄声笑着说:“我先去看看儿子。一来我回家没先去看他明天他该吃味儿了,要跟我闹;二来我得先哄得他睡觉了,免得他一会儿进来捣乱。”马勇被提醒,完全赞同,说:“你去吧。你把水桶脸盆什么的都先藏起来啊!”赵慧心领神会地笑着出卧室去了。

马勇便在大床上等待着。马勇在床上并不闲着,开始作一些准备。马勇把一卷卫生纸拿来放在床头柜上,准备完了好擦。马勇又把一块毛巾铺在床单上,免得污了被单。马勇再把水壶和杯子也拿来放在床头柜上,准备完了俩人口渴了好喝水。马勇作好了物质方面的准备又开始作精神方面的准备,马勇把《2002年的第一场雪》的音乐带放进录音机里,让刀郎在卧室里唱响着:“2002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以往稍晚一些……”马勇认为这首歌很催情,很适合在这种时刻唱。然后马勇看着自己这些精心的准备,笑眯眯地,他笑眯眯地在床上等待着。

马勇的笑容在脸上戛然而止是在赵慧又走进卧室的时候,赵慧不是一个人进来的,而是领着儿子陈勇刚。陈勇刚一脸义愤填膺,他的手指上还包着因洗碗被割破而被马勇裹上的创可贴,一年级的小学生陈勇刚就用那只裹着创可贴的手指怒指着马勇,眼泪汪汪地喊道:“就是他!他不让我吃饭!他还要打我!他把我的手都割烂了!他还教我不要说牛×说牛叉!他教我学坏!”而赵慧也是一脸铁青地瞪着马勇。

马勇傻眼了,傻傻地愣着,他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该说什么好。

赵慧忍着气对儿子说:“刚刚,你去睡觉吧,明天还上学哩,我会跟叔叔谈的。”

陈勇刚很成熟地劝告妈妈道:“妈,这个人不行,你快让他下岗歇菜去吧!”

赵慧在儿子走后关上了卧室的门,伤心地并痛切地说:“马勇,你真可以啊!”

马勇着急地说:“赵慧,你听我解释——”

赵慧喝断马勇:“还解释什么!都在那儿明摆着的!那么小的孩子你就那么虐待他!”

马勇严肃地说:“赵慧,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谈谈,你太溺爱孩子了,你的培养方式有问题。我这是在教育孩子,教育孩子不能心慈手软——”

赵慧再次伤心痛切地喝断马勇:“你得了吧!敢情就因为这孩子不是你亲生的,你就趁我不在虐待他啊!人家都说后爹心狠,我算是领教了!我这才出差几天呀,孩子就成这样了,我要是走几个月走半年走一年呢?我都不敢想!我都怀疑我再回来见到的是不是骨灰盒!”

马勇脑子直发蒙,赵慧的思维和理解跟俞晓红不一样,马勇不知道怎么和赵慧沟通。这叫马勇如何不急火攻心。马勇着急地说:“赵慧,慧慧,好慧慧,教育和培养孩子是长期和复杂的事情,咱们以后再慢慢谈慢慢沟通,你现在先笑一笑,你笑一笑!”

赵慧却越发痛切伤感地说:“我笑个鬼啊!”

马勇想了想,起身去了一趟卫生间。从卫生间回来,马勇神秘兮兮地对赵慧笑着说:“赵慧你别生气了,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赵慧没好气地说:“什么好东西?”

马勇撩起他的汗衫,露出他圆滚滚的肚皮,在肚皮上,他又画了一个小人跪在肚脐眼旁边,手里拿着一朵玫瑰花,马勇说:“当哩个当,赵慧你看!”

赵慧看了半天,说:“这是什么呀?”

马勇于是把关于中国足球队向肚脐眼求婚的段子又演示了一遍。

赵慧更加地不笑,说:“无聊透顶!简直无聊透顶!”

马勇没辙了。马勇彻底的没辙了。赵慧和俞晓红完全不一样,俩人完全不是一个品种,赵慧根本不吃这一套,用通常的话说:这人不识逗!马勇没辙地看着赵慧不知该怎么办了。

赵慧则在低头思考。这时候的赵慧已是周身严整,她不光扣好了被马勇解开的衣扣,连袜子都穿上了,把不该袒露的肌肤都在马勇面前严正地遮盖起来,让马勇看得阵阵地透心凉且阵阵地焦急,想着怎么再给她解开。赵慧经过思考后,娇柔已彻底不再,恢复了检察院干部平日的严肃,严肃而有礼貌,是那种冰凉的礼貌,是平日跟工作调查对象谈话接触时惯常的神态,礼貌得让你感到寒冷。赵慧便以这种礼貌对马勇说:“马勇同志,介绍人介绍我们认识,我觉得你是一个记者,文化素养社会阅历都还不错,觉得我们俩如果能结合,将来在工作和生活中能取长补短相互帮助。但现在看来不是这样的,我们之间有比较多的分歧和比较大的距离。马勇同志,我们还是结束这种关系吧,请你现在走吧。”赵慧说着把衣领处最后一粒扣子也扣严实了,坚决不再让马勇同志看到不该让他看到的每一厘米春光。

马勇急了。马勇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而且把自己充分调动起来了,而且马勇已经好久没有做爱了,而且马勇已经向所有的人宣布了他和赵慧的关系,包括向他的父母。马勇不愿意让亲朋好友和世人看到他在个人情感生活上是个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者,是个十足的倒霉蛋,马勇实在不愿意这样失败地离开。马勇嬉笑着哀恳赵慧道:“慧慧,慧慧,好慧慧,有分歧我们可以慢慢谈慢慢沟通嘛,而且现在都晚上一点了,我们小区的大门都锁了,你这个时候让我上哪儿去呢?你至少让我再过一夜嘛。我是有毛病有缺点,你们检察院和法院不都讲要帮助和挽救有社会污点的人吗?你就当我是失足青年,你就帮助和挽救我一把行不行?你就当是对我扶贫了行不行?你就对我扶个贫!”马勇说着笑着去拉赵慧,想以幽默和亲昵来化解赵慧的冰冷,和她再度亲热。马勇知道只要和女同志有了肌肤之亲,把活儿做漂亮了,一夜春风化雨,到天亮她们的态度都会转变的。

赵慧却厉声对马勇喝道:“马勇同志请你自爱一点你快走吧!你把你的那个东西也拿走!”赵慧指的是刀郎的音乐带,那是马勇带来的。赵慧不再给马勇一点伸展和回旋的机会。赵慧一旦决定了什么,就如同检察院一旦决定拘捕案犯便不容更改需立即执行。

马勇像审讯对象一样被喝愣住,嬉笑也退缩回了皮肤里换作了哑然。

马勇只好带着他的刀郎讪讪地走了。

马勇带着刀郎又游荡在深夜的大街上,他居住的小区大门已经关了,他回不去了。马勇想到去火车站候车室过夜,但那里是乞丐和流浪汉睡觉的地方,马勇觉得去那里他也太惨了。这个城市也没有河,河还在郊区很远的地方,否则马勇可以去河边坐着,最后马勇只好坐在大街的马路牙子上等待天亮。马勇孤独地坐在马路牙子上觉得有一些凄凉,后来这种凄凉感愈发地汹涌。马勇觉得自己十分的凄凉,觉得自己的生活一团糟,他把什么都搞乱了,把什么都丢失了,都错过了,那些他错过和丢失的东西都在永远地离他远去,留下他像一片枯叶散落在马路上,等着车碾人踏。马路对面有一块交管部门竖立的大公益广告牌,上面有一句告诫司机要小心开车的话:“高高兴兴出门来,平平安安回家去!”在寒夜的风中透出些许暖意,马勇望着那一丝暖意越发感到凄凉,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回哪里去哪里是他的家。马勇最后凄凉地哭了起来,偌大的汉子哭得稀里哗啦的。马勇凄凉的哭声最后招来了一个马路上巡夜的警察。警察怀疑地盯视着马勇,问他哭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了?马勇哭着说:“我看到今天报纸上说东北那儿发生了禽流感,开始宰杀家禽,国家的鸡都死了,我心里难受。我难受不行吗?”马勇到这个时候斗嘴的本性还是不改。

俞晓红和张琪在第二天上午知道马勇被赵慧甩了。马勇里面穿的一条秋裤昨晚因为匆忙和心绪紊乱忘了穿走了而遗忘在赵慧家里,赵慧不愿意打电话让马勇来取,她不愿和马勇再有任何藕断丝连的联系,赵慧把马勇的内裤送到俞晓红的单位,让俞晓红转交马勇。俞晓红和张琪拿着马勇的裤子在中午来看望马勇,马勇正在家门口街头的理发摊上理发,马勇让理发的给他剃成光头,有点儿心灰意懒斩去青丝断绝红尘的意思。俞晓红一看到马勇原本一头漂亮的青丝卷发变成了地球仪,便知道马勇心里真是难过了,再没有比俞晓红更能细致洞察地了解马勇的了。张琪也察觉到了马勇的难过,张琪也很了解马勇。

张琪说:“哥们儿,你没事吧?”俞晓红也说:“马勇,要不要我们俩中午陪你到哪儿吃个饭?”俞晓红和张琪完全像两口子在关心一个他俩共同的朋友。

马勇的心被刺痛了一下。马勇有些奇怪自己居然会被刺伤,这本来就是他极力要促成的结果。马勇脸上却笑嘻嘻地说:“没事!这正是我巴不得的。现在都说人有几大傻,其中一大傻是泡妞泡成了老公。现在是上床容易下床难,泡妞一不留神就砸自己手里了,我正想找个什么借口撤哩。”

张琪真诚地说:“马勇,你放心,你给我介绍了晓红这么好的爱人,我以后一定也给你介绍个好的!”张琪亲昵地揽着俞晓红,他的手就搭在俞晓红如水葫芦一般曲线美妙的腰臀间,还时不时地往下伸探着。

马勇的心又被更狠地刺痛了一下。马勇依旧笑嘻嘻地说:“好啊,你就照张曼玉那样的给我招呼吧,那样的,我也就凑合地用了。”

张琪和俞晓红都不说话了。张琪和俞晓红都知道马勇这样嬉笑便是难过得很了。

俞晓红说:“张琪,你先走吧,我跟马勇说句话。”

张琪便走了。张琪临走还让马勇心颤地把俞晓红连衣裙背部的拉链拉紧了一下,亲昵随意得如同多年夫妻。俞晓红十分钟爱经常穿的这件连衣裙,背后的拉链有些松了,时常就会自动松开一小截,需要时常有人帮她拉上,这是马勇过去经常做的。

俞晓红望着马勇说:“马勇,都是我连累了你,我不该让你去管教那孩子。你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我为你做什么都愿意!”俞晓红凝望着马勇的眼神透着为他的焦虑,她的焦虑是深深而又真切的,且去了平日所有的矜持完全袒露着,焦虑中包含着所有的情愫:心疼,怜爱,难过,以及真的想做点什么的急切。马勇熟悉俞晓红的这种眼神,那是过去有一次马勇下乡采访被驴踢了,踢得很重,踢到了睾丸,马勇被拉到医院来时气若游丝。俞晓红以为马勇要死了,便是以这种眼神望着马勇号啕大哭。俞晓红刚跟马勇吵完架发誓要再理马勇就是本·拉登的孙子,但在那天那个时刻却像个市井妇女似的悲声大放,人在某个时刻会去了一切遮掩和伪饰暴露出心迹来,俞晓红此刻便是这样毫不掩饰地对马勇袒露着她的心迹。马勇的心被俞晓红的眼神狠狠地割裂了,割裂得很疼,疼极了,疼得他阵阵心悸,阵阵悸动抽搐着,马勇差点受不了又要哭了。

马勇笑哈哈地说:“怎么着,你们俩还真是可怜我啊?拉倒吧!我要再想找个对象,那还不简单得跟写一个似的!我要是公开征婚,这马路上立刻就交通阻塞,那妇女们听到消息都欢呼雀跃啊,那都哗啦哗啦地往这跑啊,就跟有狼在后面撵一样,哈哈哈哈!再见!”

马勇晃着他新剃的光头哈哈大笑地走了。

马勇背对着俞晓红哈哈大笑的脸上在汹涌地流淌着眼泪。

十二

这一日,太阳红得又不十分好了,红得很勉强挂在天上。天色灰淡着,国家也出了点儿事情,各地陆续都发现了禽流感,都开始宰杀家禽,共和国的鸡死了一些又一些。但张琪的心情却很好,张琪和俞晓红的爱情进展顺利,轮到张琪感到自豪和幸福了。但张琪在幸福之余也很焦急,他想和俞晓红的关系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再进最关键的一步,于是张琪请马勇在“牛车水”大酒楼吃海鲜,有事相求马勇。

张琪殷勤地把螃蟹的蟹黄剥好端到马勇面前,说:“哥,你吃。”

马勇警惕怀疑地审视着张琪,说:“张琪,你平时跟我亲热的时候你喊我一声嗨哥们儿,一般的时候你喊我你小子,你傻大个儿,你这前列腺肥大者,跟我一点都不客气,今天怎么喊哥了?你别是想求我帮你干什么坏事吧?”

张琪对马勇谄媚地笑着说:“没事,没事,我就是想哥了,想跟哥坐坐。”

马勇说:“那好,我正在办公室赶稿子哩,没工夫吃饭,我把你这螃蟹打包带走吧。”他果真就喊服务员过来把所有的螃蟹都打包,还把张琪要的老醋蜇头和白斩鸡也打包带走。

张琪急了,忙拉住马勇说:“有事,有事!哥你再坐会儿,坐会儿!”

马勇笑了,说:“我看你才是螃蟹,不使劲掰你你不露黄儿。”

张琪开始向马勇倾吐心声。张琪说他现在太爱俞晓红了,他已经爱得没有办法了。张琪说他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女人,他此生如果没有了俞晓红他会得病的,肝硬化糖尿病包括前列腺肥大都可能会得,因为人要是心情糟透了什么病都会上身的。张琪说他一定要完全得到俞晓红!但张琪说他一到关键的时候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他有一次手哆哆嗦嗦地都已经放到俞晓红的脖子上了,他听人说过有经验的男同志把女同志拿下都是以抚摸脖子作为切入点而最后攻进去的。但俞晓红眼睛朝张琪犀利地一瞥,张琪又吓得把手抽回来了,而且手还抽筋了。张琪说俞晓红仪态万方,美丽高雅,但有点冷若冰霜,俞晓红属于冷美人,张琪说他面对俞晓红就像面对女皇而不知所措,他很痛苦。张琪痛苦地哀求马勇道:“哥,你就再帮帮我吧!你当时,你第一次,你是用什么方式把俞晓红拿下的?哥,你给我支个招儿!”

马勇又胃酸起来。马勇挑拣着老醋蜇头里的姜丝嚼了吃了,想以辛辣来压一压,但不管用,他的胃里愈发地酸起来,又像翻江倒海一般。马勇强忍着酸涩沉默不语。

张琪依旧哀恳着马勇:“哥,你哪怕暗示我一下都行,我好歹也是副高职称我有领悟力!”

马勇沉默了之后开口道:“好吧,我告诉你:俞晓红喜欢猛男。”

张琪不禁表示怀疑,说:“真的?”

马勇不耐烦地说:“假的!我诳你哪!我给你下套哪!”

张琪有些信了,问马勇:“有多猛?”

马勇说:“尽量地猛。”

张琪说:“尽量地猛是什么概念?”

马勇说:“就是说你别拖泥带水,你直接就冲,你直给!”

张琪说:“你的意思是说,我得像日本鬼子那样?”

马勇说:“比日本鬼子温柔点儿,你就照伪军那样处理吧。”

张琪笑了,是苦笑。张琪苦笑地说:“哥,我都急得要死了,你还跟我打镲!”

马勇也笑了。马勇笑着说:“说伪军是有点跟你开玩笑,但意思相近。你看过电影《红高粱》吧?那里面,姜文演的那个轿夫一把就把巩俐演的那个新娘子扛起来,扛起来就往高粱地里走,走到高粱地里就啪地往地上一放,然后那女的就棒打都打不走雷劈都劈不走地跟那轿夫过了一辈子,这就叫男人的豪放和阳刚!男人的阳刚男人的那个劲儿把女人征服了。你就那个劲儿,那样就成,明白了吗?”

张琪明白了。张琪明白是明白了,但依然不能够完全相信。张琪依然有些怀疑地说:“不对吧?俞晓红那么斯文优雅的人,她会喜欢粗猛的男人?”

马勇满脸真心实意地开导张琪说:“张琪,你还是个童男子你不懂女人,尽管你可能也干过几次坏事,但你没跟女人长期厮守过,你确实不太懂得女人。人都是有两面性的,女人尤其!很多看上去优雅斯文的女人,其实内心都特火热,特野,她渴望猛烈,甚至渴望那种特原始的粗猛,用书面语言来说,她渴望那种暴风骤雨般的情感撞击,用通俗的话说,她恨不得有个她喜欢的人把她撕了扯了嚼了吃了。之所以表面上斯文,那是社会环境约束的,她怕人家说你看这女的那么野那么浪啊,是环境的约束让她们把真实的内心掩盖起来了。所以张琪你看女人表达感情都是相反的,女人说你真讨厌,那就是喜欢你;女人说我不要嘛,那就是要,你给少了都不行。是环境让她们这么淑女这么假模假式的。张琪你彻底明白了吧?”

张琪眨巴着他的小眼睛思考地望着马勇,他觉得马勇说得确实有点道理,他相信了。张琪相信了之后说:“我明白了。我就照《红高粱》那样去处理,对吧?”

马勇提醒张琪:“你别真把俞晓红往高粱地里拽啊!”

张琪说:“那当然!高粱地都在郊区老远的。我主要是领会精神,因地制宜,灵活运用。”

马勇说:“对,就这意思。”

张琪感激地说:“哥,谢谢了啊!”

马勇又拍着张琪的瘦肩说:“不用谢。兄弟,行动吧。”

十三

张琪和俞晓红吹了。

第二日,太阳又重新红得不错,但共和国的鸡还在继续死去,俞晓红的心情也很不好。一大早,她就来找马勇,不顾马勇还在被窝里睡觉就把他拽起来,极其生气地说:“马勇,你给我介绍的那是什么对象啊?他怎么那样啊?”俞晓红说:昨天晚上,张琪请她吃饭,饭后,张琪说到他的宿舍去坐坐,她就去了;进到张琪的宿舍里,俩人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聊着;她渐渐发现张琪有些不对,他开始不说话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还喘着粗气,像憋着尿。突然张琪从沙发上蹿起来说:“俞晓红,别废话了,咱们操练吧!”一把就将她像扛面口袋一样地扛起来向床上走去,她怒不可遏,推搡开张琪,拂袖而去。俞晓红气呼呼且疑惑不解地说:“我平时看他也挺好的呀,也挺温文尔雅的呀,怎么到了那种时候就完全判若两人?他是不是有性格分裂症啊?马勇你给我介绍的什么对象,你是怎么对我负责的?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我跟他吹了!”

马勇心中暗喜。马勇心中暗自欣喜但脸上却表现得愁苦不堪和焦虑不堪。马勇一脸愁苦和焦虑地说:“啊哟,我还真不了解张琪还有这一面。俞晓红,你别这么说吹就吹行吗?你和张琪,你们再好好谈谈再沟通沟通行吗?”

俞晓红断然说:“不可能!除非现在伊拉克攻占了美国!”

马勇心中的暗喜越发地澎湃。马勇心中越发欣喜脸上就越发地愁苦和焦虑,还添加进去了一丝无奈。马勇愁苦焦虑和无奈地说:“那咱们先不说这个了,我给你弄盘音乐听,你先消消气。”马勇从枕头下面拿出一盘萨克斯吹奏的乐曲《回家》来,放进唱机里,那种天籁在屋里像水一般荡漾了起来,像晚风,像炊烟,像乡间小路上的薄雾缥缈,像老母亲伫立在晚风炊烟和薄雾缥缈中向你深深轻唤着。这曲子也是孩子胖胖的小手在你心头上的抚摸,俞晓红喜欢这曲子喜欢得不得了,如醉如痴地喜欢,经常能听得醉了。这是马勇早已准备好要放给俞晓红听的。果然俞晓红就被乐曲牵拉住了,开始不再在马勇面前走来走去愤然地指责诉说,开始伫立着听,后来又坐下来听,脸上的愤然也一点一点地被抹平了。

马勇观察着俞晓红的反应别有用心地说:“不气了吧?怎么样,还是我理解你到位吧?”

俞晓红伤楚地说:“理解到位又有什么用,都晚了!”

马勇一阵心颤,他刚想说什么又猛然刹住了口,他看见张琪失魂落魄地冲进门来。

张琪很是失魂落魄,头发和衣衫都蓬乱不堪,他冲动地拉住俞晓红说:“晓红,我一晚上都在到处找你,也不知你去哪里了,我估计你一早会上马勇这儿来。晓红,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怎么伤了你的感情?你跟我说嘛,我可以改!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他又扭头向马勇焦急地哀恳道:“马勇,你快帮我劝劝晓红!”

马勇假惺惺地说:“是啊,俞晓红,你就再给张琪一次机会吧!”

俞晓红对张琪说:“张琪,对不起,这不可能了。张琪,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我也不是个拘泥的人,我们把话说白了吧,昨天晚上你有那种想法我也可以理解,相反你要没那种想法我反而会觉得你发育不正常,你太监了,可你也不能那样啊!你看马勇,马勇还知道给我放盘音乐还知道要铺垫情绪酝酿感情哩,他知道我喜欢这样,我们是人不是动物!”

张琪震愕。张琪震愕地看着马勇像看见了一个基地组织分子。

马勇脸变得苍白,说:“兄弟,你听我解释——”

张琪不听马勇解释。张琪开始对马勇笑眯眯地。张琪笑眯眯地朝马勇走过来,打量着马勇的胖脸笑眯眯地商量道:“马勇,你脸上长了一块禽流感,我给你治疗一下好吗?”说着猛然挥拳捣在马勇的脸上,马勇向后跌倒,鼻血顿时蹿出,张琪又发疯地扑上去狠打马勇。俞晓红惊慌地喊起来并且扑过来拽张琪:“张琪你干吗打人?你别打他!”俞晓红在这一瞬间平时的优雅完全没有了,她像头母豹子似的扑拽着张琪,并且喊叫的声音也高亢尖利得像街头卖菜的。马勇抱着头厉声喝住俞晓红:“俞晓红!你别拉他你让他打!你要拉他我跟你急啊!”俞晓红被马勇少有的严厉断喝住,她发着愣,没等她进一步有所反应,马勇脸上严厉的表情也没进一步伸展开来便被张琪的又一狠拳封闭住,接着被更多涌出的鼻血遮盖了。

张琪便没有阻拦地揍马勇。张琪痛苦得疯了,但疯得还尚存一些理智,张琪指着马勇的一个部位说:“马勇,我不打你的这个设备,你还没有生孩子,我不想让你这辈子当不了爹。”对马勇身体的其他部位张琪毫不手软,疯打狠打。张琪打着打着,把自己都打哭了,张琪流着眼泪痛骂马勇是饲养场的鸡,早晚也要得禽流感而去世。张琪此刻太恨马勇了,觉得马勇是个十足的反革命,一辈子都打击不够。俞晓红惊愕地看着人高马大的马勇被瘦小的张琪打得满地乱滚却坚决地不还手,真像个沙袋似的任张琪捶打。她焦灼之中百思不解,在她的记忆中,马勇何曾是这样的啊!马勇是个受了一丁点委屈都要立刻反击都立刻要找补回来的主儿。马勇有一次在家破天荒地做了一锅面条等着俞晓红回来吃,俞晓红回来没有看见面条,她先看见都十二点多了马勇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便没好气地骂马勇天天懒得都像个猪。马勇顿时觉得委屈了,马勇认为自己天天懒但今天并没有懒,马勇把俞晓红拉到面条锅跟前让她看同时让她道歉,俞晓红看见了面条但耍赖地不道歉,俞晓红说我是你老婆你就不能让让我啊。马勇说我凭什么要让你呀?你比我多长了一条十二指肠还是怎么着啊?马勇过去拿了俞晓红一管挺贵的口红就往痰盂上画,把痰盂画得五眉六道的,声言俞晓红如果不道歉就用俞晓红的口红把家里的痰盂描画成俞晓红,马勇跟他犀利的嘴一样绝不饶人也绝不吃亏。俞晓红不明白马勇今天这是怎么了。张琪在疯狂之中也渐渐地感觉到了马勇的反常,他停住了手,说:“马勇你为什么不还手?你藐视我啊?”张琪豪迈地叫马勇站起来跟他打。张琪尽管瘦小但还想在俞晓红面前表现得很男人。

马勇从地上艰难地站了起来,他先跟俞晓红要了一点纸巾去处理鼻子,因为他的鼻子都被破裂而涌出的血堵严了,撕裂地疼。另外马勇的腿也很疼,张琪把他的腿像足球一样地踢,马勇从上到下都很疼。马勇浑身疼痛着,以平生从未有过的严肃认真和正经,耿耿地对张琪说:“张琪,我不能还手,我承认,我在最后的关头骗了你,我对不起你,但是我别无选择,因为我爱俞晓红!我离开了她以后我才知道我真的很爱她,很爱!张琪,今天你只要不把我打死,只要给我留口气,我都不能放弃她!因为我已经失去过她一次我不能再失去她了!”马勇说完赶紧转过脸去看墙壁,他不敢去看俞晓红的脸,他不知道俞晓红是什么脸色反应。

俞晓红的反应是瞠目结舌,脑子一片空白,在意识的空白中眼眶有液体不自觉地渗出来。

张琪看见了俞晓红的眼泪。张琪看见了俞晓红的眼泪便知道自己完了,一个女人能为另一个男人流泪说明什么?就像脚气膏能治脚气一样地清楚。张琪凄楚地长叹一声,他想说点儿什么,又觉得说什么也说不清楚,张琪便什么都没说地走了。

俞晓红爆发地扑过来抱住马勇,像要把马勇掐死似的死死地抱着。马勇也抱住了俞晓红,也像要把俞晓红掐死似的死死地抱着。两个人都像极不容易又找回了失去的东西,死死地抓住,都恨不得把对方揉搓碎了,融化了,化作自己身体的部分,比如肌肤,比如发丝,比如随时都在的呼吸,再也不会失去。俞晓红情不自禁哭出了声音,眼泪流淌得稀里哗啦的。马勇也哭了,眼泪也流得稀里哗啦的。

俞晓红流着眼泪说:“马勇,你为什么现在才跟我说你爱我,说你只要还有口气你都不能再失去我?你为什么现在才跟我说?我以为你这辈子根本就不会说这种话的!”

马勇流着眼泪说:“我偶尔也说点豪言壮语书面语言的。”

俞晓红流着眼泪说:“马勇我喜欢你这么对我说!我要你永远对我这么说!”

马勇流着眼泪说:“我是不是说得有点酸呀?”

俞晓红流着眼泪说:“是有点酸,但酸得特别美丽,像雪莱和拜伦的诗!”

马勇流着眼泪说:“俞晓红,我给你提点意见行吗?”

俞晓红流着眼泪说:“你说。只要你说得对我就改正。”

马勇流着眼泪说:“你以后说话别这么特文化行不行?什么美丽得像诗一样,人家会说你太矫情太做作。再说现在哪还有人看雪莱和拜伦的诗,现在连青蛙都改听二人转了,你以后说话常人化一些通俗一些行吗?”

俞晓红流着眼泪说:“行。我听你的。我以后尽量常人化和通俗化。”

马勇流着眼泪说:“那我们说点通俗的,俞晓红,我们现在来干坏事吧?”

俞晓红流着眼泪说:“当然!现在不干坏事还什么时候干坏事!”

于是俩人擦干泪,挺起胸,开始花好月圆……

十四

马勇和俞晓红复婚了。

在马勇和俞晓红复婚后的那些日子里,太阳天天都红得透彻,国家也控制住了禽流感,共和国的鸡也作为制作人们食用的辣子鸡白斩鸡烧鸡之类而正常地一批批死去。马勇和俞晓红在明媚的阳光下开始了他们激情燃烧的岁月。任何事情在开始时都是激情的,复婚尤其是!除了万物初始都有的新鲜感外,复婚的人们还多了一点小心翼翼,多了一点战战兢兢,多了一点克己复礼,双方都记着过去的教训,珍惜着今天失而复得来之不易的聚合。两个人都积极地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向对方奉献出来,不惜工本地礼让于对方,两个人都把婚姻的好向极致化运作,好得很极致。譬如马勇真的会带着干辣椒陪俞晓红去逛商场,在烟瘾实在熬不住时嚼一个干辣椒顶着也要将俞晓红陪到底;再譬如俞晓红再喊马勇过来吃饭,除了柔声细语外还给马勇放音乐,放刀郎的歌也放《东北人都是活雷锋》,让马勇在“老张开车去东北”的伴奏下吃着宫保鸡丁。马勇和许多有文化的祖国人民一样,因为已经厌恶透了所谓主流文化的一本正经假模假式虚伪造作,便逆反地喜欢和支持老张开车撞人这种故意的没文化现象。俞晓红自己不喜欢这种音乐,认为太过粗浅还有点痞气,但马勇喜欢,俞晓红便要克制自己放给马勇听。两个人就这样很极致化地浓情蜜意着。这种燃烧的日子燃烧了半年以后,就有些慢慢松懈下来了,准确地说是马勇先有些松懈下来了,男人的激情要比女人消退得快一些,马勇觉得有点疲倦了,觉得这样就像在单位争取评先进天天都积极表现,委实感到有点累了。

这一日,俞晓红在厨房里做饭,她温柔地喊马勇道:“马勇,勇勇,过来帮我削个土豆。”马勇,也就是勇勇,坐在客厅里没有吱声也不过来。俞晓红又喊了第二遍,马勇,她的勇勇,还是没有吱声也没有过来。俞晓红便又喊了第三遍。俞晓红喊第三遍的时候温柔的声音就有些改变,就有些拔高,就有些尖厉,就透出有一点生气了。

马勇便赶紧过来了。马勇并非有意拖延不过来,他正在看直播的谢菲尔德联队和水晶宫队的比赛,因为郝海东目前正在谢联效力,马勇便对这个英国的足球队很是多了一些关注。由于天热,马勇在家里看电视就光着膀子,他朝生气的俞晓红奔过去的时候,在果盘里捏了一粒蜜饯橄榄沾在自己男人的乳头上,使其凸长出来了一块,嬉笑地让俞晓红看,说:“当哩个当,俞晓红你看:乳腺增生!”马勇不再往肚皮上画小人,因为那一招已经用过了,他要想其他新鲜的招儿来时时逗俞晓红高兴,他知道家庭的吵架和裂变都是从生气开始的。

俞晓红勉强地笑了笑。俞晓红心里不太高兴,但脸上依旧笑着,她记住马勇说过她不够温柔说话恶声恶气让人受不了,因此俞晓红依旧笑着尽量用温柔的语调说:“马勇,我发现你最近又开始了啊,前些日子,不用我说话你马上就过来了,现在要我连喊你几遍你才过来,让你削个土豆就能把你累死吗?”马勇惦记着足球心里也不太高兴,心说不就两个土豆嘛,你自己顺手削了就能把你累死吗?但马勇却赶紧赔着笑说:“我错了,我错了!我来削,我来削!我能把土豆给你削出花儿来,我把土豆给你削成梨!”马勇拿过土豆来削,俞晓红却又把土豆拿过去自己削着,说:“不用你削。你就坐在这儿,跟我说话。”俞晓红并不真要马勇帮她削土豆,她觉得俩人平时都各自忙,就做饭吃饭这点时间能聚到一块儿,俞晓红想要马勇多陪她说说话儿。马勇心里又不太高兴,心说祖奶奶啊你就让我看完足球再让我跟你说话不行吗?又不是要咽气了要赶紧说临终遗言!但马勇不敢把自己的不高兴流露出来,马勇侧耳注意听着电视里的球赛现场解说,嘴里嘟噜着跟俞晓红说话:“俞晓红,我发现你最近瘦了,你瘦得越来越漂亮了,你真漂亮啊,你确实漂亮——”俞晓红察觉到了马勇的心不在焉,生气地过去啪地一下把电视关了,责问马勇道:“是看电视重要还是我重要?”马勇心头一激,一股火蹿上来,要急,但马勇赶紧把火压下去,又谄媚地对俞晓红笑着说:“你重要,你重要!你比长江都重要,你比黄河都重要,你比长江跟黄河加在一块儿都重要,你是我心中的大海!”俞晓红甜美地笑了,娇嗔地说:“耍贫嘴。那你跟我好好说话!”马勇便搜肠刮肚地琢磨着事儿陪俞晓红说话,他心里想着也不知道谢联现在进球了没有,但脸上却做出兴致勃勃十分投入的样子,对俞晓红很正经严肃地说:“俞晓红,水费要涨价,咱得赶紧把家里的床单啊被罩啊沙发套啊,把这些要洗的都抓紧洗了,还有这地毯也干脆都洗了,把厨房的油烟机也洗了,把你姐姐家的衣服都拿过来一块洗了,再问问你姑妈还有什么要洗的没有,咱能省一个钱是一个钱——”俞晓红打断马勇说:“这事情你前天已经跟我说过了。咱就是把整栋房子都用水冲洗了又能省多少钱?你没话找话说。”马勇噎住,便又想了一桩事儿对俞晓红说:“俞晓红,市政府最近要出台一个文件,规定街上的公共厕所市民再进去大便或者小便不许再收费,这属于乱收费,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俞晓红又打断马勇说:“这你前几天也跟我说过了。马勇你尽拿这种事情来跟我打镲!你没别的话了?”马勇又噎住,心里的火开始往上冒,但马勇依旧笑嘻嘻地说:“俞晓红,还有件事绝对好玩,这是我下农村采访听来的,说咱们这儿郊区王堡子乡有个放驴的光棍汉,老大岁数没媳妇特饥渴,那一年全国都在放电影《庐山恋》,那电影当时特火,光棍看了电影特喜欢特向往那女主角张瑜,他身边又没有人可以倾诉,只有驴,他就把驴抱住,跟他的驴亲嘴,边亲边说:‘俺的小张啊,俺把你爱死了呀!’”马勇说完,笑嘻嘻地看着俞晓红,他认为俞晓红这下绝对要笑喷了。俞晓红却没有笑。俞晓红相反很生气。俞晓红生气地说:“马勇,这事儿你八年前还跟我谈恋爱的时候就跟我说过了!马勇你敷衍我啊?这复婚才多长时间啊,你就跟我没什么话可说了吗?”马勇严重地噎住,心里的火一阵一阵地往上蹿,他竭力压着。俞晓红却伤感地说:“马勇,你最近确实又开始了,你敷衍我,你跟我没新鲜的话可说,你对我都没激情了!还有,你又开始到外面打麻将到天亮才回来,你又开始成宿地不回家!”马勇压着火气辩解道:“那次是我同学从西安大老远来了,我陪他玩会儿,我也是打电话向你请示过的,你同意的!”俞晓红委屈伤心地说:“我那是怕你同学说你老婆成天把你拴得死死的,我那是给你面子!其实我特想让你回家,那天晚上我还特地买了件新睡衣,是你说婷美内衣广告里那模特穿上内衣真好看,我才特意去商场也买了一件的,我想穿给你看的!你要是心里有我你早就主动回家了!马勇你真不知好歹!”马勇的火终于蹿出了嗓子眼,再也忍不住地说:“俞晓红,你要这么说,那我也得说说你了,你才是最近又开始了哩!”俞晓红说:“我怎么又开始了?”马勇说:“你逛起商场来又开始没完没了,又一点都不顾别人!我为你连连吃辣椒熬着,我都快把我自己吃成辣子鸡了你知道吗?我都快把我吃成水煮鱼了你知道吗?”俞晓红委屈地说:“是你自己说我就是去逛太平间你也会毫无怨言地陪着我,你让我随便地逛撒开了逛,你当时那样讲现在你又这样讲!”马勇说:“我当时那样讲是我有共产党人那种宽阔的胸怀,尽管我党现在也没让兄弟我入进去,可你怎么就不能为别人着想一下呢?你为什么要那么自私呢?”俞晓红愈发委屈说:“我想让你陪着我嘛!我不想离开你嘛!我因为爱你才这样做的!你又挑我这挑我那的,你不是说作为一个男人要包容吗?你不是说你要像父亲爱女儿一样地爱我吗?”马勇也委屈地说:“我还不够包容啊?我成天想着法儿逗你高兴让你开心,我脚上鸡眼都犯了疼得要命,我还给你学跳四小天鹅舞让你笑得哈哈的,我觉得即使做得还不像个父亲,最起码也像个舅舅!我做得难道还不够吗?”俞晓红更委屈地喊道:“不够!就是不够!你要是爱我,你就要连我的缺点都一起包容,是你自己说你要永远包容我的!我就是要你像父亲爱女儿一样地爱我,永远那样爱我!父亲爱女儿就会百分之百地包容!”马勇不禁冷笑道:“你说的那是神仙!凡人谁能百分之百地做到?”俞晓红气恨地咬牙道:“马勇你又开始了胡说八道蛮不讲理了!”俞晓红便彻底去了温柔激烈地跟马勇吵起来,马勇便也完全丢了控制跟俞晓红激烈地对吵。夫妻间一旦撕开脸吵架,那便是无遮无拦,便是如长江黄河之水滔滔不绝一路冲开高山大岭地翻滚下去。俩人越吵越激烈,由现在起开始评说,又追溯到过去,把陈年往事的那些点点滴滴又全都翻出来数落对方,彼此都拿了锋利的针,把对方也让对方把自己戳戮得遍体鳞伤,心尖儿都颤跳地疼。最后,俞晓红恨得眼泪汪汪也伤心得眼泪汪汪地说:“马勇,你既然这么烦我,你为什么还要跟我复婚?难道是你当时脑子进水了吗?”马勇正在火头上也恼怒地说:“对!我脑子不是进水而是进硫酸了,把脑子烧坏了!那是我当初感冒却吃了避孕药,我糊涂了!”俞晓红说:“马勇你真无耻!你要再这么说,我告诉你,一跺脚我就走!”马勇说:“你走你的!临走别忘了带上你的太太口服液,你内分泌不太好!”俞晓红说:“马勇你真正是无耻之尤!我们离婚!”马勇说:“离就离!又不是没离过!”

俞晓红气得摔了一个碗。

马勇也气得摔了一个碗。

俞晓红气得摔了两个碗。

马勇气得不再摔碗,他直接抱了一摞盘子碗儿出门奔到楼下去,拉住一个常来小区回收家用旧电器等什物的人,把盘子和碗塞给他,说:都送给你吧,我们不过了!

恋爱与婚姻的一个司空见惯的轮回便又开始了……

作者简介

李唯,男,祖籍山东,1953年生于浙江杭州,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著有小说多部,曾获上海市优秀中长篇小说奖、“庄重文文学奖”,中篇小说《腐败分子潘长水》获本刊第九届百花奖等。创作电影《黑炮事件》、《美丽的大脚》、《谁说我不在乎》等多部,电视剧《坐庄》、《看着我的眼睛》百余集,多次获中国电影金鸡奖、百花奖、全国优秀电影奖、五个一工程奖、夏衍电影文学奖、上海国际电影节奖、东京国际电影节奖及中国电视飞天奖、金鹰奖等。现在天津电视台任职,天津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