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失踪的猪

大哥离开大塘去寻找四哥,家庭生活的这种变故,还有大哥身上的责任感,令我觉得自己也一下子长大了不少。我几乎天天带着五哥和小妹,不让他们受欺负,让他们平平安安地度过每一天。

忧郁的二哥找到了一份工作,是爸爸给他找的。爸爸回来跟我们说,忧郁二哥的这份工作很适合他,不需要出力气。那是一份听上去很新鲜也很奇怪的工作。大塘新成立的应急机构,大塘猪口数量调查部。主要是清点大塘的猪口数量。事情的起因,是大塘的管理层在一个星期前接到了一个叫晚阳的人写给他们的报告,说在近一段时间内,大塘的猪口数明显减少,报告中使用了“锐减”的字样,这引起了大塘管理层的警觉。于是立即成立了调查大塘的猪口数的机构。

当时,我听到这个写报告的人叫晚阳时,没想到是我的老师,还以为是一个叫重名的人呢。

忧郁的二哥参加了调查猪口数量的队伍,天天走街串巷。我记得二哥第一天上班回来时,脸上第一次有了笑意,因为在太阳底下行走了一天,脸上也有了健康的红润颜色,往日的苍白渐渐消失。二哥在吃饭时,也比平常有了食欲,吃起饭来感觉很香。看到二哥的这样,奶奶高兴,爸爸高兴,妈妈高兴,我们家里又有了过去的祥和气氛。我们暂时忘记了失踪的四哥和寻找四哥的大哥带给我们的牵挂和不安。

奶奶病了。那天我跟奶奶从街上回来后,奶奶淋了雨,就不舒服了。妈妈埋怨我没有照顾好奶奶,大街上有那么多可以避雨的地方,为什么把奶奶的身上都淋湿了?奶奶躺在床上对妈妈说:“不要怪我的六孙子,六孙子照顾我照顾得很好,是我自己愿意在雨水里淋一会的。你不要责怪我的六孙子……昨天,我在大街上跳舞了,我在雨里跳舞了……我跳得很尽兴,我把自己的最后一点体力都用上了,你问问六孙子,当时大街上有多少围观者啊……”

我把脸贴在奶奶的脸上,觉得奶奶的脸很热,很烫。我说,奶奶发烧了,去医院看看吧。

奶奶对我说:“快别吵吵了,我一辈子都挺好的,从来不吃药也不打针。我们那一代猪,病了,不舒服了,就静静地躺一会儿,睡一觉,第二天一醒,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就对奶奶说:“那奶奶就快闭上眼睛睡一觉吧。”

奶奶困了,很快就闭了眼睛:“好,好,我睡觉了。”

第二天,奶奶没好。妈妈烧了粥,奶奶都没吃一口。我对奶奶说:“你没好啊?奶奶,你说过睡一觉就会好的。”

奶奶笑着对我说:“看来,我要睡两觉才能好的。”

我着急地说:“那奶奶快点睡第二觉吧。”

爸爸在身后拍了我一下:“奶奶身体弱,别在奶奶跟前唠叨了。”

我离开奶奶房间时,还回头跟奶奶说了一句:“奶奶快睡第二觉啊。”

奶奶笑着对我说:“好好,我现在就睡第二觉。”

那天的半夜,我被尿憋醒了,去院子里的厕所时,猛然看见一个黑影伫立在院门口,黑影子一动不动,像是黑夜中的一部分。我悄悄走过去,看见的是奶奶。“奶奶,你身体不好,半夜里不睡觉,怎么站在这里?”

奶奶的眼光望着天空中的星星问我:“你说,你大哥能找到你四哥吗?”

“不知道。”

奶奶听了我回答,也没有表示出失望来,她点着头说:“太难了……”

什么太难了?是大哥在大塘外面的茫茫人海中寻找四哥太难了?还是大哥和四哥想回到大塘太难了?“六子啊,我现在想你的四哥和大哥,我这里好想他们啊。”奶奶拍着自己的心口处,那里像是在痛。我伸出一只手去抚摸奶奶的心口,被奶奶的手抓住了:“六子,你听好了,你们给我好好活着,别再出事了。不论哪一个再出事,奶奶真的活不成了……”

谁也想不到,出事的是忧郁的二哥。那天,他跟平常一样,去做大塘的猪口调查工作。这是他做这份工作的第五天。二哥上班的最初几天,变化很大,性格开朗起来,吃东西也香了。晚上,他还主动问我和五哥小妹在大塘学校的情况,当我和五哥说起学校有趣的事情时,二哥就会笑出声来。听见二哥在夜晚发出的少有的笑声,五哥都兴奋了,抢着跟二哥说一些逸闻趣事。我和五哥说完某件事后,二哥就等着,见我们半天不说话了,就问道:“接着说啊?”

五哥说:“想不起来了。”

二哥盯住不放:“接着想啊?”

我说:“二哥,我们讲完了。该讲的都讲了!”

二哥从床上坐起身来:“不可能啊!在学校里待了一天,说了这一小会儿就完了?”

我说:“如果这么说,我就连拉屎撒尿的事都要说了?”

二哥吭哧了一会儿说:“行。”他可能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低级了,不好意思起来。

五哥乐了:“什么行啊?”

二哥说:“就是让你们说拉屎撒尿的事行啊!”

我和五哥当然不想说拉屎撒尿的事了。但是,看见二哥如此想聊天儿,急切地想跟我们沟通交流,我心里很畅快。原本哥六个一起住的小屋子,剩下了两个空床带给我们的阴郁的气氛,被我们三个的笑声和说话声驱散了。

我还记得在这样的晚上,假如有雨,二哥会把窗户打开,让零星的雨点偷袭进来,消失在我们的床上。我还记得二哥把手长长地伸出窗外,去接天空中飘落下的雨水,然后用雨水抹在脸上。被雨水洗了脸的二哥会深吸一口气说道:“舒服啊!”

我们在有雨的夜里,也会聊起四哥和大哥。我们起劲地说大哥,当然是说对大哥的敬佩和眷恋了。最后,也说起四哥,尽管四哥身上有那么多的不好让我们忘不掉,但是,我们开始在回忆四哥的可爱之处了。

感到二哥出事的是奶奶。奶奶自从淋了雨之后,她的生物钟就乱了。常常白天睡觉,夜晚起床。奶奶常在半夜里想念我的大哥和四哥,睡不好觉,又悄悄走到院子里,望着院门外的街,奶奶总觉得大哥和四哥会在某一天,就从那条街上走回家来。但是,奶奶在这样的深夜没有看见大哥和四哥,却看见忧郁的二哥站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黑夜。那时,跟二哥同居一室的我和五哥,都还在沉沉的梦中。

从奶奶第一次发现二哥在半夜里傻瓜一样站在院子里后,她没跟我爸爸和妈妈说,独自留意了二哥的行为,结果在第二天的半夜里,奶奶又在院子里碰见了二哥。二哥又像傻瓜一样痴痴地望着天,天上除了是黑色的夜就是夜色的黑啊。奶奶心里很痛苦地问道:“我的傻二孙子啊,你望什么啊?” 

连续三天,奶奶都在半夜看见了我二哥的痴呆行为,她终于忍不住了,对我的爸爸和妈妈说:“我的二孙子不对头了。”

爸爸一下子没明白奶奶的话:“什么不对头了?”

“二孙子,我的二孙子不对头了。”奶奶说,然后把连着三天夜里发生在二哥身上的事讲了出来。

爸爸的脸色沉重起来,不说话,只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像是他早就知道了二哥的事一样。最后,爸爸说了一句话:“我也觉得不好。”

什么不好?我心里不太清楚,但是我知道爸爸肯定指二哥不好。因为二哥夜里失眠不睡,到了他上班的白天,他的眼睛就睁不开了。那天,他上班时,就睡在了大街上。谁都叫不醒二哥,他睡着的样子跟死过去一样。结果,他被抬回了家,放在了他的床上。二哥又在自己的床上睡了一天一夜。

我们全家都围在二哥的床前,为他担心。我们心里都明白,二哥不要再出事了,我们家的事已经够多了。

二哥醒了,终于醒了。他看了看我们,唠叨起来:“失踪了,丢了,不知道都去了哪里?”

二哥重复着这几句话,不多说一个字,不少一字。

我问二哥:“发生了什么事?二哥?告诉我,告诉我们……”

“失踪了,丢了,不知道都去了哪里?”二哥转过身去,面朝墙壁,把背对着我们。他重复这些话时,像自语又像是哼着一首哀伤的曲子。在二哥的表情中,我和我们的家庭都不存在了,在他的生命里只有这支曲子缠绕着他软弱的身体。

我摇了摇二哥,他连头都不肯回一下,仍在重复着那些话。

“爸,我二哥他到底怎么了?”我问爸爸,我心里已经有个不妙的感觉越长越大,我的心已经装不下它了。

爸爸对我们说:“我们去院子里说。”我想,爸爸要跟我们说的话,大概不想让蜷缩在床上的二哥听见,所以才让我们去院子里吧。那时,奶奶从床上颤颤巍巍坐起来,穿上鞋要跟着我们去院子。爸爸还回头劝奶奶:“你不要起床了,回到床上歇着吧。我想跟他们说一件小事,你回去休息吧。”

奶奶冲着爸爸发起了火:“你少骗我!你以为我老了,糊涂了是不是?你说是小事?如果是小事你能躲着二孙子和我吗?我就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我要听听,不听我心里就不踏实。”

我看见爸爸走过去搀住奶奶,说道:“好好,我搀你去院子,我说给你们听。”爸爸让我给奶奶搬了一把椅子放到院子里,让奶奶坐下。

我们都看着爸爸,爸爸一时不开口,像是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爸爸说:“我不想说假话骗你们了,我觉得你们的二哥患了很重的病……”

“什么病?”奶奶一听,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却没站稳,又坐到椅子上了。

“精神分裂症。”爸爸说。

“这是什么病啊?”妈妈也急了,想知道答案。

“这种病,在我们猪种族中是很少见的。在人类中是常见的病……”爸爸想把这种叫精神分裂症的病讲清楚,但是,又被性急的奶奶打断了:“别说这么远,告诉我,我二孙子的病能不能治好?”

爸爸说:“在人类中,这种病都是疑难病症,更别说发生在我们猪种族身上了。说白了,这种病就是心病。诱发这种病的原因是心理刺激,强烈的心理刺激。原来,老二的性格就内向,就忧郁,现在,他受了刺激后……”

“我的二孙子受了什么刺激?”奶奶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看见爸爸垂着头,做了一个深呼吸,在奶奶的逼问下,他要说的话很难出口:“我不想说这件事,但是,我今天非要说出来不可了。”

我们等着爸爸说话时,先听见的是爸爸粗重的呼吸声。我到了现在才明白,爸爸心事重重的时候,会有这么沉重的呼吸。

“我们大塘的猪种族无缘无故地大量失踪,这跟我们猪种族的出生率不吻合。大塘学校的老师晚阳给大塘的管理层写了一份报告,他怀疑来自大塘外面的人,通过一种渠道,用种种的手段,正把猪类诱出大塘,并大量地捕杀了他们……”爸爸又喘了一口气,想平静地把这件残酷的事慢慢地告诉我们。

我听了爸爸的话,感到后背发冷。我看见小妹捂住了自己惊恐的眼睛。五哥把他的身体缩在了奶奶的胳膊下。

“老二做的这份工作,正好是调查大塘猪口数量的,他知道了这个秘密,不,应该是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所以,所以,这件事诱发了他的忧郁症,让他备受刺激,他的病加重了……对他来说,这是最糟糕的了……”爸爸说完了,垂着头,像是做完了一件很累很耗费精力的事一样,他的身上都是汗,把身上的衬衣都浸湿了。

院子里的气氛太压抑了。只有奶奶能说出话来:“你说,我二孙子的病真的不会好了?”爸爸点着头:“很难。”

奶奶突然喊道:“看来,我还不能死!我要好好活下去!我不能让自己的孙子们再出事了,我本来以为自己老了,死了就死了,不!我不这样想了,我要为了自己的孙子再活一年,再活两年,看着我的孙子们长大……”

奶奶的话让爸爸泪流满面。我们都哭了,小妹哭得最狠,她哭抽了。衰老的奶奶已经抱不动小妹了,她只能把小妹的头揽在怀里,抚摸着小妹的背,让她把心里的伤痛都哭出来。等到我们家的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之后,奶奶轻声地不失庄重地说道:“看来,我们要学会面对离别了……”

我没想到,奶奶的这句话就是预言。

那天,二哥从床上起来后,独自去了街上。他说,他要出门走走,心里感到憋得慌。我们都觉得二哥应该出去走一走,换一换心情。我看见二哥摇摇晃晃走出了家门,去了街上。他到了晚上也没回家。第三天,发现了他的尸体。他躺在一个土坑里,看样子是自己挖的坑,二哥想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我从爸爸的嘴里知道,二哥几天都不吃一口粥了,他在绝食。

从发现了二哥到埋葬了二哥,我们都没哭。到了夜里,我们都围坐在院子里,听奶奶唱歌。这是奶奶那一代就唱的小调,她经常唱,总是唱这一首歌,我们都熟悉。当奶奶唱到一半时,我们跟着唱,希望在另一个世界匆匆赶路的二哥,能听见我们为他年轻的生命送行,别再苦着自己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