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朵玫瑰花

在我弥留之际,回忆我这微不足道的一生,荷默正躺在床上沉睡,现在,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了。

格里尔生是我高贵的姓氏,从小父亲就要求我学习身为高贵者必须要有的仪态,我也十分善于学习它们。塞巴是我的管家兼厨子,我们原是很好的玩伴但是自从我母亲去世,我的父亲就再也不允许我接近那些地位卑微的“黑鬼”,我再也没有和他一起玩耍即使我知道他一直盯着我。我母亲的名字也叫艾米丽,她在我三岁的时候就离开了我,我现在唯一能记得的是她带着大大的笑脸,一直在我的前面张开双臂:来这里,来这里,小甜心。她离开后,我只记得父亲更加深沉了,偶尔也会看着我出神,从我有记忆以来他对我就很严厉,这些我不在乎,我只记得我们之间最大的冲突是在我23岁的时候,他严词拒绝了我要去参加朋友聚会的要求,为此我们进行了激烈的争吵,结局以我永居房间为代价。我知道,他对我的爱护远多于我对他的爱,但是,他是那样的偏激,强硬。我也知道有许多男生来看我,想娶我,我也知道父亲拒绝了很多人,他总会到我的房间里坐着,有时看着我不说话,有时激动地说着那些妄图娶我的人身份是那么低下,行为毫无绅士气息可言,甚至连他们的口音都遭他嫌弃,我们几乎没有任何话题可言,独居久的我也渐渐懒于吐一个字母。我喜欢画画,所以一直画,被我画得最多的是我窗户外的那棵绿杉树,春天的繁茂,秋天的萧索。

我父亲去世了,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中。我甚至还能记得父亲去世前,紧紧抓着我的手,叫着我的名字,哦不,也许是我母亲的名字,最后吐出两个字“我在”。当晚,我在万分疲倦下做了一个梦:“父亲还是照往常的样子坐在我房间角落的矮椅上,目光略带着涣散,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拿着拐杖的手上,是那样的庄重。”我坚信是父亲在暗示我,他的存在,甚至我想,也许只是他的灵魂不能找到他的身体,所以我要等他找到自己的身体,说不定,他就能再次醒来。当然,我失败了,他的尸体被抬走了,葬礼继续进行。这座白房子,也因一次葬礼而变得热闹非凡,各路亲戚无论是真心还是看热闹,都带着忧伤的神情,反而,他们都诧异于我过于冷静的神情。父亲教过的作为贵族的必备素质就是处变不惊,不能让别人看到我的软弱,夏末,门前的绿杉树开始掉下些残枝,我挺直我的脊背接受来客的悲伤,风吹得有些凉意。

父亲的去世,财产问题也让我措手不及,家里的仆人们都收拾东西走了,让我意外的是塞巴,他并不愿意走。他一直站在厨房的门口,低着头,考虑到我的吃饭问题,我问他:“你在哪里工作”他低着的头微微抬起来,“厨房”从他厚的粉红的嘴中说出,他把两只手绞在一起,做着小动作。对于他的回答,我很满意,我决定还是按照以前的待遇给他,而他从没收我的任何钱,即使收了也是给我加菜。整栋房子是那样的空荡,偶尔我也会找塞巴讲几句话,无非是我想吃什么,令我开心的是塞巴对我的口味很了解,他做的食物我都相当喜欢。当我以为我的一生就这样过了的时候,荷默出现了。

遇到荷默是我所预料不及的,那天我如往常趴在窗口,画院中的绿杉树。一整怪风,把我的画纸吹到了街道上。这张纸也带来了我的爱情,荷默从我家门前走过,捡到了我的画,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竟然跑出了房子,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到了他的面前。“先生,我想你拿的是我的画。”我拍着胸脯大口喘气。我以为他马上就说抱歉然后还给我,谁知“哦,这位小姐,这张画是我在街上捡到的,而且上面并没有署名,所以我不能给你。”他挑了一下他浓粗的眉。“这个……”我不知道如何说才好,同时反映过来我当时的行为离一名贵族小姐十万八千里,于是,我决定还是回家重画好了。结果,正当我要走的时候,他一个跨步挡在我的面前,当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从我的心头升起,“这位小姐,虽然我不能确定这幅画是不是你的,既然你那么喜欢,我可以让给你。只是……”“只是什么”我恢复一如既往的冷漠与高贵。“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荣幸邀请小姐陪同在下喝杯咖啡,对了,我叫荷默,荷默·伯隆。”“呵,那就不必了,我突然不想要,送给你吧。”我挺直身体,微仰着面孔,绕过他,心中默念:粗鲁的北方大胡子。在回到院子里,我看到草地里的边缘有一株娇小的野玫瑰在嘲笑我的懦弱。

过了一天,我正在房间整理照片,照片中的父亲还是带着他一贯的沉静和冷峻;母亲大度地上扬嘴角,弯着眼角看着镜头;还有许多不认识的人出现在我们家的记忆中,只是不属于我。突然,我听到外面有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我探出头,环视一圈后,发现楼下草丛间的大胡子。呵,他这样倒有《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感觉,只是我们可并不相熟,自然也不必这样畏首畏尾,我皱着眉看向他手中挥舞的纸,“什么?”我问。他说:“我有东西给你看,快下来。”这次我没有拒绝,我慢条斯理地下了楼,走出院子到他面前。他把画举到我的面前,瞬间我的脸就青了,并且不断往外面冒寒气,他这算是在嘲笑我么?他在我的绿杉树上画了几朵红花!我的嘴巴气得打着颤,面部已经僵硬了,他欣喜地介绍自己的创意:“我觉得这棵树太单调,加点红色会更出彩……”看到我没有任何动静,他终于把目光投到我的脸上,瞬间安静。然后,一只手搔搔脑袋,耸了下肩,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喜欢?该死,那家伙还说……我,其实对画画一窍不通,也许你可以帮我。”我伸手从他的手里夺下他的创意画,头也不回地走进院子,突然看到那朵野玫瑰还在那里开着,顿了一下,迈着优雅的步子走进屋子。看到塞巴站在窗口,阳光打在他的身上,他看了我一下,又低下头去擦茶几,“今晚没什么想吃的,你出主意吧。”我甩了一句话给他,走向楼梯。晚上,我在画纸上画了一朵玫瑰,是烈火一样的红。

大胡子没让我失望,第二天就在纸上涂了几笔,团成纸团扔进我的窗子里。一连几天,每天扔一个纸团,可耻的是,每一幅都是乱糟糟,看不出有任何进步。在第二星期的祈祷日,我早早就等在一楼的窗口,等着他过来。如约而至,手上拿着一个纸团,畏畏缩缩的,我不经意扬了扬嘴角,起身走出房子,站在门口“伯隆先生,如果不介意,就到寒舍来喝杯红茶可好?”就这样,我当起老师来。事实是荷默有自己的工作,并不能按时到我这里来学画,每次来都带着泥土,机油。他也不是个乖学生,总说在房间里教画画太封闭,想带着我往外跑,好几次他也实现了他的想法。在马车上,他总在我旁边念叨,时而自己大笑,他的嗓子很低,笑起来的时候,声带颤动能传好远。我也真正开始看到外面的世界,同荷默一道看遍镇上所有的美景,呗列湖清澈的湖水,草原上吃草的绵羊还有那个在花堆里的教堂……就这样1年过得那么快。我的画里面不再只是绿杉树,还有五彩斑斓,还有,一个男人。

荷默的工程竣工,他需要回北方料理一些事,还有我们的事,他也需要和家人说。至于我,我知道,这样一个北方粗鲁的大胡子想必入不了父亲的眼,但是,我真的爱上他了,我可以放弃自己的身份嫁给他。在一个大雾的早晨,他跑到我的楼下,轻声叫我,我的睡眠很浅,醒了,立即披了外套跑下楼到他的怀里。他的衣服上裹了寒气,我打了个哆嗦。他在我的耳边说:等我回来。热气喷到我的耳朵上痒痒的。我点了点头。他把我送到房子里,关上了门,没有丝毫犹豫。我转过身,发现塞巴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我,黑暗成了他的保护色,他抬着头直直地盯着我,我喊到:“塞巴,是你吗?你这在干嘛?”房子瞬间亮了,光扎着我的眼睛痛,塞巴打开了灯,说:“小姐,房子里有好多老鼠,我在抓呢,需要买点毒药来,你知道,黑人不被允许买那么危险的东西,黑人……”“恩,我知道了,明天就去买。你先去睡吧。”我用手挡着些光打断他的话。第二天,我买来了毒药,我不知道,怎样的毒药才够杀死老鼠,我只听过砒霜的威力,当然,我打开包装看到“毒鼠用”这几个字,我就知道我想得不错,砒霜果然是对的。我把毒药交给了塞巴。

自从荷默走后,不断有人到家里来说服我不要嫁给他,圣公会的牧师来家里,口口声声说着贵族,礼仪,品貌,什么的。我怎么会容忍他对荷默的贬低,我寒着脸,坐在椅子上,不说一句。我觉得对他是没有任何话可说的。牧师意气风发地来,灰头丧气地走了。还有我的那两个“好心”的堂姐,不远千里从亚拉巴马来到我面前,给我讲一堆道理。我让塞巴安排好她们的住处,我继续画我的画,不理不睬。她俩呆了三天,大概是觉得无趣也就回去了。

我算着荷默离开的时间,开始准备我们的新房,新房里充满了玫瑰。定制的银器也送到家了,我把它们放到化妆台旁边。我画着画,等着他的到来。一个月过得那么的漫长,我没有等来荷默,等来的是镇上的人同情的眼神,和一封来自北方的信,诀别信。看完信,我呆坐在躺椅上,捧着的信是那么重,我都拿不动了。“怎么办?怎么办?”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埋进被子里,妄图忘记这一切。塞巴总是把餐盘放到我的房门口,然后,敲三下门,走开。我十分感谢他的理解,他总是在我需要的时候,在我的身边守护我。7天,我呆在房间里终于想明白了,我生命的意义何在?世界上已经没有我需要牵挂的人了,更没有在意我的人。这样的生活和死去又有什么区别?但即使死去,我也要亲眼见一面荷默,讲清我们之间的那些恩怨,既然是他先招惹的我,为什么他可以走得那么轻松,徒留我的悲伤?

7天后我从房间走到外面,我写了一封信给荷默,告诉他我愿意和他不再来往,但是请他务必来我家一趟。得到了他肯定的答复,我开始为我最后的日子做准备,白天,我自己雇一辆马车到我们曾去过的地方,严冬里果然将原来的风景摧残尽,还有我的爱情。那天傍晚,我正一如既往地画那棵枯黄的杉树,他来了。我换上了早已准备的黑色长裙,穿一双黑色高跟鞋,他看到我的时候,有些惊奇,我忽视他的神情,头也不偏地走到对面。“艾米,你知道我……”我抬了抬手,说:“算了,没什么好说的,我想你的信里已经说得很清楚。”我用力地切着牛排,他大概被我的话噎到了,闷不做声,一直喝酒。我只是慢慢地嚼着牛肉,有点苦涩。突然,他从椅子上,摔倒了地上,不断地抽搐着,指着我,我奔到他的面前,我看了还在我手中的那一小包砒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怎么回事,我捧着他的脸一直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怎么了?”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没了呼吸,在我的怀里。突然,塞巴出现在门口,我冲到他的面前发狂地问: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死?哦,酒!为什么只有他的面前有酒?你做了手脚,是不是?”他镇定地说:“这样不是正好么,从你向我要砒霜我就知道,你是不想活了,不是么?我一直留在这里,你以为我是傻子么?他死了才好,可以陪着你,小姐。”我不敢相信,怎么会这样?哈哈,本来要死的,没有死。不想死的却死了!哦,荷默,我怎么舍得就这样死掉呢?让那些平民嘲笑么?我还没有过够和你一起的日子呢!“你走,走得远远的。我不想再见你!”我咬着牙对塞巴说,扔了在手中的砒霜。半抱半脱地把荷默带到我布置的新房,费力地把他放到床上,解下他的裤子和西装,放到被子里,我知道他是赶了太长的路,累了,睡了。

多少年,荷默一直睡着,睡了好久,我偶尔也会去陪他,杉树已经被车子运走了,我们都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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