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春《寄给一个失恋人的信(二)》原文欣赏

寄给一个失恋人的信(二)

秋心:

在我心境万分沉闷的时候,接到你由艳阳的南方来的信,虽然只是潦草几行,所说的又是凄凉酸楚的话,然而我眉开眼笑起来了。我不是因为有个烦恼伴侣,所以高兴。真真尝过愁绪的人,是不愿意他的朋友也挨这刺心的苦痛。那个躺在床上呻吟的病人,会愿意他的家人来同病相怜呢?何况每人有自各的情绪,天下绝找不出同样烦闷的人们。可是你的信,使我回忆到我们的过去生活;从前那种天真活泼充满生机的日子却从时光宝库里发出灿烂的阳光,我这徨怅惘的胸怀也反照得生气勃勃了。

你信里很有流水年华,春花秋谢的感想。这是人们普遍都感到的。我还记得去年读Arnold Bennett的The Old Wives'Tale最后几页的情形。那是在个静悄悄的冬夜,电灯早已暗了,烛光闪着照那已熄的火炉。书中是说一个老妇人在她丈夫死去那夜的悲哀。“最感动她心的是他曾经年青过,渐渐的老了,现在是死了。他一生就是这么一回事。青春同壮年总是这么结局。什么事情都是这么结局。”Bennett到底是写实派第一流人物,简简单单几句话把老寡妇的心事写得使我们不能不相信。我当时看完了那末章,觉有个说不出的失望,痴痴的坐着默想,除了渺茫,惨淡,单调,无味,……几个零碎感想外,又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以后有时把这些话来咀嚼一下,又生出赞美这青春同逝水一般流去了的想头。假使世上真有驻颜的术,不老的丹,Oscar Wilde的Dorian Gray的梦真能实现,每人都有无穷的青春,那时我们的苦痛比现在恐怕会好得多些,另外有“青春的悲哀”了。本来青春的美就在它那种蜻蜓点水燕子拍绿波的同我们一接近就跑去这一点。看着青春的易逝,才觉得青春的可贵,因此也更想能够在这一去不返的瞬间里得到无穷的快乐。所以在青春时节我们特别有生气,一颗心仿佛是清早的花园,张大了瓣吸收朝露。青春的美大部分就存在着这种努力享乐惟恐不及生命力的跳跃。若使每人前面全现一条不尽的花草缤纷的青春的路,大家都知道青春是常住的,没有误了青春的可怕,谁天天也懒洋洋起来了。青春给我们一抓到,它的美就失丢了,同肥皂泡子相象,只好让它在空中飞翔,将青天红楼全缩映在圆球外面,可是我们的手一碰,立刻变为乌有了。

就说是对这呆板不变的青春,我们仍然能够有些赞赏,不断单调的享乐也会把人弄烦腻了,天下没整天吃糖口胃不觉难受的人了。而且把青春变成家常事故,它的浪漫飘渺的美丽也全不见了。本来人活着精神物质方面非动不可,所以在对将来抱着无限希望同捶心跌脚追悔往事,或者回忆从前黄金时代这两个心境里,生命力是不停地奔驰,生活也觉得丰富,而使精神往来享受现在是不啻叫血管不流一般地自杀政策,将生命的花弄枯萎了。不同外河相通的小池终免不了变成秽水,不同别人生同情的心总是枯涸无聊。没有得到爱的少年对爱情是毛病的,做黄金好梦的恋人是充满了欢欣,失恋人同结婚不得意的人在极端失望里爆发出一线对爱情依依不舍的爱恋,和凤凰烧死后又振翼复活再度幼年的时光一样。只有结婚后觉得满意的人是最苦痛的,他们达到日日企望的地方,却只觉空虚渐渐的涨大,说不出所以然来,也想不来一个比他们现状再好的境界,对人生自然生淡了,一切的力气免不了麻痹下去。人生最怕的是得意,使人精神废驰,一切灰心的事情无过于不散的筵席。你还记得前年暑假我们一块划船谈Wordsworth诗的快乐罢?那时候你不是极赞美他那首Yarrow Unvisited说我们应当不要走到尽头,高声地唱:

Twill soothe us in our sorrow

That earth has something yet to show,

The bonny holms of Yarrow!

青春之所以可爱也就在它给少年以希望,赠老年以惆怅。(安慰人的能力同希望差不多,比心满意足,登高山洒几滴亚历山大的泪的空虚是好几万倍了。)好多人埋怨青春骗了我们,先允许我们一个乐园,后来毫不践言只送些眼泪同长叹。然而这正是青春的好处,它这样子供给我们语气,不至于陷于颇偿了的无为。希望的妙处全包含在它始终是希望这样事里面,若使个希望都化做铁硬的事实,那样什么趣味一笔勾消了的世界还有谁愿意住吗?所以年青人可以唱恋爱的歌,失恋人同死了爱人的人也做得出很好失望(希望的又一变相,骨子里差不多的东西)同悼亡的诗,只有那在所谓甜蜜家庭两人互相妥协着的人们心灵是化作灰烬。Keats在情诗中歌颂死同日本人无缘无故地相约情死全是看清楚此中奥妙后的表现。他们只怕青春的长留着,所以用死来划断这青春黄金的线。这般情感锐敏的人若生在青春常住的世界,他们的受难真不是言语所能说。这些话不是我有意要慰解你才说的,这的确我自己这么相信。春花秋谢,谁看着免不了嗟叹。然而假设花老是这么娇红欲滴的开着春天永久不离大地,这种雕刻似的死板板的美景更会令人悲伤。因为变更是宇宙的原则,也可算做赏美中一般重要成分。并且春天既然是老滞在人间,我们也跟着失丢了每年一度欢迎春来热烈的快乐。由美神经灵敏人看来,残春也别有它的好处,甚至比艳春更美,为的是里面带种衰颓的色调,互相同春景对照着,十分地显出那将死春光的欣欣生意。夕阳所以“无限好”,全靠着“近黄昏”。让瞥眼过去的青春长留个不灭的影子在心中,好像Pompeii废墟,劫后余烬,有人却觉得比完整建筑还好。若使青春的失丢,真是件惨事,倚着拐杖的老头也不会那么笑嘻嘻地说他们的往事了。

作者简介

梁遇春(1906~1932),福建闽侯人,1924年进入北京大学英文系学习。1928年秋毕业后曾到上海暨南大学任教。翌年返回北京大学图书馆工作。后因染急性猩红热,猝然去世。文学活动始于大学学习期间,主要是翻译西方文学作品和写作散文。1926年开始陆续在《语丝》、《奔流》、《骆驼草》、《现代文学》、《新月》等刊物上发表散文,后大部分收入《春醪集》和《泪与笑》。

著作书目:《春醒集》(散文集)1930,北新;《泪与笑》(散文集);1934,开明;《梁遇春散文选集》1983,百花;

翻译书目:《近代论坛》(论文)英国狄更生著,1929,上海春潮书局;《英国诗歌选》1931,北新;《草原上》(小说)苏联高尔基著,1931,北新;《荡妇自传》(小说)英国笛福著,1931,北新再版改名《摩尔.弗兰德斯》,1982,人文;《红花》(小说)俄国伽尔逊著,1931,北新;《吉姆爷》(小说)波兰康拉德著、1934。梁遇春,现代文学史上一个不太重要的作家,但更是一个不容错过的作家。上世纪二十年代,能有这种文笔与才情的作家没有几个,可借英年早逝,留下的作品不多,其散文成就绝对在徐志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