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钥匙》原文及赏析

自从有一天,和他因小事争吵,我一怒离家,回来时却发现忘带钥匙,又不肯按铃请他来为我开门,只得索性坐火车去高雄住了一夜。那以后,我对钥匙就十分小心。

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它是一种自尊的保障,独立的象征。代表着可以我行我素的自由,和不必求助于人的快乐。

我的钥匙好像就因为这种意义的追求,才逐渐多起来的。

除了自己住处大门、二门的钥匙,以及家中一切备而不用的钥匙之外,我有办公室抽屉和四个柜橱的钥匙,还有发音室的钥匙。另外我还有洛杉矶女儿住处的两套钥匙,和纽约朋友住处的钥匙。她们说:“知道你这人喜欢随时高兴就跑来了,给你一套钥匙,我们不在家,你也可以进来。”

我还有儿子住处的钥匙。

钥匙因此不仅是一种自由,也是一种权利和别人对你的信任。

住旅馆,如果是两个人住一间,带钥匙的大半是我。即使对方偶然带走了,我会因为自己知道客房管理员手中还有一把钥匙而觉得安心和快乐——我不会因为对方带走了钥匙而束手无策。

钥匙是一种方法。如何找到这“方法”,好像是我一生都在搜集的经验与历练。

为了预防自己某天忘了带钥匙或丢了皮包,我多配了一些钥匙,放在办公室。必要时,我可以回办公室去拿,而不必麻烦锁匠或任何其他的人。办公室昼夜都有人在。我不怕任何时候会被关在办公室的门外——这另一套的钥匙给我的是一种左右逢源的保障。它是一项“寻找方法的方法”。

我信赖我的钥匙,而且对它们十分感谢,好像它们是黑夜中的一些灯,寒夜里的一炉火,或一把挡雨的伞,一件御寒的大衣。它们是如此的简单、轻便、信实,而又可以由我自己掌握。

仿佛凡不能由我自己一个人来掌握的东西,都使我觉得不安全。不是我不信任别人,而是我不知自己肯不肯去烦劳或支配别人。我总觉得,要烦劳或支配别人的时候是很紧张的。虽然,我知道,那么多的人乐意对我付出关怀与帮助。

不说别人,电台的老工友,每当我进了办公室,还未坐定,他就用我留给他的钥匙帮我把抽屉打开了,而且总会问:“又没带钥匙吧?”

我接受他的好意。在他面前,我永远可以不必说我带了钥匙。只有当他偶尔休假,或出去访友的时候,我才庆幸我不会真的没带钥匙,而可以很愉快地打开抽屉,取用我工作上绝对必须的唱片或录音带。这使我产生一种有备无患的快乐。

为了怕使未曾预料我真会从天而降的朋友或女儿大吃一惊,我还没有这样使用过他们善意交给我的钥匙。不过,我也曾想像,如果某一天,天寒地冻或风雨交加,迫使我不得不找个地方落脚的时候,忽然想起,附近就有她们某一个人的住处,而我正带着她们的钥匙,尽管她们已去上班,或者刚好出去度假,我也一样可以轻而易举,开门进入她们舒适的家,让我卸下满身风尘、一心倦意,安稳地蜷卧在沙发上入睡——这钥匙,对我来说,是一种可以安心的投奔。

天气冷了,外面滴滴沥沥地下着冬雨。从外面回来,躲进自己的家里,插上电暖炉,把那串小小的钥匙珍重地放回皮包内层有拉链的口袋,感觉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在这里了。于是,我忽然记起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住处的邻居发生火警。慌乱中,一点也想不起该先抢救什么,敞着大门跑出来,却带着一把开大门的钥匙。我并不觉得自己反应错误,因为那是一种下意识“提纲挈领”的抢救——有钥匙,就可以让我拥有那个家。

女儿出国前夕,把她用的那把开大门的钥匙交给我。我推还给她,说:“万一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不在家呢?”——钥匙,在这时,是一种无言的挽留。

当忍痛不得不把房子卖掉的时候,最后的割舍,是交出了那把使用了多年,感觉上犹有余温的钥匙,使我觉得那把交出去的钥匙上,像是缀满了珠钻,而它们却是我在这生途上奔波时的汗滴与泪滴。

罗兰《钥匙》赏析

不少人可能都经历过这样一段往事:一天,父母或郑重其事或漫不经心地递给你一串钥匙,拍拍你的肩膀说“好好保管哦!”接过钥匙的那一刻,相信许多人心里都充满了感激与难以抑止的兴奋。感激的是父母的信任,兴奋的是自己终于长大了,父母开始把自己当成大人看待了!因此,一串平淡无奇的钥匙,在不少人心里却显得弥足珍贵。

罗兰从自身经历的一件日常小事中,谈到钥匙所具有的重大意义。

首先,钥匙“是一种自尊的保障,独立的象征。代表着可以我行我素的自由,和不必求助于人的快乐”。有了自己掌握的钥匙,就可以自由地打开门、抽屉,取用所需的物品,而不必担心被拒之门外的不快和尴尬,也不会因无法拿到必需用品而着急。钥匙,让人充满由于可以把握自身而产生的自信与快乐。

其次,钥匙“也是一种权利和别人对你的信任”。曾有人戏谑,在这个科技日益发达的现代社会里,人类离月球越来越近,却离自己的邻居越来越远。防盗门一层一层地加厚,人与人的温情却一日一日地减弱。大家互相提防,总是用警惕、怀疑的目光看着周围的人和事。许多美好的情感、传统的道德亦沦丧于现代文明的喧扰声中。信任成了一种奢侈品,一种精打细算的现代人不愿支付的奢侈品。

但是,文章中我们又体会到了这种久违的情感。儿女和朋友把各自住处的钥匙交给作者,这是对她完全的信任和真心诚意的欢迎、接受,使她在无助无援时有一种“安心的投奔”,一种坚实的依靠。而且,钥匙还凝聚着使用者在“生途上奔波时的汗滴与泪滴”,它们是人生历程忠实的见证者,维系着许多有关生命、爱情、亲情和友情美好温馨的回忆。或许,那把抽屉钥匙,曾开启了作者青春岁月热情的欢笑、轻盈浅淡的感伤与小小的烦恼,以及对人生的思索和感悟;那把信箱钥匙,却开启了许多滚烫热烈的爱的密语,或含蓄或大胆的心的告白和真切体贴的问候;那把大门钥匙,则开启了一杯温暖的香茗,一桌飘香的饭菜和家人和煦灿烂的笑靥……拥有一把把被手指触摸得光滑闪亮、带有体温的钥匙,就拥有了亲情和友情,拥有了浓浓的爱意。

现代散文名家林语堂曾说过:“我所要搜集的理想散文,乃得语言自然节奏之散文,如在风雨之夕围炉谈天,善拉扯,带情感,亦庄亦谐,深入浅出,如与高僧谈禅,如与名士谈心,似连贯而未曾有痕迹,似散漫而未尝有伏线,欲罢不能,欲删不得,读其文如闻其声,听其语如见其人。”读罗兰的《钥匙》,我们也有这种“读其文如闻其声,读其语如见其人”的感觉。作者从生活琐事引发出对钥匙的深切认识,文章行文流畅,无一丝板滞,笔调轻松明快而又从容平和。尤其是罗兰散文的语言平实本色,不作任何华丽的修饰,对一些心理感受的描写真实可感,如:“天气冷了,外面滴滴沥沥地下着冬雨。从外面回来,躲进自己的家里,插上电暖炉,把那串小小的钥匙珍重地放回皮包内层有拉链的口袋,感觉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在这里了。”这段质朴无华而又充满感情的话语,像山间静静流淌的丁冬清泉,像徐徐而来吹面不寒的杨柳风,让人心平气和怡情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