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朔《荔枝蜜》原文及赏析

花鸟草虫,凡是上得画的,那原物往往也叫人喜爱。蜜蜂是画家的爱物,我却总不大喜欢。说起来可笑。孩子时候,有一回上树掐海棠花,不想叫蜜蜂螫了一下,痛得我差点儿跌下来。大人告诉我说:蜜蜂轻易不螫人,准是误以为你要伤害它,才螫。一螫,它自己耗尽生命,也活不久了。我听了,觉得那蜜蜂可怜,原谅它了。可是从此以后,每逢看见蜜蜂,感情上疙疙瘩瘩的,总不怎么舒服。

今年四月,我到广东从化温泉小住了几天。四围是山,怀里抱着一潭春水,那又浓又翠的景色,简直是一幅青绿山水画。刚去的当晚,是个阴天,偶尔倚着楼窗一望:奇怪啊,怎么楼前凭空涌起那么多黑黝黝的小山,一重一重的,起伏不断。记得楼前是一片比较平坦的园林,不是山。这到底是什么幻景呢?赶到天明一看,忍不住笑了。原来是满野的荔枝树,一棵连一棵,每棵的叶子都密得不透缝,黑夜看去,可不就像小山似的。

荔枝也许是世上最鲜最美的水果。苏东坡写过这样的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可见荔枝的妙处。偏偏我来的不是时候,满树刚开着浅黄色的小花,并不出众。新发的嫩叶,颜色淡红,比花倒还中看些。从开花到果子成熟,大约得三个月,看来我是等不及在从化温泉吃鲜荔枝了。

吃鲜荔枝蜜,倒是时候。有人也许没听说这稀罕物儿吧?从化的荔枝树多得像汪洋大海,开花时节,满野嘤嘤嗡嗡,忙得那蜜蜂忘记早晚,有时趁着月色还采花酿蜜。荔枝蜜的特点是成色纯,养分大。住在温泉的人多半喜欢吃这种蜜,滋养精神。热心肠的同志为我也弄到两瓶。一开瓶子塞儿,就是那么一股甜香;调上半杯一喝,甜香里带着股清气,很有点鲜荔枝味儿。喝着这样的好蜜,你会觉得生活都是甜的呢。

我不觉动了情,想去看看自己一向不大喜欢的蜜蜂。

荔枝林深处,隐隐露出一角白屋,那是温泉公社的养蜂场,却起了个有趣的名儿,叫“蜜蜂大厦”。正当十分春色,花开得正闹。一走进“大厦”,只见成群结队的蜜蜂出出进进,飞去飞来,那沸沸扬扬的情景,会使你想:说不定蜜蜂也在赶着建设什么新生活呢。

养蜂员老梁领我走进“大厦”。叫他老梁,其实是个青年人,举动很精细。大概是老梁想叫我深入一下蜜蜂的生活,小小心心揭开一个木头蜂箱,箱里隔着一排板,每块板上满是蜜蜂,蠕蠕地爬着。蜂王是黑褐色的,身量特别细长,每只蜜蜂都愿意用采来的花精供养它。

老梁叹息似的轻轻说:“你瞧这群小东西,多听话。”

我就问道:“像这样一窝蜂,一年能割多少蜜?”

老梁说:“能割几十斤。蜜蜂这物件,最爱劳动。广东天气好,花又多,蜜蜂一年四季都不闲着。酿的蜜多,自己吃的可有限。每回割蜜,给它们留一点点糖,够它们吃的就行了。它们从来不争,也不计较什么,还是继续劳动、继续酿蜜,整日整月不辞辛苦……”

我又问道:“这样好蜜,不怕什么东西来糟害么?”

老梁说:“怎么不怕?你得提防虫子爬进来,还得提防大黄蜂。大黄蜂这贼最恶,常常落在蜜蜂窝洞口。专干坏事。”

我不觉笑道:“噢!自然界也有侵略者。该怎么对付大黄蜂呢?”

老梁说:“赶!赶不走就打死它。要让它待在那儿,会咬死蜜蜂的。”

我想起一个问题,就问:“可是呢,一只蜜蜂能活多久?”

老梁回答说:“蜂王可以活三年,一只工蜂最多能活六个月。”

我说:“原来寿命这样短。你不是总得往蜂房外边打扫死蜜蜂么?”

老梁摇一摇头说:“从来不用。蜜蜂是很懂事的,活到限数,自己就悄悄死在外边,再也不回来了。”

我的心不禁一颤:多可爱的小生灵啊,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极好的东西。蜜蜂是在酿蜜,又是在酿造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人类酿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却又多么高尚啊!

透过荔枝树林,我沉吟地望着远远的田野,那儿正有农民立在水田里,辛辛勤勤地分秧插秧。他们正用劳力建设自己的生活,实际也是在酿蜜——为自己,为别人,也为后世子孙酿造着生活的蜜。

这黑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

————一九六○年

杨朔《荔枝蜜》赏析

《荔枝蜜》所写的内容是作者的真情实感。1960年4月杨朔在广东从化温泉小住几天,那里小小的蜜蜂引动了他的诗情与创作的感兴。据其胞弟杨玉玮回忆:他带了两瓶从化的荔枝蜜回到北京的家里,显得异常地兴奋与激动,对家人说:看,我给你们带来了世界上最甜最美的东西;于是一两天后,他就写出了《荔枝蜜》。生活中的诗意如此触动了杨朔的心,然后才会有他散文的诗意。正如他自己所说:“凡是遇到这样的事情,我就要反复思索,到后来往往形成我文章的思想意境。”(《东风第一枝·小跋》)

这篇散文以托物言志的构思,在自然、平实的叙写中阐明了发人深思的哲理。作者选择了平凡的事物——蜜蜂,作为诗意形象,写了“我”对小蜜蜂的一番思想感情的变化。童孩时期,“我”因上树掐海棠花而被小蜜蜂螫了一下,因而此后对小蜜蜂的感情一直“疙疙瘩瘩”的,不怎么舒服。在广东从化温泉,看见满眼的荔枝树,吃上鲜美的荔枝蜜,又对蜜蜂“动了情”,想到蜂场看看“一向不大喜欢”的蜜蜂。在看到蜜蜂的辛勤劳动,听到养蜂人老梁的介绍之后,“我”领悟到蜜蜂的高尚精神:“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极好的东西。蜜蜂是在酿蜜,又是在酿造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人类酿造最甜的生活。”继而作者又运用诗歌中的比兴手法,诗意盎然地将画面切换到田野中辛勤插秧的劳动人民,从而在赞美蜜蜂的“酿蜜”精神之后,又进而升华到赞美亿万普通劳动者的“酿蜜”精神,从赞颂蜜蜂的无私高尚,升华到赞颂亿万劳动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奉献精神——“为自己,为别人,也为后世子孙酿造着生活的蜜。”这样,把对蜜蜂的赞美与对劳动人民的歌颂,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一起,相互辉映,并由此寓寄着无私“酿蜜”的生活哲理。哲理的至深处,往往是诗意的饱和点。杨朔在这里借蜜蜂所抒写的朴素哲理,产生了叩动读者心扉的浓烈的诗意。

《荔枝蜜》篇幅短小,却布局精巧,境界悠远,引人入胜,颇有我国江南园林“曲径通幽”之妙。作品开篇从对小蜜蜂的“厌”写起,以欲扬先抑的手法,悬念顿起,引人入胜;随后撇开蜜蜂“散”写山水景色,写荔枝树,写荔枝蜜,通过景物描写,不断酝酿诗的情思。正当读者感到“山重水复疑无路”时,作者笔锋一转,由荔枝蜜而动情,决定去看看蜜蜂,从而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并在对蜜蜂形象的逐步深入描绘中,意境也逐步显豁。终于在对蜜蜂的赞叹之后,达到诗意抒发的高潮。文章到此,似应鸣金结文。可作者又宕开笔墨,写了具有蜜蜂精神的劳动人民以及在夜中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小蜜蜂。这一结尾是最奇的联想,是最美的灵感,是点睛之笔,如咀嚼干果,品尝香茗,令人回味无穷。可以说,作者由厌小蜜蜂到爱小蜜蜂再到后来愿意变成小蜜蜂,一波三折,正是这种“转弯”的艺术将全文诗的意境在精巧布局中逐步展现,从而诗意盎然,耐人寻味。

朱自清曾经要求“文中有画”(《山野掇拾》)。《荔枝蜜》不仅充满诗情画意,而且在语言描写上也具有绘画的美。在作者的笔下,从化温泉、夜晚的荔枝树、“蜜蜂大厦”、农民劳动的“远远的田野”等,都是画。因作者诗情澎湃,故画面均有动态感,如写荔枝树,是“起伏不断”的山;如写“蜜蜂大厦”,“只见成群结队的蜜蜂出出进进,飞来飞去”。这些动态的描写,烘托着、蕴含着赞颂“酿蜜”精神的诗情。因此,作者通过文字的绘画,将哲理、诗情完美地统一起来,完成了诗的意境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