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家书一则》原文及赏析

1961年6月26日晚

亲爱的孩子,六月十八日信(邮戳十九)今晨收到。虽然花了很多钟点,信写得很好。多写几回就会感到更容易更省力。最高兴的是你的民族性格和特征保持得那么完整,居然还不忘记:“一箪食(读如‘嗣’)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唯有如此,才不致被西方的物质文明淹没。你屡次来信说我们的信给你看到和回想到另外一个世界,理想气息那么浓的,豪迈的,真诚的,光明正大的,慈悲的,无我的(即你此次信中说的idealistic, generous, devoted, loyal, kind, selfless)世界。我知道东方西方之间的鸿沟,只有豪杰之士,领悟颖异,感觉敏锐而深刻的极少数人方能体会。换句话说,东方人要理解西方人及其文化和西方人理解东方人及其文化同样不容易。即使理解了,实际生活中也未必真能接受。这是近代人的苦闷:既不能闭关自守,东方与西方各管各的生活,各管各的思想,又不能避免两种精神两种文化两种哲学的冲突和矛盾。当然,除了冲突与矛盾,两种文化也彼此吸引,相互之间有特殊的魅力使人神往。东方的智慧、明哲、超脱,要是能与西方的活力、热情、大无畏的精神融和起来,人类可能看到另一种新文化出现。西方人那种孜孜矻矻,白首穷经,只知为学,不问成败的精神还是存在(现在和克利斯朵夫的时代一样存在),值得我们学习。你我都不是大国主义者,也深恶痛绝大国主义,但你我的民族自觉、民族自豪和爱国热忱并无一星半点的排外意味。相反,这是一个有根有蒂的人应有的感觉与感情。每次看到你有这种表现,我都快活得心儿直跳,觉得你不愧为中华民族的儿子!妈妈也为之自豪,对你特别高兴,特别满意。

吃过晚饭,又读了一遍(第三遍)来信。你自己说写得乱七八糟,其实并不。你有的是真情实感,真正和真实的观察,分析,判断,便是杂乱也乱不到哪里去。中文也并未退步;你爸爸最挑剔文字,我说不退步你可相信是真的不退步。而你那股热情和正义感不知不觉洋溢于字里行间,教我看了安慰,兴奋……有些段落好像是我十几年来和你说的话的回声……你没有辜负园丁!

老好人往往太迁就,迁就世俗,迁就褊狭的家庭愿望,迁就自己内心中不大高明的因素;不幸真理和艺术需要高度的原则性和永不妥协的良心。物质的幸运也常常毁坏艺术家。可见艺术永远离不开道德——广义的道德,包括正直,刚强,斗争(和自己的斗争以及和社会的斗争),毅力,意志,信仰……

的确,中国优秀传统的人生哲学,很少西方人能接受,更不用说实践了。比如“富贵于我如浮云”在你我是一条极崇高极可羡的理想准则,但像巴尔扎克笔下的那些人物,正好把富贵作为人生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目标。他们那股向上爬,求成功的蛮劲与狂热,我个人简直觉得难以理解。也许是气质不同,并非多数中国人全是那么澹泊。我们不能把自己人太理想化。

你提到英国人的抑制(inhibition)其实正表示他们犷野强悍的程度,不能不深自敛抑,一旦决堤而出,就是莎士比亚笔下的那些人物,如麦克白斯、奥赛罗等等,岂不wild到极点?

Bath在欧洲亦是鼎鼎大名的风景区和温泉疗养地,无怪你觉得是英国最美的城市。看了你寄来的节目,其中几张风景使我回想起我住过的法国内地古城:那种古色古香,那种幽静与悠闲,至今常在梦寐间出现。——说到这里,希望你七月去维也纳,百忙中买一些美丽的风景片给我。爸爸坐井观天,让我从纸面上也接触一下贝多芬、莫扎特、舒伯特住过的名城!

你对Michelangeli的观感大有不同,足见你六年来的进步与成熟。同时,“曾经沧海难为水”,“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也是你意见大变的原因。伦敦毕竟是国际性的乐坛,你这两年半的逗留不是没有收获的。

最近在美国的《旅行家杂志》(National Geography)上读到一篇英国人写的爱尔兰游记,文字很长,图片很多。他是三十年中第二次去周游全岛,结论是:“什么是爱尔兰最有意思的东西?——是爱尔兰人。”这句话与你在杜伯林匆匆一过的印象完全相同。

石刻画你喜欢吗?是否感觉到那是真正汉族的艺术品,不像敦煌壁画云冈石刻有外来因素。我觉得光是那种宽袍大袖、简洁有力的线条、浑合的轮廓、古朴的屋宇车辆、强劲雄壮的马匹,已使我看了怦然心动,神游于二千年以前的天地中去了。(装了框子看更有效果。)

我早料到你读了《论希腊雕塑》以后的兴奋。那样的时代是一去不复返的了,正如一个人从童年到少年那个天真可爱的阶段一样。也如同我们的先秦时代、两晋六朝一样。近来常翻阅《世说新语》(正在寻一部铅印而篇幅不太笨重的预备寄你),觉得那时的风流文采既有点儿近古希腊,也有点儿像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但那种高远、恬淡、素雅的意味仍然不同于西方文化史上的任何一个时期。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文明的时候会那么文明,谈玄说理会那么隽永,野蛮的时候又同野兽毫无分别,甚至更残酷。奇怪的是这两个极端就表现在同一批人同一时代的人身上。两晋六朝多少野心家,想夺天下、称孤道寡的人,坐下来清谈竟是深通老庄与佛教哲学的哲人!

亨特尔的神剧固然追求异教精神,但他毕竟不是纪元前四五世纪的希腊人,他的作品只是十八世纪一个意大利化的日耳曼人向往古希腊文化的表现。便是《赛米里》吧,口吻仍不免带点儿浮夸(pompous)。这不是亨特尔个人之过,而是民族与时代不同,绝对勉强不来的。将来你有空闲的时候(我想再过三五年,你音乐会一定可大大减少,多一些从各方面晋修的时间),读几部英译的柏拉图、塞诺封一类的作品,你对希腊文化可有更多更深的体会。再不然你一朝去雅典,尽管山陵剥落(如丹纳书中所说)面目全非,但是那种天光水色(我只能从亲自见过的罗马和那不勒斯的天光水色去想像),以及巴德农神庙的废墟,一定会给你强烈的激动,狂喜,非言语所能形容,好比四五十年以前邓肯在巴枯农废墟上光着脚不由自主的跳起舞来(《邓肯Duncun自传》,倘在旧书店中看到,可买来一读)。真正体会古文化,除了从小“泡”过来之外,只有接触那古文化的遗物。我所以不断寄吾国的艺术复制品给你,一方面是满足你思念故国,缅怀我们古老文化的饥渴,一方面也想用具体事物来影响弥拉。从文化上、艺术上认识而爱好异国,才是真正认识和爱好一个异国;而且我认为也是加强你们俩精神契合的最可靠的链锁。

分析你岳父的一段大有见地,但愿作为你的鉴戒。你的两点结论,不幸的婚姻和太多与太早的成功是艺术家最大的敌人,说得太中肯了。我过去为你的婚姻问题操心,多半也是从这一点出发。如今弥拉不是有野心的女孩子,至少不会把你拉上热衷名利的路,让你能始终维持艺术的尊严,维持你严肃朴素的人生观,已经是你的大幸。还有你淡于名利的胸怀,与我一样的自我批评精神,对你的艺术都是一种保障。但愿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不在人世的时候,你永远能坚持这两点。恬淡的胸怀,在西方世界中特别少见,希望你能树立一个榜样!

傅雷《家书一则》赏析

编者注: ① 本文选自《傅雷家书》,题目由本书编者所拟。

傅雷是一位严肃的人,他对待艺术和人生都十分严肃,既严格要求别人,更严格要求自己。他的严格并不使人厌恶,因为他是真诚的、坦白的。他以真诚坦白的心地从事他的文学翻译事业,成为沟通中外文化的杰出“使者”。同样,他也以严格的态度对待家庭和子女,尽管有过痛苦和矛盾,但最终是培养出杰出的人才,又成为一个杰出的父亲。

一般说来,父母能培养出一个有杰出成就的子女来,是很不容易的,这要花费许多心血。但是,父母要理解自己的子女,也要让子女来理解自己,这就很不容易了。只有理解子女的父母才有可能成为子女的朋友,子女才会把自己心里的一切,包括欢乐和烦恼,幸福和不幸,全部告诉给父母,与父母共享和商讨。要让子女深深地了解父母,首先需要的是坦诚,把自己的一颗心向子女袒露,包括自己的不幸、坎坷和错误。这样,两代人之间非但在感情上沟通,在理智上也是互相契合的。《傅雷家书》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典范:坦诚能使父子成为真挚的朋友。

从这封长信来看,他们父子之间谈话的空间是异常的广阔,尽管他们一个在东半球,一个在西半球。他们能从一部艺术作品——乐曲、雕塑的特点,谈到一位艺术家的风格,进而谈到一门艺术的特征,再进而谈到东西方文化艺术的沟通和交流,乃至谈到整个的人生。这一对父子真是天地上下无话不谈。无话不可谈——说明他们的真诚,无话不能谈——说明他们学识广博。

在信中,傅雷对儿子的口吻,既有导师式的循循善诱,不失其长者的身份和风度;又有朋友式的尊重和激赏,并由此而萌发出做父亲的骄傲和安慰。他露出一种欣喜,欣喜的是儿子已经成为他交谈的“对手”,成为他学问上的“知己”,成为他本人的延续,成为“第二个傅雷”。老实说,天下能有几个父亲能达到如此的境界?

由于父子之间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两个空间,所以傅雷的话题始终围绕着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和彼此的沟通上。这是一个极大的题目,也是一个人言言殊的题目。但是傅雷以“话家常”的姿态来谈它,就平易得多了。当然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傅雷的笔下还存在着一种约束,绝不能“越轨”。傅雷当然明白,什么地方要闪避,什么地方可伸展,什么话题不能谈或不必谈,什么话题大可一谈……都十分谨慎,十分明白。然而即使处于这种境况,他照样能够谈得这么从容自在,这么畅达明快,这不能不说又是一种修养和识见。托尔斯泰说得好:“艺术就是克服困难。”傅雷是深得艺术之三昧的,也深得人生之三昧的。或者可以这么说,真诚可以压倒邪恶,尽管他在这里采取的是回避的形式。

有许多年轻人在读了《傅雷家书》说:“我能有这样一个父亲就好了。”其实他们应该这样说:“我要努力成为傅雷这样的父亲”。——这也是我们纪念傅雷和报答自己父亲的最好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