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再忆萧珊》原文及赏析

昨夜梦见萧珊,她拉住我的手,说:“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安慰她:“我不要紧。”她哭起来。我心里难过,就醒了。

病房里有淡淡的灯光,每夜临睡前陪伴我的儿子或者女婿总是把一盏开着的台灯放在我的床脚。夜并不静,附近通宵施工,似乎在搅拌混凝土。此外我还听见知了的叫声。在数九的冬天哪里来的蝉叫? 原来是我的耳鸣。

这一夜我儿子值班,他静静地睡在靠墙放的帆布床上。过了好一阵子,他翻了一个身。

我醒着,我在追寻萧珊的哭声。耳朵倒叫得更响了。……我终于轻轻地唤出了萧珊的名字:“蕴珍”。我闭上眼睛,房间马上变换了。

在我们家中,楼下寝室里,她睡在我旁边另一张床上,小声嘱咐我:“你有什么委屈,不要瞒我,千万不能吞在肚里啊!”……

在中山医院的病房里,我站在床前,她含泪地望着我说:“我不愿离开你。没有我,谁来照顾你啊?!”……

在中山医院的太平间,担架上一个带人形的白布包,我弯下身子接连拍着,无声地哭唤:“蕴珍,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用铺盖蒙住脸。我真想大叫两声。我快要给憋死了。“我到哪里去找她?!” 我连声追问自己。于是我又回到了华东医院的病房。耳边仍是早已习惯的耳鸣。

她离开我十二年了。十二年,多么长的日日夜夜! 每次我回到家门口,眼前就出现一张笑脸,一个亲切的声音向我迎来,可是走进院子,却只见一些高高矮矮的没有花的绿树。上了台阶,我环顾四周,她最后一次离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她穿得整整齐齐,有些急躁,有点伤感,又似乎充满希望,走到门口还回头张望。……仿佛车子才开走不久,大门刚刚关上。不,她不是从这两扇绿色大铁门出去的。以前门铃也没有这样悦耳的声音。十二年前更不会有开门进来的挎书包的小姑娘。…… 为什么偏偏她的面影不能在这里再现? 为什么不让她看见活泼可爱的小端端?

我仿佛还站在台阶上等待车子的驶近,等待一个人回来。这样长的等待! 十二年了! 甚至在梦里我也听不见她那清脆的笑声。我记得的只是孩子们捧着她的骨灰盒回家的情景。这骨灰盒起初给放在楼下我的寝室内床前五斗橱上。后来,“文革”收场,封闭了十年的楼上她的睡房启封,我又同骨灰盒一起搬上二楼,她仍然伴着我度过无数的长夜。我摆脱不了那些做不完的梦。总是那一双泪汪汪的眼睛! 总是那一副前额皱成“川”字的愁颜! 总是那无限关心的叮咛劝告! 好像我有满腹的委屈瞒住她,好像我摔倒在泥淖中不能自拔,好像我又给打翻在地让人踏上一脚。……每夜,每夜,我都听见床前骨灰盒里她的小声呼唤,她的低声哭泣。

怎么我今天还做这样的梦? 怎么我现在还甩不掉那种种精神的枷锁?……悲伤没有用。我必须结束那一切梦景。我应当振作起来,即使是最后的一次。骨灰盒还放在我的家中,亲爱的面容还印在我的心上,她不会离开我,也从未离开我。做了十年的“牛鬼”,我并不感到孤单。我还有勇气迈步走向我的最终目标——死亡,我的遗物将献给国家,我的骨灰将同她的骨灰搅拌在一起,洒在园中,给花树作肥料。

……闹钟响了。听见铃声,我疲倦地睁大眼睛,应当起床了。床头小柜上的闹钟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我按照冬季的作息时间:六点半起身。儿子帮忙我穿好衣服,扶我下床。他不知道前一夜我做了些什么梦,醒了多少次。

一九八四年一月二十一日

(选自《随想录·病中集》,三联书店1987年9月版)

巴金《再忆萧珊》赏析

《再忆萧珊》为巴金的散文集《随想录》“病中集”里的作品,写于1984年1月。萧珊为巴金的爱妻,在“文革”时期曾受到迫害,由于身心交瘁有病得不到应有的治疗而逝世。巴金在乌云翻滚的日子里“有感情无处倾吐”,直至粉碎“四人帮”后,巴金才写下第一篇悼念萧珊的文章《怀念萧珊》。然而,悲愤、思念的心情,时时侵蚀着他那破碎的心,使这位孤独的老人不得安宁,事隔十二年他再度握笔写下他的挚爱、他的怀念。故本文题名为《再忆萧珊》。

《再忆萧珊》抒发了巴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醒以后,感到物是人非,引起无限悲伤,以及在哀悼亡灵以后,重新奋发精神的复杂心绪。全文写得深沉含蓄,极尽情态、令人惆怅不已。这是一篇优秀的悼念亲人的抒情之作。

事细情深是本文的特色。文章的起领是写巴金因病住在华东医院夜里作梦,梦见亲人萧珊像生前一样无限关切自己而黯然泣下的情景。作者梦醒以后,思绪追寻萧珊的哭声,回忆萧珊生前的种种感人的事迹。在“文革”动乱的岁月里,夜阑人静,萧珊总是小声嘱咐:“你有什么委屈,不要瞒我,千万不能吞在肚里啊!”她曾与巴金共享过幸福的欢乐,如今要求分担巴金的忧愁,直到她病倒在中山医院里,“她含泪地望着我说: ‘我不愿离开你。没有我,谁来照顾你啊?!”这些朴素的语句折射出萧珊的心灵,这是一位多么至情至爱的女性啊! 难怪巴金随着情感的自然流淌,紧接着记下,当萧珊死后,在医院的太平间里,自己要无声的哭唤:“蕴珍,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痛定思痛,又是个难眠的长夜。作者用细节描写,写下他“用铺盖蒙住脸”,“真想大叫两声”。当情绪极至时,只能连声追问自己发出“我到那里去找她?!”的呼声。这真是一往情深,悲痛哀切。优秀的散文总是来自作者真挚的思想感情。本文写梦境的可悲,更增添了对死去亲人的思念,再由思念引发对往事的伤怀,情感写得跌宕起伏,真切可信。

文章的第二部分,写下巴金回忆起萧珊十二年前离家去医院,以及自己领回萧珊的骨灰盒的情形。他无法接受人去楼空的事实,在十二年中日夜期待着萧珊的归来。每次回到家来,仿佛“眼前就出现一张笑脸,一个亲切的声音向我迎来”。巴金还清楚地记得萧珊离家去医院时“穿得整整齐齐,有些急躁,有点伤感,又似乎充满希望,走到门口还回头张望……”。亲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巴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如今把它再现出来,则就进一步把思念之情深化了。这些断片的描写,似乎达到不言情而情无限的境界。当作者写到萧珊的骨灰盒放在睡房里伴着他度过无数的长夜时,他似乎听到萧珊的小声呼唤,她的低声哭泣。我们也不禁屏声息气,心也为之颤动起来。作者连用几个排句:“总是那一双泪汪汪的眼睛! 总是那一副前额皱成‘川’字的愁颜! 总是那无限关心的叮咛劝告! 好像我有满腹的委屈瞒住她,好像我摔倒在泥淖中不能自拔,好像我给打翻在地让人踏上一脚。”这段记叙把我们重新带回到了“文革”的年代,仿佛看到两个善良、高洁的灵魂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而为之愤慨。

《再忆萧珊》不同于一般悼念亡妻的文章,而是对那个年代黑暗统治的血泪控诉。巴金在这里叙写的,实际上是千千万万人的悲剧和时代的恶梦。他没有被悲痛所击倒,而是化悲痛为力量,从悲痛中觉醒。当我们读到文章的最后,就可发现,站在我们面前的巴金,已经是一个从悲哀中摆脱出来,从痛苦中振作起来的精神矍铄的老人。正如他说的:“悲伤没有用。我必须结束那一切梦景。我应当振作起来,即使是最后的一次”。事实也是这样,晚年的巴金坚持说真话,成为中国精神界的战士。他写下的四十二万字的《随想录》就是一个明证。(顾嘉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