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那个城》原文及赏析

沿着大路走向一个城,——一个小孩子赶赶紧紧的跑着。那个城躺在地上,好大的建筑都横七竖八的互相枕借着,仿佛呻吟,又像是挣扎。远远的看来,似乎他刚刚被火,——那血色的火苗还没熄灭,一切亭台楼阁砖石瓦砾都煅得煊红。

黑云的边际也像着了火似的,灿烂的红点煊映着,那是深深的创痕。他放着热烈惨黯的烟苗,扫着将坏未坏的城角。那城呵——无限苦痛斗争,为幸福而斗争的地方——流着鲜红……鲜红的血。

小孩子走着; 黄昏黯淡的时分,灰色的道旁,那些树影——沉沉的垂枝,一动不动复着默然不语的大地:——只隐隐的听着蹬蹬的足音。

天上满布着云,星也不看见,丝毫物影都没有,深晚呵,又悲哀又沉寂。小孩子的足音是唯一的神秘的“动”。四围为什么这样静?——小孩子背后跟着就是无声的夜,披着黑氅,——愈看他愈远。

黄昏已经畏缩,赶紧拥抱一切城头塔顶,雁行的房屋,拥抱在自己的怀里。园圃,树林,烟突;一切一切都渐渐的黑,渐渐的消灭,始终镇压在夜之黑暗里。

他却默然的走着,漠然的看着那个城,脚步也不加快,孤寂,细小……可是似乎那个城却等待着他,他是必须的,人人所渴望的,就是青焰赤苗的火也都等着他。

夕阳——熄灭了。雉堞,塔影,都不见了。城小了些,矮了些,差不多更紧贴了那哑的大地。

城上喷着光华奇彩,在模模糊糊的雾里。现在他已经不像火烧着,血染着的了。——那些行列不整的屋脊墙影,仿佛含着什么仙境,——可是还没建筑完全,好像是那为人类创造这伟大的城的人已经疲乏了,睡着了,失望了,抛弃了一切而去了,或者丧失了信仰——就此死了。

那个城呢——活着,热烈至于晕绝的希望着自己完成仙境,高入云霄,接近那光华的太阳。他渴望生活,美,善;而在他四围静默的农田里,奔流着潺湲的溪涧,垂复在他之上的苍穹又渐渐的映着紫……暗,红的新光。

小孩子站住,掀掀眉,舒舒气,定定心心的,勇勇敢敢的向前看着;一会儿又走起来了,走得更快。

跟在他后面的夜,却低低的,像慈母似的向他说道:

“是时候了,小孩子,走罢! 他们——等着呢……”

读高尔基后。1923年11月15日

(原载1923年12月24日《中国青年》第一集第6期)

瞿秋白《那个城》赏析

《那个城》发表在1923年12月24日《中国青年》第一集六期上,文前附有记者按:“这是象征的小说,那个城即是俄国大革命、大破坏后的光景,那个小孩即是指的中国。”有了这样一个提示,我们对瞿秋白的这篇象征性的散文便有了一个总体的把握。

在二十世纪初的俄国爆发了一场震撼世界进而改变世界的大革命。十月革命后的俄国正像瞿秋白在《饿乡纪程》、《赤都心史》 中所描述的那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旧的一切被推倒在地,新的世界正在废墟上建成。国家固然由于暴力和血污而显得千疮百孔,人民固然由于饥馑和贫困而饥寒交迫,但“鲜红鲜红的血”不会白流,“为幸福而斗争”的人们终将摆脱身上的锁链,过上自由幸福的生活。同处在世界的东方,更加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从俄国革命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和希望。先进的中国知识分子在十月革命的感召下,在马列主义的吸引下“赶赶紧紧的跑着”,如饥似渴地接受着马列主义,他们希望能用马列主义来唤醒大众,拯救可悲可叹的祖国,走俄国革命的道路。但在反动军阀的黑暗统治下,政治是那么的腐败,人民又是那么的愚昧落后、不觉悟,反动势力异常的强大,所以“他”只能“默然的走着,漠然的看着那个城,脚步也不加快,孤寂,细小”。然而那大革命、大破坏后俄国“热烈至于晕绝的希望着自己完成仙境,高入云霄,接近那光华的太阳。”它以其充满生命活力的崭新的姿态吸引着中国的仁人志士,吸引着渴求翻身过上幸福生活的广大平民百姓,于是“小孩子站住,掀掀眉,舒舒气,定定心心的,勇勇敢敢的向前看着;一会儿又走起来了,走得更快。”中华民族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出路,带着憧憬,带着希望,坚定地走下去。沉睡的巨龙觉醒了。

作为一个政治家,瞿秋白饱含着革命的激情;作为一个文学家,他又充满了浓郁的诗情。《那个城》就是这两者的完满结合所开出的艳丽的花朵。作者采用象征的手法,艺术地再现了二十年代的中国追求光明、追求真理、追求幸福的曲折历程。虽然只是短短的数百言,却浓缩着深广的社会历史内容,蕴含了作者强烈的思想感情,表达了作者对历史的深沉的思考,表现出作者巨大的历史概括力。当然这也得力于作者成功地运用了象征的艺术手法。象征由于其形象的鲜明性,喻意的含蓄性、不确定性和联想的丰富性而深得作家们的喜爱。作者正是运用象征手法,寄情于象征之中,借助象征而展开丰富的想象联想,酣畅淋漓地抒发了对大革命后的苏维埃俄国的无限热爱、向往之情和对长夜难明的中华民族未来的无限期待和希望。既给读者以生动具体的形象感,不空泛,又将一个宏大的主题简洁深刻地表达了出来,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又是由于象征的运用,使得本文深刻的哲理和盎然的诗意得到了浑然一体的融和。可以说这是一篇哲理散文,既高度抽象,达到哲理化的境界,深刻地概括了中国革命的历史进程,又形象鲜明,色彩浓烈,绚丽多姿,是战斗的抒情。作者将自己满腔的激情倾注在笔下,使得这篇散文随着作者的感情抑扬而跌宕起伏,激情澎湃。作者将自己的主观感受、经历和期望都融入了他所描绘的一切之中,使得一切景语皆成情语。他笔下的那个城固然有写实的描写,是俄国的象征,但更多的还是他心目中的理想王国,他把他所期待的美满幸福的彼岸世界都投射到“那个城”上,成为自己为之奋斗,为之献身的目标。那个“小孩”实际上也就是作者自身。他有过追求,有过欢乐,也有过徘徊和失望,孤独也曾缠绕过他,但他还是在前进,还是在奋斗,对“生活、美、善”的无限向往使他对未来,对我们的民族充满了信心和希望。正是由于这种必胜的信念,所以作者在文中始终有着一种昂扬的气概,有着热烈高亢的音调,贯穿了对光明的热烈呼唤。象征的运用还为本文创造了一个深邃的意境,便于读者将自己的人生体验融入其中,拓展艺术境界,达到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双向交流,使得读者在情感上和作者融为一体,在联想、想象中更深地体会到文中不可言传的艺术氛围和境界。

和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中的篇章比起来,这篇散文也许在概括力和含蓄性上还稍逊一筹,因此显得过于冲动而少含蓄。但充满激情、明白晓畅正体现了瞿秋白自己的特色,未必不是一个优点。这篇散文既寓意深远,耐人寻味,又热情洋溢,以情动人,沁人心脾,是“心弦上乐谱的记录”。读他的散文就像在听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悲壮、激越、雄浑,充满了深刻的人生哲理和昂扬的斗争精神,令人振奋不已,有一种使人回肠荡气的艺术效果。(丁永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