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鸟声》原文及赏析

古人有言,“以鸟鸣春”。现在已过了春分,正是鸟声的时节了,但我觉得不大能够听到,虽然京城的西北隅已经近于乡村。这所谓鸟当然是指那飞鸣自在的东西,不必说鸡鸣咿咿鸭鸣呷呷的家奴,便是熟番似的鸽子之类也算不得数,因为他们都是忘记了四时八节的了。我所听见的鸟鸣只有檐头麻雀的啾啁①,以及槐树上每天早来的啄木的干笑,——这似乎都不能报春,麻雀的太琐碎了,而啄木又不免多一点干枯的气味。

英国诗人那许(Nash)有一首诗,被录在所谓名诗选(Gold-en Tressury)的卷首。他说,春天来了,百花开放,姑娘们跳舞着,天气温和,好鸟都歌唱起来,他列举四样鸟声:

Cuekeo,jug-jug,pee-wee,to-witta-woo!

这九行的诗实在有趣,我却总不敢译,因为怕一则译不好,二则要译错。现在只抄出一行来,看那四样是什么鸟。第一种是勃姑,书名斑鸠,他是自呼其名的,可以无疑了。第二种是夜莺,就是那林间的“发痴的鸟”,古希腊女诗人称之曰“春之使者,美音的夜莺”,他的名贵可想而知,只是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们乡间的黄莺也会“翻叫”,被捕后常因想念妻子而急死,与他西方的表兄弟相同,但他要吃小鸟,而且又不发痴地唱上一夜以至于呕血。第四种虽似异怪乃是猫头鹰。第三种则不大明了,有人说是蚊母鸟,或云是田凫,但据斯密士的鸟的生活与故事第一章所说系小猫头鹰。倘若是真的,那么四种好鸟之中猫头鹰一家已占其二了。斯密士说这二者都是褐色猫头鹰,与别的怪声怪相的不同,他的书中虽有图像,我也认不得这是鸹②是鸮③还是流离之子④,不过总是猫头鹰之类罢了。儿时曾听见他们的呼声,有的声如货郎的摇鼓,有的恍若连呼“掘洼”(dzhuehuoang),俗云不祥主有死丧。所以闻者多极懊恼,大约此风古已有之。查检观颓道人的小演雅,所录古今禽言中不见有猫头鹰的话。然而仔细回想,觉得那些叫声实在并不错,比任何风声箫声鸟声更为有趣,如诗人谢勒(Shelley)所说。

现在,就北京来说,这几样鸣声都没有,所有的还只是麻雀和啄木鸟。老鸹,乡间称云乌老鸦,在北京是每天可以听到的,但是一点风雅气也没有,而且是通年噪聒,不知道他是那一季的鸟。麻雀和啄木鸟虽然唱不出好的歌来,在那琐碎和干枯之中到底还含一些春气: 唉唉,听那不讨人欢喜的乌老鸦叫也已够了,且让我们欢迎这些鸣春的小鸟,倾听他们的谈笑罢。

“啾晰,啾晰!”

“嘎嘎!”

(十四年四月)

(原载1925年4月6日《语丝》第21期)

周作人《鸟声》赏析

1935年我国著名作家郁达夫曾在他写的《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 里对周作人的散文作过这样的评论:“周作人的文体,又来得舒徐自在,信笔所至,初看似乎散漫支离,过于繁琐,但详细一读,却觉得他的漫谈,句句含有分量。” 至于周作人文章里的幽默味则是“湛然和霭”。郁达夫的这个评价对于周作人早期散文是较为准确的。摆在我们面前的这篇《鸟声》就是如此。

《鸟声》通篇谈鸟,但它并非泛泛述鸟,而是紧扣“春”字作文章,从而使这篇《鸟声》有着特殊的韵味。正如文章的开篇第一句所写“古人有言,‘以鸟鸣春’”。这一句便将全文的基调定在谈春天鸟声的框架上。照理鸟儿跳跃于枝头,翻飞于枝梢,清脆的悠扬之声在空间回旋、荡漾,像是充满活力的生活交响曲,这便预示着春天的来临,它们会给人们带来无限的欢乐和愉快。然而,作者所住的京城的西北隅,虽近于乡村,却听不到报春鸟的鸣声,所能听到的“只有檐头麻雀的啾啁,以及槐树上每天早来的啄木的干笑,——这似乎都不能报春,麻雀的太琐碎了,而啄木又不免多一点干枯的气味。”从这些语句里我们便明瞭这是作者有感于京都的寂寞而写下这篇《鸟声》的。而这种静穆、孤寂的情调,正是周作人当年创作个性的表现。假使我们能结合当年(1925年)周作人创作的时代和他的思想境界来读这篇文章,便能体会到这篇作品实际上是对于社会世态的感叹,不过在这里写得较为隐秘而已。

接着,文章引英国诗人那许诗里描写的春来后四种鸟声,并逐一加以叙述。这一方面表达了作者对春鸟歌唱的向往,另一方面也就很细致地介绍了四种鸟: 勃姑、夜莺、蚊母鸟和猫头鹰。作者在这里不仅写出中外不同的称呼,而且着重写它们各自不同的鸣叫声。“勃姑”是自呼其名,“夜莺”则是“发痴的鸟”,作者引希腊女诗人话,它是能发出“美音”的。他又添上一笔,说这种夜莺类似他家乡的“黄莺”,风趣地称它们是表兄弟。至于第三、第四种鸟同是猫头鹰一族。这两种鸟“与别的怪声怪相的不同”,作者说自己在儿时曾听到过它们的呼声,“有的声如货郎的摇鼓,有的恍若连呼‘掘洼’”。经过作者有声有色的描绘,似乎将我们带到一个莺歌燕舞的世界,热闹非凡。尤其是作者围绕着这四种鸟,古今中外纵横论说,不仅写得很有风趣,而且也让读者增长不少关于鸟的知识。融知识与趣味于一炉,读来饶有趣味。例如“美音的夜莺”,它会发痴地唱上一夜以至于呕血。而“黄莺”也会“翻叫”,被捕后常因想念妻子而急死,但它要吃小鸟。“猫头鹰”则“俗云不祥主有死丧”,“所以闻者多懊恼”。总之,各类鸟都有自己特有的性情,鸣声也各异。即使是“猫头鹰”,作者也“觉得那些叫声实在并不错,比任何风声箫声鸟声更为有趣”。

文章的最后,与起首呼应,作者又回到对北京没有众多鸟声的感叹。北京的初春没有以上这些悦耳的鸟声,“所有的还只是麻雀和啄木鸟”,而“老鸹”是通年噪聒,而且“一点风雅气也没有”。因此,作者叹道:“麻雀和啄木鸟虽然唱不出好的歌来,在那琐碎和干枯之中到底还含一些春气”,“且让我们欢迎这些鸣春的小鸟,倾听他们的谈笑罢。”在这里作者大有姑且听之任之之慨。全文也就在象声词“啾晰”、“嘎嘎”声中结束。

《鸟声》 这篇散文确实写得别有风韵。全文写得委婉自然,跌宕起伏,作者显然是渴望着春来以后,鸟语花香的清雅境界,然而事与愿违,故若有所失,不无伤感。本文的语言颇有幽默感,例如麻雀和啄木鸟之声,作者形容为“琐碎”和“干枯”,这就在鸟声中赋以人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