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亚子《鉴湖女侠秋君墓碑》原文及鉴赏

柳亚子《鉴湖女侠秋君墓碑》

鉴湖女侠秋君既殉义之次年,石门徐自华为营葬西泠②,撰文表墓,桐城吴芝瑛书之③。而吴江陈去病辈,复倡秋社④,以号召海内。于是东都党锢之英⑤,西台恸哭之士⑥,咸翕然和之⑦。相与悲歌慷慨,唏嘘凭吊,闻风慕义,千里一室焉⑧。呜呼! 可谓盛已。常徽难作⑨,虎焰大张。郁郁佳城⑩,夷为平地; 离离松柏(11),摧作薪烧。犬年羊月(12),祸烈于杨髡(13); 发丘摸金(14),罪浮夫孟德(15)。秽恶彰闻,天怒人怨,君子于以知胡祚不长矣(16)。

一棺幸保,回厝越中(17),子姓扶将(18),复迁湘水。纵湘灵鼓瑟(19),张乐洞庭,而辽鹤归魂(20),兴悲吾土。况复吴山立马,遗恨未偿(21);胥江怒涛,抉目犹视(22)。千秋万岁后,知英魂毅魄,犹眷恋西湖云气也,岂不悲哉! 剥极必复(23),张楚亡秦(24),汉帜一麾(25),胡社终屋(26),君之志愿,于以大偿。同社诸子(27),庸是集议湖上(28),谓旅殡潇湘,非君素抱,覆楚复楚(29),事在今日。爰遣陈去病躬诣长沙,迎君遗蜕(30)。而徐自华亲板筑之任(31),经营缔造。倏复半载,牛眠既妥(32),马鬣斯封(33)。将以中华民国二年六月六日,还葬君于西泠旧址,礼也。

吴江柳弃疾,少从陈去病游,慕春秋内外之义,于君之殁,尝作诗告哀。春游武林(34),与妇郑瑛、儿子无忌,同谒君祠,瞻礼遗榇(35)。桐棺三寸中乃有断头沥血之雄,慨叹久之。登秋心楼,肃君遗像,英姿飒爽,惚睹生平(36)。出祠门左折数十步,风雨亭在焉。亭后即君墓故址。北负栖霞,鄂王冢未夷(37);南望雷峰,苍水之魂可接(38)。中原灵爽,得君而三。徘徊瞻顾,弗忍遽去。自华、去病,因以表德之文相属(39),逊让未遑,弗敢诺也。归里数月,去病北去燕市,万里贻书,复申前请。弃疾无状(40),私念嫖姚高冢(41),宜象祈连; 有道穹碑(42),自惭爨下(43)。固辞不获,蒙面陈词(44),玄石既刊,景行斯铭(45)。

其辞曰:会稽峨峨(46),勾践所宅(47); 十载卧薪,千秋采葛(48)。猿公好剑,越女是传(49),于皇秋君(50),笃生其间(51)。神州陆沉,胡运愈皕(52),天下兴亡,匹妇有责。撤环仗剑,遵海而东(53); 贤豪荟萃,风虎云龙。询谋佥同奇勋将集(54),爰求死士,奋身虎穴。犄角者谁(55)?东浦桓桓(56); 如何军覆(57)?乃剖厥肝(58)。猿鹤兴悲,鸱枭毁宅(59); 秋雨秋风,歼我良杰。轩亭既殉,西泠是葬(60); 白马素车,临风悲怆。胡道无厌(61),酷及九原(62); 丰碑既仆,墓犁为田。孤山云黯,圣湖水清,行人过此,涕泪纵横。天道循环,无往不复; 皇汉中兴,强胡自仆(63)。素旗丹旐(64),君来自湘,湖山还我,日月重光。玄宫永閟(65),令闻不灭,于万斯年,视兹贞石(66)。

【鉴赏】 

《鉴湖女侠秋君墓碑》记叙秋瑾烈士墓葬的经过,简述烈士生平,表达对烈士的敬慕之情,寄托了深深的哀思,并深刻揭示了清朝统治者倒行逆施、镇压革命、必然灭亡的下场。

这篇碑文共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碑文。主要记叙秋瑾烈士两次墓葬的经过。第一段写烈士挚友为烈士第一次营葬,“以号召海内”,为的是发扬烈士精神,继承烈士遗志,“于是东都党锢之英,西台恸哭之士,咸翕然和之。相与悲歌慷慨,唏嘘凭吊,闻风慕义,千里一室焉”。烈士壮举,使群情慷慨,众人响应,革命后继有人。然而“常徽难作,虎焰大张。郁郁佳城,夷为平地; 离离松柏,摧作薪烧”。清政府不仅杀害了烈士,而且不让英魂安息! 拆平了烈士坟墓,烧毁了茂盛的松柏。“犬年羊月,祸烈于杨髡; 发丘摸金,罪浮夫孟德”。与元朝杨髡和曹操掘墓盗金之事相比,清朝统治者的罪行更令人发指。杨髡最终被抄家,曹操亦难得人心,清政府又有什么好下场呢?“天怒人怨,君子于以知胡祚不长矣”。越是疯狂的镇压,越召来人民的反抗,越加速自己的灭亡。这一段虽侧重于叙事,但贯穿作者对烈士的悲慨,又有对清廷罪行的痛恨,爱憎之情历历分明。

第二段写第二次营葬经过。从“纵湘灵鼓瑟”到 “胥江怒涛,抉目犹视”,在字面上分别借用湘妃化灵,丁令威化鹤归故土,金主完颜登吴山,伍子胥死后抉目观吴灭亡之事,比喻秋瑾烈士灵魂不灭,一定要看到反清革命成功之日,亦表明了烈士对故乡祖国的眷恋之情。这几个古时爱祖国恋故土令人回肠荡气的典故更衬托了烈士为革命捐躯的悲壮慷慨。“剥极必复,张楚亡秦,汉帜一麾,胡社终屋,君之志愿,于以大偿”。呼应上段“君子于以知胡祚不长矣”。革命的形势不可阻挡,物极必反,衰极必盛,烈士牺牲后的第四年,清政府被推翻,烈士的遗志实现了。“还葬君于西泠旧址”,烈士的英魂也可以安息了。

第三段记叙作者写该碑文的由来。在这里,作者表达了对烈士的敬佩之情和深深的哀思。“登秋心楼,肃君遗像,英姿飒爽,惚睹生平”。瞻仰烈士遗像,仿佛见到烈士生前模样,怀念之情,尽在言中。作者把秋瑾与南宋爱国将领岳飞、明末抗清民族英雄张煌言并举,称之“中原灵爽,得君而三”,是对烈士的热情讴歌,由衷敬慕。“自华、去病,因以表德之文相属,”至“玄石既刊,景行斯铭”,记叙作者应徐自华、陈去病相邀,写下碑文,记下烈士的高尚品德。

第二部分是铭文。作者用四言诗的形式简述烈士生平。起首颇似《离骚》开头,用勾践、猿公之典,指出秋瑾出生不凡,得天独厚,生在英雄故乡,秉承英雄遗风。从“神州陆沉”到“日月重光”,叙述烈士光辉事迹。从赴日留学、与徐锡麟共谋起义大事到失败被捕,英勇就义,葬于西湖,一气呵成,唏嘘感叹,悲而不哀。“玄宫永閟,令闻不灭,于万斯年,视兹贞石”,感叹烈士的墓穴永远封门,但烈士的美好声名千古流传。

这篇碑文叙述清晰,感情充沛。记事时,文字流畅,虽多处用典,但贴切精当,与比喻、情节融为一体,起到很好的渲染、衬托作用,无雕琢、晦涩之感。抒情方面,作者既表达出对烈士的怀念、敬慕之情,又时时流露对清廷的愤怒、仇恨,两种情感穿插交织,密而有致,显示了作者强烈的爱憎褒贬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