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潘先生在难中》原文及赏析

车站里挤满了人,各有各的心事,都现出异样的神色。脚夫的两手插在号衣的口袋里,睡着一般地站着;他们知道可以得到特别收入的时间距离得还远,也犯不着老早放出精神来。空气沉闷得很,人们略微感到呼吸受压迫,大概快要下雨了。电灯亮了一会了,仿佛比平时昏黄一点,望去好像一切的人物都在雾里梦里。

揭示处的黑漆板上标明西来的快车须迟到四点钟。这个报告在几点钟以前早就教人家看熟了,现在便同风化了的戏单一样,没有一个人再望它一眼。像这种报告,在这一个礼拜里,几乎每天每趟的行车都有:大家也习以为当然了。

不知几多人心系着的来车居然到了,闷闷的一个车站就一变而为扰扰的境界。来客的安心,候客者的快意,以及脚夫的小小发财,我们且都不提。单讲一位从让里来的潘先生。他当火车没有驶进站场之先,早已安排得十分周妥:他领头,右手提着个黑漆皮包,左手牵着个七岁的孩子;七岁的孩子牵着他的哥哥(今年九岁);哥哥又牵着他的母亲。潘先生说人多照顾不齐,这么牵着,首尾一气,犹如一条蛇,什么地方都好钻了。他又屡次叮嘱,教大家握得紧紧,切勿放手;尚恐大家万一忘了,又屡次摇荡他的左手,意思是教把这警告打电报似地一站一站递过去。

首尾一气诚然不错,可是也不能全乎没有弊病。火车将停时,所有的客人和东西都要涌向车门,潘先生一家的那条蛇就有点“尾大不掉”了。他用黑漆皮包做前锋,胸腹部用力向前抵,居然进展到距车门只两个窗洞的地位。但是他的七岁的孩子还在距车门四个窗洞的地方,被挤在好些客人和座椅之间,一动不能动;两臂一前一后,伸得很长,前后的牵引力都很大,似乎快要把臂膀拉了去的样子。他急得直喊:“啊!我的臂膀!我的臂膀!”

一些客人听见了带哭的喊声,方才知道腰下挤着个孩子;留心一看,见他们四个人一串,手联手牵着。一个客人呵斥道:“赶快放手;要不然,把孩子拉做两半了!”

“怎么的,孩子不抱在手里!”又一个客人用鄙夷的声气自语,一方面他仍注意在攫得向前行进的机会。

“不,”潘先生心想他们的话不对的,牵着自有牵着的妙用;再一转念,妙用岂是人人能够了解的,向他们辩白,也不过徒劳唇舌,不如省些精神罢:就把以下的话咽了下去。而七岁的孩子还是“臂膀!臂膀!”喊着,潘先生前进后退都没有希望,只得自己失约,先放了手,随即惊惶地发命令道:“你们看着我!你们看着我!”

车轮一顿,在轨道上站定了;车门里弹出去似地跳下了许多人。潘先生觉得前头松动了些;但是后面的力量突然增加,他的脚做不得一点主,只得向前推移;要回转头来招呼自己的队伍,也不得自由,于是对着前面的人的后脑叫喊:“你们跟着我!你们跟着我!”

他居然从车门里被弹出来了。旋转身子一看,后面没有他的儿子同夫人。心知他们还挤在车中,守住车门老等总是稳当的办法。又下来了百多人,方才看见脚踏上人丛中现出七岁的孩子的上半身,承着电灯光,面目作哭泣的形相。他走前去,几次被跳下来的客人冲回,才用左臂把孩子抱了下来。再等了一会,潘师母同九岁的孩子也下来了;她吁吁地呼着气,连喊:“哎唷,哎唷”,凄然的眼光相着潘先生的脸,似乎要求抚慰的孩子。

潘先生到底镇定,看见自己的队伍全下来了,重又发命令道:“我们仍旧像刚才一样联起来。你们看月台上的人这么多,收票处又挤得厉害,要不是联着,就要走散了!”

七岁的孩子觉得害怕,拦住他的膝头说:“爸爸,抱。”

“没用的东西!”潘先生颇有点愤怒,但随即耐住,蹲下身子把孩子抱了起来。同时关照大的孩子拉着他的长衫的后幅,一手要紧紧牵着母亲,因为他自己两只手都不空了。

潘师母从来不曾受过这样的困累,好容易下了车,却还有可怕的拥挤在前头,不禁发怨道:“早知道这样子,宁可死在家里,再也不要逃难了!”

“悔什么!”潘先生一半发气,一半又觉得怜惜。“到了这里,懊悔也是没用。并且,性命到底安全了。走罢,当心脚下。”于是四个一串向人丛中蹒跚地移过去。

一阵的拥挤,潘先生像在梦里似的,出了收票处的隘口。他仿佛急流里的一滴水滴,没有回旋转侧的余地,只有顺着大众的势,脚不点地地走。一会儿,已经出了车站的铁栅栏,跨过了电车轨道,来到水门汀的人行道上。慌忙地回转身来,只见数不清的给电灯光耀得发白的面孔以及数不清的提箱与包裹,一齐向自己这边涌来,忽然觉得长衫后幅上的小手没有了,不知什么时候放了的;心头怅惘到不可言说,只是无意识地把身子乱转。转了几回,一丝影踪也没有。家破人亡之感立时袭进他的心,禁不住渗出两滴眼泪来,望出去电灯人形都有点模糊了。

幸而抱着的孩子眼光敏锐,他瞥见母亲的疏疏的额发,便认识了,举起手来指点道:“妈妈,那边。”

潘先生一喜;但是还有点不大相信,眼睛凑近孩子的衣衫擦了擦,然后望去。搜寻了一会,果然看见他的夫人呆鼠一般在人丛中瞎撞,前面护着那大的孩子,他们还没跨过电车轨道呢。他便向前迎上去,连喊着“阿大”,把他们引到刚才站定的人行道上。于是放下手中的孩子,舒畅地吐一口气,一手抹着脸上的汗说:“现在好了!”的确好了,只要跨出那一道铁栅栏,就有人保险,什么兵火焚掠都遭逢不到;而已经散失的一妻一子,又幸运得很,一寻即着:岂不是四条性命,一个皮包,都从毁灭和危难之中捡了回来么?岂不是“现在好了”?

“黄包车!”潘先生很入调地喊。

车夫们听见了,一齐拉着车围拢来,问他到什么地方。

他昂起一点头,似乎增加了好几分威严,伸出两个指头扬着说:“只消两辆!两辆!”他想了一想,继续说:“十个铜子,四马路,去的就去!”这分明表示他是个“老上海”。

辩论了好一会,终于讲定十二个铜子一辆。潘师母带着大的孩子坐一辆,潘先生带着小的孩子同黑漆皮包坐一辆。

车夫刚要拔脚前奔,一个背枪的印度巡捕一条胳臂在前面一横,只得缩住了。小的孩子看这个人的形相可怕,不由得回过脸来,贴着父亲的胸际。

潘先生领悟了,连忙解释道:“不要害怕,那就是印度巡捕,你看他的红包头。我们因为本地没有他,所以要逃到这里来;他背着枪保护我们。他的胡子很好玩的,你可以看一看,同罗汉的胡子一个样子。”

孩子总觉得怕,便是同罗汉一样的胡子也不想看。直到听见当当的声音,才从侧边斜睨过去,只见很亮很亮的一个房间一闪就过去了;那边一家家都是花花灿灿的,都点得亮亮的,他于是不再贴着父亲的胸际。

到了四马路,一连问了八九家旅馆,都大大的写着“客满”的牌子;而且一望而知情商也没用,因为客堂里都搭起床铺,可知确实是住满了。最后到一家也标着“客满”,但是一个伙计懒懒地开口道:“找房间么?”

“是找房间,这里还有么?”一缕安慰的心直透潘先生的周身,仿佛到了家似的。

“有是有一间,客人刚刚搬走,他自己租了房子了。你先生若是迟来一刻,说不定就没有了。”

“那一间就归我们住好了。”他放了小的孩子,回身去扶下夫人同大的孩子来,说:“我们总算运气好,居然有房间住了!”随即付车钱,慷慨地照原价加上一个铜子;他相信运气好的时候多给人一些好处,以后好运气会连续而来的。但是车夫偏不知足,说跟着他们回来回去走了这多时,非加上五个铜子不可。结果旅馆里的伙计出来调停,潘先生又多破费了四个铜子。

这房间就在楼下,有一个床,一盏电灯,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此外就只有烟雾一般的一房间的空气了。潘先生一家跟着茶房走进去时,立刻闻到刺鼻的油腥味,中间又混着阵阵的尿臭。潘先生不快地自语道:“讨厌的气味!”随即听见隔壁有食料投下油锅的声音,才知道原是一间厨房。再一想时,气味虽讨厌,究比吃枪子睡露天好多了;也就觉得没有什么,舒舒泰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用晚饭吧?”茶房放下皮包回头问。

“我要吃火腿汤淘饭,”小的孩子咬着指头说。

潘师母马上对他看个白眼,凛然说:“火腿汤淘饭!是逃难呢,有得吃就好了。还要这样那样点戏!”

大的孩子也不知道看看风色,央着潘先生说:“今天到上海了,你给我吃大菜。”

潘师母竟然发怒了,她回头呵斥道:“你们都是没有心肝的,只配什么也没得吃,活活地饿……”

潘先生有点儿窘,却作没事的样子说:“小孩子懂得什么。”便吩咐茶房道:“我们在路上吃了东西了,现在只消来两客蛋炒饭。”

茶房似答非答地一点头就走,刚出房门,潘先生又把他喊回来道:“带一斤绍兴,一毛钱熏鱼来。”

茶房的脚声听不见了,潘先生舒快地对潘师母道:“这一刻该得乐一乐,喝一杯了。你想,从兵祸凶险的地方,来到这绝无其事的境界,第一件可乐。刚才你们忽然离开了我,找了半天找不见,真把我急死了;倒是阿二乖觉(他说羞,把阿二拖在身边,一手轻轻地拍着),他一眼便看见了你,于是我迎上来,这是第二件可乐。乐哉乐哉,陶陶酌一杯。”他作举杯就口的样子,迷迷地笑着。

潘师母不做声,她正想着家里呢。细软的虽然已经带在皮包里,寄到教堂里去了,但是留下的东西究竟还不少。不知王妈到底可靠不可靠;又不知隔壁那家穷人家知道不知道他们一家都出来了,只剩个王妈在家里看守;又不知王妈睡觉时,会不会忘记关上一扇门或是一扇窗。她又想起院子里的三只母鸡,没完工的阿二的裤子,厨房里的一碗白熝鸭……真同通了电一般,一刻之间,种种的事情都涌上心头,觉得异样地不舒服;便叹口气道:“不知弄到怎样呢!”

两个孩子都怀着失望的心情,茫昧地觉得这样的上海没有平时父亲嘴里的上海来得好玩而有味。

疏疏的雨点从窗外洒进来,潘先生站起来说:“果真下雨了,幸亏在这一刻下,”就把窗关上。突然看见原先给窗子掩没的旅客须知单,他便想起一件顶紧要的事情,一眼不眨地直望那单子。

“不折不扣,两块!”他惊讶地喊。回转头时,眼珠瞪视着潘师母,一段舌头从嘴里伸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走廊中茶房们正蜷在几条长凳上熟睡,狭得只有一条的天井上面很少有晨光透下来,几许房间里的电灯还是昏黄地亮着。但是潘先生夫妇两个已经在那里谈话了;两个孩子希望今天的上海或许比昨晚的好一点,也醒了一会了,只因父母教他们再睡一会,所以还躺在床上,彼此呵痒为戏。

“我说你一定不要回去,”潘师母焦心地说。“这报纸上的话,知道它靠得住靠不住的。既然千难万难地逃了出来,那有立刻又回去的道理!”

“料是我早先也料到的。顾局长的脾气就是一点不肯马虎。‘地方上又没有战事,学自然照常要开的’,这句话确然是他的声口。这个通信员我也认识,就是教育局里的职员,又那里会靠不住?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

“你要晓得,回去危险呢!”潘师母凄然地说。“说不定三天两天他们就会打到我们那地方去,你就是回去开学,有什么学生来念书?就是不打到我们那地方,将来教育局长怪你为什么不开学时,你也有话回答。你只要问他,到底性命要紧还是学堂要紧?他也是一条性命,想来决不会对你过不去。”

“你懂得什么!”潘先生颇怀着鄙薄的意思。“这种话只配躲在家里,伏在床角里,由你这种女人去说;你道我们也说得出口的么!你切不要拦阻我(这时候他已改用抚慰的声调),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但是包你没有一点危险,我自有保全自己的法子。而且(他自喜心思灵敏,微微笑着),你不是很不放心家里的东西么?我回去了,就可以自己照看,你也能定心定意住在这里了。等到时局平定了,我马上来接你们回去。”

潘师母知道丈夫的回去是万无挽回的了。回去可以照看东西固然很好;但是风声这样紧,一去之后,犹如珠子抛在海里,谁保得定必能捞回来呢!生离死别的哀感涌上心头,她再不敢正眼看她的丈夫,眼泪早在眼角边偷偷地想跑出来了。她又立刻想起这个场面不大吉利,现在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怎么能凄惨地流起眼泪来。于是勉强忍住眼泪,聊作自慰的请求道:“那么你去看看情形,假如教育局长并没有照常开学这句话,要是还来得及,你就搭了今天下午的车来,不然,搭了明天的早车来。你要知道(她到底忍不住,一滴眼泪落在手背,立刻在衫子上擦去了),我不放心呢!”

潘先生心里也着实有点烦乱,局长的意思照常开学,自己万无主张暂缓开学之理,回去当然是天经地义,但是又怎么放得下这里!看他夫人这样的依依之情,断然一走,未免太没有恩义。又况一个女人两个孩子都是很懦弱的,一无依傍,寄住在外边,怎能断言决没有意外?他这样想时,不禁深深地发恨:恨这人那人调兵遣将,预备作战,恨教育局长主张照常开学,又恨自己没有个已经成年,可以帮助一臂的儿子。

但是他究竟不比女人,他更从利害远近种种方面着想,觉得回去终于是天经地义。便把恼恨搁在一旁,脸上也不露一毫形色,顺着夫人的口气点头道:“假若打听明白局长并没有这意思,依你的话,就搭了下午的车来。”

两个孩子约略听得回去和再来的话,小的就伏在床沿作娇道:“我也要回去。”

“我同爸爸妈妈回去,剩下你独个儿住在这里,”大的孩子扮着鬼脸说。

小的听着,便迫紧喉咙叫喊,作啼哭的腔调,小手擦着眉眼的部分,但眼睛里实在没有眼泪。

“你们都跟着妈妈留在这里,”潘先生提高了声音说。“再不许胡闹了,好好儿起来等吃早饭吧。”说罢,又嘱咐了潘师母几句,径出雇车,赶往车站。

模糊地听得行人在那里说铁路已断火车不开的话,潘先生想:“火车如果不开,倒死了我的心,就是立刻免职也只得由他了。”同时又觉得这消息很使他失望;又想他要是运气好,未必会逢到这等失望的事,那么行人的话也未必可靠。欲决此疑,只希望车夫三步并作一步跑。

他的运气诚然不坏,赶到车站一看,并没有火车不开的通告;揭示处只标明夜车要迟四点钟才到,这时候还没到呢。买票处绝不拥挤,时时有一两个人前去买票。聚集在站中的人却不少,一半是候客的,一半是来看看的,也有带着照相器具的,专等夜车到时摄取车站拥挤的情形,好作《风云变幻史》的一页。行李房满满地堆着箱子铺盖,各色各样,几乎碰到铅皮的屋面。

他心中似乎很安慰,又似乎有点怅惘,顿了一顿,终于前去买了一张三等票,就走入车厢里坐着。晴明的阳光照得一车通亮,可是不嫌燠热;坐位很宽舒,勉强要躺躺也可以。他想:“这是难得逢到的。倘若心里没有事,真是一趟愉快的旅行呢。”

这趟车一路耽搁,听候军人的命令,等待兵车的通过。开到让里,已是下午三点过了。潘先生下了车,急忙赶到家,看见大门紧紧关着,心便一定,原来昨天再四叮嘱王妈的就是这一件。

扣了十几下,王妈方才把门开了。一见潘先生,出惊地说:“怎么,先生回来了!不用逃难了么?”

潘先生含糊回答了她;奔进里面四周一看,便开了房门的锁,直闯进去上下左右打量着。没有变更,一点没有变更,什么都同昨天一样。于是他吊起的半个心放下来了。还有半个心没放下,便又锁上房门,回身出门;吩咐王妈道:“你照旧好好把门关上了。”

王妈摸不清头绪,关了门进去只是思索。她想主人们一定就住在本地,恐怕她也要跟去,所以骗她说逃到上海去。“不然,怎么先生又回来了?奶奶同两个孩子不同来,又躲在什么地方呢?但是,他们为什么不让我跟去?这自然嫌人多了不好。——他们一定就住在那洋人的红房子里,那些兵都讲通的,打起仗来不打那红房子。——其实就是老实告诉我,要我跟去,我也不高兴去呢。我在这里一点也不怕;如果打仗打到这里来,反正我的老衣早就做好了。”她随即想起甥女儿送她的一双绣花鞋真好看,穿了那双鞋上西方,阎王一定另眼相看;于是她感到一种微妙的舒快,不再想主人究竟在那里的问题。

潘先生出门,就去访那当通信员的教育局职员,问他局长究竟有没有照常开学的意思。那人回答道:“怎么没有?他还说有一些教员只顾逃难,不顾职务,这就是表示教育的事业不配他们干的;乘此淘汰一下也是好处。”潘先生听了,仿佛觉得一凛;但又赞赏自己有主意,决定从上海回来到底是不错的。一口气奔到自己的学校里,提起笔来就起草送给学生家属的通告。通告中说兵乱虽然可虑,子弟的教育犹如布帛菽粟,是一天一刻不可废弃的,现在暑假期满,我校照常开学。从前欧洲大战的时候,人家天空里布着防御炸弹的网,下面学校里却依然在那里上课:这种非常的精神,我们应当不让他们专美于前。希望家长们能够体谅这一层意思,若无其事地依旧把子弟送来:这不仅是家庭和学校的益处,实也是地方和国家的荣誉。

他起好草稿,往复看了三遍,觉得再没有可以增损的,局长看见了,至少也得说一声“先得我心”。便得意地誉上蜡纸,又自己动手印刷了百多张,派校役向一个个学生家里送去。公事算是完毕了,开始想到私事:既要开学,上海是去不成了,他们母子三个住在旅馆里怎么挨得下去!但也没有办法,惟有教他们一切留意,安心住着。于是蘸着刚才的残墨写寄与夫人的信。

第二天,他从茶馆里得到确实的信息,铁路真个不通了!他心头突然一沉,似乎觉得最亲热的一妻两儿忽地乘风飘去,飘得很远,几乎至于渺茫。没精没采地踱到学校里,校役回报昨天的使命道:“昨天出去送通告,有二十多家关上了大门,打也打不开,只好从门缝里塞进去。有三十多家只有用人在家里,主人逃到上海去了,孩子当然跟了去,不一定几时才能回来念书。其余的都说知道了;有的又说性命还保不定安全,读书的事情再说罢。”

“哦,知道了。”潘先生并不留心在这些上边,更深的忧虑正萦绕在他的心头。抽完了一支烟卷以后,应走的路途决定了,便赶到红十字会分会的办事处。

他缴纳会费愿做会员;又宣称自己的学校房屋还宽敞,愿意作为妇女收容所,到万一的时候收容妇女。这是慈善的举措,当然受到热诚的欢迎,更兼潘先生本来是体面的大家知道的人物。办事处就给他红十字的旗子,好在学校门前挂起来;又给他红十字的徽章,标明他是红十字会的一员。

潘先生接旗子和徽章在手,像捧着救命的神符,心头起一种神秘的快慰。“现在什么都安全了!但是……”想到这里,便笑向办事处的职员道:“多给我一面旗,几个徽章罢,”他的理由是学校还有个侧门,也得挂一面旗,而徽章这东西不大,恐怕偶尔遗失了,不如多拿几个备在那里。

办事员同他说笑话,这东西又不好吃的,拿着玩也没有什么意思,多拿几个也只作一个会员,不如不要多拿罢。但是终于依他的话给了他。

两面红十字旗立刻在新秋的轻风中招展着;可是学校的侧门上并没有旗,原来移到潘先生家的大门上去了。一个红十字徽章早已缀上潘先生的衣襟,闪耀着慈善庄严的光,给与潘先生一种新的勇气。其余几个呢,重重包裹,藏在潘先生贴身小衫的一个口袋里。他想:“一个是她的,一个是阿大的,一个是阿二的。”虽然他们远处在那渺茫难接的上海,但是仿佛给他们加保了一重险,他们也就各各增加一种新的勇气。

碧庄地方两军开火了!

让里的人家很少有开门的,店铺自然更不用说,路上时时有兵士经过。他们快要开拔到前方去,觉得最高的权威附灵在自己身上,什么东西都不在眼里,只要高兴提起脚来踩,都可以踩做泥团踩做粉。这就来了拉夫的事情:恐怕被拉的人乘隙脱逃,便用长绳一个联一个拴着臂膀,几个弟兄在前,几个弟兄在后,一串一串牵着走。因此,大家对于出门这事都觉得危惧,万不得已时,也只从小巷僻路走,甚至佩着红十字徽章的如潘先生之辈,也不免怀着戒心,不敢大模大样地踱来踱去。于是让里的街道见得又清净又宽阔了。

上海的报纸好几天没来。本地的军事机关却常常有前方的战报公布出来,无非是些“敌军大败,我军进展若干里”的话。街头巷口贴出一张新鲜的战报时,也有些人慢慢聚集拢来,注目看着。但大家看罢以后依然不能定心,好似这布告背后还有许多的话没说出来,于是怅怅地各自散了,眉头照旧皱着。

这几天潘先生无聊极了。最难堪的,自然是妻儿远离,而且不通消息,而且似乎有永远难通的朕兆。次之便是自身的问题。“碧庄冲过来只一百多里路,这徽章虽说有用处,可是没有人写过笔据,万一没有用,又向谁去说话?——枪子炮弹劫掠放火都是真家伙,不是耍的,到底要多打听多走门路才行。”他于是这里那里探听前方的消息,只要这消息与外间传说的不同,便觉得真实的成分越多,即根据着盘算对于自身的利害。街上如其有一个人神色仓皇急忙行走时,他便突地一惊,以为这个人一定探得确实而又可怕的消息了;只因与他不相识,“什么!”一声就在喉际咽住了。

红十字会派人在前方办理救护的事情,常有人搭着兵车回来,要打听消息自然最可靠了。潘先生虽然是个会员,却不常到办事处去探听,以为这样就是对公众表示胆怯,很不好意思。然而红十字会究竟是可以得到真消息的机关,舍此他求未免有点傻,于是每天傍晚到姓吴的办事员家里打听去。姓吴的告诉他没有什么,或者说前方抵住在那里,他才透了口气回家。

这一天傍晚,潘先生又到姓吴的家里;等了好久,姓吴的才从外面走进来。

“没有什么吧?”潘先生急切地问。“照布告上说,昨天正向对方总攻击呢。”

“不行,”姓吴的忧愁地说;但随即咽住了,捻着唇边仅有的几根二三分长的髭须。

“什么!”潘先生心头突地跳起来,周身有一种拘牵不自由的感觉。

姓吴的悄悄地回答,似乎防着人家偷听了去的样子,“确实的消息,正安(距碧庄八里的一个镇)今天早上失守了!”

“啊!”潘先生发狂似地喊出来。顿了一顿,回身就走,一壁说道:“我回去了!”

路上的电灯似乎特别昏暗,背后又仿佛有人追赶着的样子,惴惴地,歪斜的急步赶到了家,叮嘱王妈道:“你关着门安睡好了,我今夜有事,不回来住了。”他看见衣橱里有一件绉纱的旧棉袍,当时没收拾在寄出去的箱子里,丢了也可惜;又有孩子的几件布夹衫,仔细看时还可以穿穿;又有潘师母的一条旧绸裙,她不一定舍得便不要它:便胡乱包在一起,提着出门。

“车!车!福星街红房子,一毛钱。”

“那里有一毛钱的?”车夫懒懒地说。“你看这几天路上有几辆车?不是拼死寻饭吃的,早就躲起来了。随你要不要,三毛钱。”

“就是三毛钱,”潘先生迎上去,跨上脚踏坐稳了,“你也得依着我,跑得快一点!”

“潘先生,你到哪里去?”一个姓黄的同业在途中瞥见了他,站定了问。

“哦,先生,到那边……”潘先生失措地回答,也不辨问他的是谁;忽然想起回答那人简直是多事,——车轮滚得绝快,那人决不会赶上来再问,——便缩住了。

红房子里早已住满了人,大都是十天以前就搬来的,儿啼人语,灯火这边那边亮着,颇有点热闹的气象。主人翁见面之后,说:“这里实在没有余屋了。但是先生的东西都寄在这里,也不好拒绝。刚才有几位匆忙地赶来,也因不好拒绝,权且把一间做厨房的厢房让他们安顿。现在去同他们商量,总可以多插你先生一个。”

“商量商量总可以,”潘先生到了家似地安慰,“何况在这样的时候。我也不预备睡觉,随便坐坐就得了。”

他提着包裹跨进厢房的当儿,以为自己受惊太厉害了,眼睛生了翳,因而引起错觉;但是闭一闭眼睛再睁开来时,所见依然如前。这靠窗坐着,在那里同对面的人谈话,上唇翘起两笔浓须的,不就是教育局长么?

他顿时踌躇起来,已跨进去的一只脚想要缩出来,又似乎不大好。那局长也望见了他,尴尬的脸上故作笑容说:“潘先生,你来了,进来坐坐。”主人翁听了,知道他们是相识的,转身自去。

“局长先在这里了。还方便吧,再容一个人?”

“我们只三个人,当然还可以容你。我们带着席子;好在天气不很凉,可以轮流躺着歇歇。”

潘先生觉得今晚上局长特别可亲,全不像平日那副庄严的神态,便忘形地直跨进去说:“那么不客气,就要陪三位先生过一夜了。”

这厢房不很宽阔。地上铺着一张席,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坐在上面,略微有疲倦的神色,但绝无欲睡的意思。锅灶等东西贴着一壁。靠窗一排摆着三只凳子,局长坐一只,头发梳得很光的二十多岁的人,局长的表弟,坐一只,一只空着。那边的墙角有一只柳条箱,三个衣包,大概就是三位先生带来的。仅仅这些,房间里已没有空地了。电灯的光本来很弱,又蒙上了一层灰尘,照得房间里的人物都昏黯模糊。

潘先生也把衣包放在那边的墙角,与三位的东西合伙。回过来谦逊地坐上那只空凳子。局长给他介绍了自己的同伴,随说:“你也听到了正安的消息么?”

“是呀,正安。正安失守,碧庄未必靠得住呢。”

“大概这方面对于南路很疏忽,正安失守,便是明证。那方面从正安袭取碧庄是最便当的,说不定此刻已被他们得手了。要是这样,不堪设想!”

“要是这样,这里非糜烂不可!”

“但是,这方面的杜统帅不是庸碌无能的人,他是著名善于用兵的,大约见得到这一层,总有方法抵挡得住。也许就此反守为攻,势如破竹,直捣那方面的巢穴呢。”

“若能这样,战事便收场了,那就好了!——我们办学的就可以开起学来,照常进行。”

局长一听到办学,立刻感到自己的尊严,捻着浓须叹道:“别的不要讲,这一场战争,大大小小的学生吃亏不小呢!”他把坐在这间小厢房里的局促不舒的感觉忘了,仿佛堂皇地坐在教育局的办公室里。

坐在席上的中年人仰起头来含恨似地说:“那方面的朱统帅实在可恶!这方面打过去,他抵抗些什么,——他没有不终于吃败仗的。他若肯漂亮点儿让了,战事早就没有了。”

“他是傻子,”局长的表弟顺着说,“不到尽头不肯死心的。只是连累了我们,这当儿坐在这又暗又窄的房间里。”他带着玩笑的神气。

潘先生却想起远在上海的妻儿来了。他不知道他们可安好,不知道他们出了什么乱子没有,不知道他们此刻睡了不曾,抓既抓不到,想象也极模糊;因而想自己的被累要算最深重了,凄然望着窗外的小院子默不作声。

“不知道到底怎样呢!”他又转而想到那个可怕的消息以及意料所及的危险,不自主地吐露了这一句。

“难说,”局长表示富有经验的样子说,“用兵全在乎趁一个机,机是刻刻变化的,也许不为我们所料,此刻已……所以我们……”他对着中年人一笑。

中年人,局长的表弟同潘先生三个已经领会局长这一笑的意味;大家想坐在这地方总不至于有什么,也各安慰地一笑。

小院子里长满了草,是蚊虫同各种小虫的安适的国土。厢房里灯光亮着,虫子齐飞了进来。四位怀着惊恐的先生就够受用了;扑头扑面的全是那些小东西,蚊虫突然一针,痛得直跳起来。又时时停语侧耳,惶惶地听外边有没有枪声或人众的喧哗。睡眠当然是无望了,只实做了局长所说的轮流躺着歇歇。

下一天清晨,潘先生的眼球上添了几缕红丝;风吹过来,觉得身上很凉。他急欲知道外面的情形,独个儿闪出红房子的大门。路上同平时的早晨一样,街犬竖起了尾巴高兴地这头那头望,偶尔走过一两个睡眼惺忪的人。他走过去,转入另一条街,也不听见什么特别的风声。回想昨夜的匆忙情形,不禁心里好笑。但是再转一念,又觉得实在并无可笑,小心一点总比冒险好。

二十余天之后,战事停止了。大众点头自慰道:“这就好了;只要不打仗,什么都平安了!”但是潘先生还不大满意,铁路还没通,不能就把避居上海的妻儿接回来。信是来过两封了,但简略得很,比不看更教他想念。他又恨自己到底没有先见之明;不然,这一笔冤枉的逃难费可以省下,又免得几十天的孤单。

他知道教育局里一定要提到开学的事情了,便前去打听。跨进招待室,看见局里的几个职员在那里裁纸磨墨,像是办喜事的样子。

一个职员喊道:“巧得很,潘先生来了!你写得一手好颜字,这个差就请你当了吧。”

“这么大的字,非得潘先生写不可,”其余几个人附和着。

“写什么东西?我完全茫然。”

“我们这里正筹备欢迎杜统帅凯旋的事务。车站的两头要搭起四个彩牌坊,一头一对,让杜统帅的花车在中间通过。现在要写的就是牌坊上的几个字。”

“我那里配写这上边的字?”

“当仁不让,”“一致推举,”几个人一哄地说;笔杆便送到潘先生手里。

潘先生觉得这当儿很有点意味,接了笔便在墨盆里蘸墨汁。凝想一下,提起笔来在腊笺上一并排写“功高岳牧”四个大字。第二张写的是“威镇东南”。又写第三张,是“德隆恩溥”。——他写到“溥”字,仿佛看见许多影片,拉夫,开炮,烧房屋,奸妇人,菜色的男女,腐烂的死尸,在眼前一闪。

旁边看写字的一个人赞叹说:“这一句更见恳切。字也越来越好了。”

“看他对上一句什么,”又一个说。

1924,11,27.

〔注〕黄包车:是一种用人拉的车,又叫人力车,也叫洋车。印度巡捕:巡捕是帝国主义在旧中国租界内设置的警察,印度巡捕即英国帝国主义雇用的印度籍警察。绍兴:这里指浙江绍兴出产的黄酒,也叫绍酒。颜字:指模仿唐代书法家颜真卿的字体而写的字。功高岳牧:岳牧即四岳十二州牧的合称。四岳旧说为尧、舜时的四方诸侯之长(事实上是四方部落的酋长);十二州牧,舜时把天下分十二州,一州之长称为牧。岳牧后来即用以指州府大吏。“功高岳牧”就是功劳高过所有行政长官的意思。这里是对军阀的谀词。德隆恩溥:恩德深厚、广大。这里是谀词。菜色:营养不良的脸色。

叶圣陶《潘先生在难中》赏析

《潘先生在难中》是叶圣陶先生短篇小说的代表作之一,也是优秀的现代文学作品之一。这篇小说写于1924年,写的是当时军阀混战中一个知识分子逃难的故事。主人公潘先生是距上海不远的让里地方的小学校长。在当地风声很紧的时候,他一家四口逃到了上海。但第二天,看到报上消息说当地教育局长主张照常开学的时候,他又匆匆地只身回到让里。结果,学是没有开成,而战争也并没有打到他的头上来。潘先生虚惊一场。这在当时是一个极普通的故事。但善于在平凡中发现意义的作者,却根据着生活中的这段平凡插曲,发挥了他的才能和想象,出色地、成功地创造了潘先生这样一个典型人物,至今对广大读者还保持着它的艺术魅力和教育意义。

潘先生是一个苟且偷安、逆来顺受的小市民型的知识分子。他是一个没有任何锐气、性格的棱角早被磨圆了的人,习惯于在现实面前低头,多方适应着环境。他没有什么思想,谈不上什么政治的、人生的见解,在他,这一切都消溶在旧社会的为人处世的原则之中了。他非常容易满足,平时只要能养家活口,就万事大吉;而在兵荒马乱、风云变幻的时候,最要紧的就是救出自己、保全自己。让里一旦紧急,他就逃之夭夭,携家眷同奔上海。但饭碗的重要也不亚于性命,“鱼”和“熊掌”也须兼顾;因此,风闻教育局长的主张,他又急于回家开学,以求两全。对他来说,帝国主义并不是军阀混战的支持者、幕后牵线人,倒是可以荫庇他和他家的性命的人。请看,他是如何带着特别的感情向儿子“介绍”上海租界的巡捕的:“不要害怕,那就是印度巡捕,你看他的红包头。我们因为本地没有他,所以要逃到这里来;他背着枪保护我们。他的胡子很好玩的,你可以看一看,同罗汉的胡子一个样子。”多么可爱的“罗汉胡子”呵,多么美妙的口吻!当他回到让里,他也绝没有忘记乞求当地“慈善机关”红十字会的保护。他摇身一变而为红十字会的会员。红十字的旗子和徽章,对他来说,不啻是“救命的神符”,是“闪耀着慈善庄严的光”的至宝。为了充分享受定心丸的妙味,他甚至不顾办事员的嘲笑,多要了一面旗和几枚徽章。在上司面前,他更是卑小的。教育局长“平日那副庄严的神态”,使他一看见就受惊非浅,以为是“眼睛生了翳,因而引起错觉”。而局长平日那种“一点不肯马虎”的脾气,在报上发表的“地方上又没有战事,学自然照常要开”的谈话,更使潘先生不敢在上海久留。只有在“潘先生觉得今晚上局长特别可亲”的时候,他才敢于“忘形地直跨进去”,和他们“三位先生”一起在红十字会的厢房里避难一夜。为了使局长赞一声“先得我心”,他不惜违背本性地拟写了词意恳切的发给学生家长的开学通告。说什么要以非常的精神在战火中坚持上课,诸如此类,显然他是“忘记”了刚才他还在逃难而怕得要死的处境了。这些都不奇怪。原来,租界、红十字会、上司,就是潘先生曾经自夸的“保全自己的法子”和门路。看起来,这一切是明白而且简单,他似乎必须在反动统治的缝隙里苟延残喘,在帝国主义的胯下谋求生存!而全部可恨可悲之处更在于:他非常地乐意于这种卑微的生存(如果允许他生存的话);他压根儿没有设想过别样的生存。不是吗?当地方上战事平复,他就“当仁不让”地题写起“功高岳牧,威镇东南”的牌坊匾额,欢迎杜“统帅”的凯旋。他没有拒绝最恶劣的歌功颂德,倒是觉得“很有点意味”,对那暂时保全了他的性命和饭碗的人相当感激。虽然有一两次他也隐隐感到那些使他妻离子散的人可恨,在他题写什么“德隆恩溥”的时候,也“仿佛看见许多影片,拉夫,开炮,烧房屋,奸妇人,菜色的男女,腐烂的死尸”,但这些只是“在眼前一闪”而已。既然潘先生自己连同他的夫人、孩子都活了下来,而且是托那些“统帅”、“局长”、“巡捕”的“福”才活了下来的,那么他,潘先生,还有什么必要去过问此外的事呢?在他,也不会想到此外的事。苟且偷安委曲求全不是他唯一的思虑,“有奶便是娘”岂不正是他的哲学么?至于这是什么样的“安”、“全”,出于谁,为什么,而又是谁使他受难(不就是他眼前的“恩”人么?),潘先生是不可能而且是不愿意多知道的。

在我们面前展开的是一幅轮廓逼肖、色彩鲜明的讽刺画。我们的主人公潘先生——这位名副其实的、不但在地位上不高特别是在精神上显得十分卑琐的小人物,占据着喜剧的中心地位。他一出场就吸引了我们,而作者首先是让我们从视觉上去接触和把握他的。请看,在火车到达目的地之前,“他领头,右手提着个黑漆皮包,左手牵着个七岁的孩子;七岁的孩子牵着他的哥哥(今年九岁);哥哥又牵着他的母亲”,“大家握得紧紧的”,“首尾一气,犹如一条蛇”。火车将停时,他一面“用黑漆皮包做前锋,胸腹部用力向前抵”,在车厢中开路;一面照顾他的挤散了的队伍,头又回不过来,于是只得对着前面的人的后脑叫喊:“你们跟着我!你们跟着我!”这个惊惶失措、争先恐后的小市民的神态已经活现纸上。但作者并不停留于潘先生的外表的肖像的描写。他继续把我们带进了人物的内心世界。

作者着重地刻画了潘先生的丰富的情绪变化和易于满足的精神特征。潘先生的确是个感觉“敏锐”、情绪“丰富”的人,一支灵敏的政治气温的寒暑表。像一个灰色的小动物,他本能地保护着自己(灰色本身就是一种保护色),迅速地反应着外界的一切变化。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浑身不安;而譬如到上海后有了歇脚之地,他又是第一个打哈哈“陶陶酌一杯”的。妻子在车站暂时挤散,他可以顿兴“家破人亡之感”,“禁不住渗出两滴眼泪来”;而一脚跨出收票口的铁栅栏,踏上租界,便乐从天降,连喊黄包车都“入调”得很了。他不断地惊惧、庆幸、恼怒、焦躁,不断地计较得失,因为自己心思的敏捷周到而洋洋得意,因为“冤枉的逃难费”和“几十天的孤单”又自恨缺乏先见之明。患得患失、时喜时忧是乱世中无助的小人物最常见的心态。整个情节,特别是潘先生的那些不愉快的情绪,向我们揭示了他的胆小如鼠、害怕变动的一面;这是他性格的重要一面。但尤其吸引我们注意的是他的愉快,他的得意,他的不寻常的甜蜜蜜的笑。我们看,他一拿到红十字的旗子和徽章,内心便升起“一种神秘的快慰”,获得一股“新的勇气”。一听到教育局职员的话,就自鸣得意,自我欣赏,觉得自己没有违拗局长的主张。尤其是进了上海的旅馆以后,虽然房间里空气像“烟雾一般”,有“刺鼻的油腥味,中间又混着阵阵的尿臭”,但已经足够使潘先生手舞足蹈,对妻子唱“乐哉乐哉”的快活歌了。他是多么善于自得其乐,又是多么容易心满意足呵!虽然在我们看来,他总是得意得太早,笑得不是时候,使人感到异样;但在潘先生,这正是他性格中更根本、更潜在的东西,他本来没有更深沉的东西。这里,潘先生的灵魂被透视得愈深,他就愈显得庸俗、浅薄。而这种庸俗浅薄,这种易于满足、随遇而安以及由此产生的一切侥幸心理,正是那个动荡不安、朝不保夕的社会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