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靖华《忆当年,穿着细事且莫等闲看!》原文及赏析

幼年读书,遇“服之不衷,身之灾也”,曾想:衣所以蔽体、御寒而已。怎么穿得不当,还足招祸?遇孔子“微服而过宋”,曾想:像“万世师表”那样方正、古板,连走路都“行不由径”,吃饭也“割不正不食”;一旦人要杀他,为了避免人注意,怎么还把平常的衣服都换了逃走呢?此外还遇到许多有关穿着的话,当年都不求甚解,终以不了了之了。

辛亥革命初年,我满身“土气”,第一次从万山丛中出来,到县城考高小。有位年纪比我约大两倍的同乡说:“进城考洋学堂,也该换一身像样的衣服,怎么就穿这一身来了。”

我毫不知天高地厚,一片憨直野气,土铳一样,这么铳了一句:“考学问,又不是考衣服!”

这一铳非同小可,把对方的眼睛铳得又大又圆了。他连声说:“了不起! 了不起! 言之有理! 有理!”

我当时不辨这是挖苦,还是正语。不求甚解,仍以不了了之了。

总之,书是书,我是我。不识不知,书本于我何有哉!

“五四”风暴中,作为一个北方省城的中学生,到上海参加第一次全国学生代表会议。这宛如一枚刚出土的土豆,猛然落入金光耀目的十里洋场。“土气”之重,和当年从深山落入县城的情况比来,真是天上人间了。

如此“土气”的穿着,加之满口土腔,甚至问路,十九都遭到白眼。举目所至,多为红红绿绿,油头粉面。不快之感,油然而起。碰壁之余,别有一番从所未尝的涩味在心头。我咀嚼、回味……后来读到鲁迅先生有关文章时,才恍然悟到:甚矣,穿着亦大有文章也!

鲁迅先生在《上海的少女》一文中,曾说过这样一段话:“在上海生活,穿时髦衣服的比土气的便宜。如果一身旧衣服,公共电车的车掌会不照你的话停车,公园看守会格外认真地检查入门券,大宅子或大客寓的门丁会不许你走正门。所以,有些人宁可居斗室,喂臭虫,一条洋服裤子却每晚必须压在枕头下,使两面裤腿上的折痕天天有棱角。”

啊,原来如此。不过这只是一个方面。还有鲁迅先生尚未行之于文字的,这姑且放下不表。

且说当年北京,我总觉有所不同。尽管岁月飞逝,人事沧桑,而阴丹士林一类的蓝大褂“江山”,总稳如磐石。男女老幼,富贵贫贱,无不甘为“顺民”。春夏秋冬,时序更迭,蓝大褂却总与其主人形影相随也。溽暑盛夏,儒雅之士,倘嫌它厚,改换纺绸、夏布之类的料子而已。但其实,那也不见得真穿,出门时,多半搭在肘弯上作样子,表示礼貌罢了。短促的酷暑一过,又一元复始了。其他季节,不管“内容”如何随寒暖而变化:由夹而棉,或由棉而皮,也不管怎样“锦绣其内”,外面却总罩着一件“永恒的”蓝大褂。实在说,蓝大褂在长衣中也确有可取之处:价廉、朴素、耐脏、经磨,宜于御风沙……对终日在粉笔末的尘雾中周旋的穷教书匠说来,更觉相宜:这不仅使他雪人似地一出教室,轻轻一掸,便故我依然,且在一些富裕的同类和学子面前,代他遮掩了几许寒酸,使他侧身“士林”,满可无介于怀了。

不仅此也。在豺狼逞霸,猎犬四出的当年,据说蓝大褂的更大功能,在于它的“鱼目混珠”。但其实也不尽然。同样托庇于蓝大褂之下,而竟不知所终者,实大有人在! 不过同其他穿着相比,蓝大褂毕竟“吉祥”得多了。这虽然是无可奈何中的聊以自慰的偏见呵。

某年秋夜,一个朋友把我从天津送到北平。另一个朋友相见之下,惊慌地说:

“呀,洋马褂! 不行,换掉,换掉!”

我窘态万状,无言以对。殊不知我失掉“民族形式”的装备也久矣。他忽然若有所悟地转身到卧房里取了一件蓝大褂,给我换上,就讲起北平的“穿衣经”来。

实在说,我向来是不喜欢“洋马褂”,钟爱蓝大褂的。不过这以前,此一地,彼一地也。穿着蓝大褂在异邦马路上行走,其引人注目,正不亚于狗熊在广场上表演。而现在和蓝大褂重结不解之缘,恰是“适怀我心”了。

不久,我就穿着这“适怀我心”,而且又能“鱼目混珠”的蓝大褂,到了阔别的十里洋场。

不知怎的,也许因为久别重逢,分外兴奋了吧,我这如此“土气”的蓝大褂,昨天整整半日,鲁迅先生仿佛都没有发现。第二天用过早饭,一同登楼。坐定之后,正不知话题从何开始。窗明几净,鸦雀无声,旭日朗照,满室生辉。我们恬淡闲适,万虑俱无。如此良辰,正大好倾谈境界也。这时鲁迅先生忽然把眉头一扬,就像哥伦布望见新大陆似的,把我这“是非之衣”一打量,惊异地说:

“蓝大褂! 不行,不行。还有好的没有?”

我感慨地说:“北方之不行也,洋马褂……”

他没待我说完,就接着说:

“南方之不行也,蓝大褂呀! 洋马褂倒满行。还有好的没有?”

我一面答有,一面把那顿成“不祥之衣”的蓝大褂下襟,往起一撩,露出了皮袍面:这是深蓝色的,本色提花的,我叫不出名字的丝织品。堪称大方、素雅,而且柔和、舒适。

鲁迅先生一见,好像发现了我的保险单一样,喜不自胜地说:

“好,好! 满及格!”

他放心了。面露微笑地喷了一口烟说:

“没事别出门。真要出门时,千万不能穿这蓝大褂。此地不流行。否则易被注意、盯梢,万一被盯上可不得了!”

当时的确是“沪上实危地,杀机甚多,商业之种类又甚多,人头亦系货色之一,贩此为活者,实繁有徒,幸存者大抵偶然耳”。

接着他就谈到不但要注意穿着,而且要注意头发梳整齐,皮鞋擦光等等。蓬首垢面、衣冠不整、外表古怪,都足引起注意,闹大乱子。连举止也都要留神……

“这是用牺牲换来的教训呀。”

他结论似地这么来了一句,又点起一支烟,吸了一口。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下,接着说:

“在上海过生活,就是一般人穿着不留心,也处处引起麻烦。我就遇到过。”

他又喷了一口烟,停顿了一下,用说故事的口气,从容不迫地一边回忆,一边说起来:

有一次,我随随便便地穿着平常这一身,到一个相当讲究的饭店,访一个外国朋友。饭店的门丁,把我浑身上下一打量,直截了当地说:

“走后门去!”

这样饭店的“后门”,通常只运东西或给“下等人”走的。我只得绕了一个圈子,从后门进去,到了电梯跟前,开电梯的把我浑身上下一打量,连手都懒得抬,用脑袋向楼梯摆了一下,直截了当地说:

“走楼梯上去!”

我只得一层又一层地走上去。会见了朋友,聊过一阵天,告辞了。

据说这位外国朋友住在这里,有一种惯例:从来送客,只到自己房门为止,不越雷池一步。这一点,饭店的门丁、开电梯的,以及勤杂人员等等,都司空见惯了。不料这次可破例了。这位外国人不但非常亲切而恭敬地把我送出房门,送上电梯,陪我下了电梯,一直送到正门口,恭敬而亲切地握手言别,而且望着我的背影,目送着我远去之后,才转身回去。刚才不让我走正门的门丁和让我步行上楼的开电梯的人,都满怀疑惧地闭在闷葫芦中……

他喷了一口烟,最后结束说:

“这样社会,古今中外,易地则皆然。可见穿着也不能等闲视之呀。”

1961年9月3日

〔注〕 《鲁迅全集》第12卷,第30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月版。即华懋饭店。即美国革命女作家史沫特莱。

曹靖华《忆当年,穿着细事且莫等闲看!》赏析

如果说,文字亦有年少与年老之分,那么曹靖华的这篇散文理应归入老年散文一类。老年人阅尽沧桑,情绪已不像年轻人那样大起大落,而是趋于含蓄内敛。人到老年,一切都了然于心,别无牵绊,反映到文字上,益发显得游刃有余,毫无刻意雕琢之痕迹,于不露声色中流露出真挚感人的情怀。

这是一篇回忆文章。作者历数了年轻时在穿着上碰到的种种趣事,大发“穿着细事不能等闲视之”的喟叹。

古往今来,服装的功能不仅仅是遮体避寒,还是一个人身份地位的象征。而在那个政治异常黑暗的年代,服装甚至还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穿着不当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下,作者这样一个在穿衣上不拘小节的人,得到了同乡、朋友以及鲁迅先生不断的提醒与关照。作者对此分别作了生动细致的描述,开始是进城考洋学堂,同乡建议土气的他“也该换一身像样的衣服”;穿着容易惹祸的“洋马褂”上北平,朋友看见了,赶忙拿出自己的蓝大褂让他换上。而最为精彩的,则是写到“我”身穿蓝大褂,去见鲁迅先生的那一部分:

……鲁迅先生忽然把眉头一扬,就像哥伦布望见新大陆似的,把我这“是非之衣”一打量,惊异地说:“蓝大褂! 不行,不行。还有好的没有?”

我感慨地说:“北方之不行也,洋马褂……”

他没待我说完,就接着说:

“南方之不行也,蓝大褂呀! 洋马褂倒满行。还有好的没有?”

当“我”展示出穿在里面的皮袍时,“鲁迅先生一见,好像发现了我的保险单一样,喜不自胜地说:‘好,好!满及格!’他放心了。面露微笑地喷出一口烟说:‘没事别出门。真要出门时,千万不能穿这蓝大褂。此地不流行。否则易被注意、盯梢,万一被盯上可不得了!’”

作者采用白描的手法,从语言、神态、动作几个方面入手,活画出鲁迅先生对青年人的一片爱护之心。尽管没有刻意去描绘,但鲁迅先生的幽默、宽容与慈爱,以及作者本人的憨直、朴实都跃然纸上,令读者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作者看似拉家常一般,将一段段往事讲述出来,没有华丽的辞藻,也没有起伏的情绪,但字里行间,把他对于当时黑暗社会的憎恶,对“先敬罗衣后敬人”这种世俗眼光的鄙夷,对友人尤其是鲁迅先生的感激与怀念之情,以及对自己无可奈何的嘲弄,都十分微妙而又淋漓尽致地传达出来,达到了墨淡情浓、意在言外的效果。看得出来,作者其实是包含着感情来回忆的,只是这情蓄而不发,就如外表平静的火山内里是滚烫的岩浆,但用心的读者还是能感受出那种灼人的温度的。

本文的结构也颇有特色:看似散漫无边,实际上始终贯穿着一条线索,那就是穿衣不能等闲看;看似连贯,却又灵活多姿,无堆砌呆板之嫌。行文舒缓自然,语言诙谐风趣,确实是散文大家的风度。

也许,散文的某种较高境界就是如此:一位洞察世事却不染一尘的老人,说个故事给你听,平淡中有丝丝温暖的感受,听到精妙处会心一笑,得失两心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