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冬天》原文及赏析

说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小洋锅”(铝锅)白煮豆腐,热腾腾的。水滚着,像好些鱼眼睛,一小块一小块豆腐养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锅在“洋炉子”(煤油不打气炉)上,和炉子都熏得乌黑乌黑,越显出豆腐的白。这是晚上,屋子老了,虽点着“洋灯”,也还是阴暗。围着桌子坐的是父亲跟我们哥儿三个。“洋炉子”太高了,父亲得常常站起来,微微地仰着脸,觑着眼睛,从氤氲的热气里伸进筷子,夹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们的酱油碟里。我们有时也自己动手,但炉子实在太高了,总还是坐享其成的多。这并不是吃饭,只是玩儿。父亲说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我们都喜欢这种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着那锅,等着那热气,等着热气里从父亲筷子上掉下来的豆腐。

又是冬天,记得是阴历十一月十六晚上,跟S君P君在西湖里坐小划子。S君刚到杭州教书,事先来信说:“我们要游西湖,不管它是冬天。”那晚月色真好,现在想起来还像照在身上。本来前一晚是“月当头”;也许十一月的月亮真有些特别吧。那时九点多了,湖上似乎只有我们一只划子。有点风,月光照着软软的水波;当间那一溜儿反光,像新砑的银子。湖上的山只剩了淡淡的影子。山下偶尔有一两星灯火。S君口占两句诗道:“数星灯火认渔村,淡墨轻描远黛痕。”我们都不大说话,只有均匀的桨声。我渐渐地快睡着了。P君“喂”了一下,才抬起眼皮,看见他在微笑。船夫问要不要上净慈寺去;是阿弥陀佛生日,那边蛮热闹的。到了寺里,殿上灯烛辉煌,满是佛婆念佛的声音,好像醒了一场梦。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S君还常常通着信,P君听说转变了好几次,前年是在一个特税局里收特税了,以后便没有消息。

在台州过了一个冬天,一家四口子。台州是个山城,可以说在一个大谷里。只有一条二里长的大街。别的路上白天简直不大见人;晚上一片漆黑。偶尔人家窗户里透出一点灯光,还有走路的拿着的火把;但那是少极了。我们住在山脚下。有的是山上松林里的风声,跟天上一只两只的鸟影。夏末到那里,春初便走,却好像老在过着冬天似的;可是即便真冬天也并不冷。我们住在楼上,书房临着大路;路上有人说话,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但因为走路的人太少了,间或有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还只当远风送来的,想不到就在窗外。我们是外路人,除上学校去之外,常只在家里坐着。妻也惯了那寂寞,只和我们爷儿们守着。外边虽老是冬天,家里却老是春天。有一回我上街去,回来的时候,楼下厨房的大方窗开着,并排地挨着她们母子三个;三张脸都带着天真微笑地向着我。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们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们四人。那时是民国十年,妻刚从家里出来,满自在。现在她死了快四年了,我却还老记着她那微笑的影子。

无论怎么冷,大风大雪,想到这些,我心上总是温暖的。

朱自清《冬天》赏析

朱自清是一位怎样的作家?他的生前好友朱光潜用了六个字作了最精当的概括:“富于至性深情。”(《敬悼朱佩弦先生》)

事实正是如此。朱自清那些抒发亲情(如《背影》、《儿女》)、爱情(如《给亡妇》)、友情(如《我所见的叶圣陶》)等篇什,无不渗透着一片“至性深情”,感动过无数读者。《冬天》也是一篇抒发真情的散文,不过和那些详尽地叙事写人的文章不同,作者组织了三个看似互不相关的片断,然后断而相续,互相映照,曲折有姿地揭示了文章的主题:冬天里的春天。

第一个片断写父子之爱。父子数人围坐一桌吃豆腐的情节固然简单,但其中包含的对比却多样而鲜明:一是昏暗的灯光、乌黑的锅炉和雪白的豆腐对比;二是普通的食物(豆腐)和深厚的父爱对比;三是主要的即室外天寒地冻和室内温暖如春对比。第二个片断写朋友之谊。作者和叶圣陶(即文中所说的S君)以及另外一个友人在冬天的晚上坐小划子游西湖,显得与众不同,别有风味。值得注意的是,从表面上看,这个片断仍然突出了西湖的清冷和温暖的友情的反差,其实出现在作者笔下的西湖景色,如软软的水波、像银子一样闪光的湖水、淡淡的山影,无一不和纯洁朴实的友情相表里相映衬,常言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朱自清和叶圣陶等人的友情至纯至真,迥异于那些唯钱财权势是图的苟合之徒,确实也只有优美清雅的西湖山水才能为作者等人的友情写照传神,作者以后在《别圣陶》一诗中有这样的诗句:“论交略形迹,语默见君真。”朋友之交,不拘“形迹”,话不在多,心心相印,正可以移来作此文的注解。这个片断所包含的深刻意蕴容易为今天的青年读者所忽略,我们在这里特地多说了几句。第三个片断写夫妻之情。这个片断的时间跨度较大,不像吃豆腐和游西湖只经历了一个晚上,值得称道的是作者不用“纵”的即按时间顺序的写法,把自己为何来台州、怎样把妻子接来同住、如何赁屋购物等一一写来,详加交代,而是巧妙地采取“横”的即不断展示空间的写法: 由大而小——从山城、大街到自己的住所;层层递进——从火把、松涛、鸟影到母子三人。这样写,既省掉了不少交代性的笔墨,又和前两个片断在风格上保持了一致。面对纷繁的材料而能举重若轻,动笔前苦心经营而成文后却不露痕迹,像朱自清这样高度的艺术技巧很值得我们细细咀嚼和琢磨。

作者擅长景物(场景)描写。和多方形容、尽态极妍的描写不同,《冬天》的景物描写采用了白描手法,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宁可把“至性深情”蕴藏于逼真的场景之中,教读者自己去品味去体会,而不作架空的抒发和宣泄。第一个片断明明抒发了父子之爱,但作者吝啬到连一句赞颂父爱的话也不说,只是对铝锅煮豆腐作了细致的描述,然后用“等着热气里从父亲筷子上掉下来的豆腐”这句带着孩子气的俏皮话作了余味不尽的概括。第三个片断用鸟影、火把等极写台州的冷清寂寞,自然是意在铺垫,以便最终突出母子三人并排而立的特写镜头,作为本段和全文的高潮长留于读者的视线之中。有些急性子的读者以为随着这一高潮的出现,作者必定会对这幅视觉效果极佳的特写镜头配上许多画外音——大抒特抒对亡妻的思念之情了,没有料到作者只作了一番如实的毫不夸张的补叙:“那时是民国十年,妻刚从家里出来,满自在。现在她死了快四年了,我却还老记着她那微笑的影子。”其中“满自在”三个字,真可谓言简意赅,音容宛然。讲究节制,注重含蓄,力求把真情自然地包蕴于逼真的日常场景之中,这正是朱自清散文不同于浪漫派作家的重要艺术特色,也是“五四”以来不少散文佳作的一个共同的宝贵传统。读着这样的散文,你只会有真挚、自然、亲切之感,而毫无夸张、做作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