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注《资治通鉴》序原文及赏析

古者国各有史以纪年书事①,晋《乘》、楚《梼杌》②虽不可复见,《春秋》经圣人笔削③, 周辙既东④,二百四十二年事昭如日星。秦灭诸侯,燔天下书⑤, 以国各有史,刺讥其先⑥,疾之尤甚。《诗》《书》所以复见者,诸儒能藏之屋壁。诸国史记各藏诸其国, 国灭而史从之, 至汉时, 独有《秦记》。太史公⑦因《春秋》以为《十二诸侯年表》⑧, 因《秦记》以为《六国年表》⑨,三代则为《世表》⑩。当其时,黄帝以来谍记犹存⑾,具有年数, 子长稽其历、谱谍、终始五德之传,咸与古文乖异⑿, 且谓“孔子序《书》,略无年月; 虽颇有,然多阙。夫子之弗论次,盖其慎也⒀。”子长述夫子之意, 故其表三代也, 以世不以年。汲冢《纪年》出于晋太康初⒁, 编年相次, 起自夏、殷、周,止魏哀王之二十年, 此魏国史记, 脱秦火之厄而晋得之,子长不及见也。子长之史, 虽为纪、表、书、传、世家⒂, 自班孟坚⒃以下不能易, 虽以纪纪年, 而书事略甚,盖其事分见志、传,纪宜略也。自荀悦《汉纪》⒄以下, 纪年书事,世有其人。独梁武帝⒅《通史》至六百卷,侯景之乱⒆,王僧辩平建业(20),与文德殿书七万卷俱西,江陵之陷, 其书烬焉(21)。唐四库书(22), 编年四十一家, 九百四十七卷,而王仲淹《元经》十五卷(23),萧颖士依《春秋》义类作传百卷(24),逸矣。今四十一家书,存者复无几。乙部(25)书以迁、固等书为正史,编年类次之,盖纪、传、表、志之书行,编年之书特以备乙库之藏耳。

宋朝英宗皇帝命司马光论次历代君臣事迹为编年一书(26),神宗皇帝以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 赐名曰《资治通鉴》,且为序其造端立意之由。温公之意,专取关国家盛衰, 系生民休戚(27),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以为是书。治平、熙宁(28)间, 公与诸人议国事相是非之日也(29)。萧、曹画一之辩(30)不足以胜变法者之口, 分司西京(31), 不豫国论(32),专以书局(33)为事。其忠愤感慨不能自已于言者, 则智伯才德之论(34),樊英名实之说(35),唐太宗君臣之议乐(36),李德裕、牛僧孺争维州事(37)之类是也。至于黄幡绰、石野猪俳谐之语(38),犹书与局官,欲存之以示警(39),此其微意,后人不能尽知也。编年岂徒哉!(40)

世之论者率(41)曰发: “经以载道, 史以记事, 史与经不可同日语也。”夫道无不在,散于事为之间, 因事之得失成败,可以知道之万世亡弊(42),史可少欤! 为人君而不知《通鉴》, 则欲治而不知自治之源,恶乱而不知防乱之术。为人臣而不知《通鉴》, 则上无以事君,下无以治民。为人子而不知《通鉴》, 则谋身必至于辱先(43), 做事不足以垂后。乃如用兵行师,创法立制, 而不知迹古人之所以得,鉴古人之所以失, 则求胜而败, 图利而害,此必然得也。

孔子序《书》, 断自唐、虞, 讫《文侯之命》而系之秦(44), 鲁《春秋》则始于平王之四十九年(45);左丘明传《春秋》,止哀之二十七年赵襄子惎智伯事(46),《通鉴》则书赵兴智灭以先事(47)。以此见孔子定《书》而作《春秋》,《通鉴》之作实接《春秋》《左氏》后也。

温公(48)遍阅旧史,旁采小说,抉擿幽隐(49),荟稡(50)为书, 劳矣。而修书分属,汉则刘攽(51),三国汔于南北朝则刘恕(52),唐则范祖禹(53),各因其所长属之, 皆天下选也,历十九年而成。则合十六代(54)一千三百六十二年行事为一书, 岂一人心思耳目之力哉!

公自言: “修《通鉴》成, 惟王胜之借一读;他人读未尽一纸,已欠伸思睡(55)。”是正文二百九十四卷,有未能遍观者矣。若《考异》三十卷,所以参订群书之异同,俾归于一。《目录》三十卷, 年经国纬(56),不特使诸国事杂然并录者粲然(57)有别而已,前代历法之更造(58),天文之失行(59), 实著于《目录》上方, 是可以凡书目录观邪!

先君笃史学(60),淳祐癸卯始患鼻衄(61),读史不暂置, 洒血渍书,遗迹故在。每谓三省曰:“《史》《汉》 自服虔、应劭至三刘(62),注解多矣。章怀注范史(63), 裴松之注陈寿史(64), 虽间有音释,其实广异闻,补未备, 以示博洽。(65)。《晋书》之杨正衡(66), 《唐书》之窦荦、董冲(67),吾无取焉。徐无党注《五代史》(68),粗言欧公书法义例,他未之及也。《通鉴》先有刘安世(69)《音义》十卷,而世不传。《释文》本出于蜀史炤(70), 冯时行(71)为之序, 今海陵板本又有温公之子康《释文》(72), 与炤本大同而小异。公休于书局为检阅官,是其得温公辟咡(73)之教诏,刘、范诸公群居之讲明, 不应乖刺乃尔(74),意海陵《释文》非公休为之,若能刊正乎?”三省捧手对曰:“愿学焉。”

乙巳(75),先君卒,尽瘁家蛊(76), 又从事科举业,史学不敢废也。宝祐丙辰(77), 出身进士科,始得大肆其力于是书。游宦远外, 率携以自随;有异书异人, 必就而正焉。依陆德明《经典释文》(78), 厘为《广注》九十七卷;著《论》十篇, 自周讫五代,略叙兴亡大致。咸淳庚午,从淮壖归杭都, 延平廖公见而韪之(79),礼致诸家(80),俾雠校《通鉴》(81)以授其子弟,为著《雠校通鉴凡例》。廖转荐之贾相国(82),德祐乙亥,从军江上, 言辄不用, 既而军溃, 间道归乡里(83)。丙子(84),浙东始骚,辟地越之新昌(85);师从之,以孥免(86),失其书。乱定反室,复购得他本为之注,始以《考异》及所注者散入《通鉴》各文之下;历法、天文则随《目录》所书而附注焉。汔乙酉冬,乃克彻编(87)。凡纪事之本末,地名之同异,州县之建置离合,制度之沿革损益,悉疏其所以然。若《释文》之舛谬, 悉改而正之,著《辨误》十二卷。

呜呼!注班书者多矣:晋灼集服、应之义(88), 而辨其当否, 臣瓒总诸家之说(89),而驳以己见。至小颜新注(90), 则又讥服、应之疏紊尚多,苏、晋之剖断盖尠(91),訾臣瓒以差爽(92),诋蔡谟以牴牾(93), 自谓穷波讨源,构会甄释(94),无复遗恨;而刘氏兄弟(95)之所以议颜者,犹颜之议前人也。人苦不自觉,前注之失,吾知之,吾注之失,吾不能知也。又, 古人注书, 文约而义见,今吾所注, 博则博矣, 反之于约,有未能焉。世运推迁, 文公儒师从而凋谢,吾无从而取正。或勉以北学于中国(96),嘻,有志焉, 然吾衰矣!

旃蒙作噩(97)冬十有一月乙酉日长至(98), 天台胡三省身之父书于梅磵蠖居(99)。

(《资治通鉴》, 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

注释

 ①“古者国各有史”句——国,指战国及其前的各诸侯国。纪年书事,记明时间以书写历史大事。②晋《乘》、楚《梼杌)——《乘》,春秋时晋国史书名。《梼杌》,春秋时楚国史书名。《孟子·离娄下》:“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 一也。”③《春秋》经圣人笔削——《春秋》,春秋时鲁国的编年史书,相传经孔子整理修订,赋予特殊的意义,因而成为儒家经典之一。圣人,指孔子。笔削,记录与删除。古时文字写在竹简上,删改时用刀刮去竹简上无用的文字,故曰“削”。④周辙既东——指周平王于公元前770年由镐京(今陕西西安市西南)东迁洛邑(今河南洛阳市)。辙,车行的痕迹。⑤燔天下书——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采纳丞相李斯建议,焚烧除《秦记》、医药、卜筮、种树之书外的民间所藏《诗》、《书》和诸子百家等一切书籍。⑥其先——指秦国的祖先。⑦太史公——司马迁于汉武帝元封三年(前108)任太史令。所著《史记》是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⑧《十二诸侯年表》——《史记》有十表。《太史公自序》:“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十二诸侯以“年”称,总览春秋时期天下大势。十二诸侯,即鲁、齐、晋、秦、楚、宋、卫、陈、蔡、曹、郑、燕、吴。司马贞《索隐》:“篇言十二,实叙十三者,贱夷狄不数,吴又霸在后故也。” ⑨《六国年表》——以年表列战国时期天下大势。六国,即魏、韩、赵、楚、燕、齐。⑩《世表》——即《三代世表》,三代一表以“世”称,将春秋以前划分为一个历史阶段。三代,夏、殷、周。⑾“黄帝以来”句——黄帝,古代帝王,传说为中华民族的祖先。谍记,谱牒,记录传承统系的书。⑿“子长”句——司马迁字子长。稽,考核。历,记载岁时的书。五德之传,五行(水、火、木、金、土)相生相克的移动。古代阴阳家认为朝代更迭由五行支配,如商代夏是金克木,周代商是火克金。咸与古文乖异,《三代世表》作“古文咸不同乖异”,意谓各种记载不同。⒀“且谓”句——引自《三代世表序》,原文作“至于序《商书》则略, 无年月;或颇有,然多阙,不可录。故疑则传疑,盖其慎也。”略,大致。颇,略。阙,通“缺”。夫子,先生,此指孔子。弗,不。其,代指孔子。(14)“汲冢”句——晋武帝太康初年,汲郡(今河南新乡、汲县一带)人盗发战国时魏襄王(一说安厘王)墓,得竹书数十车,皆蝌蚪字。共十二篇。记夏、商、周、春秋时晋国和战国时魏国史事,至魏哀公二十年止。通称《竹书纪年》。原本已佚,近人王国维有《古本竹书纪年辑校》。(15)“子长之史”二句——司马迁的《史记》由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五种体例构成。(16)班孟坚——班固字孟坚,所著《汉书》为我国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⒄荀悦《汉纪》——荀悦,东汉末史学家。献帝以《汉书》繁重难读,令他以编年体改写,遂依《左传》体制于建安三年至五年间撰成《汉纪》三十篇。⒅梁武帝——南朝梁的建立者。⒆侯景之乱——侯景,先属北魏,继归高欢,后降梁受封为河南王。公元548年,他与梁宗室萧正德勾结,举兵叛变,次年攻下台城(宫城),武帝死,改立萧纲为皇帝(简文帝)。公元551年,改立豫章王为皇帝, 又废豫章王自立,国号汉。⒇王僧辩平建业——公元552年,萧绎派大将王僧辩攻建业(今南京),侯景死,萧绎称帝,为梁元帝。(21)“与文德殿”三句——公元555年,西魏宇文泰与萧詧合兵攻破江陵,梁元帝将所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一起烧毁。(22)四库书——指经、史、子、籍四类图书。(23)王仲淹《元经》十五卷——隋哲学家王通字仲淹,曾仿《春秋》著《元经》十卷。马端临《文献通考》载《元经薛氏传》十五卷,王通撰,薛收传。(24)“萧颍士”句——萧颍士,唐朝文学家,字茂挺,开元进士,著有《萧茂挺集》。义例,体例。(25)乙部书——即史部书籍。(26)“宋朝英宗皇帝”句——宋英宗赵曙,公元1064—1067在位。司马光,字君实,陕州夏县(今属山西)人。英宗时,官至龙图阁直学士,献《通志》八卷,命设局续修。神宗初,任翰林兼侍读学士,以其《通志》“以鉴于往事,有治于治道”,赐名《资治通鉴》,并命续编。王安石行新法,神宗任命他为枢密副使,辞归洛阳,历时十五年撰成《资治通鉴》凡二百九十四卷。诗文有《司马文公集》。(27)生民休戚——百姓的喜乐与忧愁。(28)治平、熙宁——治平,英宗年号。熙宁,神宗年号。(29)“公与诸人”句——指王安石变法派与司马光反变法派之间的论争。相是非,互相谓己为是,谓他为非。(30)萧、曹画一之辩——司马光曾上疏论变法利害,举曹参代萧何不改旧规事反对变法。《汉书·曹参传》载,西汉初,曹参继萧何为相,完全按照萧何的成规办事。民谣云:“萧何为法,讲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31)分司西京——唐宋制度,中央职官分在陪都执行职务,称为分司。分司,多属优待退闲官员,并不任职。西京,即洛阳,因在汴京之西,故名。(32)不豫国论——不参与国家大事的议论。(33)书局——司马光主持编撰《资治通鉴》的组织。他与王安石政见不合,乞就冗员,获准“以书局自随,给之禄秩,不责职业”(司马光《进〈资治通鉴〉表》)。(34)智伯才德之论——春秋时,智宣子(晋卿荀申)选继承人,欲立其子瑶(智伯)。智果认为不如立庶子宵,因瑶虽有才而无德。智宣子不听,以瑶为继承人,终遭灭宗之祸。《通鉴·周记一》臣光曰:“智伯之亡也,才胜德也”,“自古者以来,周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余而德不足,以至于颠覆者多矣”。(35)樊英名实之说——《通鉴·汉纪四十三》纪安帝征聘樊英事。樊英名声高而隐居不仕。安帝征其入朝,托病不就。后经规劝, 一度入朝,帝问朝政得失,并无奇谋深策。司马光评论此事,认为樊英“饰伪以邀誉,钓奇以惊俗”,“名与实违,心与迹反”。(36)唐太宗君臣之议乐——《通鉴·唐纪八》记太宗与大臣议论礼乐是否有关“治之隆替”。司马光评论说:“夫礼乐有本有末:中和者本也,容声者末也。二者不可偏废。”(37)李德裕、牛僧孺争维州事——《唐鉴·唐纪六十》记文宗太和五年九月,吐番维州副使悉怛谋率众奔成都请降,李德裕主张乘机进据维州。朝中集议,多赞成其主张。但文宗听信牛僧孺,将悉怛谋一行送还吐番,被诛杀。十二年后,李德裕追论此事,仍以为送还失策。司马光评论说: “是时唐新与吐番修好而纳其维州。以利言之,则维州小而信大;以害言之, 则维州缓而关中急。……悉怛谋在唐则为向化,在吐番不免为叛臣,其受诛又何矜焉!且德裕所言者利也,僧孺所言者义也。匹夫徇利而忘义犹耻之,况天子乎!”(38)“至于黄幡绰”句——黄、石均为宫廷优伶。他们用“俳谐之语”讽谏皇帝的事分别见唐赵璘《因话录》卷四、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一。(39)“犹书与局官”二句——《通鉴》卷二五三僖宗广明元年记有石野猪俳谐事。(40)编年岂徒哉——意谓编年史不只是简单地记录史实,也含有“微意”。(41)率——大都,通常。(42)亡弊——通行无阻,不会穷尽。亡(wu),通“无”;弊,败,引申为穷尽、止息。(43)“则谋身”句——谋身,修养自身的品德。辱先,败坏祖先的名声。(44)“孔子序《书》”二句——《汉书·艺文志》说孔子编纂《尚书》 “上断于尧,下讫于秦,凡百篇,而为之序。”《尚书·周书》为周王、周公所作止于《文侯之命》,后附《费誓》为鲁侯所作, 《秦誓》为秦穆公所作。断,断限,这里指上自唐、虞写起。讫(qi),终止。系,联缀。(45)平王之四十九年——即鲁隐公元年(前722)。(46)“止哀之二十七年”句——哀,鲁哀公。哀公二十七年,即公元前468年。《左传》:“知(智)伯不悛,赵襄子由是惎知伯,遂丧之。知伯贪而愎,故韩、魏反而丧之。”注疏引《史记》云: “晋懿公之四年,鲁悼公之十四年,知伯率韩、魏围赵襄子于晋阳。韩、魏反与赵氏谋,杀知伯于晋阳之下。”赵襄子,晋大夫赵无恤。惎(ji),怨恨。(47)“《通鉴》则书”句——《通鉴》记事起于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 比《左传》的结尾早六十五年。(48)温公——司马光于元丰八年(1085)被召入朝,任相八月病故,封温国公,谥文正。(49)抉擿幽隐——辨明隐微不易了解的地方。抉(jue),挑出;擿(ti),揭出。(50)荟稡——聚集。稡,疑当作“粹”,通“萃”,总会。(51)刘攽——字贡父,临江新喻(今江西新余)人。庆历进士,官至判尚书考功、同知太常礼院。著有《东汉刊误》、《彭城集》、《公非先生集》等。(52)刘恕——字道原,筠州(今江西高安)人。进士出身,官至秘书丞。著有《通鉴外纪》、《五代十国纪年》 (已佚)等。(53)范祖禹——字淳甫,一字梦得,成都华阳(今四川成都)人。进士出身,官至礼部侍郎。著有《唐鉴》、《帝学》、《仁皇政典》等。(54)十六代——指周、秦、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唐、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55)“公自言”句——《宋史·王曙传》附《王益柔传》:“司马光尝语人曰:‘自吾为《资治通鉴》,人多欲求观,读未终一纸, 已欠身思睡;能闻之终篇者,惟王胜之耳。’”王胜之,名益柔,博学能文,官至秘书丞。(56)年经国纬——以年代先后为纲,列为表格,上栏记时,下栏记各国或历朝史事。司马光《资治通鉴目录序》:“编年之书,杂记众国之事,参差不齐。今仿司马迁《年表》,年经而国纬之,列于下方。” (57)粲然——明晰的样子。(58)更造——变更制定。(59)失行——发生异常现象。(60)先君笃史学——先君, 已死去的父亲。胡三省的父亲,讳钥,赠奉议郎。笃史学,酷爱史学,有深入的研究。(61)“淳祐癸卯”句——淳祐癸卯,即宋理宗淳祐三年(1243)。鼻衄(nu),鼻孔出血。(62)自服虔、应劭至三刘——服虔,东汉经学家,著有《春秋左氏传解》。应劭,东汉学者,著有《汉书集解经义》。三刘,刘攽及其兄刘敞(字原文)和敞子奉世(字仲冯)。(63)章怀注范史——章怀太子名贤,字明允,唐高宗李治第六子。睿宗时谥章怀。曾集诸儒注南朝史学家范晔所撰《后汉书》。(64)裴松之注陈寿史——南朝宋史学家裴松之于元嘉六年(429)奉宋文帝之命为晋史学家陈寿所撰《三国志》作注。(65)博洽——知识广博。(66)《晋书》之杨正衡——《晋书》,唐人所撰纪传体晋代史。唐何超曾撰《晋史音义》,杨齐宣(字正衡)为之作序。(67)《唐书》之窦荦、董冲——《唐书》,有刘昫所撰《唐书》和欧阳修、宋祁所撰《新唐书》二种。窦荦著有《新唐书音训》四卷, 董冲著有《唐书释音》二十卷。(68)徐无党注《五代史》——《五代史》有薛居正《五代史》和欧阳修《五代史记》 (通称《新五代史》)。徐无党曾从欧阳修学古文辞,并为《新五代史》作注。(69)刘安世——字器之,师事司马光,荐为秘书省正字,累进谏议大夫。著有《尽言集》。(70)《释文》本出于蜀史炤——《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载《通鉴释文》为南方蜀人史炤撰, 又伪托司马光之子司马康作海陵本《释文》,均浅陋特甚。史炤,字子熙,眉山人.博古能文.苏轼兄弟曾师事之。(71)冯时行——字当可,号缙云,薛州人,绍兴间进士第一。精于《易》学,著有《缙云集》。(72)“今海陵版”句——海陵,江苏泰州市。温公之子康,即司马光之子司马康。(73)辟咡——交谈时侧头,以表示尊敬对方。《礼记·少仪》:“有问焉,侧辟咡而对。”(74)乖刺乃耳——错乱成这个样子。(75)乙巳——宋理宗淳祜五年(1245),岁在乙巳。(76)尽瘁家蛊——尽心竭力处理家庭重大变故。瘁,劳累。蛊(gu),毒害。(77)宝祐丙辰——宋理宗宝祐四年(1256),岁在丙辰。(78)陆德明《经典释文》——陆德明,唐经学家、训诂学家,采集汉魏六朝音切共二百三十馀家,又兼采诸儒训诂,考证各本异同,撰《经典释文》三十卷。(79)“咸淳庚午”三句——咸淳庚午,宋度宗咸淳六年(1270),岁在庚午。淮壖,两淮一带。壖(ruan),河边。杭都,南宋都城临安,即今浙江杭州市。延平廖公,指延平(今福建南平市)人廖莹中、贾似道重要门客。韪(wei)之,以之为是,表示肯定称赞。(80)礼致诸家——用请先生的礼节把胡三省请到廖莹中家。(81)俾雠校《通鉴》——让胡三省校定《资治通鉴》。俾(bi),使。雠(chou)校,校对文字,予以改定。(82)贾相国——贾似道,宋末权臣,宋理宗时为右丞相。度宗即位,以太师加平章军国重事,独专朝政。(83)“德祐乙亥”三句——德祐元年(1275),贾似道率兵至芜湖与元军作战,大败于鲁港。胡三省在贾军中曾提出建议,不被采用。他在离乱中从小道逃归乡里。不久, 贾似道被贬放逐循州,监送人郑虎臣将其杀死。溃,因败而逃散。间(jian),从小道走。(84)丙子——德祐二年(1276)。(85)辟地越之新昌——躲避到越地新昌。辟(bi), 同“避”。新昌,即今浙江新昌县。(86)“师从之”二句——元军随及到了新昌,胡三省带着家眷逃脱了。孥(nu),妻子儿女。(87)“汔乙酉冬”二句——到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1285)冬,注完成书。讫(qi),接近。克,能够。彻编,编撰完毕。(88)晋灼集服、应之义——晋灼,晋朝河南人,官尚书郎,著有《汉书集注》。服、应,服虔、应劭。(89)臣瓒总诸家之说——臣瓒,姓氏、生平未详。颜师古《前汉书叙例》:“有臣瓒者,莫知氏族,考其时代,亦在晋初。又总集诸家音义,稍以己之所见,续厕其末。”(90)小颜新注——颜师古,名籀(一说字籀),唐万年(今陕西西安市)人。官至中书侍郎、秘书监。著有《汉书注》、《匡谬正俗》等。为与其祖父颜之推相区,故称“小颜”。(91)苏、晋之剖析盖尠——苏,指苏林,字孝友, 三国时人。晋,指晋灼。二人曾为《汉书》作注。尠(xian),同“鲜”, 少。(92)訾臣瓒以差爽——訾 (zi),非议。差爽,有错误和不明处。(93)诋蔡谟以牴牾——诋(di),指斥。蔡谟,字道明,东晋时人。牴牾(di wu),互相抵触。(94)“自谓”二句——语见《前汉书叙例》。穷波讨源,辨明历史演变。构会甄释,参考众说,拣选妥善的解释。(95)刘氏兄弟——指刘敞、刘攽。(96)中国——中原,黄河流域。(97)旃蒙作噩——指乙酉年,即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1285)。旃(zhan)蒙,十天干中“乙”的别称;作噩,十二地支中“酉”的别称。《尔雅·释天》:“(太岁)在乙曰旃蒙”,“在酉曰作噩”。(98)乙酉日长至——“乙酉”指该年十一月十七日。日长至,指夏至节或冬至节。这里指冬至节。(99)“天台”句——胡三省为天台人,字身之。父,同“甫”,男子的美称。梅磵,胡三省居住的地方。蠖(huo)居,形容住室窄小简陋。这里指作者的书斋。

赏析 

这是胡三省奉旨为《资治通鉴》作注完成后为之所写的序文。《资治通鉴》是司马光及其助手刘攽、刘恕、范祖禹等人编修的一部编年体通史巨著。全书以时间先后为序,记载从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至后周世宗显德六年(959)共一千三百六十二年的历史大事。历时前后十九年, “研精极虑,穷竭所有, 日力不足,继之以夜”,才告峻工。

《资治通鉴》卷帙浩繁,内容丰富,牵涉的问题很多。宋代已有人为之做过注释工作,如史炤的《释文》、王应麟的《地理通释》等,但传世者以胡三省的注最为精博,除涉及典章、制度、音韵、训诂、地理外,还考订校正了原书中的不少错误。

为《通鉴》这样一部巨著作注同样是一桩浩大的工程。在一篇序文中想把为之作注的缘起、体例、内容、经过等等都交代清楚,也并非轻而易举的事情。这篇序言似乎举重若轻,挥笔写来,如数家珍,内容精博,条理明晰。

首先概述历代史籍的源流、存佚, 比较它们在体例上的异同。从比较中得出结论:“乙部书(史书)以(司马)迁、(班)固等书为正史,编年类次之,盖纪、传、表、志之书行,编年之书特以备乙库之藏耳。”因此,致使编年史“存者无几”。由此,引出司马光修撰《通鉴》的良苦用心:“温公之意,专取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以为是书。”

接着阐明史书的不可缺少: “夫道无不在,散于事为之间,因事之得失成败,可以知道之万世亡弊,史可少欤!”批判了所谓“经以载道, 史以记事,史与经不可同日而语”这种轻视史书的谬见。他以为“人君”、“人臣”、“为人子”都不可不知《通鉴》,不可“不知迹古人之所以得,鉴古人之所以失”, 以避免遭致“求胜而败,图利而害”的“必然”,进一步说明史书的不可缺少。由史书——特别是《通鉴》的功用,进一步说明《通鉴》是继《春秋》、《左传》之后的一部重要的编年史,以及《通鉴》内容的繁富与编修任务的艰巨。他特别强调, 由于《通鉴》“正文二百九十四卷”,卷帙浩繁,难以通观;《考异》与《目录》独具面目,非一般史书所有: 《考异》“参订群书之异同,俾归于一”; 《目录》“年经国纬,不特使诸国事杂然并录者粲然有别而已,前代历法之更造,天文之失行,实著于《目录》”,绝非一般图书目录可比。所以, 为《通鉴》这样一部史学巨著作注,就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而后引其先君关于注史的见解,说明自己注《通鉴》的由来, 以及作注经过、主要内容和注书的艰难。

胡三省为《通鉴》作注有两个动因:一是承袭家学,执行先父遗命。先父“笃好史学”,对史注格外用力,且颇有见地,认为“《释文》本出于蜀史炤,冯时行为之序,今海陵板本又有温公之子康《释文》,与炤本大同而小异。公休于书局为检阅官,是其得温公辟咡之教诏,刘、范诸公群居之讲明,不应乖刺乃尔,意海陵《释文》非公休为之”,希望三省“刊正”。所以,胡三省无论在穷困中还是在仕途上,“史学不敢废也”,以致将毕生精力倾注于《通鉴》的注释之中。二是追念故国,寄托“黍离”之悲。他经历了宋元更迭的动乱,虽有御敌之策,但奸相贾似道“言辄不用”。作为一名亡国之臣,他深感耻辱、痛心;作为一名治“《通鉴》学”的学者,只能借《通鉴》来映照现实,并以自己的注文发掘《通鉴》的“资治”作用。这一“情结”,从胡注所表现出来的历史见解、民族意识以及国家治乱的真知灼见,可以获得真切而深刻的感受。对此,他在序文中虽未直言,但篇末以太岁纪年,——书为“旃蒙作噩”,而不题为“元世祖二十二年”,表示他不奉元朝为正朔。

胡三省为《通鉴》作注,可谓历尽艰辛。从宝祐丙辰中进士后就“大肆其力”于《通鉴》的注释。咸淳年间,他被“差充主管沿江制置司机宜文字,官至朝奉郎”(《胡氏家乘》)。在这期间,虽“游宦远外”,而将《通鉴》“携以自随”,“有异书异人,必就而正焉”。其时,元军围困襄阳已达数年,以右丞相兼枢密使领兵授鄂的贾似道一意粉饰太平,隐匿军情不报。德祐元年(1275),元军沿江东下,贾似道被迫出兵,在鲁港(今安徽芜湖西南)溃败。胡三省在离乱中“间道归乡里”。德祐二年, “浙东始骚,辟地越之新昌;师从之,以孥免,失其书。乱定反室,复购得他本为之注”,“自是隐居20年,屏谢人事, 日著书为乐”(《胡氏家乘》)。起初,他依据唐经学家、训诂学家陆德明《经典释文》的体例“厘为《广注》九十七卷;著《论》十篇”。完稿时间是“乙酉冬”——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1285)。至元二十六年(1289),浙东义军首领杨镇龙进攻台州。在兵慌马乱中,他把书稿藏匿窖中,才得以保存下来。

就注书本身而言,其难处更在于“人苦不自觉,前注之失,吾知之;吾注之失,吾不能知也”。这就难免遭人批驳、讥讽。为此,他谦虚地表示: “古人注书,文约而义见,今吾所注,博则博矣,反之于约,有未能焉。世运推迁,文公儒师从而凋谢,吾无从而取正。”

胡注的成就恰如序文所言: “凡纪事之本末,地名之同异,州县之建置离合,制度之沿革损益,悉疏其所以然。若《释文》之舛谬,悉改而正之,著《辨误》十二卷。”这种疏通工作反映在注释内容上,包括校勘、考订、辨误、训释、音义等诸多方面。尤其是他的史论, 由事而发,随文指点,更便于发挥《通鉴》的“资治”作用。

南宋以来,注《通鉴》者很快销声匿迹。“《通鉴》胡注”能流传至今,成为“《通鉴》学”中的扛鼎之作,一是详于典章制度的梳理,地理沿革的考察;一是于原著“能见其大”,阐发其旨趣;一是“心术之公私,学术之真伪”经得起考验(见《四库全书总目》卷四七“《资治通鉴》条”)。胡注问世后, “《通鉴》学”仍在发展,注家迭起,论著甚多,但胡注终不能废,足以证明它在历史文献学方面经得起检验的崇高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