恽代英《耶稣、孔子与革命青年》原文及赏析

[中国]恽代英

我们与孔子、耶稣不同的地方,便是不靠“劝”亦不靠“骂”,对于这些反动的势力直截了当地打倒他。

【演讲词】

今天承岭南大学欢迎之便,使我与岭南大学各位教员先生与各位同学有一个谈话的机会,这是很荣幸的事情。我对于岭南大学虽然以前并不知道学校中间一切详细情形,但是我可以说我实在很久便有了一个很好的印象。我并不知道史坚如烈士便是岭南大学的学生,我脑筋中有一个岭南大学是从五卅运动时候起。亦许有人疑惑岭南大学是与其他教会学校一样有帝国主义关系的,但我却很注意岭南大学,我相信在这个学校的教员和学生中间,一定有很多反帝国主义的同志。因为在五卅运动中,就我所知道的,在这个学校不但有一个教员一个同学为反抗帝国主义在沙基牺牲了性命,并且有许多外国教员先生为了与我们打抱不平,在香港受了英国帝国主义者的许多恶劣待遇,这表明岭南大学与其他教会学校绝对不同。不但一般中国的教员和学生与其他教会学校的中国教员和学生不同,便是外国教员先生亦是与其他教会学校不同的。在中国中部北方一般教会学校中做事的人,怕我们如怕蛇蝎一样,他们要用种种手段妨害我们,使我们进不了他们的学校,永远没有和他们学校中的同学相互谈话的机会。但岭南大学因为与他们绝对不同,所以不但不怕我们,并且欢迎我们,给我们这样一个宣传的机会。我今天能在这样一个表同情于反帝国主义的岭南大学讲话,自然是再高兴没有的事情了。

人们彼此没有见过面而谈过话,彼此之间常常不免有一些隔阂或误解。譬如我来到岭南大学的时候,我未曾听见岭南大学教职员先生们为我解释学校内部情形,我终有许多不懂的地方,我总怀疑岭南大学仍旧不免有许多普通教会学校的弊病。但自从我听见他们为我们解释的话,我便更明白你们学校的真正情形了。我们亦是常常被人误解的人,譬如人家知道我是反对基督教的,他们便以为我是如何不尊敬耶稣,不尊敬基督教徒与他们所办的教育慈善事业。其实这许多是误会。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我今天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不妨把我的真正态度说与诸位听听,以免除大家的误会,并且可以提出我的意见,请诸位加一个批评。

我的意见,决不轻看耶稣的为人,我相信耶稣是古犹太的一个“圣人”,像孔子是我们中国的一个“圣人”一样,而且我相信耶稣实在有许多超过孔子的地方。至于教会中人,我确亲眼看见有些好人,而且我要承认我自己实在受了教会中好人的若干影响。教会所办教育慈善事业,我相信有很多都出于外国先生们个人的好意思。

为甚么说耶稣是超过于孔子的圣人呢?我对于孔子的道德学问,向来便很佩服他,我相信他真是满心仁慈,要想救世界人类的圣人。他生在春秋的时候,看见各国诸侯不讲道理压制人民,各国之间又时常发生战争,伤害许多性命,扰乱得全世界都不安宁。他因为学了一些先古圣王的道理,知道天下之乱都由于为人君的不存仁心,不行仁政之所致,于是他便奔走列国,向那些人君宣传,今天见齐景公,明天见卫灵公,一个地方没有将席坐暖,便又爬起来跑到另一个地方,可怜他一直跑到胡子头发白的时候,除了每到一个地方混得几餐饮食临行时混得几个盘费以外,都没有甚么结果。于是他老人家又跑了回来,删诗订礼,还希望在他未死以前,做几部好书,以便后之人君或有能采取其学说以行仁政于天下的。像孔子这样诚恳勤劳,为人类做事的人,我们如何能够不推尊他为圣人呢?不过孔子有一种很大的缺点,便是他看见这些不仁之君,不知道到人民中间去宣传组织人民,只知道去找那些人君,须知那些人君没有民众的势力在背后监督督促,专想靠讲甚么道理以劝化他们,是不会有甚么功效的。孔子不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一生只是钻烟囱。不过他老人家精神很好,刚刚从这一个烟囱里钻了出来,又钻进别个烟囱里面去,周游列国,钻遍了列国的烟囱,到了七十岁左右跑回鲁国仍旧删订了许多书,要后世他的门徒继他的钻烟囱的事业。这一方面是他的愚笨可怜的地方,然而亦是他的精神不可及的地方。到了后世他的门徒,便更糟糕了。他的门徒读了他所删订的书,却比他聪明狡猾,知道像他那样钻烟囱,是划算不来的事情;同时他的门徒多半亦没有他的名望资格,可以随便到各国谒访人君,因此他们学了孔子的书,完全不去钻烟囱,只知道拿那书中的话做文章考秀才举人为他们进身之阶,同时又拿这去说与农夫工人听,表示他们的博学多闻,于是帮助一般君主压迫这些农夫工人,这些农夫工人还认为这是孔圣人的道理,不敢反对他们。所以孔子还只是钻烟囱,他的门徒却成为一般人君的走狗了。

耶稣的仁慈想救世界人类,与孔子没有甚么两样。但他却不像孔子那样钻烟囱。孔子对于压迫人民的人只知讲劝化,所以他总是跑去见那些国君,时常与他们讲话;耶稣则不然,他并不跑去见甚么人君,他有些像我们现在的革命党一样,好接近宣传民众。他对于压迫人的人,不只是用劝化的方法,他并且骂他们。照《圣经》所说,他到神庙中间去的时候,看见有些商人在庙中做生意,他便骂他们,将他们摆的摊子丢到庙门外面去了。在《圣经》中又常常看见他骂那些犹太的祭司与收税吏,这都是直接压迫犹太人民的人。在这些地方,可以看得出来耶稣很有些革命精神。他这种勇敢的行为,所以使他后来遭杀身之祸。然而这便是孔子所万万不能及他的地方了。不过耶稣亦是与孔子一样,他们讲了许多道理,两三千年收了许多门徒,但是他们通通没有能够救世界。耶稣仍旧与孔子一般,不能够救世界,为甚么我说耶稣是超过孔子的“圣人”呢?这中间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便是因为耶稣自身仍旧有一种缺点,他虽能够骂那些压迫人的人,然而那些压迫人的人是不会因为怕他骂便改悔过来的,你越是骂他们,他们越是恨你,想谋害你,我们对付这些压迫人的人,只有一个法子,便是将一切被压迫的人团结起来,来打倒他们。换一句话说,要对付这些压迫人的人,孔子的“劝”的法子是不中用的。耶稣的“骂”的法子亦是不中用的,对于这种人只有用我们革命党“打”的法子。我们革命党天天喊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我们天天干打倒这些东西的工作,我们与孔子耶稣不同的地方,便是不靠“劝”亦不靠“骂”,对于这些反动的势力直截了当地打倒他。孔子耶稣虽然都是“圣人”,但是“圣人”的法子是都失败了的,所以这便是他们都不如革命的地方。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耶稣的门徒亦与孔子的门徒犯一样的弊病。他们看见耶稣爱骂人以后遭了杀身之祸,所以他们便不肯随便骂人了。他们学了耶稣的道理,既不去劝化那些压迫人的人,亦不敢骂那些压迫人的人,他们亦学孔子的门徒一样,只知拿这些道理去对一般农夫工人讲,去愚弄恐骇这些可怜的人。譬如现在基督教徒对于帝国主义军阀乃至一般土豪劣绅,谁能有耶稣那样勇敢的精神,当大众骂他们呢?岂但不敢骂他们,并且无论甚么事情还要请肖耀南孙传芳等贼酋提倡捐助,以为荣耀。耶稣的道理遇着这种门徒,自然亦便糟糕了。

我见到基督教徒中虽然确实有若干好人,然而这些好人对于中国做不出甚么切实的事情。教会里正在布道祈祷的时间,帝国主义与军阀同时在拘捕杀戮,或者在压迫苛待中国平民。这些教会中的好人,既不能劝止帝国主义军阀残暴行为,他们又怕得罪帝国主义军阀,不敢提倡而且不愿赞助中国平民反抗帝国主义军阀的革命行动。他们明明看见中国平民被帝国主义军阀踏在脚下,但他们老守着和平忍让的教训,向践踏在帝国主义军阀脚下的中国平民宣传和平忍让的道理。这样子下去,中国平民倘若完全相信了他们的宣传,不要永远被帝国主义军阀践踏一世,没有出头的日子了么?我为不忍见我们中国同胞这样被人践踏,所以反对基督教。但是我要申明,我并不是说基督教徒中间没有许多好人,不过这些好人因为相信了基督教,自己不革命而且亦劝人家不要闹革命的事情,天天教人家礼拜祷告,引诱许多人脱离了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的革命路线。这是我觉得可惜,亦是我所以不得不反对基督教的原故。

外国先生在中国办学校,有的人要说这是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这些办学校的人是帝国主义的走狗。我所以主张取缔外人设立学校的理由很简单。只是因为外国先生是爱他们本国的,他们为中国人办学校,一方固要为我们中国人谋幸福,然而一方亦决不愿他们所教育的中国学生反对他们的本国。所以英国人办学校,一定鼓吹中英亲善;美国人办的学校,一定鼓吹中美亲善。这决不是外国先生主观上对于我们有甚么恶意,故意欺骗我们;而且他们所鼓吹的国际亲善,亦不能说是不应当的道理。为甚么中国民众与英国民众或美国民众,不应当亲善呢?不过有一层,我们要注意的:便是我们对于英国民众美国民众虽绝对应当讲亲善,然而对于英国美国的帝国主义者的政府,他们在政治经济上加于我们的压迫,我们却必须要毫不迟疑地打倒他。外国先生劝我们中英亲善,中美亲善,是很对的。不过可惜在他们劝我们讲亲善的时候,他们本国的帝国主义的政府者同时却正在侵略压迫我们。这些外国先生因为爱国,不愿反对自己国里的人,所以亦不反对自己国里的帝国主义者的政府;并且他们亦知道若反对了自己国里的帝国主义者的政府,不但似乎非爱国之道,并且恐将来自己回不了本国去,至少以后再不容易在本国那般大人先生们面前募捐盖造学校教会。因为这些外国先生爱国,因为他们还想有回国的一天,因为他们还想募捐盖造学校教会,于是他们不但要我们对他们的民众亲善,而且要我们对他们的帝国主义者的政府亲善,而且不愿我们对他们的帝国主义者的政府不亲善。他们在中国办了学校,在学校内对于学生,只讲他们的帝国主义者的政府对于我们怎样“好”,把他们的帝国主义者的政府如何黑暗残酷压迫我们的行为隐瞒到一字不提。若是学生在别的地方知道了他们的帝国主义者的罪恶,要起来反抗,他们还要靠着他们的帝国主义者的政府来压迫我们的学生,或是开除,或是解散学校。我以为在我们中国办学校的外国先生虽然根本并不是坏人,然而我们中国青年多一个人进英国人所办的学校,便少了一个人反对英国帝国主义,多一个人进美国人所办的学校,便少了一个人反对美国帝国主义。外国人办的学校越发达,便会使反对帝国主义的人越少,便会使我们中国人的民族精神,越受损失。有人说外国先生在他们国家捐来了许多钱,盖造了许多洋房,亦有许多难得之处。这些话自然是很对的。不过这些钱从外国送到中国来的越多,我们中国民族精神消磨了的亦便越多,帝国主义的捐款,好比是购买我们中国民族精神的代价。我并不是说在中国办学校的外国先生都不是好人,无论他的本意是怎样的好,这种学校对于中国青年的民族精神总是有绝大妨害的。

今天很难得有一个机会,在岭南大学发表了我这一篇意见。我对于岭南大学,只是还有几个希望:第一个希望,便是还要在学校内提高反帝国主义的精神。办理岭南大学的虽然亦有几位美国先生,我就沙基惨案时的事实看来,我相信这几位美国先生一定是我们反帝国主义的同志。至于中国先生与全体同学,自然更是反帝国主义的同志,无待言了。我愿意勉励岭南大学中国外国先生与一般同学的,便是,我们应当有更高的反帝国主义的热度。我们不但要预备反对英国帝国主义,或反对日本帝国主义,而且亦应当预备反对美国帝国主义,我们相信美国的人民确实是我们的好朋友,犹如日本的人民是我们的好朋友一样;但是美国的帝国主义者用政治军事经济等方面各种手段压迫我们,亦正与英国帝国主义日本帝国主义没有甚么两样。岭南大学一定要与别的外国人所办的学校不同。无论甚么帝国主义者,一定都要反对。我们虽然受了美国先生的教育,然而对于美国帝国主义者仍旧必须加以极严厉的反对,这并不是对不住美国先生,只有能够这样,方可以证明美国先生来办校,完全是为我们中国人,并不是为要欺骗中国人,使大家不反对美国帝国主义的。而且我还要说,不但受美国先生教育的同学应当反对美国帝国主义,我并且诚心诚意欢迎美国先生们,下一个勇敢的决心,把耶稣痛恶恶人的精神拿出来,与我们一块来反对美国帝国主义。只有这样才可以令我们中国人放心,知道外国先生来办学校,亦有些人并不一定是帮助他们本国的帝国主义者的。

还有一层,便是希望岭南大学能够把圣经礼拜等功课完全取消了,不要拿这些神话迷信扰乱我们青年的脑筋,虚耗我们青年的光阴精神。我们今天在帝国主义军阀压迫之下,需要努力宣传组织民众,进行革命运动。一天叫他们去听那些把两条鱼五个麦包散给几千人的传语,而且要他们闭着眼睛祷告上帝,这有什么用处呢?基督教徒祷告了两千多年,不看见将世界祷告好了;反祷告出这么多帝国主义军阀出来。今天要我们青年祷告,再祷告三年五年,帝国主义军阀就不压迫我们,老虎就不吃人了么?对于老虎只有“打”之一法,祷告上帝,上帝哪有甚么别的办法呢?我们做反对基督教的宣传之时,有些基督教徒就说,信教自由,不能干涉的。不错;我们并不干涉人家的信教自由。但是既然说信教自由,为甚么在学校里要强迫人家研究圣经,祷告礼拜呢?我们中国今天的青年,要去革命,要学习革命的知识技术,要学习革命的生活,所以我很痛心有许多与外国先生有关系的学校,强迫许多不愿意的青年,要他们做那些他们自己根本不相信的事情。所以这一个问题,我亦希望岭南大学的先生们想一想。话说得太长了!

总结起来,我只有一个意思。我们很感谢岭南大学今天的欢迎会,我们希望岭南大学的中国外国先生与一般同学,要永远做我们的反帝国主义的好朋友!

【鉴赏】

这是1926年5月恽代英在广州岭南大学为全校师生所作的演讲。这篇演讲词的核心是“反帝救国”,但考虑到岭南大学是一所基督教教会学校,师生们的反帝救国思想的觉悟不免受到教会的种种约束,因而这篇演讲词采用欲抑先扬的手法,先深入浅出地从眼前的实际出发,从大家所熟悉的耶稣谈起,然后逐渐引出反帝救国的道理,而且语言委婉亲切,从而收到了良好的效果。

在演讲中,恽代英先用岭南大学有师生为反抗帝国主义在沙基牺牲了性命和许多外国教员先生因为打抱不平,在香港遭受了英国帝国主义者的许多恶劣待遇的事实,来表达自己对岭南大学师生的崇敬,从而及时缓和了会场的气氛,拉近了演讲者与听众的距离,使听众乐于往下听。接着,恽代英澄清了一个事实:“我是反对基督教的”,但是从来没有“不尊敬耶稣,不尊敬基督教徒与他们所办的教育慈善事业”。并进一步申明自己认为耶稣是“古犹太的一个‘圣人’,像孔子是我们中国的一个‘圣人’一样”,而且在很多地方比孔子还要高明;教会里确实有许多好人;教会所办的教育慈善事业,有很多都是出于外国先生们个人的好意。这样就进一步消除了双方的隔阂,融洽了讲台上下的感情,为下面即将出现的演讲的正文——“反帝救国”作了很好的铺垫。在大大赞扬了孔子的“仁政”和耶稣的“仁慈”之后,恽代英又以十分惋惜的口吻道出了孔子和耶稣都有“美中不足”:孔子对压迫人的人,只知“劝”;耶稣对压迫人的人,不只用劝化,而且骂他们,但却又不去“打”。然而被骂的人却不因为怕挨骂而改过来的,你越骂,他们越恨你,越想法害你。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对于这种人只有用“打”的方法,所以“革命党人天天喊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最后,在前面“使人懂”、“使人信”的基础上,恽代英向听众提出了“使人行”的希望,希望大家“提高反帝国主义的精神”;希望大家把圣经礼拜等功课完全取消,不要拿这些神话迷信扰乱我们青年的脑筋,虚耗我们青年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