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上城里来的人》原文及赏析

“三月十六日的事。一个坏运气落到了众人头上,来了一些——谁知道应当用什么称呼他们为恰当呢——总之他们是来了。不报信,就来了。把一些人从梦中惊醒,但是醒来他们已到寨子中了。狗叫是空的。狗这时似乎也知道叫是空叫,各个逃到空园中去了。人可逃不及。

“于是不用什么名义就动手。知道‘动手’这两字的意思吧? 他们动手了,他们有刀,有枪,只有‘请便’可以说了。

“他们是体面的。只要不这么慌张。不这么混乱,成群排队到村中大街上走,吹号打鼓的在前引路,骑马匹的放在后面,我可以赌咒说我不敢疑心他们是——

“我决定说他们能够这么办的,做得体体面面,在另一时节。”

“我不是说动手么?

“轮到了牛,轮到了羊,轮到了财物。……当真,应当轮到我们了。

“我们是妇人,妇人是有‘用处’的。

“他们是斯斯文文的,这大致是明白附近无其余的他们,说声‘来!’我们就过去一个,我忘了告你是在喊‘来’以前我们妇人是如牛羊一样,另外编成一队的了。如今是指定叫谁谁就去。我赌咒,说我不害怕。这是平常事,是有过的事。

“但我看到我们的大表妹子——该死的老子这样大年纪还不打发她出门,——她脸色变得真难看。还没有喊她,一双脚只是摇,像纺纱车轴。我的天,你这样胆小! 一个女人总有一次的事,怕什么? 我是不怕的。他们用过了就会走路,不是么?

“我轻轻的说,妹子,别这样,你大表嫂也在此,婶婶也在此,不要怕。让他吃! 让他用! 衙门做官的既不负责,庙里菩萨又不保祐,听他们去,不过一顿饭功夫就完事。

“他们决不是土匪,不会把我们带去——带去只有累赘他们——所以我心稳稳的。”

“像害了一场病,比疟疾还轻松一点的病,我成了今天的我了。

“所以我说,我家中原是有两头母牛,四头羊,二十匹白麻布,二十匹棉家机布,全副银首饰,仍然得上城来帮人做工。这理由你当然明白了。他们拿去了一切,留下我同我的男人,我又是害病。你们从城里下乡或者当是另外一个理由,因为你们还可以回转城里。

“我就是因此到城里来了。我的牛羊同家产,可不知道随了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我顶不放心那匹黑牛,它左脚有病,是真的。我的男人他因此当兵去了,他临动身时说,他将来总会作他们作过的事,说这话时好像生了点气。

“我记到他的话,我告他: 若是别人家的牛脚上有病,可得给别人留下不要拉走。有病的牛走远路是不相宜的,要这东西随队伍开差,也怪可怜。

“也许他得过一头牛了,就因为记到我的话不把牛牵走。他是好人,我可以同你打赌,尽你去问我村子里的人,看有一个人说他坏话没有。”

“你们城里人真舒服。

“成天开会,说妇女解放,说经济独立,说……我明白,我懂。我记得到,哪有就忘记的道理。你不信我念那段话给你听。你告我的我全记得到。‘我们妇女也是人,有理由做男子做的一切事。’……这我可不明白了,我不知道使我们村子里妇人所害的病,有法子在革命以后就不害它不?

“她们不能全搬进城来住。可乡下,他们比城里似乎多多了。

“她们有牛,羊,麻布,棉布,他们就有刀,枪,小手枪,小手榴弹。他们是这样多,衣服一色。上城来告状又不是办法,我们告谁?

…………

“不说起,我不记到这些事的。好像是忘了。过去的事忘了倒好点。

“可惜我那牛,我知道它是不愿同我们离开的。临走时被他们牵着打着,(我睡到这样想)它必定还流眼泪。我们原来多久就已成为一家人,太熟了。

“若到什么地方碰到它,我断定它还认得我。它是又聪明又懂事的东西,我说的是那只黑色的。唉,可是恐怕我的那男人我再不会认识他了,这是整五年,从出门那一天算起——不,应当从我害病那天算起。”

一九二八年夏作于上海

【赏析】 

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罕见的作家。他的创作宏丰,数量惊人,大约是现代小说家中成书最多者之一。他出生在湘西凤凰县,有少数民族的血统。少年时代便长期生活在旧军队行伍中,看惯了湘兵的雄武,以及各种压迫和杀戮的黑暗,形成了他性格中追求美好人生、善良德性的沉忧隐痛。他谙熟川、湘、鄂、黔四省交界的那块土地,谙熟那个延长千里的沅水流域和这一带人民淳朴的乡俗民风以及喜怒哀乐鲜明的生活样式。早年生活的传奇般的经历,使他在二十年代中期受到五四运动的影响感召而从事创作时,对下层的故乡人民,包括农民、兵士、终生飘泊的水手、船工、吊脚楼的妓女,以及童养媳、小伙计等等,怀有不可言说的同情与温爱。他的大部分以湘西生活为题材的小说,便是对这些人们特异“生命形式”的叙述。这里有血和泪,有人格的习以为常地遭受践踏,有追求幸福的理想的破灭。《上城里来的人》,便是其中之一。

作品通篇对话到底。这种体例上的奇特,对沈从文来说,倒是常事。因为他的作品体式通常不拘常例。有的全无对话,有的通篇对话到底,有的采用日记、书信的穿插,有的是寓言、传奇或民间故事体。因此,他曾被称为中国的“文体作家”。在本文中,这种通篇对话的体例,倒是绘声绘色地描摹出了一个乡村农妇的淳朴、憨厚。那种对于苦难、病痛的泰然处之,那种善良、质朴的性格及逆来顺受的人生态度,尽收笔底。使人在沉痛之中,感到几分凄凉。

作品的情节,也极简单。从农妇的话里,我们似能看到,一支军阀队伍如何烧杀掠淫,尤其是处于社会底层的妇女,是如何被他们当作“‘有用处’的如同牛羊一样的器物”而欺压和凌辱的。

“我们是妇人,妇人是有‘用处’的”。

“我们妇人是如牛羊一样,另外编成一队的了。如今是叫谁谁就去。”

“不要怕。让他吃! 让他用! 衙门做官的既不负责,庙里菩萨又不保祐,听他们去,不过一顿饭功夫就完事。”

“他们是这样多,衣服一色。上城来告状又不是办法,我们告谁?”

在这看似轻松的对话中,中国妇女千百年来所受的欺凌侮辱,以及她们那种久沉于痛苦之中且因哭诉无门而麻木不仁的神情心态,旧中国社会暗无天日的惨境,全从作者冷静客观的笔下不动声色地流淌了出来。再侈谈什么“妇女解放”、“经济独立”,还有什么意义?

在沈从文的大量描写下层人民、下层妇女的作品中,这是社会倾向十分强烈的一篇,值得我们回味和注意。这里虽然没有直接描绘尖锐激烈的阶级压迫的图景,更未刻画面目狰狞的统治者形象,而只是用轻淡的笔墨,述说了一个使人心灵颤抖的故事,作者的目光,似乎仅仅专注于这些历经磨难而又能坚忍,诚朴倔强地生活下去的底层人民尤其是劳动妇女的本性,但是,在读完全篇之后,我们不会联想到一些更深刻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