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东平《友军的营长》原文及赏析

在金坛下新河南边指前标地方,驻着友军的一个营。这是一九三九年七月的一个夜里,这个营突然受了从下新河方面来的敌人的袭击。敌人的迂回部队沿社头、张村至红庙之线突进到红庙东北的大河的南岸。敌人的企图: 不是叫他们消灭在这大河的岸边,就是把他们压往东面,叫他们一个个沉进长荡湖的水里。而在指前标的正面,这个营并没有能够抵得住敌人的进攻,正在往后面溃退着。情况的危险,作战条件的不利,莫过于这个时候了。

——现在就战死在这里吧!

营长这样对自己说。

他制止了部下的溃退,把队伍集中指前标附近村子的一个大祠堂里面,把这祠堂作为堡垒一样的据守,而以一个排展开到直通指前标的高高的河堤的两边,收容在指前标街上时被击散的部队。

这个排在二十分钟后完全消灭在敌人的炮火之下,从指前标街上至南面一带的村子已经为正面的敌人所占领。

这时候,一个侦察兵从西南面的大河那边回到营长这里,报告营长他找到了五只大木船。

——怎么?你找到了五只大木船?你准备逃吗?……哼,你这个怕死的东西!

营长拔出了他的手枪对着侦察兵,侦察兵没有半点声息,他静肃得简直停止了呼吸,在黑灰色的夜中看来他的直立的影子像一面碑石。

但是营长并没有扣那手枪的扳机,他突然想到没有理由可以枪杀这个侦察兵,他应该率领他的部下利用那五只大木船立即渡河,而不应该在这祠堂里作孤注一掷的无意义的死守。

他们于是渡了河,安然地突出了强大敌人的包围圈,这正是夜色朦胧,天将破晓的时候,而营长却是这样的走进可悲的路程。

这时候他才觉悟到自己的危险。他带着残兵,惶急地尽速开到新四军驻防地的附近,找到了新四军的司令部,请求新四军司令官给他以援救。

这个营长是浙江人,一个老于战斗的硬骨汉,他个子高大,马一样的长脸孔,一对细小的眼睛蕴蓄着良善和机智。

新四军的司令官安慰他说:

——我们以游击战争的灵活的观点评价你此次胜利的突围……胜利,你注意在游击战争的观点上这胜利二字作何解释,你岂不是已经安然带回了两个连以上的兄弟吗? 在那样的危险、不利的情势底下,只要你打一个错算,你这个营有立即被消灭的可能。

——但是我的死日到了。那浙江人说,他的声音是那样坚定而清晰,仿佛关切地、忠诚地告人以骇人听闻的消息,却不曾在上面夹带半点儿女柔弱的感情。

新四军的司令官却比他还坚定——他讯问着:

——那是什么意思呢?

友军的营长这样回答他,在他们的军队里面,到这天为止,还找不出有这样的解释胜利的“观点”,这里只存在着一味专横暴戾的无情的军纪——生是犯罪的,只有死才得到鼓励和褒奖,这是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定律,整个军队的生命都依靠着他,正像天主教徒的灵魂依靠着天主,而且有了这个,就用不着什么战略、战术、军纪——以无数“死”字拼成的连坐法,这就是战略,战术。一切都是趋向着死亡。他们说,死是军人光荣的归宿地,因此军服变成了棺材,哪时出发上前线,哪时就是抬着自己的棺材走进坟墓。

——够了,你的话我完全了解了。新四军的司令官说:那么你觉得应该怎么办呢?

那浙江人的坚硬的马一样的长脸孔看不出一点表情。——他说他为了从死中求生,他要求新四军的司令官将他收留,他决意从那残酷无理的连坐法逃出,重新献出他战斗的一生。

但是新四军的司令官劝阻他,以为他是一时的神经过敏,对于一件事情过分的去发生感应,事实也许还不至于那样严重。

新四军的司令官为那可敬的浙江人拍电报给友军的总指挥部,报告这个营长的战斗遭遇,指出胜利的意义所在,希望这个电报会造成一种热烈的、幸运的空气来环护他,使他获救,然而所得到的却是可悲的回应。

那回电大意这样写: 此次从下新河方面败退之敝军,承贵军代为收容,非常感谢,但该营长守土失责,有辱我军人人格,应立即把他解回来执行军纪云云。

新四军的司令官坦白地把这个回电交给那浙江人,征求他最后的意见。——这时候,浙江人的坚硬的马一样的长脸微微地笑了。

——现在是我自己应该回去了。他简单地一字一句很镇静地说:可是新四军同志所创造的新天地,却使我永远不会忘记。

他像小学生似的谨肃地、驯服地和新四军的司令官握手——那坚硬的马一样的脸孔像一个古圣人的雕像,永远刻着那坚定、坦然的微笑的皱纹。

他于是把他的残兵带回去了。而在他回到他们的总指挥部的次日,他被执行了枪毙。

一九四○年十二月五日

【赏析】

 这篇小说通过对一场战斗及其后果的叙述,深刻地表现了对待抗日战争的两种不同的方针、策略和两种不同的胜利观。小说具有深刻的历史内容和强烈的批判精神。

但是,作为一个小说家,丘东平非常 “反对作者在自己的小说里跑出来说教或说话,而主张思想性要从艺术表现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使人潜移默化”(于逢: 《忆东平同志》)。《友军的营长》较好地体现了作者的这种创作思想。作者把深刻的历史内容和批判精神熔铸在对人物命运的同情和关切之中,融化在对一场战斗的客观的、真实的叙写之中,不仅促人深思,而且感人肺腑。

小说以自然简朴的笔墨,刻画了“友军营长”的形象。“友军的营长”是在敌强我弱的严峻形势下出场的。面对着敌人的突然袭击,他本能地想到“现在就战死在这里吧”,这一方面固然表现出他的英勇顽强,不怕牺牲,但更多的却是他长期受到国民党军队战略战术和无情军纪熏陶的自然流露。当侦察兵报告他找到五只大木船时,他又本能地拔出手枪,准备枪决这个“逃兵”。然而,他终于没有这样做,他觉悟到不应该 “作孤注一掷的无意义的死守”。他突出重围,带领残兵投奔了新四军。他的胜利突围,受到了新四军司令官的高度评价和褒奖。相比之下,他的灵魂受到了震撼,他内心深处爆发了又一次深刻的觉醒。“他决意从残酷无理的连坐法逃出,重新献出他战斗的一生”。然而,迫于当时的形势,新四军方面没法收留他,只能报告他的战斗遭遇,指出他胜利的意义。于是,他被执行了枪决。小说在非常短小的篇幅内,从内外两方面极有层次地展示了“友军营长”的思想历程和生命历程。从外在方面看,战斗失败—— 突围逃跑——投奔新四军——惨遭枪决,他是在一步步地走向死亡;从内在方面看,惨遭袭击——突出重围——接受新的胜利观——视死如归,他一步步地完成了思想上的觉醒。他被执行了枪决,他死得冤枉。而在临终之前,他终于明白了孰是孰非,明白了真正的抗日战争是怎么回事,新四军同志创造的新天地,使他永远不会忘记,他带着坚定、坦然的微笑的皱纹,走向了死亡。他本应该从此活得更好,他本可以在抗日的战场更加有所作为,然而,他被执行了枪决。这里包含着不可理喻的荒谬和悖论。小说深刻的思想内容正是这样天衣无缝地糅合在人物的生命历程和思想历程中,令人在浩然嗟叹中去思索这怪异的历史现象。

这篇小说的成功,还得益于作者冷静、客观的叙述风格。小说虽然短小,但其中却潜蕴着作者异常丰富深沉的情感:既有对国民党军政当局错误的战略战术的谴责和无情军纪的义愤,也有对国民党将士坚持抗战,英勇无畏的战斗精神的赞赏和悲惨命运的同情;既有对共产党新四军主动灵活的战略战术的颂扬,也有对怪异的历史现象的慨叹。但是,整个作品却没有一句作者自己的议论,也没有抒发什么感慨。作者只是仿佛平铺直叙地诉说着发生的一切。事情的经过,人物的动作、语言、肖像,都被叙写得平实、简朴。然而,正是这冷静、客观的叙述风格,使作品获得了异常强烈的悲怆感。是非臧否,千秋功罪,自有读者评说; 欲哭无泪,欲喊无声,或许这正是作者所追求的艺术效果,

无论从历史的观点还是从美学的观点来看,《友军的营长》都堪称现代微型小说的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