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兆铮《一元钱》原文及赏析

“妈妈,东西买来了。”

儿子顺手把找回来的一卷钞票往桌子上一丢,就又埋头到他的《二年级寒假作业》上去。

我一点钞票,发现多了一元钱,再仔细点一遍,还是一样——店里多找给儿子一元钱了。

“怎么办呢?”我问儿子。

“给店里送回去,老师在课堂里教我们要诚实……”

我高兴地牵着他的小手,向不远处街角的那家杂货店走去。

“就是那位阿姨。”他指了指一位长辫子姑娘。她正和一位短发姑娘(也是营业员)在闲谈。

“同志。”我招呼她。

“你买什么?”

“不,我不买东西,刚才,这孩子到店里买东西,你把钱找错了……”

“什么?”她骤然截断了我的话,“钱要当面点清,离柜台后概不负责。”

“小孩子家接过来没有点,不怪他。这是你多找给他的一元钱。还给你吧!”我把这一元钱递过去,她一愣,随即沉下脸来,冷冷地说:

“不会,你大约点错了,我不会找错钱的。”

“你确实是多找了。不信,你把钱查对一下。”

“这么多钱,怎么个查对法!”她指了一下那只板箱中杂七乱八的钞票,“不会,我绝对不会把钱找错的,好啦,去吧,不要在这儿闲磨牙啦。”

短发姑娘在一旁茫然地看着我们。

突然,长辫子姑娘凑近我的耳朵:“你还粘在这里不走?同志,何必跟我过不去,既然多找给你了,还罗罗唆唆什么?你硬说是我找多了来还钱,店里便算是我的一次差错事故,这个月的奖金便要按规定扣一元钱,你和我不都白白地少了一元钱吗?”她戒备地瞟了短发姑娘一眼,提高声音说:“我绝不会找错钱的,你再回去仔细清点一下。”

这时,那短发姑娘却像想起了什么,说:“刚才有一个老大爷站了半天,说有一元钱没找给他,莫非这一元钱就差错在这上面?”

“啊,我记起来了,我记得是有一元钱找给那老大爷的,一定是这孩子把那老大爷的钱也拿走了。”她从我手中接过了一元钱。“这不是我找错,而是这孩子拿错了。”她把这一元钱举起来,在孩子面前一扬,拖长声音说:“小朋友,以后拿钱要当心,别不管是他人的,自己的,乱拿一气。”

我的背后围上来好几个人,听见姑娘的后半截子话,有一个便跟着说:“眼下,小偷真多,想不到这么一丁点大的孩子就学坏了。”

“什么事?”后面一个大喉咙的声音问。

“大约是那个小孩子偷钱,做母亲的把钱送还给店里了,这种家长现在可不多,是要对孩子好好教育一下,不然,发展下去会坐牢呢!”

“我不是说过,我是不会找错的。”长辫子姑娘得胜似地把辫子一甩,板着脸孔顾自忙去了。

我牵着儿子的手从人群里往外挤。

路上,儿子仰起脸问我:“妈妈,下次店里多找给我钱,还要不要送还?”我看见他眼睛里含着两泡委屈的泪水。

“要送还的。”我说。

“为什么? 他们会不会又说是我乱拿呢?”

“……”我愕然了。

选自《羊城晚报》1983年2月20日

【赏析】 

本篇小说抓住生活里的一件寻常小事,将商品经济冲击下的世俗心态,展示给读者。由小事切入人物的深层灵魂,正是这篇微型小说引起人们强烈共鸣的原因所在,由此显示出深刻的现实内涵。

小说开头,“我”发现营业员多找给儿子一元钱,“给店里送回去,老师在课堂教我们要诚实……”这是发自童真的心声,明朗而不含糊,作者对此没再进行丝毫的渲染。可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店里长辫姑娘不承认。当这位营业员发觉错在她自己时,马上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弯:

她一愣,随即沉下脸来,冷冷地说:“不会,你大约点错了,我不会找错钱的。”(着重号引者所加,下同)

作者善于捕捉人物细微表情的突变,从一愣、一沉,矢口否认,脸色剧变,看出人物内心的骚动: 由惊疑,即刻化为愠怒。人活起来了。为什么产生如此的突变? 原来,事关奖金,怒中有“理”,话中藏话,营业员出一次差错就得按规定扣掉自己一元钱。在营业员眼里,可以忘掉自己的良知,否认事实,但不能白白丢掉一元钱,这正是目前流行的“良心一斤值多少钱”的写照。经济改革,更新了人们的金钱观念,这本是好事。可别为了金钱,忘了起码的道德与良知。一种新的价值观在影响着现实中的每个人。作品的巧妙,就在于通过小孩和营业员两种迥异态度的对比,肯定了还未受世俗传染的诚实童心,以此来否定被金钱、利欲冲昏头脑、忘掉自己良知的人们。这是作者刻意展露的一个世相的层面。

长辫子营业员尽管强词夺理,可她还心虚。而另一位营业员的一句话——一元钱可能是刚才一位老大爷的,使她仿佛捡到一根救命稻草,马上咬定是这孩子把那老大爷的钱拿走了:

她把一元钱举起来,在孩子面前一扬,拖长声音说……

这下,转移了观众的视线,一副活脱的神气,在“一举”、“一扬”中,表演得淋漓尽致,与前面的“一愣”、“一沉”判若两人,还摆出一位长者的架势教训起人来。作者这一笔锋转得相当高明,写出一个贼喊捉贼,圆滑又诡辩的丑态来。

由于长辫子营业员的后半截话,又引起围观者煞有介事、激昂慷慨的高论。表面上看,他们纯属误解。而恰恰在这误解中,看出目前每况日下的世风:“眼下,小偷真多”,以至于人们否认小孩的诚实,另一方面,借观众的慨叹,从侧面写出小孩送“一元钱”的真正价值——要挽救这不正常的世风。作品的深刻就在这里。

后来,通过长辫子姑娘得意忘形的 “把辫子一甩,板起脸孔”的 “一甩”、“一板”,与前面的“一愣”“一沉”及“一举”“一扬”一系列细节动作,组成整体,完成了对长辫姑娘的塑造,小说情节也显得完整、严谨。

篇末一句,着笔不凡,“一篇之妙,在手落句”(洪迈《容斋续笔》)。与其说这句“我愕然了”是尾声,毋宁说它是高潮。它点出了“我”的忧虑、疑问,又叫读者再次去关顾全文,去关顾目前的世态,并寻找其中的答案。可以说,结句达到总领全篇,又发人深思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