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因《梅莉的晚约》原文及赏析
耳环几次穿不进耳洞,梅莉急出了一身汗;这会儿她拿起化妆纸轻轻地往脸上按,一忙一热,才上了妆的脸反而透出了自然的光泽。梅莉揽镜,侧脸抬下巴的,又将眼影划深了些,这才又拿起了耳环。
最后一次跟薛自强见面,还是毕业以后的同学会上。梅莉记得很清楚,自己穿的是那条红底黑点的喇叭裤,现在的裤子时兴直筒,就像她身上的这条。
怕是许久没戴耳环,耳洞给封住了。梅莉捏着耳环的手忽地一松,倒不是心疼戳红的耳垂,而是怕戴了见面时碍事。她不敢深想下去,只是开始刻意在耳根、颈项处抹了点香水。
临出门,梅莉向住隔壁的朱玲打了声招呼。朱玲的鞋正好配自己衣服的颜色。昨天接了薛自强的电话后,就商量好的。她又试了试朱玲的发叉,觉得不称,才放下。朱玲的话就来了:“这么慎重其事,教人一眼就看穿了。”
梅莉一愣,随即接口:“人家是从美国回来的,我这是让他见识国内的生活水准。”她带上了门,又对里边喊了声:“说不定他有朋友等着相亲,我替你物色一个,让你早点跟单人床说再见!”
在华国饭店的咖啡厅里,梅莉一进门就发现起身相迎的薛自强。他还是像作学生时一样,以充满爱慕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梅莉,梅莉虽然一眼看见了他的朝天鼻,可是也旋即发现: 他过去曾经散布有青春痘斑痕的脸,平滑了。她当即提醒自己: 要笑得浅,眼角的鱼尾纹是化妆品盖不住的。可是听到对方说:“你一点也没变,还是走在时代尖端的时髦女性。”这时,梅莉就忘形地笑了开来。
他们聊了许多念书时的趣事,最后薛自强期期艾艾说:“到我楼上房坐会儿吧,有点东西要给你看。”梅莉暗笑他心虚,可是也庆幸自己作对了没戴耳环的决定。
他真是有东西要给她看,竟然是一枚钻戒。带点阿谀,他说:“这样名贵的东西配你正好。”她矜持着没接腔,对方又开了皮箱,几种钻石首饰正焕发着耀眼的光芒。“漂亮吧? 这副耳环跟戒指是成套的,你戴戴看?”梅莉知道他们等下要亲热,他一定会吻她的耳朵,她怕耳环扎疼他,可是经不起钻石的诱惑,开始对着镜子找耳洞。
身后的人说话了:“美国讨生活愈来愈难,带点东西回来跑单帮;你向来会打扮,假如你要,我算便宜给你。”梅莉的手机械地动着,这回,她一下子就将耳环穿了过去。
选自《收获》1986年第1期
【赏析】
社会物质生活的高度发展,金钱的威力越来越大,它几乎无孔不入,就是爱情这世上纯洁的领域,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侵扰。台湾作家沈因的微型小说《梅莉的晚约》,就是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个爱情悲剧。它以情节的延宕与陡转和人物心灵的形象展示相结合,描述梅莉赴约的种种爱的心态和爱的失落,揭示金钱对爱情的腐蚀所造成的种种不幸和悲剧,含蕴十分深刻。
作品开头便着笔写梅莉梳妆打扮、戴耳环的情景,似乎并没有许多明显的激动,然而,我们从字里行间中,却可以体会到她愉快、兴奋的情绪。今天的打扮又异乎寻常,显得那么焦急不安,而又如此郑重其事和特别细心。这一切便给读者留下了一个追迹寻踪的悬念。
接着,作者便讲出了原因:原来她是要赴一个刚从美国回来的同学的约会。虽然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为了让他看看“国内的生活水准”,但我们已经可以从她的行动上看到她的感情的激荡。古语曾云:“女为悦己者容”,是不无道理的。旧友重逢,本当祝贺,何况他们还有更深一层的亲密交往。为了赴这样的约会,她能不刻意装扮一番吗?作者充分展开对女主人打扮的描写,特别是从本想戴耳环最后又决定不戴等细节,细致地表现她对于爱的憧憬,渲染爱的氛围。
如果说赴约前的打扮是一种铺垫的话,那么赴约就是一个重场戏了。她如期到了约会的地点——华国饭店的咖啡厅。彼此见面,重叙旧情,一切在女主人公的预料中发展,这些,作者都没有详细叙述,便由男主人公一句“到楼上去吧、我有一件东西给你”短短的话语捎带而过,把文章引入高潮。他先给她看一枚钻戒,继而又挑出一副闪耀着光芒的钻石耳环给她戴,她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之中。
也许读者会想,后面肯定又是一个罗曼蒂克式的爱情喜剧进入高潮。他会来吻她,或者进行爱的表白。然而,事情却并不圆满,作品写到这里笔锋陡转,使剧情突然下落,出现了作者独具匠心的构思。原来男主人公带这些东西来给她看,是为了跑单帮,准备便宜一点推销给她。这次约她来相会,并不是为了加深他们彼此的情谊,而只是把她充当销售自己商品的“推销员”。这一句“假如你要,我算便宜给你”,犹如一把尖刀,刺伤了梅莉那颗怀着纯洁爱情的心,因为他们之间已根本不存在什么爱情,只有那种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和商品交换,而梅莉那个甜蜜的爱的幻想彻底破灭了。她将如何对待这个负心的男子呢? 这些,我们都无从知道,但是从她机械地穿着耳环,这次比以前顺利多了,且是“一下子”就穿进去了这点细节来看,也许可以窥探到她内心感情的波澜。这穿耳环的动作是沉默的、无声的,却高度凝聚了她的全部感情,在这无言无语的动作中,透露出了她内心的复杂矛盾和无限的惆怅与怨恨。全文前半部分几乎全是烘托,为此刻梅莉感情的失落作了充分铺垫。而“耳环”这小小的装饰,却成了贯穿全文的“纽结物”。
这篇小说虽然也重点写了人物的心态,但却不是简单的、孤立的纯心理小说。也不只是在心理的层面上展开,而是把心态的变化寄寓在情节发展之中,着重描写人物的行动细节去表现人物的心理。从作品一开始,主人公就在戴耳环、擦胭脂、试皮鞋等一系列的动作之中,显示了她内心对爱的期待和激动。并且恰到好处地插入女主人公对往事的回忆,和对会面情景的设想。会面时,又把对话和内心思忖相融合,把戴耳环的细节和女主人公心灵的震颤结合起来描写,使情节的展开和心理的描述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这篇小说独具特色,既采用了现代小说心理的描写方法又综合了传统小说的注重情节和细节的写法,因此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