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开衡《桥头》原文及赏析

天,下着雨,飘飘洒洒,路上一片水浆,泥泞。

汽车蜗牛般爬行,车轮打着滑,路面上留下了歪歪斜斜的辙印。

鬼天气! 这哪是出车,简直是——遭罪! 他暗暗诅骂着,小心翼翼握住方向盘,凝眸睇视着前方。前方,灰濛濛一片,透过飘飘袅袅的雨雾,他望见了那条横卧在壑谷的小木桥。车一过小桥,离A城就只有一箭之地了。此刻,他焦虑、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车,在桥头停住了。桥头,两根树木交叉拦在路中,阻住了车行的方向。出了什么事? 他正在狐疑,两个戴着斗篷,穿着劳动卡工作服的人,从桥上慢悠悠走来,说:

“师傅,小桥断了,刚修好,请稍等一下,咱施工队长一来就能通车。”

“那他在干啥?”

“他到A城请技术员来验收,不一会儿就到。天色还早,急啥,等一等吧。”说着,两人优哉游哉地走开了。

等呀等,烟卷燃了一支又一支,朦朦胧胧的烟雾中,不见一个人影儿,只有A城那高大的建筑物依稀可辨。他急了,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恨不能走下驾驶台,搬掉拦在桥头上的树木,然后加大油门冲过小桥.当他的目光一接触到小桥下黑幽幽的深壑,畏葸了; 万一桥修得不牢呢? !还是耐着性子,等A城验收人来了再说。他手托腮帮,闭目养起神来。

一阵阵尖啸的喇叭声,梦悠悠从远方飘来,他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将头探出窗外,只见一辆辆汽车正徐徐驶来,一一停在他的车尾。一个穿皮茄克的司机,径自走到他面前,递上一支烟,问:“出了啥事?”他苦笑着,指了指小木桥,诉说了一番原委。“皮茄克”点点头,踅回了驾驶室。

等呀等,小木桥上,依然不见人影儿,只有雨丝在飘,在洒。“皮茄克”等不住了,复又向他走来,说:“师傅,你看看连鬼影子都不见,我看是不是改道?”

改道? 太麻烦了,舍近求远,弄得不好被人笑话。他用疑惑的目光,瞥了“皮茄克”一眼,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A城见!”“皮茄克”从车窗向他招了招手,掉转车头走了。这时,一辆辆汽车相继启动,尾随着“皮茄克”朝前驶去。

望着渐渐远去的车流,他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冷笑。哼,这些人呀!

雨丝,依然在飘,在洒。桥头,那一辆汽车纹丝不动,孤零零的,宛若一个凝固的小黑点,渐渐被冥合的暮色吞噬了……

选自《小说界》1985年第4期

【赏析】 

小说,总是要有人物和情节的,哪怕人物形象并不鲜明,情节也不一定完整。然而,与其说《桥头》是从人物的心理活动入手刻划了“他”的形象和编织了一个并不破碎的“故事”,不如说作者是用娴熟、流畅而又富于辞采的文笔绘制了一幅具有动感的画卷:飘飘袅袅的雨雾,横卧在黑幽幽壑谷的小木桥,掉头而去的车流,渐渐冥合的暮色……这是烟雨迷濛、若隐若现、虚实相生的写意画。即使是初读,人们也能立即产生一种强烈、鲜明的画面感。

当然,作者并非在作纯然的景物写生,“一切景语皆情语”的论断无疑是深谙文学创作的特性的。当我们再次领略作者所描绘、设置的小说情境时,我们明显地感受到了灌注于作品画面中的作者的主观情感。这种情感从“前方,灰濛濛的一片”、“朦朦胧胧的烟雾”、“雨丝,依然在飘,在洒”、“孤零零的”、“冥合的暮色”等字里行间中渗透出来。是的,这不是激情、豪情与赞美之情,而是一种怅然、孤寂的情调,一种需要进一步探究和品味的情感取向。

作品的总的感情倾向反映着作者的思想观点和主观评价。经过反复揣摩玩味我们会猛然领悟: 在表层的景与内层的情的交融中,原来还隐含着更深一层的理。这一重要信息主要通过“改道”这个关键字眼透露出来。面对路途中的阻碍,“皮茄克”敢于突破已有的思维定势,率先改道,另辟蹊径,从而使得众车尾随着“朝前驶去”。充满信心的“A城见”一句话预示着他们的成功。而“他”却“疑惑”、“冷笑”、顾虑重重、纹丝不动,最终只能被暮色所吞噬。这是令人产生形而上的顿悟的哲理。小说的主人公作出的是一仍旧辙、决不改道的选择,而小说作者的价值与情感的取向则选择了勇于创新者。至此,在具有象征意蕴的结尾中,作品中的景、情、理达到了高度的契合,形成了很强的艺术张力。这一张力作用于人们的想象,使人们宛如看到了一幅令人震撼、发人深思的清晰的“暮云四合图”;这一张力作用于人们的情感,使人们产生了和作者相同的情感体验: 对“他”那一类人的“哀”其不幸,同时又似乎隐含着希望“他”能够幡然醒悟的殷切之意。这是一种从全文的情境中细细体味才能够把握的复杂婉约的情感体验;这一张力作用于人们的理性,使人们的思维发散、扩展开去,自然而然地想到因循与改革、僵化与创新、单向与多向等等现实生活中各个方面、领域的此与彼的存在与选择。这时,人们完全明白了小说设置的主人公为什么是汽车司机,因为就“改道”问题而言,汽车司机是一种最顺理成章的职业安排。人们也明白了整篇小说实际上是一个象征系统,小木桥、车队的改道、一辆汽车纹丝不动、暮色吞噬等都是一种象征。

作为小说,不以曲折、跌宕的情节和栩栩如生的人物取胜,而是注重写景、写情、写理,并构成了耐人寻味、隽永深长的意境,由此体现出了《桥头》的现代小说的气息。

作为微型小说,径寸之木,尺幅之间,能够融景、情、理于一炉,形成了广阔深邃的艺术空间,这的确技高一筹,功力不凡;

作为针砭性、警策性题材的作品,写得那么情真意浓、画面感强、富有哲理,确是别开生面,不同一般。

所有这些,是否都可以归结为是本篇小说的景、情、理交织相融形成的艺术张力所产生的审美效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