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志华《刘四老爹和漏斗巷与灯》原文及赏析

鳏夫刘四老爹死了,漏斗巷很是变了几日天。白天人们脸上黑沉沉像夜里小巷黑沉沉的天。一时里,漏斗巷犹如失去了好多的东西,尤其是失去了刘四老爹断夜就亮的朦朦灯光。

漏斗巷记得开初是没有灯的,包括路灯。兴许是它太偏僻的缘故,偏僻得足以使非漏斗巷所居之人把它遗忘或不复记忆,由此也足见漏斗巷的无闻之一斑了。

后来,有慈悲人想起还有一个漏斗巷,或许是漏斗巷出落了一个官人。漏斗巷就也有了灯,巷头巷尾也就立起了灯杆儿,挂上了光亮的灯泡。一刻时,漏斗巷鲜活了起来,振得满巷的老小精神了不少。

太阳出了又落了。

说来漏斗巷的人没有几个出众,漏斗巷的路灯儿却具有特异功能,飞了走了不见了。飞了走了不见了的路灯儿好几次被几个不认识的非漏斗巷所居之人——路灯管理所——捉了回来,安回原处。安回原处的路灯儿没几日又复不见了,颇具漏斗巷人倔犟的一面。后来,捉灯者就随着灯儿一起消失了,偶尔的出现几次,也显出极大的不耐烦。漏斗巷的巷头巷尾呆立着的两根木杆儿就再也没有放光的眼睛了。

没有路灯的漏斗巷一断夜又逢落雨,泥路就稀释,就粘脚,油滑得防不胜防。唏哩哗啦噼哩啪啦,时有路人滑倒声夹杂粗嗓门的咒骂尖喉咙的啼哭不绝于耳,常将刘四老爹从睡梦游思里拽回他的漏斗巷,拽回他的小木屋。

小木屋不大,且无可比拟的简陋,居漏斗巷正中,由此向东走五十步可摸到漏斗巷的头,向西走五十步可踩到漏斗巷的脚。它的主人刘四老爹也如它一般的简陋,且如它一般的年龄。七十过半,有白须垂胸,飘飘然但不欲仙。

不晓得从哪一日开始, 刘四老爹的小木屋一断夜就送出淡淡的灯光在巷子里飞散,直至太阳从东山露出很体面的头脸暖着他老态的身子方见熄灭。春夏秋冬好几个年头,刘四老爹的小木屋站成了一杆路灯儿,不知扶正了多少无灯欲滑的脚步,也不知壮了多少因夜黑如漆而颤栗不止的心儿。这一切刘四老爹都看不见,不管是他生前还是死后。

刘四老爹总归是死了。是白天死的,还是夜里死的,漏斗巷里有所争论。但以小木屋灯光未熄为鉴,很多的人们断言,是天不亮就翘了辫子的。但最为肯定最无异议的是,老爹一定是绊着凳啊椅呀之类的东西摔死的。

因为刘四老爹是个瞎子。

选自《小说界》88年第2期

【赏析】 

一个偏僻的小巷,黑沉沉的夜,没有一丝光亮,每逢落雨,泥泞的街道滑倒了这小巷深处居住的人们,诅咒声不绝于耳。说起来这小巷中也曾有过路灯,但它又是命运多艰,有了又失去了。而不知从何时起,这小巷中的一间木屋里断夜便送出了淡淡的灯光,直到太阳从东山露出很体面的头脸方才熄灭。终于又有一天,这小木屋里的灯光也消逝了……

作者以深沉的笔触叙述了这样一个平凡甚至是平淡的故事。然而,当我们终读全篇时,不禁为结尾处的神来之笔而心弦震颤:“刘四老爹是个瞎子。”这一笔,把整篇文章救活了,照亮了。当我们再一任心绪在作品中剪来剪去时,不能不惊叹作者的匠心独运,不能不惊叹作品的立意不凡,一个见不到光明的人,却无私地把光明送给别人,这一笔是作者构思的“支点”,是点睛之笔。

艺术创作上的“点睛之笔”,其神力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小仲马自称就因了剧终的那两句台词而创作了《私生子》。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七中记载了张僧繇为金陵安乐寺画龙,点睛则龙乘云腾去……,这些艺术史中的轶闻传说都生动地揭示了一个艺术真谛: 艺术有它生动的爆发点,而点睛之笔正是艺术的爆发点。艺术中的点睛之笔往往是作者营构的苦心凝聚,是作者灵感火花的闪烁,也是生活暗示给作家的一种思想的结晶。这一个点,艺术容量大, 有支撑整篇作品的作用。

微型小说在尺幅中要显现生活的浪花波纹,叙事描写又不能泼墨展开,太繁则冗长,失却了“微”之特性; 太简又单薄空泛,失却了小说所以为小说的规范性。要在这有限制的艺术天地中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寻找这艺术的点睛之笔就十分重要了。那结局处出奇制胜的一笔,将使整个画面大为生辉。

诚然,点睛之笔需融于艺术生命整体中才具有生命意义。龙有睛,才能点睛,蛇无足,再添足就不行了。艺术中的点睛之笔是作品层层铺垫基础上的升华,就像雷电需在乌云密布的天幕上才能发出耀眼的闪光。

这篇小小说见功力之处正在于小说作者为这精彩之笔作了层层铺垫,先用渲染之法画成了全龙,而后再作点睛。小说写漏斗巷路灯从无到有,从有到无,又从无到有的历史,写漏斗巷因没有灯光照耀,走路艰难、怨声载道的情况,都是从侧面烘托出主人公惊人之举的意义。作者始终把人物置身于一个对比度很强烈的背景中——那有眼睛之人,需要光明的照耀,却不去管这路灯,宁可粗声咒骂发泄而去;而当外界的嘈杂声把刘四老爹从睡梦游思里拽回到漏斗巷时,这位年过七十的老人默默地为他人送出了淡淡的灯光。几度春秋,不知扶正了多少无灯欲滑的脚步,不知壮了多少因夜黑如漆而颤栗不止的心儿。而这一切,刘四老爹生前死后都未看见——“因为刘四老爹是个瞎子”!

刘四老爹实在是太平凡了,可谁能不惊叹这平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