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护士职业与女子生活理想》原文

护士职业与女子生活理想

始知道南丁格尔女士之为人,是在清朝末年,看到当时中国在巴黎若干革命党所出版的《世界五十名人》时,当时我正在初中读书。这本书上有两个伟大的女子,一位就是南丁格尔女士,一位是居里夫人。当时我心中作了好几次的比较,这两个女子究竟哪一个更伟大呢?每次的结果,都是南丁格尔在前,这道理很简单,因为像居里夫人那样的科学家,男子中总有九十个;而像南丁格尔女士者,可是没有一个。

这些年来在外国以及中国女子的理想中,有个很大的错误,以为女子的生活是要和男子一样的。这个错误使得若干民族沉沦,而法国的打败仗与此理亦不无关系。便就好的方面说吧,掷铁饼、跳降落伞(几年前,苏联女子的时髦消遣),自然都不是坏事。但是,这些事男子都会办。女子的生活理想,最好还是办男子所办不了,而为国家社会所需要的事。头些年,有人举出武则天以为女子之最大理想,这真可发一大笑。假如女子在世界上唯一的作用是在恨男人,这个选举倒也不错。假如不然,慈爱是女子的第一美德,则如上所举的笑话,大可少谈了。近来的女子以及男子,渐知提倡孟母或岳母为女子最高理想,这自然是很可欣慰的事。像孟母那样教子的方法,像岳母那样教子的主义,一个进步的民族必需有多少万这样的母亲,否则这民族很难支持在这个艰苦的世界上。

不过,孟母的功效,是造成孟子一个圣人;岳母的功效,是造成岳飞一个民族英雄。其所造育者虽皆是人类中的登峰造极者,可惜为数有限,未能如一个好护士所保全之人(尤其是伤兵)之多。所以好护士是扩大的慈母慈姊,其对于病人,完全要具有母亲姊妹的情感与慈爱。这个慈爱,对于病人的痊愈尤其有效,有时比医生的治疗还有效。在肺、痨等病,这个现象是显著的。

假如以上的推论不错,我们可以说,护士的职业是慈爱的化身,是慈母慈姊的扩大,是最可以发挥女子所具的良德的职业。在我心中,一个收入微薄而忠于职守的护士,比一个染红指甲的女参政员,诚有九天九渊之别。一个人活在世上,如仅是为着自己,与猫狗何以异?所以必须有些地方是为着人。护士的职业,在女子的一切职业中含为人成分最多。在战时,论其作用,等于前敌的战士,在平时,论其意义,是扩大的良母。一般的国民,是应该认清楚她们的地位的。

我记得上海战事初起时,有好些朋友的太太或姊妹,都是曾受过新教育的,向卫生署或他处请求为训练做兵士的看护。我内子当时住在牯岭未返,也来好几封信和我谈此事。此事当时虽以无办法而未实现,但这个新趋势,不能不说是教育之功。可见在新教育之下,大家看重护士的职务。在外国,一有战事,王后和公主及自尊的妇人,除非有特别原因,都是自动做护士的。

南丁格尔女士之成功,在乎其兼有慈心及干才。有她这样干才的政治家,古往今来自然有好些,但兼有这样慈心的有几人呢?从她以后,护士才是一种有组织的事业。在未来的新中国需要护士与需要医生一般的殷切,这两者都是维持一个民族的基本之事业,比在疆场上抗敌的士兵一般可敬。至少是比大学教授更可敬的了。

病榻上不能畅所欲言,口说而由内子笔记之。

(原载1941年5月12日重庆《中央日报》南丁格尔女士诞辰纪念特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