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随感》原文

随感录

现在骂我们的人真是多极了,有几个人和几家报纸竟似以骂我们为职业样的。在这些话头里实在很难找出几条可以纠正我们的。不是“人首畜鸣”的形容词、“祖龙一炬”的愿欲词,就是混混沌沌的非难词,最了不得的还是些逻辑上有点欠通的话。其实我们何尝算什么了不得的呢,然而竟碰不到一个可以使我们戒惧的敌人,真是我们的不幸了。说到这里,不由得心灰意淡,胸膛上像用冰冰过一般:眼看这死气沉沉的中国,由灰色变成黑色。

起先我对于骂我们的话还要看看,后来觉得时间来不及,竟不看了。但是这些话头里也有一条很可注意的,就是“你们并不配创造新文学”!

配不配之间,你要讲究,新文学三个大字也不是可以囫囵吞枣的,若是这样的一呵之后,接着说道:“你们可再也不要开口了!”像东京的一个留学生远远地寄一贴膏药给我——我们却不敢领教。新文学固不是可以随便做到的,然而做新文学的个前驱,的个萌芽,的个雏形,未见就是不可能:日月之光固不配,日月未出以前的烟火之光,未见就是不配。中国人的老脾气是“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对于因循的人,总给几个开心丸吃;若有不安于因循的,大家就要逼着他立时给人十全的成就看看,立时拿不出来,便被人家鼻孔里哼出一道冷气,连声地说,“不兴,不兴”!社会上的烦恶新机,真“如农夫之务去草”,“绝其根本,勿使能殖”!

但是话虽如此,我们还要承认我们不是天才。惟其承认不是天才,更要努力,看这人造才比天才究竟差得怎样。

天才真不易遇到,有时一生之中,看不出谁是天才。这不是说没有天才,是说天才不容易看出来。任凭什么时候,都有若干了不得的人物。天才绝不会稳稳地停在社会中间,不是社会把他挤到顶上去,就是社会把他压到紧紧底下来。挤到顶上让他发泄的时候,万不得已:通常总是把个两三丈高的石碑放在他背上,让他脊椎横断,七窍流血,到死不得翻身。从来社会待天才是这样的,所以历史上的色彩老是不鲜明。我们幸而不是天才,还不受这样的待遇,还许我们喘气。趁这喘气的时光,留心天才挤他到顶上去。他有成就,也和我自己一样,反正是人类的成就。至于对于一般的人,大可有什么用什么,很不必客气,因为客气最对不住人。一句话说,我们的行径要“见善若惊,疾恶如仇”。

惊的结果必至于给自己添无数苦恼,仇的结果更要吃无数的亏了。然而人生不过百年,吃亏不过一死;盖棺是大家不免的,盖棺以后,还有什么赚便宜吃亏呢?个人是人类向着“人性”上走的无尽长阶上一个石级,只要把这一级的职分尽了,那普遍的价值永不消灭。

我们须得提着灯笼沿街寻“超人”,拿着棍子沿街打魔鬼。一旦魔鬼反手,把我们打死,全算该当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