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九〇)

他一年要来来去去跑好几趟,每趟都热得满头大汗,因为累,脾气也不好,见到梨花也不过哼哼两声算是打过招呼,尽管每回见到他,梨花都恭恭敬敬的,不过,她总是尽可能不和他讲话,因为他越来越粗俗邋遢,而且总是色迷迷地偷觑女人。

看到他经常来来回回,她以为土地的情况还是老样子。王二照看他自己的地和他三弟的地,也没人想着要告诉她点什么。她这个人沉默寡言、性情孤僻,除了小孩,别人很难同她搭上话,因为这一点,尽管她人挺温顺的,人们还是有点怕她。除了最近刚结识的几位尼姑之外,她几乎没有任何朋友。这几位尼姑所在的尼姑庵离得不远,灰砖的房子,坐落在一片青翠宁静的柳林之中。她们来为她讲经,她高高兴兴地接待,她们一走,她就惦念她们,她希望能多背会一些经文,好超度王龙的亡灵。

要不是王大家的驼背儿子,梨花可能永远也不会晓得卖地的事。就在那个农民买头一片地的那一年,驼背远远地跟在他爹后面,因此王大到地里的时候并没发现有人跟着。

驼背这孩子脾气特别怪,和大院里哪个孩子都不一样。他一出世,他妈就讨厌他,谁也不知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不像别的孩子那么红润健康,那么讨人喜欢,或者是因为她怀他和生他时心情烦躁。因为不喜欢他,所以她马上雇了个奶妈来奶他。奶妈也不爱他,为了他,奶妈没法照看她自己的孩子了,奶妈说这孩子的眼睛里有股子邪气,那神情根本不像是个这么小的小孩应该有的。他还说这孩子毒得很,吃奶时故意咬她。有一回,她抱着他喂奶,突然尖叫一声,把他扔到院子里的砖地上。人们出来问是怎么回事,她说孩子咬她奶头直咬得流血,说着就敞着怀让大家看,她没瞎说,奶头真的在流血。

从那时起,这孩子就开始驼背了,似乎他全身向上长的劲都聚到背上这块疙瘩上了。人人都称他驼背,连他父母也这么叫他。知道自己是个可怜虫,家里又有别的儿子,没人为他操心,连书都不用读,一点事儿也不必做,于是,他很小就学会躲避人,特别是躲避那些老拿他的驼背开心的孩子们。他常常独自在街上徘徊或是悄悄跑到老远的乡下去,走时一瘸一拐的,背上还得驮着那堆重重的包袱。

那天是收割的日子,驼背悄悄地跟在他父亲后边,尽量不让他看到,他知道他父亲在这种日子脾气总是很坏,因为他非去地里不可。他跟踪到土屋附近时,他父亲从土屋边走过去了,他却想看看是谁坐在土屋的门前。

原来那是王龙的傻女儿,她像平时那样坐在那儿晒太阳,从体格上看,她毕竟已经是个成年女子了,再说她都快四十岁了,已经有几丝白发了。但她仍然是个可怜的孩子,只知道坐在那儿装鬼脸,折衣服角,驼背惊奇地望着她,因为他从来没见过她。于是,他也开始对她装鬼脸,笑话她,当他捻手指发出噼啪声时,那可怜的家伙吓得喊出声来。

梨花跑出来看是怎么回事,一见到梨花,驼背急忙一瘸一拐地跑到小竹林里躲起来,像个野生的小动物似的偷偷地向外张望。梨花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她淡淡一笑,微笑中透出凄凉的神情。接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小甜饼,她经常揣着这种小甜饼,用来哄那个傻姑娘,这个傻子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突然发起拗脾气,不肯听话。她也掏了一块饼给驼背,他开始呆呆地瞪眼看着她,最后终于从竹林中爬出来,抓住甜饼一口塞进嘴里。她连哄带劝地终于把他弄到门口的一条长凳上坐下,坐在她旁边。她看到这可怜的驼背歪歪扭扭地坐下了,她也注意到在背上重负的压迫下,他那张脸显得十分瘦小、疲乏,他的眼光深沉,充满了忧伤,她除了知道他个头瘦小之外,根本看不出他究竟算是大人还是孩子。她伸出胳膊搭在他弯曲的脊背上,然后用充满怜悯的语调,轻轻地说:“告诉我,小弟弟,你是不是我老爷的孙子?我听说他有一个孙子和你一样。”

这孩子郁郁不乐地甩开她的胳膊,点了点头,摆出一副又要走的架势。她用好言好语劝他,并且又给了他一块小甜饼,然后微笑地对他说:“我觉得你的嘴长得很像我那死去的老爷,他就埋在那边的枣树下面。我很想念他,我真愿意你常常到这儿来玩,因为你长得有点像他。”

居然有人愿意要他去玩,驼背可从来没听到第二个人对他讲过这样的话。以前,尽管他也是个富家子弟,他却总是被弟兄们推过来搡过去的,连佣人们也不把他当回事,总是到最后才伺候他,因为他们知道驼背的妈妈不喜欢他。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梨花,嘴唇开始颤抖,突然他哭起来了,尽管他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要哭,他一边哭一边说:“我希望你别逗我哭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哭……”

为了安慰他,梨花用手臂揽住他那隆起的脊背,尽管他嘴上不会这么说,但是他感到这是他得到过的抚爱之中最甜蜜的一次,他不知不觉地感到受到了极大的安慰。可是梨花并不是一直在可怜他,在她眼里,他的背似乎变直了,变得同其他的小伙子一样了。从这天以后,驼背就常常到土屋来玩,反正没有人会留意他上哪儿去了或是在干什么。日复一日,驼背的灵魂受到了陶冶,她对他的确有一套办法,她使驼背觉得她要依赖驼背,为了照顾好傻子,她需要驼背的帮助。以前,任何人都没有找驼背帮过任何忙,这样一来,驼背渐渐变得文雅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原先他身上的那股邪气消失了。

要不是这个孩子,梨花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卖地的事。这孩子倒也不是有意把这件事透露给她,他是什么事都对她讲,东聊西聊。有一天,他说:“我有个哥哥要当兵了。我三叔以后要当大将军,我哥现在跟着我三叔学当兵哩。我三叔以后还要当国王,到时候我哥就在他手下当大官,我听我妈跟我说的。”

他说话时,梨花正坐在门边的一张长凳上,一边看着远处的田野,一边轻声轻气地说:“你三叔真的那么行吗?”她停了一下,又接着说,“我倒希望他不当兵,因为打仗太残酷了。”

可是,这孩子大声嚷道:“他当然行啦,他一定会成为最伟大的将军。我觉得,一个士兵要是勇敢,当上英雄,那是一个男子汉能做的最了不起的事!他要是成功了,我们都跟着沾光。在他成功之前,我爸和我二叔每个月都给三叔捎银子,来我家取银子的是个豁嘴的大个子,样子长得可难看了。不过,这些银子,将来三叔都要还给我们的,我听到我爸跟我妈说的。”

梨花听到这个话,心里升起一小片疑云,她沉思片刻,然后装着好像是纯粹出于好奇,随便问问一件不要紧的事情那样,细声问道:“我不明白,哪来那么多银子呢?是你二叔从他店里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