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刺耳刹车声唤醒了我。我在帆布堆里,身子比入睡时深陷许多,一时之间迷迷糊糊,片刻才摸清自己人在哪里。

火车抖颤着停下来,呼出蒸气。老黑、比尔和格雷迪爬起来,一言不发跳下车。他们离开后,老骆瘸着过来,弯下腰戳我。

“来吧,孩子。趁着工人没来搬帆布,你赶紧下车,我带你去找疯子乔,看他今天早上收不收你。”

“疯子乔?”我坐起来,腿肚发痒,脖子疼得要散了。

“就是马队的头儿。他管的是役马,不是表演马,反正奥古斯特也不让他碰。其实,不准他摸的大概是玛莲娜,不过一回事儿,玛莲娜什么马都不会让你碰。去找疯子乔,起码还有点指望。我们一连几回碰上天公不作美,场地烂巴巴,他好几个手下苦工做腻了跑掉,人手不太够。”

“为什么叫他疯子乔?”

“我也说不上来。”老骆说,指头伸进耳朵掏,又细瞧抠出来的东西。“好像在苦窑蹲过一阵子,可是我不清楚原因。依我说,你最好也别问他。”他手指在裤子抹两下,悠悠晃到门口。

“好啦,快来!”他回头看我。“没那个闲工夫干耗啦!”他慢慢移到门边,小心翼翼滑到碎石地面。

我再没命地多搔一把腿肚,系上鞋带跟着走。

火车停在一大片青草地边,草地另一边零星立着几栋砖房,黎明前的昏微天光映衬出房子的轮廓。无数胡茬脏汉仿佛蚂蚁包围糖似的,涌出来聚在火车边,嘴里骂骂咧咧,伸着懒腰,点燃香烟。坡道、斜槽砰地放到地上,六匹、八匹马不晓得打哪儿蹦出来的,并排走下车在泥地上排开。一匹马又一匹马现身,截短尾巴的巨大佩尔什马[佩尔什马(Percheron):一种原产于法国佩尔什地区的重型挽马。]咚咚咚走下坡道,喷着鼻息,喘着气,而且已经戴妥马具。两边的人将双开门尽量挨在坡道两侧,让马匹不会太靠近边缘。

一群人朝我们过来,头低低的。

“早啊,老骆。”领头的人到我们旁边时扔下这么一句,便爬上车厢,其他人跟着攀上去。他们围着一捆帆布,拖到门边,哼着使劲把帆布推出大约半公尺,整捆便在尘土飞扬中落地。

“早安,威尔。嘿,有没有烟分一根给老人家呀?”老骆说。

“当然有。”那人站直身子拍拍衬衫口袋,掏出一根弯掉的香烟,“是德罕公牛牌的手卷烟,不好意思。”他倾身递烟。

“手卷烟就够好的了。谢啦,威尔,太感谢了。”老骆说。

威尔的大拇指朝我一撇,“那是谁呀?”

“一只菜鸟,叫雅各?扬科夫斯基。”

威尔看看我,转头朝门外吐口水。“有多菜?”他仍旧对着老骆说话。

“菜到不能再菜。”

“你把他弄进团了没?”

“没。”

“嘿,希望你交上好运道。”他朝我举举帽子,“皮条要绷紧一点哦,孩子,如果你了解的话。”他的身形隐没到车厢内。

“那是什么意思?”我说,但老骆已经举起脚步,我小跑步追上他。

这会儿有无数的马匹和脏汉子混在一起。乍看之下,整个场面只一个“乱”字了得,可是等老骆点燃香烟,几十组人马已经准备停当,沿着平板货车走,将篷车拉向斜坡道。篷车的前轮一碰上木头斜坡道,操控车辕的人便窜到一旁。这么做也是应该的,因为篷车上载满东西,滚下坡道后还会冲上三四公尺才停。

在晨光中,我看清昨夜辨识不出的东西。篷车是鲜红色的,边缘是金色,车轮绘着旭日图案,每辆车上都醒目地标示着“班齐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马戏团”。一待篷车串连起来,佩尔什马便套上挽具,拉着沉重的篷车穿过青草地。

“当心哪。”老骆说,攫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到身边。他另一手按住帽子,软趴趴的香烟叼在嘴里。

三个人策马飞奔,忽地转向驰到草地另一边,沿着边缘走一遭,然后调头回来。领头的人左看右看,机敏地检视地面。他把两条缰绳都握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从一只皮袋子里取出旗镖,一一射到地面。

“他在干吗?”我问。

“在标出场子。”老骆说,走到一辆牲口车厢前面停下来,“乔!嘿,乔!”

一颗头探出门口。

“这里有一只菜鸟,才刚出道儿,你能用他吗?”

那人走到斜坡道上,用缺了三根指头的手推高帽檐,上上下下打量我,从嘴巴一侧吐出一坨深褐色的烟草汁液,又走回车厢。

老骆贺喜地拍我手臂,“你被录取了,孩子。”

“是喔?”

“对呀,现在你去铲马粪,我晚点再来找你。”

牲口车厢脏得吓死人。我和一个叫做查理的大孩子一起工作。他的脸蛋和女娃儿一样平滑,嗓子还不曾变声。感觉上我们好像铲掉了一立方吨的粪便之后,我停下手,打量剩下的部分,“他们这里到底塞了多少马啊?”

“二十七匹。”

“哇,一定挤到动弹不得吧。”

“就是要让它们不能动啊。”查理说,“楔子马一上来,马就都通通不能趴下去了。”[往年马戏团为避免旅行时动物践踏伤亡,牲口车厢必定拥挤到动物须全程站立。当动物全部上车后,便在正中央两只之间再塞进一匹受过推挤训练的马,由它硬挤出一块地方安顿自己,这匹就是所谓的楔子马。――译者注]

我突然明白昨晚看到的马屁股是怎么一回事了。

乔出现在门口,吼一声:“旗子升起来。”

查理扔掉铲子,朝门口迈步。

“怎么了,你要去哪里?”我说。

“伙房的旗子升起来了。”

我摇头说:“不好意思,我还是不懂。”

“祭五脏庙啦。”

这句我懂,我也扔掉铲子。

帆布篷子已经如雨后春笋般林立,不过最大的一顶倒是仍然平放在地,显然那就是所谓的大篷。男人们站在接缝上,弯腰把帆布片串缚在一起。一根根的木桩沿着中心线耸立,已经悬挂好国旗,加上木桩上有索具,看来仿佛帆船的甲板和桅杆。

八人大锤队没命地在大篷整个周边打下界桩,待一只大锤打在一根界桩上,另外五只大锤也行将落下,打桩声犹如机关枪扫射,在一片吵嚷声中分外明显。

还有好几批人在竖立巨大的木桩。查理和我经过一伙人,十个人倾全身重量在拉一条绳索,另一个人在一旁吆喝:“拉,抖,停!再来――拉,抖,停!好,竖起来!”

炊事篷再好找不过了。根本不用那橘、蓝旗帜,不用那锅炉在后头蒸腾,也不用跟随那朝着炊事篷前进的人潮,光是香味便像炮弹一般钻进我的脏腑。打从前天我便肚子空空到现在,肠胃都饿得纠成麻花卷啦。

伙房的篷面拉了起来,以利通风,但是中间用一块布幕隔成两半。这一头是有红白格纹桌巾、银器、花瓶的桌位,一旁食品保温桌子前面却是脏汉们排成的蜿蜒长龙,两边压根不搭调。

“天哪,好丰盛啊。”排队的时候我跟查理说。

有马铃薯煎饼、香肠、一篮篮堆积如山的厚片面包。滚刀切工的火腿、各种煮法的蛋、一壶壶果酱、一碗碗柳橙。

“这算什么。这些在大伯莎通通有,他们还有侍者咧,只要坐到桌旁,菜就送到你面前。”

“大伯莎?”

“就是林铃兄弟马戏团。”他说。

“你在那边做过喔?”

“唔……没有。不过我认识在那里当过差的人!”他羞赧起来。

我拿起盘子,把马铃薯、蛋和香肠堆成小山,拼命不露出馋相。那香味排山倒海,我张开嘴巴,深深吸气,这活脱是天降美食嘛,确实是天降美食啊。

老骆不知打哪儿冒出来,“来,把这个交给那边那个家伙,就在柜台最后面那里。”他塞了一张粮票到我空着的那只手。

那人坐在折叠椅上,从软呢帽下檐看人。我拿出粮票,他抬眼看我,双臂牢牢交抱。

“哪一组的?”他说。大象的眼泪

“什么?”我说。

“你是哪个组的?”

“呃……不清楚,我整个早上都在牲口车厢铲马粪。”

“你这不是废话吗?”他仍旧对我的粮票视而不见,“那可能是表演马、役马或兽篷,到底哪一个?”

我没有接腔。我很肯定老骆提过起码两个,但不记得细节。

“你不晓得你在哪一组,你就不是我们团里的人。你到底是谁呀?”

“没问题吧,埃兹拉?”老骆说,来到我后面。

“有问题。这个土包子自以为聪明,想混进来蒙一顿早餐。”埃兹拉说,朝地上啐口水。

“他才不是什么土包子。他是菜鸟,跟我一道的。”老骆说。

“是吗?”

“是啊。”

那人把帽檐翻起来仔细打量我,从头到脚都没看漏。他停了一会才说:“好吧,老骆,既然你要罩他,我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他抽走我的粮票,“还有啊,下回他亮粮票之前,你教教他怎么讲话才不会露馅,行吧?”

“那我到底是哪一组的?”我问,朝桌位走去。

“嘿,不能坐这边。”老骆挽起我的胳膊,“这些桌子不是给我们这种人坐的。你没搞清楚这里的规矩之前,跟我跟紧一点。”

我跟着他到布幕另一边,那边的桌子首尾相连,光秃秃的木桌上只摆了盐罐和胡椒罐,没有花。

“另一半是给谁坐,艺人吗?”

老骆瞪我一眼,“妈呀,孩子,你没摸熟行内话,嘴皮子就闭紧一点,好吗?”

他坐下来,半块面包立刻塞入口中,嚼了一阵才看我,“坐呀,你心里也甭嘀咕,我只是得照应你。你见识过埃兹拉了,他不过是温驯的小猫呢。坐下吧。”

我又瞅了他片刻才走到长凳前,搁下盘子,瞄一眼沾满粪便的手,在裤子上揩揩,脏污却没减损半分,管他的,照吃不误。

“那行话到底怎么说啊?”我终于问了。

“他们叫角儿。”老骆说,嘴里塞满嚼到一半的食物,“你是役马组的,暂时。”

“那角儿们在哪里?”

“他们应该随时会到。还有两列火车没到,他们睡得晚,起得晚,到的时间刚刚好赶上吃早点。说到这个,你可千万别当着他们的面叫‘角儿’啊。”

“那要怎么叫?”

“要叫他们艺人。”

“那都叫他们艺人不就结了?”我说,一丝不快渗入话里。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你是我们这一边的。没关系,你早晚会懂的。”远方传来火车的汽笛声。“说曹操曹操到。”

“艾蓝大叔在他们那边吗?”

“对,不过你别胡思乱想。我们要晚一点才去见他。场子没搭好之前,他都跟闹牙疼的狗熊没两样,很难伺候的。嘿,你在乔那边做得怎么样?铲马粪痛快吗?”

“我不在乎。”

“嗯,我看你不是就这么点能耐。我跟一个朋友讲过你的事。”老骆说,握着一块面包去吸盘子底的油,“吃饱了你就去他那边,他会帮你跟上面讲好话。”

“那我要做什么?”

“不管他吩咐你做什么,你都要干,我是认真的。”他挑起一边眉毛加强语气。

老骆的朋友个头小小,肚皮圆圆,声若洪钟。他主持杂耍的场子,叫做塞西尔。他端详我,说手上的差事我来做正好。因为我跟团里的吉米、韦德的长相摆在乡民面前还不丢脸,所以我们要待在人群边缘,等他一打信号,就上前把人朝着入口兜过去。

杂耍场子是设在围起的场子里,那里正忙得不可开交。在一边是一群黑人七手八脚地悬挂杂耍场子的旗帜,另一边是红白条纹的饮食摊子,白外套白人将一个个盛满柠檬水的杯子叮叮当当排成金字塔形,嘴里一边嚷嚷。空气中弥漫着爆玉米花、烤花生的香气,外加一抹动物的刺鼻味。

在场子尽头的票亭后面,是一个巨大的帐篷,篷内五花八门的动物便关在木箱里,有骆马、骆驼、斑马、猴子、至少一头北极熊和一笼又一笼的猫科动物。

塞西尔和一个黑人在为一幅吨位惊人的胖女人旗帜拌嘴,两秒后,塞西尔拍打黑人的头,“快挂好,小子!马上就会来一堆笨蛋满地爬,要是他们不能看到露辛妲的奇观,我们要怎么吸引他们进来?”

哨音响起,每个人都僵住。

“开门啦!”一个洪亮的男声说。

天下大乱。饮食摊子的人急急站到柜台各就各位,把东西再拨弄整齐一点,抚平外套,戴好帽子。黑人们通通从帆布下面溜出去,不见踪影,留下搞不定露辛妲旗帜的可怜虫一个手忙脚乱。

“快把天杀的旗子挂好滚蛋啦!”塞西尔嘶吼。那人再把旗帜拉正一点,一溜烟跑掉了。

我转头,一堵人墙朝我们的方向渐渐膨大,孩童嘻嘻哈哈一马当先,拉着父母向前走。

韦德用手肘戳我身侧,“喂……要不要看兽篷?”

“看什么?”

他朝介于我们和大篷之间的兽篷歪歪头,“打从你来,你就一直伸长脖子在打量,要偷看吗?”

“那他怎么办?”我说,眼珠转到塞西尔的方向。

“他找我们之前,我们就回来了。再说,客人还不多,我们也没事干。”

韦德带我到票亭。四个老家伙坐在四个红台上守护票亭,其中三个没理我们,第四个瞥韦德一眼,点头。

“你快看,我会盯着塞西尔。”韦德说。偶发空缺

我窥视里面。兽篷很大,高耸入天,长长的直杆子从各种角度撑起篷子。帆布紧绷,几近透明,阳光穿过篷面和接缝,照亮最大的糖果摊。摊子在兽篷中间,矗立在灿烂光辉下,周遭布条写着菝葜汽水[菝葜汽水:一种软饮料。]、爆玉米花、蛋奶糕。

四面篷壁中有两面是漆成红、金色的鲜艳笼舍,窝门打开,露出铁条后面的狮子、老虎、黑豹、美洲虎、熊、黑猩猩、蜘蛛猴,甚至还有一只红毛猩猩。骆驼、骆马、斑马、马站在铁桩之间,桩上低低系着绳索。两只长颈鹿站在铁链栅栏内。

正当我徒劳无益地寻找大象,突然看见一个女人。她神似凯萨琳,我不禁屏息,她的脸蛋、发型以及想像中凯萨琳端庄裙子内的纤细大腿。她站在一排黑马、白马前面,身穿粉红亮片衣和裤袜,搭配缎面舞鞋,正在和一个高帽燕尾服男人说话。她捧着一匹白马的口鼻,那是一匹俊秀的阿拉伯马,有银色的鬃毛和尾巴。她扬手撩开自己的一撮淡褐秀发,调整头饰,然后手继续向上伸,将马的额毛向脸颊抚平,又握住马耳,让耳朵从指缝溜出来。

冷不防传来一声巨大的撞击声,转身一看,原来是离我最近的笼舍门砰地关闭。再转回头,那女人正盯着我瞧。她眉头紧蹙,仿佛在辨识我是谁。几秒后,我想到应该跟她笑一下,或是眼睛别瞪那么大,或是做点别的,但我就是办不到。最后,那个高帽男人把手搁在她肩上,她转身,但慢腾腾的,不甚情愿。几秒后她又偷瞄我。

韦德回来了。“该走。”他说,一掌拍在我两片肩胛骨中间,“好戏上场了。”

“各位大叔!各位大婶!还有二十五分钟马戏表演才开场!二十五分钟!时间还早得咧,先来见识我们踏遍五湖四海搜罗来的奇人异士,包精彩,包稀罕,包您吓一跳,看完了再到大篷挑个好位子都还来得及!还有大把时间见识稀奇古怪、天生的怪物、惊奇的表演!各位乡亲,各位父老,全世界最令人眼花缭乱的节目就在这里!全世界第一把交椅呀,我是句句实言唷!”

塞西尔在场子入口边的平台上高视阔步,手势夸张。约莫五十个人松松散散立在台下,心不在焉,与其说在听,不如说是暂时停脚。

“来哟来哟,来看美滋滋、肥嘟嘟、可爱的露辛妲哟,她可是地球上最漂亮的胖女人,举世无双世界第一圆的四百公斤胖美女哦!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来看鸵鸟人,喂他什么东西,他都能吞下肚再原封不动还给您,试试看吧!钱包、手表随便给,灯泡也不成问题!保证难不倒,保证吐出来还给您!千万别错过世界上刺青最多的人法兰克?奥图,他曾经被抓到婆罗洲最黑暗的丛林里面,为了一桩他没有犯过的罪行受审判,而他的惩罚呢?嘿,各位,他的惩罚全都刺在身上了,墨水永远洗刷不掉!”

人潮挤了点,听出了兴趣。吉米、韦德和我混在人群后面。

“好。”塞西尔说,左顾右盼,手指放在唇上,可笑地猛眨眼,动作夸张到嘴角也向着眼睛翘。他高举一手,要大家安静下来。“现在呢,我得向各位太太小姐说声抱歉,接下来要介绍一个只有男人才能入场的节目,只有男人!为了体贴现场的太太小姐们,我接下来的介绍只说一遍,各位先生,如果您是热血美国人,如果您体内奔流着男子汉的血,那么这会是一场您不能错过的表演。请跟那个人,就在那里,在那边,请跟他走,他要带您去看的节目绝对精彩,绝对大胆,保证您――”

他停下来,闭上双眼,举起一只手,自责地摇头,再接口说:“我不能说,为了顾全体面,为了现场的太太小姐们,我不能继续介绍下去。不能再说了,我只能说,各位先生,您绝对不能错过!只要给这个人二十五分钱,他就会立刻带您去欣赏表演。您不会记得自己花了二十五分钱,只会永远记得您看到的演出,津津乐道一辈子,一辈子哦。”

塞西尔站直身子,拉平格纹背心,用两手把衣摆塞进裤头,摆出谦卑的表情,用大动作指着另一边的一个入口。“太太小姐请往那边走,我们也准备了适合女人家婉约本质的表演和奇人异物。一位绅士绝不会忘记照顾女士,尤其是诸位这么美丽的女士呀。”说到这里,他微笑起来,闭上眼睛。群众里的女人紧张地看着男人离去。

一场拉扯战就此开打。一个女人一手牢牢扯住丈夫的袖子,一手猛捶他。他五官纠结,皱着眉头,闪躲太太的攻势。他好不容易挣脱太太,拉整衣领,训斥愠愠不乐的妻子。他趾高气昂去付那二十五分钱,有人像母鸡似的咯咯出声赞叹。笑声在群众中散开。

其余女人或许是不想当众出丑,不甘愿地看着男人溜走,去排队。塞西尔见状步下讲台。他关怀备至,殷勤招呼,温柔地把话题带到愉快的主题。

他摸摸左耳垂。我神不知鬼不觉地轻轻向前推挤,女人们挪向塞西尔,我觉得自己像牧羊犬。

“请各位到这边来。我要带各位见识您前所未见的东西,包稀罕,包特别,做梦都想不到的哦,而且这个礼拜天上教堂就可以告诉别人,也可以和老爷爷、老奶奶在晚餐桌上谈论。尽管带着您的小家伙一起去看,绝对可以合家同乐。来看头在屁股那一边的马!太太小姐们,这不是谎言,它的尾巴就在头的那一边,眼见为凭。等您回去告诉先生,也许他会后悔没留在美丽太太的身边。没错,亲爱的,他们一定会后悔的。”

这时我四周都是人。男人通通走得不见踪影,我随着人潮移动,跟着坚贞教徒、妇孺以及其他没有热血的美国人一起走。

头在屁股那一边的马倒不是谎言,也就是让马屁股朝内赶进畜栏,如此一来,马尾巴就会在草料篮那一边。

“太夸张啦。”一个女人说。

“嗯,还真想不到啊。”另一个女人说,不过多数人都发出松了一口气的笑声,毕竟,如果头在屁股那一边的马不过尔尔,那么男人去看的表演又能有多香艳?

帐篷外传来扭打声。

“他妈的狗杂种!你说得一点也没错,我要退钱。你以为我会付二十五分钱去看吊袜带?热血美国人可是你讲的,哼,我就是热血沸腾的美国人!妈的,把钱还我!”

“借过,夫人。”我说,从前面两个女人中间钻过去。

“喂,先生!你急个什么劲?”

“抱歉,对不起。”我说,要挤出人群。

塞西尔和一个脸红脖子粗的男人正在对峙。男人欺身上前,双手按着塞西尔的胸口推他。人群散开,塞西尔撞上他的条纹讲台。人群又合拢了,踮着脚尖只顾看热闹。

我冲出来,那人抡起拳头就打。眼看他只差两三公分就要打到塞西尔的下巴了,拳头便被我硬生生拦住。我一手勾住他的脖子,将他向后拖。他乱骂一气,伸手抓我的前臂。我加了把劲,直到手筋抵住他的气管,半拖半拉地把他带到场子外面,然后把他掼到地上。他躺在尘烟中,大口喘气,抚着喉咙。

不出几秒,两个西装男人风也似的来了,搀着他的胳臂拉他起来,把仍在咳嗽的男人带往镇上。他们扶着他,拍他的背,喃喃为他打气。他们拉正他的帽子,那帽子居然始终没掉到地上,真是太神了。

“干得好。做得不错,来吧,后面的他们会接手。”韦德说,搂着我的肩。

“他们是谁?”我说,检视前臂上渗出血珠的长长抓痕。

“律师。他们会安抚他,讨他高兴,省得招惹麻烦。”他转向群众,大声拍手,然后搓着手说:“好啦,各位,没事了,没有热闹可以看了。”

人群仍然舍不得离开。那人和两个律师的身影隐没在一栋红砖建筑后面,他们才开始慢慢散开,可是仍然不死心地不时回头,生怕错过好戏。

吉米挤过那些掉队的人。

“嘿,塞西尔要见你。”他说。

他带我到后面,塞西尔坐在一张折叠椅的边上,腿伸得直直的,鞋子上套着鞋罩。他汗湿的脸红通通的,用一张节目单扇风,另一只手在各个口袋拍拍摸摸,最后伸进背心,抽出一个扁平的四方形酒瓶,咧开嘴唇用牙齿拔掉瓶塞,吐到一边,仰起酒瓶。然后他瞥见我。

他注视我片刻,酒瓶停在唇上。他放下酒瓶,搁在圆肚皮上,手指轻敲肚皮,打量我。

“你刚刚干得不错嘛。”他终于开口。

“多谢夸奖,先生。”

“你在哪里学来那些招式的?”

“不知道,足球队,学校,还有对付不愿意被阉掉的牛。”

他又打量我半晌,手指仍在敲肚皮,撅着嘴。“老骆帮你敲定工作了没?”

“不算有,没有,先生。”

又是漫长的静默。他的眼睛眯到剩一条缝。“你知道怎么守口如瓶吗?”

“知道。”

他牛饮一大口酒,眼睛又恢复常态。“嗯,好。”他慢慢点头。

傍晚角儿们在大篷里逗观众开心的时候,我人在场子远远边陲上的帐篷后面。这个篷子小得许多,前面还有一排行李篷车挡着,来客全凭口耳相传,门票五十分钱。篷内昏幽幽的,一串红灯泡射下暖光,台上的女人有条不紊地轻解罗衫。

我的差事是维持秩序,不时拿铁条拍打篷面,能把偷看的人吓跑固然是好,若能把他们吓得索性来到帐篷门口,付五十分钱入场就更好了。稍早在杂耍场子见到的事是不能张扬的,但我不禁要想,这一篷的表演一定能让下午那个生气的客人满意。

这里有十二排折叠椅,座无虚席。私酒由一个人传给另一个人,人人都愣愣地吞酒,舍不得把目光从台上挪开。

台上的人有一个雕像般的红发女郎,睫毛长得不可能是天生的,丰满的朱唇边点了一颗美人痣。她长腿曼妙,臀部浑圆,双峰令人赞叹,身上只剩丁字裤、一条泛着微光的透明披肩,还有飘逸的胸衣。她应和乐声扭肩膀,和她右手边一小团乐手搭配得天衣无缝。

她迈开脚走了几步,踩着羽毛高跟鞋溜过舞台。小鼓响起,她立定脚步,张口装出惊讶的模样。她头向后仰,露出脖子,双手滑进奶罩,倾身向前揉捏到xx子硬挺起来。

我扫视篷壁,一对鞋尖出现在帆布下面。我挨着篷壁走到那双鞋子前面,扬起铁条朝帆布打,外面一声闷吭,鞋子应声消失。我耳朵贴在帆布接缝上听,然后回到岗位。

红发女郎跟着乐声摇摆身躯,用闪亮的指甲抚弄披肩。那披肩是织了金线或银线的,一边在她肩上前后游耍,一边闪闪烁烁。她忽地弯下腰,头向后仰,浑身抖得花枝乱颤。

男人们吆喝起来,两三人站起来挥拳助阵。我瞄一眼塞西尔,他目露寒光,示意我留意他们。

女郎挺起腰杆,扭身大步走到舞台中央,披肩在双腿间抽动,有一搭没一搭地蹭着私处。观众呻吟起来,她一个大回转,正对我们继续抽动披肩,紧紧挨擦着阴户,连小缝也鲜明可见。

“脱吧,宝贝!脱吧!”

鼓噪声越来越大,半数以上的人已经站起来了。塞西尔举起一只手招我上前,我靠近折叠椅一些,戒护着。

披肩扔到地上,女郎再度背对我们。她甩头,甩得发丝在肩胛上波浪起伏,伸手解开奶罩勾子。观众欢呼起来。她停下手,转过脸看观众,眨眨眼,挑逗地把肩带拨下肩膀,然后把奶罩扔开,回转面对观众,双手犹抱在胸前。抗议声此起彼落。

“噢,少来了,蜜糖,露一下嘛!”

她摇头,羞答答地撅嘴。

“哎,拜托哦!我付了五十分钱呢!”

她摇头,假正经地盯着地板猛眨眼。冷不防,她眼也张,口也开,双臂也放掉。

傲人的双峰往下堕,忽地定住,而后轻轻摆荡,但她本人却没移动半分。

观众不约而同倒抽一口气,在赞叹中鸦雀无声,片刻后才爆出满堂彩。

“好样的!”

“上天垂怜哟!”

“骚呀!”

她轻触自己,又是摩,又是挲,又用指尖揉捏乳头,勾魂魅眼直视男人,舌头舐着上唇。

鼓声响起,她拇指和食指紧紧捏住已然硬挺的乳尖,将一边xx子往上拉,直到乳尖对着半空中,整只xx子形状都不一样了。然后放手任凭xx子忽地落下,几乎乱跳起来。她手指始终捏着乳头,以同样的手法拉另一只xx子。两只xx子就这么轮流耍弄,速度越来越快,拉,放,拉,放,待鼓声平息,换长号上场,她双手已经快得一团模糊,乳浪翻腾滚动。

男人连声叫好。

“噢耶!”

“妙呀,宝贝!妙呀!”

“赞美主啊!”群山回唱

鼓声又来了。她折下腰肢,倾身向前,晃起丰乳。xx子那么重,垂得那么低,起码拖了三十公分长,底端又大又圆,仿佛各装了一颗葡萄柚。

她扭着肩膀,先动一边,再动另一边,让双乳各自朝着反方向摆荡。速度渐增渐快,摆动的幅度也越大,越激烈xx子就拉得越长。不久,两只xx子便在中心相碰,啪一声都听得到。

天哪。就算有人打群架,我也不会知道的。我的脑袋里一滴血都不剩啦。

女郎站直,欠身行礼,再站直,托起一只xx子,举到唇边,舌尖在乳头遛了一圈,然后含进口里,就这么站着毫不害臊地咂吮起来,男人们挥帽的挥帽,挥拳的挥拳,全都像野兽般叫嚣。她放掉那妙不可言的Rx房,拧一下,然后朝台下送上一个飞吻。她弯腰拾起透明披肩,离开舞台,举起手臂让披肩在身后飘动成闪烁的彩带。

“好啦,各位。”塞西尔说,拍拍手,爬上阶梯到舞台上,“让我们为芭芭拉热烈鼓掌!”

男人们欢呼、吹口哨,高举双手鼓掌。

“没错,这位小姐不得了,不是盖的吧?今晚各位吉星高照,她下台后愿意让几位先生当入幕之宾,错过今天就没有。诸位,这是无上的荣耀,她是万中选一的宝贝,我们的芭芭拉是万中选一的呀。”

男人们朝出口过去,拍着彼此的背,已经在回忆点点滴滴。

“有没有看到那双xx子?”

“哇,真是美呆了。只要能摸上一把,要什么我都给。”

幸亏没出岔子,否则我连自制都觉得很吃力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女人赤身露体,我想我永远都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