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斯墨尔维德一家

小鬼斯墨尔维德,教名是巴梭罗米,在家里叫巴特,每逢下了班或者事务所不用他加班的时候,就到附近那个环境恶劣、气味难闻的地方(尽管有一块土丘叫快活岭)去消磨他那有限的公余闲暇。原来他住的那条狭窄的小街,一年到头都是那样清冷、阴暗和凄凉,四下里的砖墙围得紧紧的,活像一座坟墓,可是很久以前,那里倒是一片森林,现在也还剩下一段树桩,这段树桩和斯墨尔维德差不多,显得老气横秋。

好几代以来,斯墨尔维德家都是独子单传。他们家的人,不分大小,可以说全是小老头和小老太太,而根本没有小孩子;后来斯墨尔维德先生那位依然健在的奶奶,糊涂起来,变得稚气十足(这种稚气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流露呢),他们家这才算有了一个“小孩”。这位老太太变成了小孩以后,是这样糊涂、健忘,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管,只知在炉火旁打盹儿,却不怕掉到火里去,这确实给他们家增添了不少乐趣。

斯墨尔维德的爷爷也是个老怪物。他下肢瘫软,上肢也不灵活,可是头脑却非常清醒。他今天也还像当年那样,牢牢记着加减乘除的算法和一些非常实际的经验。至于什么理想、信仰、幻想以及诸如此类的念头,他从前固然没有,现在也还是没有。无论什么事情,如果斯墨尔维德先生的爷爷一开头就存心使坏,那他绝不会改变主意。他这一辈子就没想过要干一件好事。

这位住在快活岭附近的快活的爷爷,他父亲当初简直是一只唯利是图的外壳坚硬的两腿蜘蛛,他织下了天罗地网,来诱捕粗心大意的苍蝇。他平时就躲在网里,等它们落网了,才爬出来。这个老异教徒所信奉的上帝,就是重利盘剥。他曾经为它而活,和它结成终身伴侣,最后还死在它手里。原来他在一桩诚实的小买卖上头,是打算占对方便宜的,没想到自己反而吃了大亏,因此,他赖以生存的某种东西突然垮了(这倒也说明他赖以生存的不是心脏之类的东西),他的一生也就完了。因为他的品质很不好,再加上他在慈善学校读书时用问答的方式学过古代亚摩利人和喜特人(1)的全部历史,所以人们常常拿他来做例子,说明教育的失败。

他把衣钵传给了儿子,常教导儿子从小就要“出外谋生”;他在儿子十二岁那一年,就把他送到放高利贷者那里去当职员。在这样的环境里,这位年轻绅士锻炼了他那斤斤计较和唯利是图的头脑,充分发挥了家传的才能,渐渐在放印子钱这一行里飞黄腾达起来。他和他父亲当年一样,从小就出外谋生,到老才娶妻生子,因此,他也养了一个斤斤计较和唯利是图的儿子,而他的儿子后来也是从小出外谋生,到老才娶妻生子,养了巴梭罗米·斯墨尔维德和朱狄丝·斯墨尔维德这一对孪生兄妹。斯墨尔维德家的人丁虽然增长缓慢,但在这个时期,他们家的人因为一直是从小出外谋生,到老才娶妻生子,所以,倒也养成了注重实利的性格,而放弃一切娱乐,鄙视所有的故事、童话、小说和寓言,至于放荡的行为,那更是一概排斥和严加禁止。就因为这些原故,他们家一直也没生过小孩,而只生过早熟的小大人,而且,据说他们因为精神上受到某种压抑,所以都长得像老猢狲一样,但是,尽管如此,这倒是一件可喜的事。

这时候,在比街面低好几英尺的阴暗的小客厅里,年老退休的斯墨尔维德爷爷和奶奶,分别在壁炉两边,坐在那用马鬃做垫料的看门人用的黑椅子上,消磨他们那幸福的晚年时光。那是一间死气沉沉、陈设简陋的客厅,室内装饰品就只有最粗糙的呢桌布和最耐用的铁皮茶盘两样东西,客厅里的这种陈设,非常生动地反映出斯墨尔维德爷爷的精神面貌。壁炉里有两个三脚铁架,用来悬挂茶壶和水罐,通常就由斯墨尔维德爷爷来照管,而在这两个铁架中间,又有一个像铜架子的东西伸出炉外,烤肉的时候,就架在那上头,这也由他来掌管。在这位年近古稀的斯墨尔维德爷爷的座位下面,有一个抽屉,由他那两条细腿守护着,据说那里面装着万贯家财。在他身旁,经常放着一个空垫子,遇到他那老伴提起钱这个特别使他敏感的问题,他就拿起垫子向她扔去。

“巴特上哪儿去了?”斯墨尔维德爷爷向巴特的孪生妹妹朱狄问道。

“他还没回来呐,”朱狄说。

“他该回来吃茶点了,对不?”

“还没到时候。”

“那你说还差多少时候?”

“差十分钟。”

“什么?”

“差十分钟,”朱狄大声应道。

“嗬!”斯墨尔维德爷爷说。“差十分钟。”

一直在对着三脚铁架叽叽咕咕和摇头晃脑的斯墨尔维德奶奶,听见有人提到了数目字,就把数目字和钱扯在一起,像一只掉光了毛的可怕的老鹦鹉,尖叫着:“十——十英镑的钞票!”

斯墨尔维德爷爷马上拿起垫子向她扔去。

“讨厌鬼,住嘴!”老先生说。

这一扔有两个结果:不仅斯墨尔维德奶奶一头撞在她那张看门人用的椅子边上(等到她孙女把她拉起来的时候,她头上的帽子已经歪得不成样子了);而且斯墨尔维德爷爷本人也因为用力过猛,颓然倒在他那张看门人用的椅子里,成了一个断了线的木偶。在这种时候,老先生活像一个装着脏衣服的口袋,只是上面多了一顶黑色的便帽;他的孙女立刻在他身上施行两种手术,首先是把他当作大瓶子晃一晃,接着是把他当作大枕头捶一捶、拍一拍——只有这样做他才有了生机。经过这一番周折,他身上终于现出一个像脖子的东西,这以后,他和那位同享晚年幸福的老伴,又是面对面地坐在各自的椅子上,好像是一对坚守岗位的哨兵;因为死神把他们给忘了,所以活了这许多日子。

朱狄是这对老夫老妻的好伴儿。她真不愧是斯墨尔维德少爷的妹妹,因为他们两人即便揉在一起,也没有一般年轻人那么大;再说,前面已经提过,他们家的人很像猴子,朱狄的长相更是惟妙惟肖。如果让她穿戴缀着金箔银箔的衣服和帽子,在手摇风琴上面走来走去,人们绝不会觉得奇怪,说她和一只普通猴子有什么不同。不过,她目前穿的却是一套朴素的棕色布衣服。

朱狄从来没玩过小娃娃,没听过灰姑娘的故事,没做过游戏。十岁那一年,她倒是和小朋友们一起玩过一两次,可是小朋友们和她都合不来,她和小朋友们也合不来。在他们看来,朱狄跟他们不一样,好像是另一种动物,因此双方都本能地彼此抱着恶感。朱狄是不是会笑,那是大可怀疑的。她很少见人笑过,所以她可能也不会笑。至于姑娘们那种嫣然一笑,她当然是想象不出来。如果她要试一试,她就会发现她的牙齿很碍事,因为她做这动作是跟没牙的老头、老太太学的——其实,她在不知不觉间还学了他们别的许多表情。朱狄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那孪生哥哥怎么也不会把陀螺抽得团团转。他既不知道那个杀死巨人的杰克(2),也不知道水手辛巴德(3),这些人对他说来就像是别的星球上的生物。要他做跳马游戏或者打板球,那还不如让他自己变成一匹马或者一个板球更容易一些。不过,他比他妹妹的情形好多了,因为在他那狭隘的天地里已经开了一个天窗,从那里可以看到格皮先生那个更为广阔的世界。他对那个光辉的形象不仅大为倾倒,而且还处处模仿,其原因就在这里。

朱狄把那一个铁皮茶盘放在桌上,摆茶杯茶碟的时候,像敲锣似的弄得直响。她把面包放在一个铁筐子里,把一小块黄油放在小锡碟上。斯墨尔维德爷爷目不转睛地瞅着朱狄把茶斟好,然后问她那个小女孩上哪儿去了?

“您是说查理吗?”朱狄问。

“什么?”斯墨尔维德爷爷说。

“您是说查理吗?”

像往常那样对着三脚铁架咯咯傻笑的斯墨尔维德奶奶,听见这个名字以后,就像她身上一根上紧了的发条突然被放开似的,喊道:“在海峡彼岸,查理在海峡彼岸(4),查理在海峡彼岸,到海峡彼岸去找查理,查理在海峡彼岸,到海峡彼岸去找查理!”她的喊声越来越大。斯墨尔维德爷爷看了看那个垫子,可是他刚才用力过猛,这时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斯墨尔维德一家

“嘿,她叫查理吗?我说的就是她,”他在斯墨尔维德奶奶安静下来以后,说道,“她吃得真不少。我们最好是不管她吃,让她吃自己的。”

朱狄也像她哥哥那样眨眨眼,摇摇头,努着嘴要说“不”字,而又没说出声来。

“不?”老头应道。“为什么不?”

“她吃自己的,每天就要六个便士,我们管饭,可以便宜些,”朱狄说。

“真的吗?”

朱狄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然后,尽可能节省地在面包上抹了一层薄薄的黄油,并把面包切成片,喊道:“喂,查理,你在哪儿?”这时候,一个系着粗布围裙,戴着大帽子的小姑娘,手上沾满了肥皂水,只拿着一个洗衣刷,怯生生地走进来,行了个屈膝礼。

“你刚才在干什么?”朱狄像个刁老太婆似的,突然向她问道。

“我刚才在楼上后边那个屋子里刷地板,小姐,”查理回答说。

“你得刷干净才行,不许磨磨蹭蹭。偷懒我可不答应。快点刷,你去吧!”朱狄顿了顿脚喊道。“你们这些女孩,活儿干得不多,麻烦事儿倒不少。”

这位严厉的管家婆说完这番话,就继续往面包上抹黄油并把面包切成片,这时候,她哥哥从窗外探头进来,影子正好落在她身上。她也没放下那把刀和面包,就出去给他开大门了。

“呀,呀,巴特!”斯墨尔维德爷爷说。“你回来啦,嘿?”

“我回来了,”巴特说。

“又和你的朋友一块出去了吧,巴特?”

小鬼点点头。

“他掏钱请你吃饭了吗,巴特?”

小鬼又点点头。

“这就对了。尽量让他掏钱请客,同时还引以为戒,不学他做的傻事。交这样的朋友,好处就在这里;再说,这也是你从他身上得到的唯一的好处,”这位年高德劭的圣人说。

他孙子聆听他这番教导时并没有现出恭敬的样子,而只是稍微眨眨眼、点点头,勉强表示赞同,然后就在茶桌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四张苍老的面孔在茶杯上面晃来晃去,活像一群小妖精;斯墨尔维德奶奶老是把头转到一边,对着三脚铁架喃喃自语,而斯墨尔维德爷爷又一再要人摇晃他,就像摇晃一大瓶泻药似的。

“是这样,是这样,”这位好心肠的老先生说,又谈到了他的处世之道。“你父亲要是活着,也会这样教导你的,巴特。你没见过你父亲,这太可惜了。他真像我啊。”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说,巴特的父亲也长得很漂亮,那就不得而知了。

“他真像我啊,”老先生一边说,一边把黄油面包放在膝盖上叠起来,“他是个很能干的账房先生,可惜在十五年前死了。”

斯墨尔维德奶奶像往常那样,本能地喊道:“一千五百英镑。一千五百英镑锁在黑箱子里,一千五百英镑藏起来了!”她那可敬的丈夫,把黄油面包放在一边,连忙拿起垫子向她扔去,把她砸倒在一旁,而他自己也颓然倒在自己的椅背上。他用这种方式向斯墨尔维德奶奶警告过以后,他那副样子常常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并不怎么雅观。第一,因为经过这番折腾,他那顶黑色的便帽往往歪到一边,盖住了他一只眼睛,使他看起来好像是老色鬼;第二,因为他破口大骂斯墨尔维德奶奶;第三,因为他这些恶狠狠的话语和他那软绵绵的身体成了强烈的对比,使人觉得他是个穷凶极恶的老家伙,要是身子硬朗的话,一定是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不过,这一切在斯墨尔维德家里已经司空见惯,所以也没有人再去想它。他们只是把他摇一摇,拍一拍,让他振作起来,并把那个垫子放回他身边原来的地方;至于那个老太婆,他们有时把她的帽子戴正,有时就不管,只把她扶起来,让她坐好,就像把九柱戏里的柱子竖起一样,等人家把球滚过来,把她撞倒。

这一回,老先生过了一会儿才算消了气,继续教导他的孙儿。但是,就在他一边跟他孙儿说话的时候,还一边咒骂他那头脑不清的爱妻,可惜的是,他的爱妻除了和三脚铁架说话,谁也不理睬。下面就是斯墨尔维德爷爷说的话:

“巴特,如果你父亲多活一些时候,他一定会挣下一份很大的家业——你这个多嘴的死东西!——可是,正当他花了许多年工夫,为这份家业打下基础,并且正要大展宏图的时候——你这个贫嘴,老鸹,鹦鹉,你在胡说什么!——他得了一种发低烧的病,后来就死了;他向来勤俭节约,省吃省穿,做事又小心谨慎——拿垫子扔你还不能解气,我真想拿猫来扔你;你要是还这样傻里傻气的话,我可真要拿猫扔你啦!——还有,你母亲是个很精明的人,可是干巴得像劈柴一样,生了你和朱狄以后,就像火绒那样,闪了一闪就没了——你是老母猪,你是死猪。你是猪头!”

朱狄对这些话已经听腻了,所以一点也不感兴趣,她开始把茶杯底、茶碟底和茶壶底的茶倒在一个盆里,就像把四面八方的溪流汇合在一起,留给那个打杂的小女佣去享用。她用同样的办法,把这个厉行节约的家庭刚才吃剩的面包皮和面包块,都集中在放面包的铁筐里。

“可是,巴特,我和你父亲曾经合过伙,”老先生说,“等我去世,你和朱狄就要继承这里的一切。朱狄可以做花,你可以研究法律——你们从小就出外谋生,这对你们两人确实是很难得的。你们不必动用这份家业,你们自己可以挣钱,而且还可以挣下一份更大的家业。等我去世,朱狄就回去做花,你就继续搞法律。”

从朱狄现在的态度看,人们也许认为,她干的那种活儿不是做玫瑰花,而是做玫瑰花上的刺(不过,她当年确实拜过师,学习做假花的艺术和秘密)。一个细心的人不难从朱狄和她哥哥的眼神看出,他们俩听了那位可敬的爷爷提到自己快要去世这番话以后,却有点不耐烦,很想知道他什么时候去世,而且还有点愤恨,认为他早就该去世了。

“要是大家都吃完了,”朱狄把东西准备好以后说,“我就把女孩叫进来吃茶点,要是让她自己在厨房里吃,那她吃起来就没完没了啦。”

于是,查理被叫进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下来喝那杯像污水似的茶,吃那像德洛伊废墟(5)一样残缺不全的黄油面包。朱狄对这小女孩进行严密监督的时候,她的样子老练极了。简直是个活了千年百代的老妖精。她根本不管自己有没有理由,一会儿责骂她,一会儿数落她,那种有条不紊的样子,倒是很惊人的;这表明她在驾驭女仆方面手段高明,连经验丰富的老手都望尘莫及。

“喂,别老瞪着眼看啦,”朱狄一边喊,一边摇头跺脚,因为她恰好发现查理用眼睛打量那污水似的茶,“快点吃,吃完就回去干活儿。”

“是,小姐,”查理说。

“别说什么是不是的,”斯墨尔维德小姐驳道,“我把你们这些小女孩看透了。多做事,少说话,我才相信你。”

为了表示服从,查理咽了一大口茶,而且还把德洛伊废墟似的面包块一扫而光,因此,斯墨尔维德小姐就说她狼吞虎咽:“这对女孩子来说,简直是不成体统。”要不是这时候有人敲门,查理很可能会发现,在有关女孩子的事情上头,很难同意朱狄的看法。

“你去看看谁来了,开门的时候,嘴里别嚼东西!”朱狄喊道。

这个一直被监视的人一出去,斯墨尔维德小姐就利用这个机会,把剩下的黄油面包归在一起,把几个脏茶杯放进只有一点点水的茶盘里,以表示她认为查理的茶点已经吃完了。

“喂,谁来了,有什么事儿?”爱发脾气的朱狄问道。

来客是一位“乔治先生”。乔治先生也没等人家给他通报就毫不客气地走了进来。

“哎呀!”乔治先生说。“你们这里真热啊。夏天还生火吗?”乔治先生向斯墨尔维德爷爷点头的时候暗自添了一句:“嘿!你们多烤烤火,习惯习惯,将来也许会有好处呢。”

“嗬!原来是你啊!”老先生喊道。“你好吗?你好吗?”

“不好也不坏,”乔治先生说着,就坐在一张椅子上。“你的孙女儿我已经有幸见过了,小姐,祝你长命百岁。”

“这是我的孙子,”斯墨尔维德爷爷说。“你还没见过他吧?他在法律界里做事,不常在家。”

“祝他也长命百岁!他很像他妹妹,非常像他妹妹,真他妈的像他妹妹,”乔治先生说出最后这个不大客气的词儿时,特别加重了语气。

“乔治先生,你近来怎么样?”斯墨尔维德爷爷慢慢地搓着腿,问道。

“跟从前完全一样。像个足球似的,老被人踢来踢去。”

乔治先生是个五十来岁的人,肤色黑里透红,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有一头黑色的卷发、一双明亮的眼睛和一副宽阔的胸膛。他那粗壮有力的双手,也像他的脸那样,晒得黑黑的,这说明他曾经有过一段非常艰苦的生活。他这个人很有点古怪,总是贴着椅子边坐,好像早就养成习惯,一定要留出空当儿,放他那些早已不再随身携带的衣服和配备。他的步调也是稳重的,要是加上佩刀的碰撞声和踢马刺的转动声,那就气派十足了。他把脸刮得很光,可是他的嘴唇绷得很紧,好像他从前留过好几年大胡子,而现在常常用那棕红色的大手去摸上唇,也说明了这一点。总的说来人们不难猜出,乔治先生从前当过骑兵。

乔治先生和斯墨尔维德家的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说实在的,一般的骑兵还没在这样瘦小的人家里呆过哩。他和他们坐在一块儿,就像大砍刀和小蠔刀放在一起。他又高又大,而他们却又瘦又小;他举止大方,气宇轩昂,而他们却斤斤计较,心肠狭窄;他声若洪钟,而他们却细声细气——这一切都成了最强烈和最奇怪的对比。他坐在这间阴暗的客厅中间,身子微微向前探着,两只手放在大腿上,胳膊肘向外张开,那样子好像他在这里呆长了,就要把他们一家子,把他们这四间屋子连同后边的厨房等等,全都吞到肚里去。

“你这样子搓腿,是希望以后能走动吗?”他环顾了那间客厅以后,向斯墨尔维德爷爷问道。

“嗯,乔治先生,一部分是出于习惯,一部分——不瞒你说——是为了帮助血液循环,”他回答说。

“血—液—循—环!”乔治先生一面说,一面把手抱在胸前,他的个子这时好像又大了两号似的。“大概没什么用吧。”

“说实在的,乔治先生,我已经老了,”斯墨尔维德爷爷说。“不过,我还能熬些日子。我的岁数比她大,”他说着,向他老伴努了努嘴,“可是,你看她成了什么样子!——你这个多嘴的死东西!”他突然间又发起脾气来。

“不幸的老人啊!”乔治先生转过头,看着老太婆说。“别骂老太太了。你看看她那样子,她的帽子都快掉下来了。她的头发也乱得不成样子。老太太,坐直啦,这好多了。这就对了!”乔治先生把她扶正以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斯墨尔维德先生,如果你认为你太太不值得你尊重的话,那你就想想你母亲吧。”

“乔治先生,我想,你大概是个很孝顺的儿子吧?”那老人斜着眼睛,意味深长地说。

乔治先生满脸通红,答道:“噢,不。我不是个孝顺儿子。”

“我很奇怪。”

“我也很奇怪。我本来应当做个好儿子,我记得,我原来也想这样做。可是没有办到。总之,我是个非常坏的儿子,谁跟我在一起都觉得不体面。”

“真奇怪!”那老人喊道。

“不过,”乔治先生接着说下去,“现在最好不要提它了。来,咱们还是谈谈正经事儿吧!你记得不?咱们以前说好了,每回我把两个月的利息交给你,你就请我抽一斗烟!(哪里的话!一切都办好了。你别怕我真要你把烟斗拿来。这是新账单,这是两个月的利息——干我那行买卖,要攒足这笔利钱,可真不容易啊。)”

乔治先生坐在那里,两手交叉抱在胸前,很像正要把这一家人和这间客厅慢慢吞下去似的,这时候,斯墨尔维德爷爷在朱狄的帮助下,把大写字台的一个锁着的柜门打开,从里面拿出两个黑皮包来。他把刚刚收到的收据放在其中一个皮包里,再从第二个皮包里拿出另一张相同的收据交给乔治先生;乔治先生则把收据卷了卷,准备拿来点烟斗。可是,那老头在把一张收据放进牢牢的皮包里,再把另一张收据从牢牢的皮包里拿出来之前,先戴上眼镜,把两张收据上的字一笔一划地仔细看了一遍;接着再把钱点了三遍,又让朱狄把收据上的每一个字至少念上两遍,而他自己不论是说话或做事也非常慢,所以花了很多时间,才把事情办完。等到事情办完以后(而不是在办完之前)他那贪婪的眼光和手指才闲下来,回答乔治先生最后那句话:“怕叫人把烟斗拿来吗?先生,我们还不是那种一毛不拔的人。朱狄,赶快把烟斗和冰凉的掺水白兰地给乔治先生拿来。”

那一对调皮的孪生兄妹,除了有一会儿被那两个黑皮包吸引住,刚才一直在聚精会神地望着他们;这时一起走出客厅,心里很瞧不起这个客人;他们把他丢下,让老头去对付他,就像两只小熊把一个过路人丢下给老狗熊去摆布似的。

“你大概整天都坐在这里吧?”乔治先生问道,他依然双手交叉地抱在胸前。

“不错,不错,”老先生点了点头。

“你什么事情都不做吗?”

“我看管炉火——烧水和烤肉——”

“那就是说,在有肉可烤的时候啰,”乔治先生意味深长地说。

“不错。是在有肉可烤的时候。”

“你不看书吗?不找个人给你念点书听吗?”

那老头又狡猾又得意地摇摇头。“不,不。我们家里从来没有看书的人。看书有什么好处?都是瞎说八道。白白糟蹋时间。简直是做傻事。不,不!”

“你们两人倒是天生的一对,”客人看了看老头,又看了看老太太,然后回过头来说了这一句话,但是他的声音太低,老头听不清楚。于是,他又大声说:“喂!”

“你说吧。”

“我要是晚一天付息钱,你大概就要把我押的产业变卖吧。”

“亲爱的朋友!”斯墨尔维德爷爷一边喊,一边伸出双手来拥抱他。“绝对不会!绝对不会,亲爱的朋友!可是,我城里那个朋友,也就是我让他借钱给你的那个人——他可说不定会怎么样!”

“噢,你不能向他担保吗?”乔治先生在结束这句问话的时候,又用比较低的声音说,“你这个撒谎的老坏蛋!”

“亲爱的朋友,他这个人很不可靠。我是不会相信他的。他一定要按借据上的规定办事,亲爱的朋友。”

“鬼才相信他呢,”乔治先生说。这时候,查理端着盘子进来,盘子上放着烟斗、小包烟丝和掺水白兰地。乔治先生问她:“你是哪里来的。你的长相可不像这一家子的人啊。”

“我是来干活儿的,先生,”查理回答说。

那位骑兵(如果他是个骑兵或者曾经当过骑兵的话)用强壮有力的手,轻轻把她的帽子摘下来,拍了拍她的头。“你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健康的气色。这里缺乏年轻人的朝气,就像缺乏新鲜空气似的。”后来,他把她打发走,就点着他的烟斗,并举杯遥祝斯墨尔维德爷爷城里那位朋友,也就是可敬的老先生那位向壁虚构的人物,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这样说,你认为他会跟我为难吗?”

“我想他可能——我担心他会跟你为难。我知道他做这样的事已经不下二十次了。”斯墨尔维德爷爷很不小心地说出这句话。

我们说他不小心,是因为他那位疯疯癫癫的爱妻(本来是一直在炉火旁边打盹儿)听了他这句话,马上从梦中惊醒,叽叽喳喳地叫道:“两万英镑,二十张二十英镑的钞票锁在钱柜里,二十个金币,两千万英镑,百分之二十,二十……”她喊到这里,就被飞过来的垫子打断了;在客人看来,这种奇怪的做法倒是挺新鲜的;但是,他看见老太太被垫子打倒,便赶紧过去把压在她脸上的垫子拿开。

“你这该死的白痴。你这刻毒鬼——该死的刻毒鬼!你这昏头昏脑的癞蛤蟆。你这多嘴多舌的老妖精,真该把你烧死!”老头气喘吁吁,倒在椅子上。“亲爱的朋友,你稍微摇摇我,好不好?”

吓得目瞪口呆的乔治先生,先看看这一位,又看看那一位,听到他那可尊敬的朋友的请求以后,就揪住他的领口,把他当作一个布娃娃,轻轻地把他提起来,让他坐直;他这时正犹疑不决,要不要摇得他再也没有力气扔垫子,摇得他一命呜呼。后来,他虽然打消了这种想法,但还是使劲地摇他,摇得他的脑袋像小丑的那样乱晃;他利落地把他放回到椅子上,给他扶正帽子的时候用力很猛,那老头过了好一会还直眨眼睛。

“噢,天啊!”斯墨尔维德爷爷气喘喘地说。“这就行了。谢谢你,亲爱的朋友,这就行了。噢,我的天啊,我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噢,天啊!”斯墨尔维德爷爷说这话的时候,显然很害怕这位亲爱的朋友,因为他仍然站在旁边,那身影显得特别庞大。

可是,这个可怕的恶魔逐渐退回去,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大口地喷着烟,聊以自慰地琢磨着这样的哲理:“你城里的朋友,名字是用字母D起头的吧(6),伙计,你大概说对了,他会按借据上的规定办事的。”

“你说话了吗,乔治先生,”老头问道。

那位骑兵摇了摇头,身子微微往前探着,右胳膊肘支在右膝盖上,右手还拿着烟斗,另一只手则放在左腿上,像军人那样向外撑着左胳膊肘,继续抽烟。就在这个时候,他很注意地望着斯墨尔维德爷爷,还常把烟雾拨开,好更清楚地看着他。

“我想,”他说,他这时的姿势没有怎样改变,只是稍为动了动,很潇洒自如地把酒杯举到唇边,“在活着的人里面(其实不妨把连死去的人也算上),就我一个人能让你花钱请客吧?”

“嗯!”老头答道,“是的,乔治先生,我不交际,也不请客。我请不起。可是,既然你要开开玩笑,把请你抽烟当作一个条件——”

“倒不是说,请抽烟得花多少钱,那没什么了不起。只是想让你掏点钱就是了。只是想从我交的利息里面捞回一点东西。”

“哈!先生,你很精明,很精明!”斯墨尔维德爷爷一边搓着腿,一边喊道。

“是很精明。我一直很精明。”乔治先生噗地喷了一口烟。“我竟然跑到这里来,这就说明我很精明。”噗——。“我落到如今这种地步,也说明我很精明。”噗——。“大家都知道我很精明,”乔治先生平静地抽着烟,说。“我就是靠精明发家的。”

“别泄气,先生。你还可以发家的。”

乔治先生大笑起来,喝了一口酒。

“你要是有亲戚愿意替你付清这笔小小债务,”斯墨尔维德爷爷眨了眨眼睛说,“或者,能找到一两个有名的亲戚替你作保,我就可以劝我城里那位朋友再给你一笔款子。你只要找到两个有名声的人出面担保,我那位朋友就肯借。乔治先生,难道你没有这样的亲戚吗?”

乔治先生仍然平静地抽着烟,回答说:“如果我有这样的亲戚,我也不会麻烦他们。我在年轻的时候,已经给我的亲戚惹了不少麻烦。一个人年轻时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亲戚们一提到他就觉得丢脸,可是,到头来,他改过自新,回到家里靠他们过活——这种浪子回头的做法,也许是个很好的忏悔方式,但我可不愿意这样做。我认为,既然是走出了家门,那么,最好的补救方法就是永远不再回去。”

“可是,亲戚的感情呢,乔治先生,”斯墨尔维德爷爷提示说。

“就为了找两个有名声的人出面担保吗?”乔治先生说着,摇了摇头,继续平静地抽着烟。“不,我也不愿意这样做。”

斯墨尔维德爷爷刚才虽然被扶正了,但是一直没有坐稳,老是往下滑,所以那椅子上现在好像只剩下一堆衣服了。这堆衣服里面有个声音正在喊朱狄。那位美人来了,她像往常那样摇了摇他。老头让她呆在身边,因为他好像不愿意再麻烦客人,像刚才那样来照顾他。

“哈!”斯墨尔维德爷爷坐好以后,说,“乔治先生,如果你当初能把那个骑兵队长找出来,那你就可以抖起来了。如果,你在头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也就是说,你看了我们登的广告,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我说‘我们’,那指的是我城里那位朋友和别的一两个同行的人,他们和我很好,常常在我收入不多的时候帮我忙——如果,在那个时候,乔治先生,你能帮助我们,那你就可以抖起来了。”

“我倒是愿意像你说的那样,‘抖起来’,”乔治先生说,他这时抽烟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平静了,因为自从朱狄进来以后,他就有点心神不定,那倒不是说他对她很崇拜,而是想入非非了,所以,当她站在她爷爷椅子旁边时,他禁不住老拿眼睛去瞟她,“不过,总的说来,我当初没有抖起来,我现在也很高兴。”

“为什么,乔治先生。我要用——用老巫婆的名义来问一问,这是为什么?”斯墨尔维德爷爷说话时,分明是生气了。他刚才提到老巫婆,那显然是因为他的眼光正好落在那沉沉熟睡的斯墨尔维德奶奶身上。

“伙计,这有两个原因。”

“哪两个原因呢,乔治先生?我要用——”

“就用我们城里那位朋友的名义吧,”乔治先生提醒了他一下,又平静地喝着酒。

“好吧,随你的便。哪两个原因呢?”

“第一,”乔治先生回答的时候,仍然望着朱狄,这好像是说,她长得这么苍老,这么像她祖父,所以,你随便和他们祖孙哪个人说话都是一样,“你们几位先生把我给骗了。你们登广告说,霍顿先生(或者霍顿队长,如果你相信当过一天队长,一辈子也叫队长这种说法,那也未尝不可),可以从你们那里打听到一些对他有利的事情。”

“什么?”老头尖声叫道。

“什么!”乔治先生一边说,一边抽着烟。“要是伦敦那些债主和法官老爷把他关到牢里去,那对他可就不怎么有利了。”

“那你怎么知道呢?他有些阔亲戚说不定会替他付清全部债款或部分债款。再说,这是他把我们给骗了的呀。他欠了我们大家很多钱。我要是能掐死他,我宁可不要他还的钱。我在这里一想起他,”老头伸出十个无力的手指,咆哮着说,“就想把他掐死。”他这时勃然大怒,拿起垫子向那老老实实呆着的斯墨尔维德奶奶扔去,垫子从她椅子旁边飞过去了,没有砸着她。

“用不着你说,”那位骑兵回答的时候,把烟斗拿出来,他的眼光刚才随着横飞的垫子看,现在又转回到那个快要熄灭的烟斗上来,“我也知道他当时日子很不好过,终于毁了自己。在他快要破产的时候,我还跟了他好些日子。他生病的时候,没病的时候,有钱的时候,没钱的时候,我都跟他在一起。等到他吃光卖尽,走投无路,拿起手枪来对准自己脑袋的时候,我还用这只手拦阻过他。”

“他当时要开了枪才好呢!”这位善良的老先生说,“那样的话,他的脑壳就要打成许多碎片,像他欠的钱那样多!”

“那可就要把脑袋砸碎啦,”那个骑兵冷冷地说,“不过,他当年确实是又年轻又漂亮,又有前途;后来,他老了,倒霉了,可是我没有找到他,没有看着他落到那样一个‘有利’的下场我倒也感到高兴。这是第一个原因。”

“我希望第二个原因也是这样光明正大才好,”老头咆哮着说。

“噢,不。第二个原因倒比较自私。如果我真要找他,我自己就必须到另外一个世界才能找着。因为他在那里呢。”

“你怎么知道他在那里?”

“因为他不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他不在这里?”

“别着急,钱丢了还生气,那又何必呢,”乔治先生一边说,一边平静地把烟斗里的烟灰抖掉。“他在很早以前就淹死了。这我一点也不怀疑。他是从船舷上掉到海里去的。这到底是出于无心还是有意,那我就不知道了。说不定你城里那位朋友知道吧。斯墨尔维德先生,你还记得那个曲子吗?”他在说出最后这句话之前,先用口哨吹了一个曲子,还用空烟斗敲着木桌打拍子。

“曲子!”老头答道。“不记得。我们这里从来都不唱歌。”

“这是扫罗(7)圣乐中的送葬曲。士兵埋葬的时候,奏的就是这个曲子;所以用这个曲子来结束这个话题,倒也很合适。现在,如果你这位漂亮的孙女——对不起,小姐——肯赏个脸,把这烟斗好好保存两个月,那我下次来的时候,咱们就不必花钱买新的了。再见吧,斯墨尔维德先生!”

“再见吧,亲爱的朋友!”老头向他伸出了两只手。

“要是我不能按期付清利息,你是不是觉得你城里那位朋友会跟我为难?”那位骑兵像个巨人似的低头看着他,说道。

“亲爱的朋友,恐怕他会跟你为难呢,”老头像个侏儒似的抬头看着他,回答说。

乔治先生大笑起来,他向斯墨尔维德爷爷看了一眼,又向傲慢的朱狄行了个告别礼,就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客厅,走路的时候,好像他真佩上了马刀和别的金属配备,发出了丁当的响声。

“这个该死的流氓,”老头一等乔治先生把门关上就恶狠狠地喊道。“你瞧着吧,我会让你上圈套的,狗东西,我会让你上圈套的!”

他说完这句温和亲切的话以后,灵魂就飞到他的教养和职业为他开辟的美妙思想领域里遨游去了。现在,他又可以和斯墨尔维德奶奶同享晚年的幸福时光,就像前面说的那样,死神把这两位坚守岗位的哨兵给忘掉了。

就在这两位哨兵坚守岗位的时候,乔治先生迈着大步在街上走;他一路上大摇大摆,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这时候已经是八点钟,眼看天就要黑了。他在滑铁卢大街附近站住,看了看戏院的海报,就决定到亚斯特里戏院(8)去。到了那里以后,对马术和武功的表演感到很满意,对各种刀枪兵器,则非常挑剔。他觉得击剑表演不好,因为剑术显然很不高明,但是有的场面却使他大为感动。在最后一场戏里,当鞑靼皇帝不惜纡尊降贵,爬上大车,用英国国旗把那对情人盖起来的时候,他感动得热泪盈眶。

散场以后,乔治先生又从那大桥过了河,直奔干草市(9)和累斯特广场附近那个热闹的地区,那里有低级的外国旅馆、贫穷的外国人、网球场、拳师、武士、近卫步兵、旧瓷器店、赌场、江湖艺人卖艺的场子,以及许多不大引人注目的下流去处。穿过一条短巷和一条西边是白灰墙的长长夹道,他进入了这个地区的中心点;接着就来到一所很大的砖房跟前。这所房子四壁空空,没有什么装饰品,地上铺着地板,房顶有屋椽和天窗,在房子的正面——如果说这房子还有个正面的话——用油漆写着:“乔治打靶场”。

他走进了“乔治打靶场”,那里面挂着许多煤气灯(现在有一部分已经熄灭了),有两个供打枪用的白色靶子,有射箭和击剑的设备,还有英国拳击技艺所需的一切用品。今天晚上,“乔治打靶场”里没有人进行这些游戏和锻炼,因而显得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头大身小的怪模怪样的人,躺在地板上睡觉。

那矮子的装扮有点像修理枪支的工人,系着绿色粗呢围裙,戴着绿色粗呢帽子,由于常常要装枪,脸上和手上弄得很脏,到处都是火药。他躺在灯下,又是在一个晃眼的白靶子前面,因此他身上的油污就更显眼了。离他不远,有一张没有上漆的、又坚固又粗糙的桌子,上面装有老虎钳,他刚才就在那里干活。他的个子很小,那张脸好像被压坏了,有一边还现出青色的斑点,这可能是在干活儿的时候,偶然地或经常地被火药炸伤了。

“菲尔!”那位骑兵低声喊道。

“有!”菲尔一边应着,一边急急地站起来。

“买卖怎么样?”

“买卖还是不好,”菲尔说。“来复枪放了六十发,手枪放了十二发。可是,全都打中了!”菲尔想起这件事,不禁叹了一口气。

“菲尔,关门吧!”

当菲尔执行这道命令而来回走动的时候,虽然动作敏捷,也还是可以看出他是个瘸子。带着青色斑点的那一边脸上没有眉毛,但另一边却有一道又黑又浓的眉毛,正因为只有这么一道,他的样子便显得非常古怪,甚至相当阴险。除了手指头没有弄掉以外,他那双手似乎遭过种种事故,因为那上面伤痕累累,皱纹满布。他似乎力气很大,举着沉重的长凳走动,一点也不嫌重。他走路的样子很古怪,喜欢用肩膀蹭着墙,沿着射击场四周一瘸一拐地走,要拿什么东西,也不是径直走过去,而是绕着弯儿走,因此射击场的四壁留下了一条黑道,大家都管它叫“菲尔的记号”。

这个在乔治外出时看守“乔治打靶场”的人,把大门锁上,把汽灯弄灭,只留下一盏发出微弱的亮光,然后从屋角的小木板房里拉出两床被褥,就算把事情办完了。被褥拉到射击场的另一头以后,那位骑兵和菲尔就分头把自己的被窝铺好。

“菲尔!”主人一边说,一边朝菲尔走去,他已经脱下了上衣和背心,上身只剩下一条背带,越发显得有军人气概。“当初人家是不是在门口发现你的?”

“在马路边,”菲尔说。“守夜的人在我身上绊了一跤。”

“这么说,从一开头起,你就是流浪儿咯。”

“就是呀,”菲尔说。

“睡觉吧!”

“明天见,老板。”

菲尔甚至不能径直走到他那床铺跟前,他必须用肩膀蹭着墙,沿着射击场的两面墙壁,绕了一个弯,才走到他那床铺。那位骑兵在射击的地方和靶子之间,来回走了一两趟,抬头看了看从天窗射进光来的月亮,然后迈着大步,径直走到自己的床铺跟前,也去睡觉了。

* * *

(1) 亚摩利人(Amorite)是古代巴勒斯坦人;喜特人(Hittite)是古代小亚细亚的叙利亚人,据说这两个民族生性残酷好斗。

(2) 杀死巨人的杰克是英国童话里的英雄人物。

(3) 水手辛巴德是《一千零一夜》中一个故事的主人公,曾经遇到许多离奇古怪的事。

(4) 查理(Charley)是查理士(Charles)的爱称。查理士指的是詹姆士二世(James Ⅱ)查理士·爱德华·斯图亚特(Charles Edward Stuart)。一七四五年曾企图在英国复辟,失败后逃往一海之隔的法国。“在海峡彼岸!查理在海峡彼岸!”(Over the water! Charley over the water!)是被推翻的斯图亚特王朝詹姆士二世的拥护者当时谱的一首歌曲。

(5) 德洛伊废墟(Druidical Ruin):英国古时居尔特人的石头建筑物的废墟。

(6) 意思是说他的名字是“Devil”,即“魔鬼”。

(7) 这是德国作曲家亨德尔写的一个乐曲。扫罗原为以色列的第一个国王,后战死于基利波山(见《旧约全书·撒母耳记上》)。

(8) 亚斯特里戏院(Astley’s Theatre):伦敦著名的马戏、杂耍戏院,有时也演哑剧、闹剧。

(9) 干草市(Haymarket):伦敦市中心的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