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06 保罗章二次失去亲人

到了早上,波利由于顾虑重重,心中十分忐忑不安;若不是她那位黑眼睛的女伴不断怂恿,她就会断绝这次外出远走的各种念头,而改为提出正式申请,请求在董贝先生屋顶的森严的影下,与147号见见面。可是苏珊本人有意进行这次短途旅行;她像托尼-拉姆金①一样,能够用坚强的意志忍受另人的沮丧失意,但却决不能容忍让自己的希望落空;于是她对波利的第二种想法巧妙地提出了许多疑问,对原先的打算则巧妙地发表了许多支持的意见,所以几乎当董贝先生这位绅士一转开他庄严的后背,沿着平日的道路向城里进发的时候,他的一无所知的儿子就已经上了前往斯塔格斯花园的路了——

①托尼-拉姆金(TonyLampkin):英国作家奥利弗-戈德史密斯(OliverGold-smith,1728-1774)所写歌剧《屈身求》(SheStoopstoConquer,1771年发表)中的主人翁之一。他是个愚蠢、自私的人。

这个声音悦耳的地方座落在一个郊区,斯塔格斯花园的居民们都管它叫做坎伯林镇;有一种为了查找起来有趣和方便,印在手绢上供外地游客使用的伦敦地图,不无理由地把这个地名缩写为坎登镇。两位保姆在她们所抚养的孩子的陪伴下,就向这里走去。理查兹当然抱着保罗,苏珊则拉着小弗洛伦斯的手,而且不时在她认为对她指挥合适的时候,猛拉她一下,狠戳她一下。

这个时期发生的大地震,第一次震动就把整个地区都震裂了,一直达到它的中心。到处都可以看到地震留下的痕迹。房屋倒塌了;街道完全裂开和堵塞了;地底下被挖掘成深深的凹坑和沟渠;大堆大堆的泥土高高堆积;建筑物由于基础遭到破坏,动摇不牢,正用大根的木头支撑着。这里,翻倒在地、杂乱一的大车横七竖八地躺在一座峻峭的非自然的小山底下;那里,珍贵的铁器毫无条理地浸泡在偶然形成的池塘中,腐蚀生锈。到处是不通向任何地方的桥梁,完全不能通行的大路,失去一半高度、像巴别塔①一样的烟囱,在最意想不到的场所临时搭建的木房子和围栏,破烂的住房的骨架,未建成的墙和拱门的断片,一堆堆的脚手架,杂乱无章的砖块,巨人般的起重机以及跨立在空处的三脚架。这里有十几万个没有完成的形状和实体,散乱地混杂在一起,上下倒立,深埋在地下,高耸在空中,腐烂在水里,像梦一样地难以理解。地震通常的伴随物——泉和火焰喷发,对整个场景增添上一份混乱。在颓垣断壁之内,沸腾的水上下滚动,发出了嘶嘶的声音,从那里也发出了火焰的闪耀与怒号;山丘般的灰烬堵塞了来往通道,而且完全改变了本地的法律与风俗——

①巴别塔(Babeltower):圣经《创世纪》中的故事说:在洪水大劫之后,挪亚的子孙成群向东迁移,走到示拿地方,发现一片广袤的原野,就决定在那里住下来,并在那里建一座城,城中建一座塔,塔顶通天;不久,那塔节节升高,直入云霄。但后来耶和华变乱了他们的口音,使他们从本来只说一种语言变为说出各种各样的语言;由于语言不通,停工待料,人们逐渐走散,那座城和那座塔也就半途而废了。半途而废的原因在于语言的变乱。“变乱”一词在希伯来语中读作“巴别”,因此人们就管那座城叫巴别城,管那座塔叫巴别塔。

简单地说,尚未峻工、尚未通车的铁路正在修建中,它从极端杂乱的中心,沿着它的文明与进步的宏伟路线,平静地、慢慢地向远处延伸。

可是到现在为止,附近的居民还 羞于承认这条铁路。一两个大胆的投机商已经在筹划修建街道;有一位已经动工修建了一点儿,但却在泥淖与灰烬中间停顿下来,需要再考虑考虑。有一个新开张的小酒店,店里散发着新鲜的灰浆与胶料的气味,店前只有一片空地,它已经把铁路纹章画在它的招牌上了;但这可能是个未经深思熟虑、草草创办的企业——这时它希望能卖些酒给工人喝。同样,“掘路工人之家”设在一个啤酒店里;一家开设好久的火腿与牛肉店同样由于直接的和可以受到欢迎的营利动机,已改变为铁路饮食店,每天卖出一只烤猪腿。公寓老板也同样讨人喜欢,并且由于同样原因不能受到人们的信任。人们的信心增长得很慢。在铁路线开始的地方有霉臭难闻的田野、牛棚、粪堆、垃圾堆、水沟、菜园、凉亭和敲打地毯的场地。在牡蛎季节中的牡蛎壳,在龙虾季节中的龙虾壳,在所有季节中的破碎的陶器和枯萎的卷心菜叶,像小坟般一堆一堆地侵占了铁路线的路堤。标竿、围栏、对入侵者的旧警告牌、简陋房屋的后背和长着衰败植物的地块瞪眼看着这条铁路,看得它局促不安。没有什么由于它而比过去更好,或认为比过去好。如果附近可怜的荒地能够发笑的话,那么它也会像许多可怜的邻居一样,对它冷嘲热讽一番的。

斯塔格斯花园异乎寻常地令人难以置信。这里有一小排房屋,房屋前面是一片污秽的土地;房屋与房屋之间被旧的门、楼板、涂了柏油的帆布片和枯死的矮树丛隔开,缝隙里塞上没有底的白铁壶和不堪使用的铁制火炉围栏。斯塔格斯花园的园丁们在这里栽培红豆,饲养家禽、兔子,建造简陋的凉亭(其中一个是一条旧的小船),晾晒衣服,叼着烟斗吸烟。有些人说,斯塔格斯花园是为了纪念一位已故的资本家斯塔格斯先生而命名的,这位先生建造它是为了供他消遣娱乐。另有一些生乡村的人认为,这个名称的由来应该追溯到安逸幽静、田园诗般的那段时光,那时候称为斯塔格斯的长角的兽群常常到荫凉的效野栖身安息。不论实际情况怎么样,当地的居民们都把斯塔格斯花园看作是一个神圣的园林,不许被铁路消灭;他们深信它的寿命必定会比这类可笑的发明长得多,所以住在角落里的扫烟囱的工长(大家都认为他在花园的当地政治中坐第一把椅)曾经当众宣布,在铁路举行通车典礼的时候(如果它有一天真能通车的话),他的两个孩子将会攀登上他的房屋的烟道,按照他的指示,嘲笑、欢呼他们想要消灭斯塔格斯花园的计划已告失败。

小保罗现在就由命运和理查兹带往这个亵渎神明的地方;董贝先生的妹妹至今还 对她的哥哥隐瞒着它的名称。

“那就是我的家,苏珊,”波利指着它,说道。

“真的吗,理查兹大嫂?”苏珊谦和地说道。

“站在门口的是我的妹妹杰迈玛,准没错!”波利喊道,“她手里抱着的是我自己可的宝贝娃娃!”

这个情景在波利的急切难耐的心情上增添了一对十分宽阔的翅膀,因此她开始沿着花园奔跑过去,蹦跳到杰迈玛的身边,一转眼的工夫就跟她的妹妹换了婴孩;那位年轻的姑大吃一惊,董贝的继承人似乎是从云霄中降落到她的怀里一样。

“啊,波利!”杰迈玛喊道。“瞧你!你真让我吓了一跳!谁可曾料得到啊!进来吧,波利!你看去气色真好!孩子们见到你准要乐疯了,准是的,波利!”

如果我们从他们发出的喧闹的声音、从他们向波利猛冲过去,把她拽到壁炉边一张矮椅子里的情景来判断的话,那么他们确实是这样的。她坐在那里,她自己那张诚实的苹果脸立刻变成了一串小苹果的中心;他们红润的脸颊全都紧挨着它,显然全都是同一株树的产物。至于波利本人,她也像孩子们一样吵吵嚷嚷,热情激动。直到她完全喘不过气来,她的头发披散到通红的脸上,她为施洗礼而缝制的新衣服被得很皱,这时候混乱才慢慢平息下来。甚至在这时候,第二个最小的图德尔还 依旧坐在她的膝盖上,两只手紧紧地抱着她的脖子;第三个最小的图德尔则爬到椅背上;一条腿在空中摆动,作出拼命的努力,想从边角里去吻她。

“看!一位漂亮的小姐来看你们啦,”波利说道,“看她多么安静!她是个多么漂亮的小姐啊,是不是?”

这是指弗洛伦斯,她一直站在门边,不是没有注意到刚才发生的情形,这时她吸引了嫩枝们对她的注意,而且,同样幸运的是,随后波利就正式介绍尼珀;尼珀姑很有些担心,她已经被怠慢了。

“啊,请进来坐一会儿吧,苏珊!”波利说道。“这是我的妹妹杰迈玛,这就是。杰迈玛,要是没有苏珊-尼珀,我自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没有她,那么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啦。”

“啊,请坐吧,尼珀姑,”杰迈玛说道。

苏珊庄严地、十分讲究礼节地在一张椅子中的一个极小的角落里坐下。

“我这一辈子从来还 没有见到谁能像现在见到您这么高兴,尼珀姑,真是从来没有过,”杰迈玛说道。

苏珊轻松下来,往椅子里多坐进去一点,亲切地微笑着。

“请把您的帽带解开吧,尼珀姑,随便些,就像到您自己家里一样,”杰迈玛请求道。“我担心您还 没有住过这样破旧的地方,不过我想您一定会包涵的。”

这种表示敬意的态度使黑眼睛软化了,她把从身旁跑过去的图德尔小姑抱到膝盖上,立刻给她唱起到班伯里①十字架去旅行的歌曲——

①班伯里(Banbury):英格兰牛津郡查韦尔(Charwell)区城镇。

“可是我可的儿子在哪里呢?”波利问道。“我可怜的小家伙?我跑这么多的路到这里来就是想看看穿上新衣服的他呀。”

“啊,真可惜!”杰迈玛喊道。“他回来听说他曾经回家来过,一定会万分伤心的。他现在在学校里呢,波利。”

“已经到学校里去了吗?”

“是的。他昨天是头一天去的,生怕晚去就会丢掉一些功课学不上。不过今天只上半天课,波利;如果你——你和尼珀姑,能等到他回来就好了,”杰迈玛说道,她及时地注意照顾到黑眼睛的面子。“他看上去怎么样,杰迈玛,愿上帝保佑他!”波利结结巴巴地说道。

“唔,他看上去确实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坏,”杰迈玛回答道。

“啊!”波利激动地说道,“我知道他的腿一定太短了。”

“他的腿确实是短,”杰迈玛答道,“特别是从后面看;但它们会一天天长起来的,波利。”

这个安慰是一种指望于未来的、过程缓慢的安慰;但是给予这个安慰时愉快的口吻与善良的心意使它具有一种它本来并不含有的价值。在片刻的沉默之后,波利用一种比较轻松愉快的语气问道:

“爸爸在哪里呢,亲的杰迈玛?”因为在家里通常都是用这个家族的称呼来指图德尔先生的。

“哎呀,你看!”杰迈玛说道,“又是真可惜!爸爸今天早上把晚饭带着走的,要到夜里才回来。不过他经常谈起你,波利,还 经常把关于你的一些事情讲给孩子们听;他是世界上最和气、最耐、脾气最好的人。他过去一直是这样,将来也将会是这样的!”

“谢谢你,杰迈玛,”纯朴的波利喊道;这番话使她高兴,可是人不在又使她失望。

“啊,你不用谢我,波利,”她的妹妹在她的脸颊上使劲地吻了一下,说道,一边兴高采烈地舞弄着小保罗。“我有时也这样说到你,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虽然感到双重的失望,但却不可能把受到这样热烈欢迎的一次访问看作是一次失败;所以两姐妹就满怀希望地谈起家常事务,谈到拜勒,谈到他的弟弟和妹妹们;在这段时间中,黑眼睛在到班伯里十字架去的旅行已来回了好几趟以后,就细细地观察室内的家具、荷兰钟、碗柜、壁炉台上的城堡,城堡里有红色的和绿色的窗子,里面点一根烛头就可以把它们照亮;还 有一对黑色的丝绒制的小猫,每只嘴里都衔着一只贵妇人用的网状手提包,斯塔格斯花园里的人们都认为这是仿制艺术的珍品。不久,唯恐黑眼睛会突然情不自禁地说出挖苦的话来,谈话就转到大家都能参加的一般内容,于是那位年轻的姑就把她所知道的有关董贝先生的一切,如他的前途,他的家庭,他的事业和他的格,都向杰迈玛简略地叙述了一番。她也详详细细、一件不漏地列举了她个人全部服装的清单,还 稍稍谈到她的主要的亲戚和朋友。把这些话开诚布公地说出,不再积压在心头以后,她吃起河虾,喝起黑啤酒来,这时心情愉快,随时准备为永恒的友谊而发愿起誓。

小弗洛伦斯在利用这个机会方面也不落后。因为当小图德尔们陪伴她去看毒菌和花园里的其他新奇事物时,她和他们一起专心一意地在一个角落里由积水形成的一个绿色的小池塘中,着手修建一个临时防波堤。当她仍在忙忙碌碌地从事这项劳动时,苏珊把她寻找到了。虽然在河虾的影响下,苏珊已变得通达人情,可是她仍怀有强烈的责任感,所以她一边给弗洛伦斯洗脸洗手,一边针对她这种变坏了的品,向她发表了一篇训诫的谈话;她一边说,一边用拳头打她,作为标点符号,并预言她将使她全家的老人都伤心而死。波利与杰迈玛在楼上相当长久地谈了一些有关金钱方面的私房话,稍稍耽搁了一些时间;在这之后,她们就重新换了婴孩——因为波利一直抱着她亲生的孩子,杰迈玛则抱着小保罗——,来访的人于是也告辞了。

但是首先是把年轻的图德尔们(他们是一个意向善良的骗局的牺牲品)哄骗到一个邻近的零售店里去,表面上的理由是让他们把一个便士在那里花掉。障碍一经排除,波利就拔脚逃走了;杰迈玛在她的后面大声叫喊说,她们回去时只要稍稍绕点路,沿着去城里的路走,那就一定会遇上放学回来的小拜勒的。

“你看,我们是不是可以腾出时间朝那个方向稍稍绕一点路呢,苏珊?”当她们停下来,缓一口气的时候,波利问道。

“为什么不可以,理查兹大嫂?”苏珊回答道。

“您知道,现在走下去就快到我们吃晚饭的时间了,”波利说道。”

但是吃过的午饭使她的女伴对这个郑重的考虑毫不在意,所以她没有把它当成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于是她们也就决定去“稍稍绕点路”。

可怜的拜勒从昨天早上穿上慈善的磨工的制服以后,他的生活就陷入了困境,日子很不好过了。街道上的青年不能容忍它。年轻的无赖们一看到它,没有一个能忍耐一分钟而不立即向这位无罪的穿着者猛冲过去,对他进行伤害的。他在社会上的地位像是一个早期的基督教徒,而不像是个十九世纪的无辜儿童。他在街道上曾经受到石头的扔掷。他曾经被推翻到街沟里,被溅了一身泥;他曾经被猛烈地往柱子上挤压。跟他素不相识的荡汉曾把他的黄色的便帽从头上揭走,向风中抛去。他的两腿不仅遭到语言上的非难与辱骂,而且在肉体上被捏被掐。就在那天早上,在他去磨工学校上学的路途中,他的眼眶完全平白无故地被打得发青,而且还 为此而受到教师的惩罚。这位教师原先是位磨工,已经超过了服务年龄,情野蛮;他被聘请当教师是因为他对什么都一窍不通,也不适合做任何事情;所有长得圆圆胖胖的小男孩见到他那根残酷无情的棍子都会吓得魂不附体。

因此,结果是,拜勒回家时,寻找那些人迹罕至的小路,沿着狭窄的小巷和偏僻的背街,偷偷摸摸地行走,以免和那些折磨他的人相遇。由于最后不得不出现在大路上,所以厄运终于又降临到他的头上。有一小群以一位残暴的年轻屠夫为首的男孩子正躺在那里等待着有什么可供他们开心取乐的事情发生。这些人看到一位慈善的磨工突然出现在他们中间——好像莫名其妙地送到他们手中似的——就一齐大喊了一声,向他猛冲过去。

但碰巧就在这个时候,波利来到了。在这之前,她已走了整整一个小时的路程,毫无希望地望着前面的道路,说道,再往前走也没有用了;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看到了这个情景。她一看见它,就急地惊叫了一声,把董贝少爷递给了黑眼睛,立即开始去抢救她的不幸的幼小的儿子。

意外的事情就像不幸的事情一样,很少是单独降临的。吃惊的苏珊-尼珀和她两个年幼的被抚养的孩子在还 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被旁观的人们从一辆驶过的四轮马车轮子下面抢救了出来;就在这个时刻(那天是个集市日),传来了雷鸣般的警报声:“疯牛来了!”

弗洛伦斯只见眼前人们来来往往地奔跑,呼喊,车轮正从他们身上驶过;男孩子们在打架;疯牛跑过来了;保姆在这些危险中被撕得粉碎;她在这一片极大的混乱中,一边尖声喊叫,一边向前奔跑。她一边跑,一边催促苏珊跟她一起跑,一直跑到疲力尽为止;当她记起她们还 把另一位保姆抛在后面的时候,她就停下来,双手使劲地绞扭,这时,她怀着无法形容的恐怖感觉,发现她只是单独一人。

“苏珊!苏珊!”弗洛伦斯在极度惊慌之中,拍手喊道,“啊,她们在哪里?她们在哪里?”

“她们在哪里?”一位老太婆从道路的那一边尽快地一拐一拐地步过来,说道,“您为什么从她们那里跑开了?”

“我受到了惊吓,”弗洛伦斯回答道。“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事情,我还 以为她们跟我在一起呢。她们在哪里?”

老太婆拉住她的手,说道,“您跟我来,我告诉您她们在哪里。”

她是一位很丑陋的老太婆,眼睛周围有一道道红圈;当她不说话的时候,她闭着嘴,用牙根咀嚼着,牙齿发出卡嗒卡嗒的响声。她的衣衫褴褛,胳膊上挂着几张兽皮。她似乎在弗洛伦斯后面至少已经跟随了一小段路了,因为这时她已经喘不过气来。她站着设法恢复呼吸,皱缩的、发黄的脸孔与喉咙扭曲成各种形状,这时候她就显得更加丑陋了。

弗洛伦斯害怕她,踌躇不决地往街道那边望过去,几乎都望到了尽头。这是个冷僻的地方,不像一条街,而像是一条偏僻的道路,除了她与这位老太婆外,这里没有别的人。

“您现在不用害怕,”老太婆仍旧紧握着她的手,说道,“跟我来。”

“我——我不认识您。您姓什么?”弗洛伦斯问道。

“布朗太太,”老太婆说道。“善良的布朗太太。”

“她们就在附近吗?”弗洛伦斯问道,她已被领着走了。

“苏珊在不远的地方,”善良的布朗太太说道:“其他的人离她很近。”

“有谁受伤了?”弗洛伦斯问道。

“一点也没有,”善良的布朗太太说道。

女孩子听到这话,高兴得流出了眼泪,乐意地陪着这位老太婆走去,虽然当她们向前走去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往她的脸孔、特别是往她那张孜孜不倦的嘴巴望上一眼,心中纳闷,凶恶的布朗太太(如果世界上真有这样一个人的话)是不是长得就像她一样。

她们没有走得很远,只是走过了像砖厂、瓦厂这样一些很索然无趣、毫无快感的地方,这时候老太婆转到一条肮脏的小巷,巷子里路中间深深的黑色车辙中注满了泥浆。她在一间破旧的小房屋前停下来,屋子是紧锁着的,就像一间充满了漏洞和裂缝的房屋总是紧锁着的那样。她从帽子中取出一把钥匙,开了门以后,就把她前面的女孩子推进了一间后面的房间;房间的地板上堆着一大堆各种颜色的破布、一堆骨头和一堆筛过的灰烬或煤渣;没有任何家具;墙和天花板都是很黑的。

女孩子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上去就像要晕倒似的。

“现在别当一头小蠢骡子了,”善良的布朗太太摇摇她的身子,使她清醒过来,说道,“我不会伤害您。您就坐在破布上吧。”

弗洛伦斯依从了她,一边向她伸出合拢的两手,默默地哀求。

“我把您留在这里的时间连一个钟头也不会超过,”布朗太太说道,“我的话您听明白了吗?”

女孩子十分困难地回答道,“听明白了。”

“那么,”善良的布朗太太在骨头上坐下来,说道,“别惹我恼火。如果您不惹我恼火,那么我告诉您,我是不会伤害您的。但是如果您惹我恼火了,那么我就杀死您。我什么时候都能杀死您——即使您待在您自己家里的上我也能。现在您告诉我,您是谁,您是什么样的人以及有关您的一切。”

因为老太婆向她进行了威胁并给予了许诺,因为她恐怕会触犯她,又因为她已养成了默不作声和抑制内心的感觉、害怕与希望的惯(这种惯对一般孩子来说是不常见的,但对弗洛伦斯来说,现在几乎是很自然的了),所以她就遵照命令,叙述了她自己短短的历史或者她所知道的有关事情。布朗太太聚会神地听着,直到她讲完为止。

“这么说,您姓董贝,是不是?”布朗太太说道。

“是的,夫人。”

“我需要那件漂亮的长衣,董贝小姐,”善良的布朗太太说道,“还 有那顶小帽,还 有一两条裙子,以及您能让出的其他一切东西。来吧!把它们脱下来!”

弗洛伦斯依从了她的命令,她那颤抖的双手能脱得多快就脱得多快,她那恐惧的眼睛则一直注视着布朗太太。当她把老太婆所说的所有服装都从自己身上剥掉以后,布朗太太从容不迫地把它们细细察看着,似乎对它们的质量与价值相当满意。

“哼!”她滚动着眼珠,把女孩子苗条的身材上下看过一遍,说道,“我看除了那双鞋子之外没有别的什么了。我一定要那双鞋子,董贝小姐。”

可怜的小弗洛伦斯同样敏捷地把它们脱掉;她在自己身上还 能找到可以迎合老太婆欢心的东西,真是太高兴了。然后老太婆从那堆破布的底层取出了一些破烂的代替品。她翻找那堆破布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她还 找出一件穿得很破很旧的女孩子的斗篷,还 有一顶压扁的、残缺不全的帽子,大概是从什么水沟里或粪堆上捡到的。她命令弗洛伦斯把这些美的衣服穿起来;由于这些准备行动似乎是释放她的序幕,女孩子就尽可能比先前更加麻利地遵命照办。

在急急忙忙戴上帽子(如果那可以称作一顶帽子的话,其实它倒更像是一块供运载重物用的衬垫)的时候,她把它绊结在她茂密的头发里了,不能一下子解脱出来。善良的布朗太太猛然出一把大剪刀,兴奋得令人难以解释。

“我本来已经心满意足了,您怎么还 不能放我安宁一下?”

布朗太太说道,“您这个小傻瓜!”

“请您原谅,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了,”弗洛伦斯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没法子。”

“没法子!”布朗太太喊道。“您怎么指望我有法子?啊,天主!”老太婆说道,一边怀着凶暴的喜悦,把她的卷发弄得蓬蓬松松的,“除了我,任何人到这里都得首先把它剪掉。”

弗洛伦斯听到布朗太太贪求的是她的头发,而不是她的头,感到大为宽慰,因此她没有违抗,也没有哀求,而是抬起柔的眼睛,望着那位善良的人儿的脸孔。

“要不是我从前有过一个女儿——她现在在海外——,她对她的一头好头发感到十分得意的话,”布朗太太说道,“那么我就会把您的头发统统剪掉,一绺也不剩。她远远地离开我了,她远远地离开我了!哦嗬!哦嗬!”

布朗太太的号哭并不是音调悦耳的,但却充满了深切的悲痛;她一边哭一边把她那两只瘦削的胳膊向上猛烈挥动着;弗洛伦斯骨悚然,心房怦怦直跳,她现在感到更害怕了。这番号哭也许起了挽救她的卷发的作用,因为布朗太太把剪刀像一种新品种的蝴蝶一般在她前后左右飞舞了一阵子之后,命令她把卷发都藏到帽子里去,一根也别露出来引诱她。布朗太太对自己取得了这个胜利之后,重新坐到骨头上,取出一根很短的黑烟管起烟来,一边一直不断地蠕动着嘴唇,用牙根咀嚼着,仿佛她是在吃那根烟管似的。

完烟之后,她给女孩子一张兔皮让她拿着,这样她看上去就会更像是她的一位普通的朋友,并且告诉她,她现在要把她领到一条行人众多的大街上去,她可以在那里问路,寻找她的朋友。但是她警告她(同时又威胁她,如果她敢于违抗的话,那么她就会立刻得到致命的报复),不许和生人谈,也不许到她自己家里去(因为在布朗太太看来,她的家离这里太近了),而是要到她父亲在城里的营业所去;她还 必须在把她留下的街道角落里等待着,一直等到时钟敲三下为止。布朗太太强迫她服从这些命令,并向她肯定地说,她雇用了一些有力的耳目为她服务,她的一举一动都逃脱不了他们的注意;弗洛伦斯忠诚地、恳切地答应遵守这些命令。

布朗太太终于出发了;她领着她的改变了模样、衣衫褴褛的小朋友,穿过了错综复杂,如同迷宫般的狭窄的街道、小巷和同,经过了长长的一段时间之后,终于来到了一个街头马车停车场;在场子的另一端有一个门口,在那里可以听到一条很宽阔的大街上的喧闹和声音。布朗太太指出那个门口,告诉弗洛伦斯等到时钟敲过三下之后,她就往左边走,这时候她似乎无意识地、无法控制自己地抓了一下她的头发,表示告别;然后她告诉她,她知道该怎么做,并吩咐她前去做,同时记住有人在监视她。

怀着一颗比先前轻松一些的心,但依旧十分害怕,弗洛伦斯觉得自己已被释放了,就轻快地跑到那个角落里。她到达那里以后,回头望望,看到善良的布朗太太的头正从出入口低矮的木制挡板(她刚才就是在那里发表离别训词的)中探出,向外窥视,也看到她的拳头正朝着她挥舞。不过她后来虽然时常回头去看——在她紧张不安地回想起这位老太婆的时候,至少每分钟回头去看一次——,却再也看不到她了。

弗洛伦斯一直站在那里,看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情景,愈看愈觉得迷惑不解;在这期间,时钟似乎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敲打三下了。终于,教堂的尖塔敲响了三点钟;有一个教堂就在近旁,所以她不会弄错。她不时回过头去望望,不时走一小段路,不时又走回来,唯恐布朗太太的万能的侦探们会生气见怪;在这之后,她终于穿着塌根鞋,手里紧握着兔皮,急急忙忙尽快地往前走了。

她对她父亲的营业所所知道的只是它属于董贝父子公司,而且还 知道它在这个城市里是声势赫赫的,所以她只能打听到城里董贝父子公司的路怎么走;由于她一般只向孩子们打听——她怕问成年人——,所以她确实难以得到满意的答复。但是过了一会儿以后,由于她只打听到城里去的路怎么走,而把问题的其余部分暂时省略不提,因此她真的向着由那位厉害的市长管辖着的伟大地区的中心逐渐逐渐地步近了。

弗洛伦斯经过了长途跋涉,感到疲惫不堪,一路饱尝了被人推来搡去的滋味;喧嚣与混乱使她耳聋眼花,心中又急切地挂念着弟弟与两位保姆;她所经历过的事情,以及她在这种改变衣着的情况下与勃然大怒的父亲会见的前景,使她感到害怕;同样,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以及在她前面还 将会发生的事情,使她感到困窘与恐怖。在这样一些感情的织下,弗洛伦斯眼泪汪汪、全身困乏地赶着路;有一两次她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放声痛哭,来舒缓舒缓自己无法忍受的心情。可是在这种时候,很少有人留意到穿着得像现在这样的她,即使留意到了,也会相信这是有人教她这样做的,为的是博得人们的怜悯,因此就走开了。弗洛伦斯也求助于她自己那坚韧不拔、自力更生的格,这是她那悲伤的经历使它早熟地形成和锻炼出来的;她毫不动摇地保持着心中所已确定的目标,坚定不移地前去达到它。

她经历这奇怪的冒险遭遇以来,下午又已经整整过去两个小时了;这时她为了避开一条被马车与货车堵塞着的狭窄的街道上的叮叮当当的闹声,走到了一条河边一个类似码头或停泊处的地方;那里东一堆西一堆地堆放着许多包包、桶和箱子,还 有一台木制的大称盘,一个下面有轮子的小木屋,屋外站着一位健壮的男子,他耳朵上夹着一支笔,手插在衣袋里,一边望着邻近的桅杆与小船,一边吹着口哨,仿佛他这一天的工作已快完毕了。

“喂!”这个人碰巧在这时转过身来,说道,“我们没什么给你的,小女孩,走开吧!”“请问这是城里吗?”董贝的女儿哆嗦着,问道。

“不错!这是城里。我看你知道得很清楚嘛。走开吧!我们没有什么给你的。”

“谢谢您,我不想要什么,”她胆怯地回答道,“我只是想打听一下到董贝父子公司的路怎么走法。”

这位漫不经心、朝她信步走来的男子似乎对这个回答感到惊奇;他很注意地看着她的脸孔,问道:

“唔,-你打听董贝父子公司,能从它那里得到什么呢?”

“麻烦您,我想要知道到那里去的路怎么走法。”

那人更加好奇地看着她;由于感到奇怪,他就十分使劲地擦着后脑,因此把帽子都擦得掉下来了。

“乔!”他把帽子拾起来,重新戴上,一边向另一位男子喊道,那人是一位工人。

“乔在这里!”乔说道。

“董贝公司的那位愉快的年轻人在哪里?他一直在这里监督装运货物的。”

“他刚刚从那个门走了,”乔说道。

“把他喊回来一会儿。”

乔大叫大嚷地向一个拱道跑去,很快就领回一位神色活泼快乐的男孩子。

“您是董贝手下的人,是不是?”第一位男子问道。

“我在董贝公司里工作,克拉克先生,”男孩子回答道。

“那么,请您看看这里,”克拉克先生说道。

男孩子顺着克拉克先生手指的方向朝弗洛伦斯走过去,心中纳闷,他跟她有什么关系(他这样想倒也是很自然的)。但是她已经听到了一切;除了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平安抵达旅途终点、感到宽慰外,她还 从他那活泼愉快、富有朝气的脸孔与举止中感到无比放心,于是就热情洋溢地向他跑去,把他的手拉到她的两只手里,路上把一只塌根鞋都走掉了。

“对不起,我迷路了!”弗洛伦斯说道。

“迷路了!”男孩子喊道。

“是的,我是在今天早上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迷路

的,——后来我的衣服被人取走了——我现在穿的不是我自己的衣服——我的姓名叫弗洛伦斯-董贝,我是我弟弟的唯一的姐姐——哎呀,我的天呀,请您帮帮我吧!”弗洛伦斯哭泣着,把她长久压抑在心中的孩子的感情尽情发泄出来,眼泪汪汪地往下流淌。这时候,她的破烂的帽子掉了,头发蓬松地披散在脸上,引起船舶仪器制造商所罗门-吉尔斯的外甥、年轻的沃尔特默默无言的赞美与同情。

克拉克先生惊异得目瞪口呆,低声说道,“-我在-这码头上还 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事。”沃尔特捡起鞋子,把它穿在那只小小的脚上,就像故事中的王子给灰姑试穿舞鞋一样①。他把兔皮挂在左胳膊上,又把右胳膊伸给弗洛伦斯,觉得自己不是像理查德-惠廷顿(那样的比方太陈腐无奇了),而是像脚下躺着一条死龙的英格兰的圣徒乔治②——

①这是欧洲著名的童话。有一位美丽的姑为后母及异母姐姐虐待,终日与煤渣为伴,所以被称为灰姑。有一天她在仙灵的帮助下,化装前去参加舞会,被王子上了;她在匆忙回家途中掉了一只鞋子;王子为了寻找她,就拿着这只鞋子去让许多姑试穿;她试穿正合适,最后与王子结了婚。

②圣徒乔治(SaintGeorge):英格兰的保护圣徒,活动时期约在三世纪;据传说,他曾与一条恶龙搏斗,杀死了它,并从它的脚爪下救出一位女郎。

“别哭了,董贝小姐,”沃尔特热情奔放地说道,“对我来说,我在这里真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啊!您现在非常安全,就像由军舰上最优秀的一队海军保护着一样!啊,别哭了!”

“我不再哭了,”弗洛伦斯说道,“我现在是因为快乐才哭的。”

“因为快乐才哭的!”沃尔特想道,“而我是她快乐的原因!”“我们走吧,董贝小姐。现在您的另一只鞋子掉了!您就穿我的鞋子吧,董贝小姐。”

“不,不,不,”他急地要把自己的鞋子脱下来;弗洛伦斯拦住他,不让他脱;“我穿这双鞋子更好。这双鞋子对我很合适。”

“唔,那倒是真的,”沃尔特向她的脚望了一眼,说道,“我的鞋子太长了,长出一英里。我刚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您穿了-我-的鞋子就根本没法走路了!我们走吧,董贝小姐,让我看有哪个坏蛋敢来欺负您!”

就这样,看上去无限勇猛的沃尔特领着看上去十分快乐的弗洛伦斯走了;他们手挽手地沿着街道走去;至于他们的样子在路上是否可能引起人们的惊奇或者实际上已经引起了,他们都毫不在意。

天色愈来愈黑,雾愈来愈浓,而且也开始下雨了;但是他们对这些丝毫也不理会,因为两人都全神贯注在弗洛伦斯新近的奇遇中了;弗洛伦斯以她那种年龄所特有的天真无邪的真诚与信任叙述着这次奇遇,沃尔特则听着,仿佛他们根本不是在泰晤士大街上的泥浆与污油中行走,而是单独在热带某个荒岛中长着阔叶的高大树林中散步——当时他很可能想象,他们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散步的。

“我们要走很远吗?”弗洛伦斯终于抬起眼睛,望着她的同伴的脸孔,问道。

“啊!顺便说说,”沃尔特停下脚步,说道,“让我看看,我们在哪里了?哦,我知道了。不过办公室都关闭了,董贝小姐。那里没有任何人了。董贝先生好久以前就回家去了。我想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回家了?要不就留在这里过夜。要是我把您领到我舅舅的家里去——他家离这里不远,我就住在那里——,然后我乘马车到您家里,告诉他们您安然无恙,再给您带回一些衣服;那样是不是最好?”

“我想那样最好,”弗洛伦斯回答道。“您呢?您以为怎么样?”

当他们在街上商议的时候,有一个人从他们身旁经过,他走过时向沃尔特迅速地看了一眼,仿佛认识他似的;但是他接着似乎纠正了这个初步印象,就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走了。

“唔,我想那是卡克先生,”沃尔特说道。“我们公司的卡克先生。不是我们的卡克经理,董贝小姐,——是另一位卡克;是职位低的那一位——,喂!卡克先生!”

“是沃尔特-盖伊吗?”那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说道,“您跟这样一位奇怪的同伴在一起,使我不敢相信了。”

当他站在街灯旁边,惊奇地听着沃尔特匆匆的解释时,他与他面前这两位手挽手的富于朝气的年轻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并不老,但是头发已经白了;仿佛由于承受着某种沉重的痛苦的负担,他已经曲背弯腰,在他疲惫与忧郁的脸上已经刻上了深深的皱纹。他眼睛中的光泽,脸部的表情,甚至说话的声音全都消沉、衰弱,毫无生气,仿佛他体内的神已经化为灰烬了。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服装,虽然很简朴,但也还 体面;不过他的衣服跟他整个格相配,穿在身上好像都收缩变小、自贬身价似的,又好像跟他整个人一起,从头到脚都表露出忧伤的哀求:让他在蒙羞受辱的状态中默默无闻,孤独一人吧。

可是他对青年及希望的兴趣并没有随同他灵魂中其他的余烬一起熄灭,因为当沃尔特说话时,他怀着不寻常的同情注视着他那诚挚的脸,虽然在他的神色之间同时也流露出难以说明的忧虑与怜悯(尽管他竭力掩盖)。当沃尔特最后把向弗洛伦斯提出的问题向他提出的时候,他仍站在那里用同样的表情看着他,仿佛他已在他的脸上令人伤心地读到了与它现在所呈现的活泼快乐的神情截然相反的命运。

“您看怎么好,卡克先生?”沃尔特微笑着说道。“虽然您并不常跟我谈话,但是当您跟我谈话时,您知道,您常常给我提出一些好的意见。”

“我觉得您自己的意见最好,”他回答道;这时他的眼光从弗洛伦斯身上移到沃尔特身上,然后又移回去。

“卡克先生,”沃尔特心中闪现出一个慷慨大方的想法,“对了!这对您是个机会!请您到董贝先生家里去向他报告这个好消息。它对您会有一些好处,先生。我就留在家里。您一定去。”

“我!”那一位回答道。

“是的,为什么不呢,卡克先生?”男孩子说道。

他只是握握他的手作为回答;他似乎感到羞耻,甚至害怕去做这件事。他向他祝了晚安,并劝他赶快去做之后,就离开了。

“好了,董贝小姐,”当他们也开始走路的时候,沃尔特望着他的背影,说道,“我们尽快到我舅舅家里去。您听董贝先生谈到过这位低级职员卡克先生吗,董贝小姐?”

“没有,”女孩子和地回答道,“我不常听爸爸讲话。”

“啊!不错!这使他更丢脸,”沃尔特想道。他停了一分钟,向下看着在他身边行走的女孩子的那张柔的、耐的小脸,然后以他惯有的孩子的活泼与机灵,设法改变话题;碰巧这时那倒霉的鞋子又有一只掉下了,他就建议把弗洛伦斯抱到他舅舅家里去。弗洛伦斯虽然十分疲乏,但却仍大笑着谢绝了他的建议,因为唯恐他抱不住会使她掉下来。他们离开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已经不远,沃尔特又继续从船舶遇难及其他动人的事故中援引各种先例,说有些比他还 小的男孩子曾经胜利地抢救和抱出比弗洛伦斯还 大的女孩子;因此当他们到达仪器制造商的门口时,他们仍在兴高采烈地谈着这些故事。

“喂,所尔舅舅!”沃尔特冲进店铺,喊道,并且从这时起,整个晚上都是没有条理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这真是一件奇妙的遭遇!董贝先生的女儿在街上迷路了,一位老妖婆把她的衣服都抢去了——是我找到的——把她领到我们家里来,让她在我们家的客厅里休息休息——请看这里!”

“我的老天爷!”所尔舅舅吃惊地往后退缩,靠在他所喜的罗盘盒子上。“这不可能!唔,我——”

“是的,其他任何人也都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沃尔特预料到他还 要说的话。“没有任何人会,没有任何人能遇到这样的事情,你知道。请到这里来!帮我把这张小沙发抬到壁炉旁好吗,所尔舅舅?——请做几盘菜——给她吃点晚餐好吗,舅舅?——请把这双鞋子扔到炉栅底下,董贝小姐——把您的脚搁到火炉围栏上烘一烘——它们多湿呀——这是个奇遇,是不是,舅舅?——上帝保佑我的灵魂,我是多么热啊!”

所罗门-吉尔斯由于同情并处在极度的不知所措的状态中,也同样觉得很热。他轻轻地拍拍弗洛伦斯的头,劝她吃,劝她喝,用在炉子上烘热的手绢擦着她脚上肿痛的地方,眼睛和耳朵则跟着他的火车头般的外甥转,脑子里糊里糊涂,什么也不明白,只觉得他不时被那位兴奋的年轻人在房间里奔来窜去的时候碰着、撞着;那位年轻人想一下子完成二十件事,但却一件事也没有完成。

“请等一会儿,舅舅,”他拿起一支蜡烛,继续说道,“我现在到楼上去,穿上另一件短上衣,然后我就出发。我说,舅舅,这是不是一件奇遇?”

“我亲的孩子,”所罗门说道;他前额上架着眼镜,衣袋里装着很大的密计时表,一会儿跑到在沙发上的弗洛伦斯那里,一会儿跑到客厅里各个角落的外甥那里,一直在他们中间跑个不停,“这是极不寻常的——”

“是的,但是,舅舅,请——弗洛伦斯,请——你知道,晚饭,舅舅。”

“是的,是的,是的,”所罗门立刻往一条羊腿上砍了一刀,仿佛他是在给一位巨人筹办宴席似的。“我会好好照料她的,沃利!我明白。亲的宝贝!当然,饿坏了。你去准备好。天主保佑我!理查德-惠廷顿爵士三次担任伦敦市长!”

沃尔特登上很高的顶楼,又从上面下来,并没有花很久的时间;但在这段时间里,弗洛伦斯经受不住疲累,已经在壁炉前面打盹了。平静下来的时间虽然只有几分钟,但它却使所罗门-吉尔斯镇静下来,稍稍安排一下,使她舒适一些;他把房间的光线弄暗,又把炉火跟她遮隔开来。因此,当男孩子回到客厅的时候,她正宁静地睡着。

“好极了!”他低声说道,一边把所罗门紧紧地一抱,抱得他脸孔都变了样。“现在我走了。我得带一块干面包片,因为我饿极了——还 有,别喊醒她,所尔舅舅。”

“不会的,不会的,”所罗门说道。“漂亮的孩子。”

“确实漂亮!”沃尔特喊道。“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脸孔,所尔舅舅。现在我走了。”

“很好,”所罗门大大宽慰地说道。

“我说,所尔舅舅,”沃尔特在门口探进头来,喊道。

“他又在这里啊,”所罗门说道。

“她现在看上去怎么样?”

“很幸福,”所罗门说道。

“太好了!现在我走了。”

“我希望你真的走了,”所罗门自言自语道。

“我说,所尔舅舅,”沃尔特又出现在门口,说道。

“他又在这里哪,”所罗门说道。

“我们在街上遇到低级职员卡克先生。他比过去更加古怪了。他跟我告别了,但却跟在我们后面,一直跟到这里——

这真是一件希奇的事情!——因为当我们到达店门口的时候,我向四周看了一下,看到他不声不响地走了,就像是一位护送我回家的仆人或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一样。现在她看上去怎么样,舅舅?”

“像先前一样漂亮,沃利,”所尔舅舅回答道。

“不错,现在-我走了!”

这一次他真正走了。所罗门-吉尔斯没有吃晚饭的胃口,他坐在壁炉的对面,望着熟睡中的弗洛伦斯,构筑着许多异想天开的空中楼阁;在朦胧的影中,在所有仪器的旁边,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位戴着威尔士假发,穿着一套咖啡色衣服的魔术师;他已施行了魔法,使孩子睡着了。

在这同时,沃尔特正向着董贝先生的公馆前进,这样快的速度是从街头租用的马车很少能达到的;可是他的头每隔两三分钟还 要从窗子中往外探出一次,急不可耐地催促着车夫。抵达旅途终点后,他从马车中跳出来,气喘吁吁地把他的使命向仆人通报,然后就跟着他直接到了图书室;图书室里七嘴八舌,一片混乱,董贝先生,他的妹妹,托克斯小姐,理查兹和尼珀全都聚集在那里。

“啊,我请您原谅,先生,”沃尔特急急忙忙向他跑去,说道,“但我很高兴向您报告:一切都好,先生。董贝小姐已经找到了!”

这男孩子面容坦诚,头发飘垂,眼睛闪耀,气喘吁吁,心情喜悦、兴奋,与坐在图书室椅子上、正对着他的董贝先生形成了奇怪的、截然不同的对照。

“我跟你说过,路易莎,一定会找到她的,”董贝先生稍稍转过头来,对那位与托克斯小姐一道哭哭啼啼的夫人说道。

“请通知仆人们,不必再去找了。带消息来的这位男孩子是我们公司里的年轻人盖伊。我的女儿是怎么找到的,先生?我知道她是怎么丢失的。”这时他威严地看着理查兹。“但她是怎么找到的?是谁找到她的?”

“唔,我相信是-我找到董贝小姐的,先生,”沃尔特谦虚地说道,“至少我不知道我能自称有确实找到她的功劳,先生,但是我成了一个幸运的工具——”

“先生,”董贝先生打断他说道;他怀着本能的厌恶的情绪注视着这位男孩子由于参与这一事件而明显流露出来的骄傲与喜悦的神色,“您刚才说您不是确实找到我的女儿,又说您成了一个幸运的工具,您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请说得清楚和有条理些。”

沃尔特无法说得有条理,但他在没有缓过气来的状态下,尽量把话说得使人明白易懂,于是他叙述了他为什么一个人到这里来的经过。

“你听见了没有,女孩子?”董贝先生严厉地对黑眼睛说道,“带上必需的东西,立刻跟这位年轻人去把弗洛伦斯小姐接回家。盖伊,明天早上我会奖赏您。”

“啊,谢谢您,先生,”沃尔特说道。“您很客气。可是说实在的,我并没有想过得什么奖赏,先生。”

“您是个孩子,”董贝先生突然地、几乎是凶猛地说道,“您想什么,或想什么,没有什么重要意义。您做了件好事,先生。别把它糟蹋了。路易莎,请给孩子喝点儿酒。”

沃尔特-盖伊在奇克夫人的带领下离开房间的时候,董贝先生用很不高兴的眼光跟随着他。当他与苏珊-尼珀一起乘马车回到他舅舅家里去的时候,董贝先生心上的眼睛也许同样会毫无好感地跟随着他。

他们到家时,看到弗洛伦斯由于睡了一觉,神大为舒爽;她已经吃过了晚饭,而且跟所罗门-吉尔斯已比先前熟多了;她对他完全信任,并且自由自在地与他相处。黑眼睛先前哭得很厉害,现在可以称为红眼睛了;她沉默寡言,垂头丧气;这时把弗洛伦斯抱在怀里,没有说一句生气或责骂的话,并把这次会见弄得十分歇斯底里。然后她把客厅暂时改变为化妆室,十分细心地给弗洛伦斯穿上合适的衣服,并很快地把她领了出来;除了天生的缺陷使她不够格外,这时她在其他方面完全像是一位董贝家里的人了。

“再见!”弗洛伦斯跑到所罗门跟前,说道,“您待我真好。”

老所尔非常高兴,像祖父一样吻着她。

“再见,沃尔特!再见!”弗洛伦斯说道。

“再见!”沃尔特向她伸出双手,说道。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弗洛伦斯继续说道。“是的,我确实永远也不会忘记您。再见,沃尔特!”

女孩子怀着天真的感激的心情向他仰起面孔。沃尔特低下脸,然后又抬起来,满脸涨得通红,火辣辣地发烧,一边害羞地看着所尔舅舅。

“沃尔特在哪里?”“晚安,沃尔特!”“再见,沃尔特!”

“再握一次手,沃尔特!”弗洛伦斯和她的小保姆被关进一辆轿式马车里以后,依旧还 可以听得见她的这些喊声。当马车终于出发的时候,沃尔特站在门阶上快活地向着她挥动的手绢答礼,这时他身后的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正像他本人一样,专心致志地望着那一辆马车;其他所有来来往往的马车全都被排除在他的视线之外了。

马车又适时地到达董贝先生的公馆;在图书室里又响起七嘴八舌的一片声音。他们又嘱咐马车再等一下——“是准备给理查兹大嫂乘的,”当苏珊与弗洛伦斯走过去的时候,与这位小保姆共事的一位女仆不祥地低声说道。

丢失了的女孩子进来时引起了一点哄动,不过并不大。过去从来不曾找过她的董贝先生在她额上吻了一次,告诫她今后再也不要跟不忠的仆人们离家出走或到什么地方去游逛了。奇克夫人本在悲叹人败坏,甚至在被慈善的磨工召唤到品德高尚的道路上去的时候也未能挽救过来,这时她停下来,以比接待一位真正的董贝家里的人稍逊一筹的欢迎礼节接待了弗洛伦斯。托克斯小姐按照她面前的两个典范调节了一下自己的感情。只有理查兹,罪人理查兹一个人以断断续续、互不连贯的话语,倾吐了自己表示欢迎的衷情,并向那位迷失了道路的小女孩弯下身去,仿佛她真正地她。

“啊,理查兹!”奇克夫人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果您对您抚养的孩子曾及时地显示出某些适当的感情的话,那么您本会使那些希望对她们的同胞怀有好感的人们感到更为满意的;对于您来说,也会更为得当。现在这孩子眼看着就要被过早地剥夺了天然的滋养品了!”

“被切断了一个共同的源泉!”托克斯小姐哭泣着低声说道。

“如果是我处在忘恩负义的地位的话,”奇克夫人一本正经地说道,“如果我能代替您发表感想的话,那么,理查兹,我就会觉得,仿佛慈善的磨工的制服会摧残我的孩子,他所受的教育会使他窒息的。”

就这件事情本身来说,实际上——不过奇克夫人不知道就是了——他几乎已经被那件制服摧残了;至于他所受的教育,那么它的报应也可以说是来得很及时,因为那是暴风雨般的殴打与接连不断的哭泣。

“路易莎!”董贝先生说道。“没有必要再说这些话,这位女人已经被解雇了,工资也支付了。你就离开这个屋子,理查兹,因为你把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董贝先生把这四个字强调地重复了一遍,说道,“带到了穷乡僻壤和令人一想起来都会骨悚然的社会中去。至于今天上午弗洛伦斯小姐遭遇到的不幸事故,从某种重要的意义上说,这倒是个值得高兴和幸运的情况,因为若不是发生这件事,我就决不会知道——而且是从你们自己的嘴中知道——,你们犯了什么样的罪。我想,路易莎,另一位保姆,年轻的那一位,”这时尼珀姑大声哭泣着,“由于年龄要小得多,而且一定受了保罗的影响,所以可以继续留用。劳驾你吩咐,把这位女人的马车钱付了,付到”——董贝先生停住,畏缩地说道,“付到斯塔格斯花园。”

波利向门口走去,弗洛伦斯拉住她的衣服,极为悲惨可怜地哭着要她别走。看到这个他不能不承认的亲生骨肉难舍难分地依恋着这位出身低微的异乡女人,而他就坐在旁边,这是插进这位傲慢的父亲心中的一把匕首,是射进他脑子中的一支箭。这倒并不是由于他关心他的女儿转向谁或从谁那里转开。当他想到他的儿子会怎么做的时候,他心中顿时感到了剧烈的痛苦。

不管怎么样,反正他的儿子那天夜里拼命地大哭。老实说,可怜的保罗跟像他这样年龄的其他儿子们相比更有理由伤心落泪,因为他已失去第二个母亲了——就他所知道的来说,这是他的第一个母亲——;这次起因于一次意外事故的打击,跟那次曾在他的生命的开端笼罩上黑暗的天然的苦难同样突如其来地降临。在同样的打击下,她的姐姐也失去了一位善良的、真诚的朋友;她很哀伤地哭着,一直哭到睡去为止。但这是离开本题的事情了,让我们不要为它费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