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江都之难 Ⅲ

Ⅲ 

三月七日黄昏,沈光把木兰叫来,神色显得有点紧张。 

“子英,我有点事儿求你。” 

“有何吩咐,请尽管示下。” 

“我希望你去谒见皇后陛下。” 

木兰有点理解不了沈光说话的意思。沈光对她作了说明:谁都清楚,现在这种状况要是持续下去,用不了多久,隋朝定会灭亡。自己是拿隋朝奉禄的,本该向天子谏言,可是天子整天死守江都官西阁,日夜寻欢作乐,只有官女和宦官才能靠近他,甚至连重臣荣国公来护儿都有一百多天见不着天子了。即使极其温和的忠告,结果也被处以死刑。因此,已经无人敢再向炀帝进谏,沈光对此痛心疾首。 

“因此,我想了一个法子,就是先向皇后陛下报告实情,然后再请皇后陛下传达给皇帝陛下。” 

“听说皇后陛下是很圣明的。那么,怎么才能遇见她呢?皇后身居深宫内院……” 

“如果是女人就能进人后官了。” 

“那么便是要我……” 

木兰观察沈光的表情,忽然露出了极为难的神情,“难道说……”木兰小声试探着,沈光深深低了一下头,算是肯定了她的推测。 

“对,子英,希望你装扮成宫女进人后官,然后,谒见皇后陛下,请她向皇帝陛下转达我等的谏言。” 

“那……可是……” 

木兰极力压制内心的惊慌。木兰本来就是一个女人,当然,装扮成女人是不成问题的。与其说装扮,还不如说是还其本来面目。可是,她女扮男装从军已有八载,在这八年中,木兰一直是以一个男子之身进行生活和参加战斗的。时至今日,要求她换成女装,倒不是一件能够轻易办到的事情。 

“那太难办了,我不答应。” 

“不行吗?还是……” 

“那当然啰,叫一个大丈夫换成女装,偷偷潜入后宫,真是对我莫大的侮辱。比起单枪匹马闯入敌阵作一番殊死战斗还要难得多!” 

“是吗,我懂了。” 

沈光深深叹了一声,眼光离开了木兰,开始了长时间的自言自语;事实上是故意念给木兰听的自言自语: 

“子英,你也是个食隋朝奉禄的人,我原以为能借助你一臂之力向皇帝进谏,结果也是办不到,当然,这事情是不可能求助别人的,我只好死了这份心了。不过,如果能通过皇后将谏言转达给皇帝,即使从现在起才使皇帝醒悟过来,或许也能从无益的战争中多拯救出一两个人,然而,太遗憾了。如果,一个人的羞耻心比国家和民众的安宁还要重要的话,那就没办法了,不过,我以为既然是个大丈夫,国家的情义应该重于个人的私情……” 

木兰屈服了。她有点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但是,不能否认,沈光态度是真心的,木兰终于答应了沈光的请求,当然,也许是迫不得已才答应的。 

“只有一个条件。” 

“说来听听。” 

“我男扮女装进人后宫这件事,一定不可以让贺伯阳知道,做不到这点,我可不答应!” 

“我答应。” 

沈光点头答应。在他端正的脸上显露出了有点像微笑,又有点像苦笑的神情。不过一瞬即逝,没人注意到。所需服装、饰物和粉黛已经准备齐全。沈光在宫廷的女官和老百姓之中是很有人缘的,筹措这些用品并不困难。 

困难的倒是木兰本身。她要在沈光安排的宫女房间里换成女装,但是在宫女面前,根本无法“男扮女装”,所以她换衣服由自己来,化妆才委托官女去办。原本她就没学过化妆,一穿男装就去从军了,所以,木兰对胭脂的抹法简直是一窍不通。木兰只是呆坐在那里,脸上的化妆完全请宫女代劳,半刻后,宫女发出了满意和感叹的声音,把圆镜交给了木兰……。 

月亮从长江水面缓缓升起,是一个望月之夜。金黄色的豆大圆球在犹如漆黑镜面般的夜空浮现出来,江北的春天,花草的香味显得更加浓密。已是阴历三月时节,春天的气息深深地笼罩着长江南北。世道不平静,一个巨大的王朝已经陷人灭亡的深渊,这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夜晚。 

木兰潜入江都官的后宫,沈光制定的计划丝毫没有露出破绽。引路的宫女告诉她几个注意事项之后,身影就消失在黑暗之中,之后就全靠木兰自己的机智和运气了。 

刚才,木兰在圆镜里见到的,是一张盛开的白色芙蓉花似的美女容颜,当然,她知道这就是她本人,但是却一点真实感也没有。挽起乌黑的头发,在发髻上又插上碧玉簪,绫罗裙边拖在地上,瞳仁宛如繁星璀璨,这就是木兰吗? 

从前,木兰纵横于战场,那里几乎全是男人们的世界,充满着汗水,金属和皮革的气味。坐骑左右黄尘飞扬,夕阳放射出黄用及紫红色的光辉,消失在地平线上。在干寒的大风里,追逐贼军,在行进中的马背上进餐,手里的烧饼掉落沙尘,拍一拍,吹一吹又放进嘴里,白酒壶在手里接过来,就直接灌入喉中润嗓子,这是一个优美、典雅和考究所无法存在的世界。 

然而,后宫是只有女性和宦官的世界。季节本身就使夜色中的气味浓重,脂粉、胭脂的气味混入其中,木兰感到有一种犹如在枯稠的香油中游动似的气氛。原来女人做女人的事情应该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一定要叫她同时演好“女扮男装”和“男扮女装”的两个角色,这种奇妙的立场,却令木兰深感不安。从三皇五帝以来,会扮演如此愚蠢角色的人,大概还未曾有过,木兰开始觉得自己很可笑了。她对沈光虽有不满,但是现在也不能半途而废。通过皇后向皇帝谏言,以此来阻止败局,似乎是不可能,但它是缓和悲惨结局的最后手段,这是沈光深思熟虑之后想出来的办法。它发自一片赤诚之心,既然如此,木兰也就无法拒绝,一旦接受就要使之成功。她担心的只是沈光对自己的态度。几年来,沈光是否已经察觉到木兰女扮男装的事?这个疑虑时时在木兰的心里留下一片阴翳。 

要说疑虑,贺廷玉又是怎么想的?与他朝夕相处,今年已是第八个年头了。在这期间,没有一时一刻例外,他总是木兰最好的朋友,在武勇和用兵方面,都是木兰最最可以信赖的同侪。曾有人喝醉了来调戏木兰,说木兰是女的,对如此的言行,他也丝毫不能容忍,他比木兰本人还要迅速地还给以有力的重拳。贺廷玉是迟钝没有觉察到呢,还是以深深的宽容之心,把疑惑都暗吞了,而将木兰当作最好的朋友来对待呢?木兰无法加以判断。 

但是,如果想得那么多,就会在这被称为“迷楼”的后宫走廊迷路了。在墙上的烛台摇曳着淡淡的黄色的光线,在水磨石的砖地上拖曳着的影子,缓慢地摇动着。木兰在脑子里一边确认着前进路线,一边向前走去。在半路上,曾不止一次地引起巡逻宦官的注意。木兰的走法和气势与众不同,叫人感到有些奇怪。因为在官内走路,不能像在河内旷野上穿着军靴那样大步走动。尽管如此,幸好本兰到底是有苦练过,没有出现致命性的失败,过了一阵,木兰终于发现了皇后。虽然是初次相见,但是皇后的服装与其他妃子和女官不同,所以不会认错。它所规定的格式,在《隋书·服饰书》上有精确的记载。本兰藏在圆柱背后,当她看清楚皇后离开官女一人独处的时候,走向了皇后。 

“皇后陛下,小女有事禀报。” 

皇后停往脚步,用一种稳重而疑惑的眼神望着木兰,木兰跪了下去。 

“在守卫宫殿的士兵之中,怨恨天子陛下,企图谋反的呼声正在日益高张,他们迫切盼望返回故乡。我们切望贤明的皇后陛下能规劝天子,请陛下回归洛阳,天下万民谁都希望皇帝这样做。” 

“你是什么人?决不是普通的宫女吧?” 

皇后放低声音说道。从前,她被誉为南朝第一的优美容姿,现在虽年四十又五,姿色却不减当年。两眼目聪慧,炯炯有神。文帝生前肯定她聪明更胜于貌美,将其许配给次子作妃子。皇后看到木兰开始犹豫,于是目光缓和下来。皇后似乎也意识到与其说询问此话是谁说的,倒不如应该首先重视它的内容。 

据《隋书·后妃传》记载,此时,萧皇后说了如下的话: 

“天下事,非一期至此,气数已尽,勿用再言,只会徒使皇上忧愁烦恼。” 

国家命运,已经到了它该到的地方,到了这一地步,谁也无法拯救。转达你的谏言,只会使皇帝感到痛苦,所以请你别再管了!她就讲了这几句话。其实,萧皇后已经接受过一名官女与此类似的忠告,而萧皇后将此传达给炀帝听时,激怒的炀帝杀了这名宫女。皇后不愿意再出现一名因提出忠言而丧失性命的人。 

“皇后陛下……” 

木兰讲不下去了。她想起皇后是一名虔诚的佛教徒,更甚于其弟萧瑀。皇后已经醒悟到亡国的命运,打算接受这一残酷的事实。木兰抬头仰望皇后的容姿,相当佩服她的胸襟,好容易又说了一句话: 

“现在返回洛阳的话,十万精兵无不欢呼随从而去。为时还不晚。请再考虑一下您自身的利益。” 

“我是皇后,皇后就是国母,若是没有守好本份,罪名难赦,况且……” 

皇后忽然闭口不言了。沉重的、粗野的脚步声在地板上响了起来,后宫中唯一的一个男性终于现身了。皇后没有时间让木兰退下,炀帝就出现了。他把肥胖的后背靠在涂有红漆的圆柱上,喘着粗气,酒味压过了香炉中散发出来的香味,塞满了整个房间。最初,炀帝似乎并未察觉到木兰的存在。他像呻吟似地,低声对皇后笑着说: 

“为什么侬作诗总压不好韵,依的诗才似已用尽……” 

本兰的目光注视到炀帝掷在地上的纸片。白纸黑字形成强烈的对比,她一眼看到一句: 

千年荣华一夜梦 

这是对句的前联,应该还有一张写有七字的条幅,但是,这一条幅未映入木兰的眼帘。炀帝“千年荣华一夜梦”的诗句并非多么优美,但是这一句已深深地刻印在她脑海里了,木兰抬起头来,看到了这句诗的作者…… 

木兰见到的是一个颓废和紊乱化身的形象,这自然令她大为惊讶。他苍白、疲惫、两用虚弱无光。从前结实健康的肉体变得松弛无力。毫无节制的饮酒、美食、色欲综合起来对他造成了毒害,这活生生的事实令人信服,五年前,张须陀在没有获得敕许的情况下打开官仓救济饥民,当时,为了替他脱罪,木兰去炀帝处报告过情况,这次是第三次见面,在这五年之中,炀帝在身心两方面追到多大的损害,木兰一眼看见心里就清楚了。在她眼前的人恐怕是大隋帝国最最虚弱,最愚蠢的人。他是一个不能珍视现实,不知尽职尽力,不懂使用权力,现在,甚至不会拯救自己的一个可怜可悲的家伙。 

炀帝转动了一下混浊的眼珠,看到木兰。张开他酒肉吃得油光光的嘴,发出了感叹的声音,算是夸奖了木兰的美貌。不管是风景或者女人,炀帝对美的感受性似乎尚未磨灭。只是炀帝对女人的感觉只与腐烂的肉欲联系在一起,正在把他的心身拖人黑暗的、混乱的无边深渊。炀帝在木兰面前单膝跪了下来,发生了不小的声响。 

“你叫什么名字?侬到现在还不知道有你这么一朵花哪!” 

木兰发现炀帝用“侬”这个第一人称呼来称自己。作为天子一般自称为“朕”或“寡人”,但是,炀帝却用“侬”宇,这是江南方言。炀帝沉溺于南朝文化,连私生活中,他都使用方言。 

木兰低头不子回答。炀帝单膝跪在地上,拉着本兰的手。他皱了一下粗粗的眉头,想不到木兰的纤手竟会如此之硬。木兰的手是一双握剑、执纲和拉弓的武人之手。 

但是,炀帝从别的方面作了解释:农村姑娘初来乍到,还未有机会蒙受天子的宠幸。对炀帝来说,这是一种很自然的解释,然而,对木兰来说,只能算是一种困惑和麻烦。炀帝向呼呼圆圆的手掌微微出了些汗,木兰想甩开炀帝的手,炀帝又误解了: 

“你是害臊吗?我所爱的人哪1你用不着害怕!依最爱美,所以,侬打心眼里爱你,你叫什么名字呀?” 

“陛下,她是……” 

炀帝无视皇后近似责备的呼叫,盯着木兰的脸,手指伸向她的下巴。 

“昏君!” 

从木兰嘴里呼喊而出的,是愤怒、侮辱和自嘲的感情,混为一体爆发出来。难道为了维护这个人的权力和光荣,张须陀、薛世雄和无数士兵应该去死吗?在这个人身上有他们献出自己生命的价值吗? 

炀帝眨了眨眼。他当时无法理解冲着自己的这句话的意义。但他明白这是对天子最最强烈的弹劾时,混浊的双眼充满怒气。木兰的无礼,对他而言并不是最严重的,而是他已感觉到自已沦落到适合被人怒骂的地步了,可能这一点比愤怒更为严重。炀帝全身充满怒气和欲望,用另一只手抓住木兰的衣袖,企图把她掀到地上。 

木兰用迅速的动作扯住袖子,炀帝巨大的身躯差点跌倒。本来,炀帝有相当的体力,又练过武艺。然而,由于暴饮、美食和酒色而荒废的肉体,甚至已丧失了支撑自身的力量。炀帝东倒西歪,一手支地,另一只手仍紧抓住木兰的手。木兰顺势一倒,用手肘撞中场帝的胸脯中间。这是她过去向父亲学过的擒拿手。炀帝躺在地上发出短暂的呻吟,眼睛就瞪着天花板不动了。木兰起身,重新跪在地上,木兰感到在皇后御前还是该行臣下之礼,而皇后也没有对木兰治罪: 

“行了,酒醒了,陛下将会忘记一切,忘却对陛下来说,也许是唯一的出路。” 

萧皇后命令木兰及早离开这里。木兰深施一礼,服从命令。在门一开一闭的瞬间,木兰看到皇后跪在昏倒了的皇帝身边,抚摸着炀帝脸颊的模样,以及她的表情,但是无法加以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