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风尘女一往情深 第四节

医生诊病的当天,艾丝苔被她的保护人送到牡蛎岩饭店。这位教士想出最奇特的招儿,一心要拯救她。他试图采用两种越轨的办法:一是让她吃一顿丰盛的晚餐,促使可怜的姑回忆起从前灯红酒绿的欢宴;二是叫她上巴黎歌剧院,让她看到一些上流社会的景象。只有他的不可抗拒的权威才能使这圣洁的少女去干这种渎神的事。埃雷拉把自己扮装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军人,艾丝苔几乎认不出他了。他又心地给他的女伴戴上面纱,并将她安置在一个能遮人耳目的包厢里。这种权宜疗法,对一个如此努力获得新生的天真无邪的姑来说,虽然没有危险,但也很快令人厌烦了。女寄宿生对她的保护人安排的晚餐没有胃口,同时由于她笃信宗教,对看戏也感到厌恶。她又重新陷入忧郁之中。“她为吕西安而死。”埃雷拉心里说。他想探索这个少女的心灵深处,以便了解要她做些什么。他于是在这个可怜的姑只靠神力量支持,而身体即将崩溃时来到她的身边。从前的刽子手在对犯人施刑时研究出这种明的办法,这位神甫用这种可怕的明计算出这一时刻。他在花园里找到了受他监护的这个孤儿。她坐在葡萄架旁边的一张长椅上,四月的光抚弄着葡萄藤。她仿佛感到寒冷,在那里晒太。同学们关切地望着她枯草般的苍白面容,柔而垂死的大眼睛和忧郁的姿态。艾丝苔站起来,去迎接这个西班牙人,那动作显示出她已经有气无力,可以说已经没有什么生活的兴趣了。这个可怜的波希米亚女孩,这只受伤的野燕子第二次激起卡洛斯-埃雷拉的怜悯。这位面色沉的使者,上帝大概只在执行复仇任务时才起用他。他迎接病人,露出一丝微笑。这笑容既表露辛酸,也显示柔情;既蕴含报复,也怀有慈悲。艾丝苔自从过上这寺院般的生活以来,学会了思考和对自己的反省。她这时看见自己的保护人,再次产生了不信任感情。但是也像第一次一样,对方的讲话很快打消了她的担心。

“嘿嘿,我亲的孩子,”他说道,“你怎么老不跟我说说吕西安呀?”

“我答应过您,”她回答说,从头到脚在搐地哆嗦,“我向您发过誓,绝不再提起这个名字。”

“但是你一直在思念他。”

“先生,我唯一的过错就在这里。我每时每刻在想念他。您刚才出现的时候,我心里还 念着这个名字呢。”

“没有他,你就活不下去了?”

作为全部的回答,艾丝苔垂下了头,好似一个快进坟墓的病人。

“如果能再见到他呢?……”他说。

“也许还 能活下去。”她回答。

“你只是从心灵上想他吗?”

“啊,先生,情是不能分割的。”

“劣种的女儿!我费尽心血拯救你,现在我让你由命运去播弄:你再去见他吧!”

“为什么你要咒骂我的幸福?我美德,跟吕西安一样,难道我不能既吕西安,又保持高尚的品德么?现在我在这里准备为美德而死,这不是如同我可能准备为他而死一样吗?美德使我能与他相称,是他把我投入美德的怀抱,我不是在为这两种狂热的崇拜而送命么?是的,我已经作好准备:见不到他就死去,与他相见就活下去。上帝将给我作出判决。”

她的脸上又有了血色,苍白色变成了金黄色。艾丝苔再次得到了宽恕。

“你受洗礼,在圣水里洗过后第二天,你将重新见到吕西安。如果你认为为他而活着的同时也可以品德高尚地生活,那么,你们就将不再分离。”

艾丝苔双膝发软,站立不住,教士不得不将她搀扶起来。可怜的姑就像突然失去了脚下的土地,跌倒下去。神甫扶她坐在长椅上。当她能重新开口讲话时,她对神甫说:“为什么不在今天?”

“你的洗礼和皈依是主教的出色成就,你想从主教手里夺走这一成就吗?你离吕西安太近,就会离上帝太远。”

“对,我什么也不想了。”

“你永远不会信任何宗教。”教士说,一边做了个深刻嘲讽的动作。

“上帝是善良的,”她反驳说,“他了解我的心。”

艾丝苔的声音、目光、手势和姿态中,闪耀着美妙的纯朴,埃雷拉被这天真的情态所打动,第一次亲吻了她的额头。

“那些不信教的人给你起了个恰当的名字:你将会去引诱上帝。还 得等待几天,必须这样做。以后,你们两人就自由了。”

“两人!”她怀着发狂似的喜悦重复说。

修道院的寄宿生和管理人员从远处看到这一场面时,都惊呆了。他们看到艾丝苔简直换了一个人,以为是在观看魔术表演呢。这孩子完全变了样,她活过来了。她重又显出真正的的天,和蔼可亲,弄姿卖俏,弄人,活泼快乐。总而言之,她复活了!

埃雷拉住在卡赛特街,就在他供职的圣苏尔皮斯教堂附近。这座教堂的建筑风格生硬、干巴,跟这个属多明我会教派的西班牙人倒很相称。他是费迪南七世实行诡计多端的政策后流落在外的游子,他殷勤地为宪政事业效劳,知道这样的忠心耿耿只能等到Reynetto①恢复统治时才能得到报偿。在科尔泰斯家族还 没有显出该被推翻的时候,卡洛斯-埃雷拉已经在尽心竭力为Camarilla②效命了。在世人眼里,这一举动表明高尚的心灵。德-安古莱姆公爵进行远征,费迪南国王恢复统治,卡洛斯-埃雷拉没有去马德里邀功请赏。他以外式的沉默保护自己免受别人的注意。他声称自己旅居巴黎是因为非常喜吕西安-德-鲁邦普雷。这个年轻人由于受到他的钟,已经得到关于改变他的姓氏的国王诏书。埃雷拉就像过去那些被派遣执行秘密使命的教士那样完全默默无闻地生活着。他在圣苏尔皮斯教堂执行教务,只有办事时才外出,而且总是在晚上乘马车出去。对他来说,两顿饭之间睡上一个西班牙式的午觉,一天的光也就打发了,也就占去了巴黎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整个时间。西班牙雪茄也在其中发挥着作用,既耗费烟草,也消磨时间。懒惰与庄重一样,都是一种假面,庄重也是懒惰。

①西班牙文:纯粹国王,即“绝对君主”。

②西班牙文:王

埃雷拉住在那幢房子三楼的侧翼,吕西安住在另一侧。这两套房子既分开,又由一大套待客的房间相连接。那华美的古典风格的客房对严肃的教士和年轻的诗人都很相宜。房屋的院落很暗,一些枝叶茂密的大树给花园投下了浓荫。教士们选择的居所一般都宁静,不被外人所知。埃雷拉的住宅可以叫作修士斗室。吕西安的住所则明亮豪华,考究舒适。一个公子哥儿、诗人、作家、野心勃勃的人,腐化堕落的人,既高傲又虚荣的人,粗枝大叶又想整整齐齐的人,才情不完备而又有某种权势可以企求,能打什么主意——也许这两者就是一回事,但却毫无能力去兑现的人,一个这样的人过风雅生活所需要的一切,这里应有尽有。吕西安和埃雷拉两人可以结合为一个政治家,那里可能隐藏着这一结合的奥秘。生命的行为已经转移,而且已经转入利害圈子里的老人,常常感到需要一个漂亮的玩艺儿,需要一个年轻而充满热情的角色,来实现他们的计划。黎希留寻找一个带唇髭的小白脸,把他推向本该由他自己消遣的那些女人中间,但已经为时太晚。那些年轻人晕头转向,没有理解他的意图。他试图让自己主子的母亲和王后他,但又没有取悦数位王后的本领,他于是不得不除掉王太后,并对王后加以恐吓。

在企求实现抱负的过程中,不管干什么事,总要撞上一个女人,而且是在最出人意料的时刻。一个伟大的政治家,不管他有多大权势,必须用一个女人去反对另一个女人,正像荷兰人用金刚石来磨金刚石一样。罗马在它的鼎盛时期也受制于这种必然。还 可以看一看意大利红衣主教马扎兰①的主要生活内容与法国红衣主教黎希留是多么不同。黎希留发现大贵族反对他,便向反对派动了刀斧。在这场决斗中,只有一名嘉布遣会修士做他的助手,他因这场决斗而心力瘁,在权势灼手时死去。资产阶级和贵族联合起来,拿起武器反对马扎兰,有时还 取得胜利,并迫使王室出逃②。但是奥地利人安娜王后的仆人③没有砍任何人的脑袋而降伏了整个法兰西,并造就了路易十四。路易十四用金色的圈套将贵族消灭在凡尔赛宫廷内④,完成了黎希留的事业。德-蓬帕杜尔夫人⑤一死,舒瓦瑟尔⑥也就完了。埃雷拉对这高深的学问是否有所领悟呢?他是否比黎希留更早地对自己作公正的评价呢?他是否选择吕西安做森-马尔斯,一个忠诚的森——尔斯⑦?谁也回答不了这些问题,也无法衡量这个西班牙人的野心,同样无法预见他的下场会是怎么样。他与吕西安的连裆关系在很长时间内并不为人所知,那些对这一关系有所注意的人提出了上述问题,目的是想揭穿一桩可怕的秘密。吕西安也仅仅在几天前知道这个秘密。卡洛斯怀着野心,这是为他们两个人打算。在了解他的人眼里,他的行为确实表明这一点。他们都相信吕西安是这位教士的私生子。

①马扎兰(一六○二-一六六一),原籍意大利的法国红衣主教及政治家,曾任首相。

②指投石之乱。

③指马扎兰,他用收买的办法平息了投石之乱。

④指路易十四召贵族进宫,将他们变为侍臣。

⑤德-蓬帕杜尔夫人(一七二一-一七六四),路易十四的情妇。

⑥舒瓦瑟尔(一七一九一一七八五),蓬帕杜尔夫人的密友,路易十五的大臣。

⑦森-马尔斯(一六二○-一六四二),路易十三的臣。他参与对黎希留的谋活动,失败后被判处死刑。

吕西安在歌剧院出现,使他过早地投入了上流社会,神甫则希望培养他对社界的应付能力后再在那里见到他。吕西安去歌剧院十五个月后,他的马厩里已有三匹漂亮的马,一辆下午外出用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一辆上午用的有篷双轮轻便马车,还 有一辆供两人乘坐的轻便双轮马车。他在外面用餐。埃雷拉的预见已经实现:他的门徒完全沉湎在放荡享乐之中。这个年轻人心里怀着对艾丝苔狂热的,埃雷拉认为让他在这一情中消遣很有必要。吕西安大约已经为此挥霍了四万法郎。每经历一次荒唐事儿,他也就更强烈地被“电鳐”所吸引,他执意寻找她,找不到她时,她对他来说,就像猎物跟猎人的关系了。埃雷拉是否懂得一个诗人的情本质呢?这种感情一旦占据这类伟大的小人物的头脑,激动了他的心弦,渗入了他的感官,这诗人就会在情方面超出常人,就像在奇特的想象力方面超出常人一样。他靠着智力的驰骋,获得了用打上感情和思想印记的形象表示本质的罕见能力,给自己的情插上思想的翅膀。他感受,他描绘,他行动和思考,他通过联想增加感受,他通过对未来的憧憬和对往昔的回忆把当前的幸福增加三倍,他又把美好的心灵享受搀和在其间,这种心灵享受使他成为艺术家的王子。诗人的激情于是便成为伟大的诗篇,它常常超越人的范畴。在这样情况下,诗人难道不把他的情妇摆在比女人希望得到的高得多的位子上吗?就像卓绝的拉芒什骑士①一样,他把一个乡村姑变成了公主。他为自己使用仙杖,仙杖所点之处,任何东西都会变成宝贝。他就这样通过可的理想世界,增强自己的感官享受。因此,这样的情是激情的典型,在各方面都极为过火,不论是希望、绝望、愤怒、忧郁还 是喜悦,都是这样。这样的情飞翔着,跳跃着,爬行着,与普通人感受到的激动心情毫无相似之处。这种情较之小市民的情,犹如阿尔卑斯山永恒倾泻的急流较之平原上的涓涓小溪。这些漂亮的天才人物极少会被人理解,因此他们的希望常常落空。他们竭尽心力寻找理想的情妇。为了欢乐的情,美丽的昆虫被最富有诗意的大自然恣意打扮,而昆虫尚未尝到情的欢乐就被人一脚踩死了。这些人物也几乎总是像那些昆虫一样死去。可是,还 有另外的危险!当他们遇上符合他们想法的形体,这形体往往是一个面包商的女儿,他们就会像拉斐尔那样,像那只美丽的昆虫那样,在Fornarina②身边死去。吕西安就处在这样的境况中。他的天充满诗意,在各方面好走极端,在善恶上也是如此。他把这样一个与其说是堕落的,不如说对堕落一知半解的少女想象成天使。她在他眼中总是洁白的,长着翅膀,纯洁而神秘,好像她就是为他而存在,猜透了他所希望她的正是这样。

①指堂吉诃德。

②意大利文:面包商的女儿。

一八二五年五月底,吕西安已经失去了他的全部生气。他不再出门;与埃雷拉一起用餐;整天思念着什么;写作;阅读外论文集;像土耳其人那样坐在长沙发上;一天三四筒土耳其式水烟。他的马夫现在更忙于清洗这漂亮的水烟管和对它添加香料,而不是梳理马的鬃,用玫瑰花装饰马匹,策动它们去布洛涅森林里奔跑。那一天,西班牙人看到吕西安的额头惨白,由此发现被压抑的情痴狂病的痕迹。他便想探究这个男人心底的隐情,因为他一生的希望寄托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一个晴朗的黄昏,吕西安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无意识地凝望透过花园树丛的落日,一边吸着水烟,像老烟鬼那样深长而均匀地喷云吐雾。一声长叹把他从恍惚沉思中惊醒。他扭过头去,看到神甫站在那里,叉着双臂。

“你在这儿?”诗人说。

“好大一会儿了。”教士回答,“我的思绪跟随着你的思绪驰骋……”

吕西安明白了这句话的含意。

“我从来没有把自己看作像你这样铁石心肠的人。在我看来,生活是天堂和地狱的替,但是,如果它有时既不是天堂,又不是地狱,它就会使我厌倦,使我感到腻烦……”

“一个人有那么多美好的希望,怎么会感到腻烦呢……”

“当人们不相信这些希望,或者这些希望太渺茫时……”

“别说傻话了!……”教士说,“你要对我敞开心扉,这对你我都有好处。我们之间有一件永远不该有的事:一桩秘密!这桩秘密已经存在十六个月了:你着一个女子。”

“还 有呢……”

“一个不贞洁的姑,她叫‘电鳐’……”

“那怎么样?”

“我的孩子,我允许你找一个情妇,但她应该是宫中女子,年轻、美丽,有影响,至少是一位伯爵夫人。我为你选中了德-埃斯帕尔,这样就能无所顾忌地把她当作好运的工具。她永远不会使你的心灵堕落,而会让它自由自在……一个最下贱的女,而又不能像国王那样有权封她为贵族,那将是一个特大的错误。”

“难道我是第一个放弃抱负,去追求无节制的情的人吗?”

“好吧!”教士说,一边捡起吕西安落在地上的水烟筒的bochettino①,还 给他,“我明白这句俏皮话。难道不能把抱负和情结合起来吗?孩子,老埃雷拉对你来说就是一位母亲,绝对为你尽心竭力……”

①意大利文:烟嘴。

“我知道这一点,老朋友。”吕西安说,一边拉住他的手,摇晃着。

“你过去想要有钱人的各种玩艺儿,现在你都有了。你想出人头地,我在权势大道上引导你前进。我亲吻一些肮脏不堪的手,好让你平步青云,你将会飞黄腾达。再过一些时候,受男人和女人喜的东西,你一件也不会缺少了。你的任使你变得懦弱,而你的才智使你刚强有力:我什么都为你设想好了,我原谅你的一切。你只要说一句话,一天的激情就会得到满足。我使你的生活更加丰富,在你的生活中注入使大多数人倾慕的东西,打上政治和支配他人的标记。你现在怎么渺小,将来就会怎么伟大。但是千万不要砸碎我们制造货币的这台冲压机。我什么都允许你,就是不让你犯葬送你前途的错误。我为你打开圣日耳曼区客厅的大门,但不允许你去臭水沟里打滚。吕西安!在你利害攸关的问题上,我就像一条铁棍,我将忍受你加给我的一切,为你忍受一切折磨。因此,我使你这个在人生赌场要遭厄运的人变成一个手腕高明的机灵的赌徒……(吕西安愤怒地猛然抬起头)我劫持了‘电鳐’。”

“是你?”吕西安失声大叫。

诗人因野兽般的愤怒而冲动。他站起身,将镶有黄金和宝石的水烟筒嘴向教士脸上掷去。同时猛力一推,把这个体魄强壮的人推翻在地。

“是我。”西班牙人一边说,一边从地上站起来。那可怕的庄重没有丝毫改变。

黑色的假发已经掉落,露出死人脑袋般的秃头,使这个人恢复了真实的面容。这面容极为可怕。吕西安仍然坐在长沙发上,双臂下垂,灰心丧气,惊愕地望着神甫。

“我把她劫持了。”教士又说了一遍。

“你把她怎么样了?你是在化妆舞会的第二天把她弄走的……”

“对,是在舞会的第二天。举行舞会那天,我看到你身边的一个人被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侮辱。对那些人,我不想抬起脚踢他们……”

“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吕西安打断他的话说,“你干脆叫他们是魔鬼吧!那么,与他们相比,那些被送上断头台的人都是天使了!你知道可怜的‘电鳐’为他们之中三个人做了什么吗?其中一人当了她两个月的情夫:她很穷,为面包而沦作娼。他没有线,就像我当时你在河边①遇上我的时候一样。这小伙子半夜起来,去食橱里寻找姑晚餐剩下的东西吃。姑最后发现了这一举动。她理解这种羞耻,便故意留下很多食物。她为此感到很高兴。她在从歌剧院回来的马车上,对我说了这件事,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说过。第二个人偷了钱,当人家还 没发现时,她设法借给他那笔数目,让他如数送还 。可是他却一直忘记把这笔钱还 给这个可怜的姑。对那第三个人呢,她演了一出闪烁费加罗天才的喜剧,她扮成他的妻子,去做一个有财有势的男人的情妇,这个男人把她当作最天真的有产者妇女,她由此为那个人赚了大钱。她救了一个人的命,挽救了另一个人的名誉,让最后一个人发了财,如今一切不就是为了发财致富么!可是,他们却是这样来报答她!”

①巴尔扎克在《幻灭》中写到吕西安曾企图投水自杀。

“你想叫他们死吗!”埃雷拉说,眼里有点儿泪水。

“好了,好了,你真好心!我了解你……”

“不,狂怒的诗人,你得把所有的事全部告诉我。”教士说,“‘电鳐’已经不存在了……”

吕西安向埃雷拉猛扑过去,要扼住他的咽喉。他的劲儿那么大,换了别人早被撞倒了,但是西班牙人的胳膊把诗人挡住了。

“你听我说,”他冷静地说,“我已经把她变成了一个清白、纯洁、有教养和笃信宗教的女子,一个体面的女子,她正在受教育。在你的情支配下,她能够也应该成为尼侬,玛丽蓉,德-劳尔姆,杜巴里那样的人,正如那位记者在歌剧院所说的。你可以把她认作你的情妇,也可以躲在你创作的艺术品的幕后,后一种办法更为明智,两种办法都会带给你名利、快乐和腾达。但是,如果你既是伟大的政治家,又是伟大的诗人,艾丝苔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个女,她以后说不定会使我们摆脱困境,她可是价值千金啊!喝吧,但是不要喝醉。如果我不制止你的冲动,看你今天会走到什么地步?你可能会和‘电鳐’一起,在我把你拉出来的贫困的泥潭中挣扎呢。给你,看吧!”埃雷拉像塔尔马在《曼利于斯》①这出戏中那样简练地说。埃雷拉却从未看过这出戏。

①“给你,看吧!”是戏剧《曼利于斯》中的一句台词。

这令人可怕的回答使诗人陷入心醉神迷的惊奇之中,一张纸落在诗人膝头上,使他惊醒过来。他拿起纸,阅读艾丝苔小姐写的第一封信。

致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先生

我亲的保护人:

我第一次运用表达我思想的能力,不是为了描绘吕西安可能已经忘却的情,而是向您表示感激,您看到这个事实,难道不认为在我心中感激比情占有更重的分量吗?但是,我不敢对他说的话,我要对您说。您是上帝的人,而他还 在依恋着大地,这是我的幸运。昨天的仪式在我心上留下无限珍贵的宽恕,所以我将自己的命运付到您的手中。即使我远离我的心上人而死去,我也是像玛德莱娜那样,灵魂得到净化而死的。对他来说,我的灵魂将成为与他的保护神争着要保护他的天使。我怎能忘记昨天的盛会呢?我怎能愿意放弃我已经登上的光荣宝座呢?昨天,我在受洗礼的圣水中洗掉了我的全部污垢,我领受了我们救主的圣体,我成了他的一个圣体龛。此时此刻,我听到天使的歌声,我不再是一个女人。我在大地的欢呼声中开始光辉灿烂的生活,在令人陶醉的香烟缭绕和祈祷声中受到世界赞美,为一位天国的配偶像处女一样装饰打扮。我觉得自己能配上吕西安了,这是我过去从未希冀的。我弃绝了一切不贞洁的,除了美德的大道,我不愿走任何的路。如果我的肉体比我的灵魂更软弱,那就让这肉体死去吧。请您作我的灵魂的裁判员。如果我死了,请您告诉吕西安,我是在开始心向上帝时为他而死的。

本星期日晚

吕西安向神甫抬起头,眼里噙满泪水。

“你认识泰布街那个胖姑卡罗丽娜-贝尔弗叶的那套住房,”西班牙人又说,“那姑被她的法官抛弃,手头急需钱用,她的动产即将被扣押。我叫人把她的整幢住宅买下,她已经带着她的那些破衣烂衫搬走了。艾丝苔这个想升天的天使已经在那里下榻,她正等待着你呢。”

这时候,吕西安听到他的几匹马在院子里踢蹬前蹄。他没有力量对这种诚意表示赞美,只有他自己才能估量它的价值。他扑到被他侮辱过的这个人怀里,只向他望了一眼,并以默默的感情倾泻补救了一切,然后他越过台阶,向仆人耳边说出去艾丝苔的地址。那几匹马便出发了。主人的激情似乎使马腿更加轻捷了。

第二天,有个人在泰布街的一幢房子对面踱来踱去,好像在等待什么人出来,从他的衣着看,行人可能会把他当成乔装改扮的宪兵。他踏着如那些内心激动不安的人的步履。你在巴黎常常能遇上这种带着激情踯躅街头的人:那是真正的宪兵,正在窥视某个开小差的国民自卫军;是执达吏的助手,正在采取措施捕人;是债主在考虑如何使闭门不出的债务人遭受损失;是嫉妒和猜疑心很重的情人或丈夫;是为朋友站岗放哨的人。但是,你极少见到艾丝苔小姐窗下这个穿深色衣服体魄强健的人。他像关在笼子里的一只熊那样,显得心事重重,来回走动,不同寻常的奇异念头使他容光焕发,神倍增。中午时分,一扇窗户打开了。一个贴身女仆伸出手,推开衬有垫子的护窗板。不一会儿,身穿睡衣的艾丝苔前来窗前呼吸新鲜空气。她依偎着吕西安。谁见了他们,都会把他们当作一幅表现柔情蜜意的英国式插图的原型。艾丝苔首先瞥见那个西班牙教士蛇怪般的眼睛,可怜的姑好像被一颗子弹击中,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

“这就是那个可怕的教士。”她说,用手指给吕西安看。

“是他!”他边说边笑了笑,“他并不比你更是教士……”

“那么他是什么人?”她惊恐地说。

“嘿!他是一个只相信魔鬼的老滑头。”吕西安说。对假教士这个秘密的隐约揭露,如果被一个不像艾丝苔这样虔诚的人所领会,那就可能使吕西安一辈子倒霉。

一对情人从卧室的窗边走向餐厅。餐厅里已经备好午饭。这时他们遇上了卡洛斯-埃雷拉。

“你来这里干什么?”吕西安生硬地问。

“向你们祝福。”这个大胆的家伙说,一边拦住这对情人的去路,迫使他们留在小客厅里。“听我说,我的宝贝,你们高高兴兴,尽情玩乐,这很好嘛!要不惜一切代价寻求幸福,这是我的观点。但是,你呢,”他对着艾丝苔说道,“我是把你从污泥里拉出来,清洗了你的身心,你不会有意阻碍吕西安的前程吧?……至于你,我的孩子,”他望着吕西安停了片刻,继续说,“你不会再有那么重的诗人气质,任凭又一个科拉莉来摆布了。我们写散文吧。艾丝苔的情人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什么也不是。艾丝苔能当德-鲁邦普雷夫人吗?不能。那么,我的小姑,上流社会,”他说着把自己的手按住艾丝苔的手,艾丝苔惊跳一下,好像有条蛇缠到她的身上,“上流社会应该对你们的生活一无所知,尤其是对艾丝苔小吕西安,吕西安她这件事一无所知……这套住宅将是你的牢房,我的小姑。如果你想出去,或出于健康的需要,你可以在夜里不会被人看见的时候去散散步,因为你的青春美貌,以及在修道院学得的优雅风度会很快在巴黎引起注意。如果哪一天,”他用严厉的语气伴之以更力,严厉的目光说,“上流社会有什么人知道了吕西安是你的情人,或者你是他的情妇,那一天便是你末日的前夕。人们为这个年轻人争取到国王的敕令,允许他拥有母系祖先的姓氏和家徽。但事情还 没有完,侯爵的爵位还 没有还 给我们,而要当侯爵,他必须娶一个贵族人家的女儿,国王为了照顾她,将给我们这一恩赐。这桩婚姻会使吕西安进入宫廷社会。这孩子我把他培养成人,他将先当大使馆秘书,以后到德国的某个小朝廷里出任使节,在上帝或我(最好是我)的帮助下,有朝一日坐到贵族院的席位上……”

“或是被告席上……”吕西安打断这个人的话说道。

“住嘴!”卡洛斯嚷起来,一边用他的大手捂住吕西安的嘴,“怎能向一个女人说出这样的秘密!……”他在吕西安耳边说。

“艾丝苔,一个女人!……”《雏菊》的作者叫起来。

“又要来十四行诗了!”西班牙人说,“要么就是废话连篇!所有这些天使迟早会重新变成女人,所以女人总是这样,有时候既是猴子又是孩子!这两种东西想笑的时候就要了我们的命,——艾丝苔,我的小宝贝,”他对吓得战战兢兢的女寄宿生说,“我给你找的贴身女仆就是我的人,像我女儿一样。你还 将有一个厨,是个黑白混血的女人,这会给住宅带来骄傲的色彩。有欧罗巴和亚细亚这两个人,每月用上一张一千法郎的票子,所有开销全包括在内,你就能在这里像舞台上的王后一样生活了。欧罗巴当过裁缝,经营过妇女服装,在剧院里跑过龙套;亚细亚伺候过一位富有的外国美食家。这两个女人对你来说就像两个仙女一样。”

看到吕西安在这个至少犯了读圣罪和虚假罪的人面前显得像个幼小的孩子,艾丝苔这个因情而变得神圣的女子从心底感到深深的恐惧。她没有答话,将吕西安拉到卧室里,对他说:“他是魔鬼吗?”

“对我来说……比魔鬼还 坏!”他语气激烈地说,“不过,如果你我,你就尽量模仿这个人的忠贞,听他的安排,否则就会丢掉命……”

“丢掉命?……”她说,更是吓得战战兢兢。

“丢掉命。”吕西安重复一句。“哎,亲的,降临到我头上的死亡与其他任何死亡都无法相比,如果……”

艾丝苔听到这话,脸色变白,感到支持不住了。

“怎么样?”犯渎圣罪的假冒圣职的家伙对他们大声说,“你们还 没有摘完雏菊花的所有花瓣吗?①”

①西方民间俗:边摘花瓣边轻声念叨:“他我,不,有点儿,很,”看最后一个花瓣落在哪一句话上,以测自己情命运。此处比喻埃雷拉嫌他们二人谈话时间过长。

艾丝苔和吕西安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可怜的姑不敢望一眼这个神秘的人物,说道:“先生,我们将听从您的话,就像听从上帝一样。”

“那好!”他回答,“你在一段时间内将会很幸福,而且……你只需要化室内妆和晚妆,这很经济。”

一对情人向餐厅走去。但是吕西安的保护人做了个手势,拦住了这标致的一对。他们两人停住了脚步。

“我的孩子,我刚才对你谈到了伺候你的人,”他对艾丝苔说,“我应该向你介绍一下。”

西班牙人拉了两次铃。被他唤作欧罗巴和亚细亚的两个女人出现了。这时,人们一下子可以明白,她们为什么有这样的绰号。

亚细亚似乎在爪哇岛出生,面孔是马来人特有的古铜色,像一块木板那样偏平,鼻子仿佛受猛烈冲击后被挤压了进去,让人看了感到可怕。颌骨布局奇特,使这张脸的下部很像大猩猩。额头虽然扁平,倒有一股惯于耍花招的明劲儿。两只闪闪发光的小眼睛,犹如老虎眼睛那么镇静,但并不正面看人。亚细亚好像怕惊吓四周的人。她那苍白而发蓝的嘴唇间露出白得耀眼而参差不齐的牙齿。这张动物面孔总的来说显示着懦怯的表情。头发像脸上的皮肤一样,油腻腻地发亮,上面扎着两条黑色丝绸带,中间是一块十分鲜艳的头巾。耳朵极为标致,缀着两颗棕色大珠子。亚细亚个子矮小,粗胖、壮实,很像中国人在他们的屏风上画的那种滑稽可笑的人物,更确切地说,与印度的偶像十分相似。这种偶像的原型似乎不该存在,可是旅行家最后还 是把它找到了。艾丝苔看到这身穿料裙上面系着一条白围裙的丑八怪,吓得哆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