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波致保罗·德莫尼[1]

兰波致保罗·德莫尼[1]

一八七一年五月十五日,夏尔维尔

我决定给您上一小时的新文学课。我从一首有现时性的诗篇开始:

巴黎战歌[2]

春天已举目可见,因……

……

阿·兰波

——以下是论述诗之未来的散文之作:

古代的诗发展到希腊诗已告完成,即和谐生活的时代。——从希腊发展到浪漫主义运动,——中世纪,——内有文人之作,也有蹩脚诗家的作品。从恩尼乌斯[3]到泰罗尔图斯[4],从泰罗尔图斯到卡齐米尔·德拉维涅[5],他们的诗作无非是押韵的散文,一种文字游戏,是许多世代以来蠢材萎靡不振的表现及其应得的荣誉:其中拉辛可是完美的,强有力的,伟大的[6]。——据说有人曾对他的诗韵提出建议,对他诗句中间停顿处理作过修改,这位神圣的蠢货直至今日仍然不知其事,就像最早的《起源》的作者[7]一样。——拉辛之后,这种文字游戏已无人过问。这种文字游戏整整延续了两千年。

这决不是戏言,也不是反论。理性使我更为确信,法国青年一代对这一问题从来不曾有过激愤不满。其实对于新人来说厌弃古人完全是自由的:因为人们生活在自己的国家,时间总是有的,充裕的。

对于浪漫主义,一直没有作出应有的评价。谁来评价?批评家!!由浪漫派吗?浪漫派已经证明歌往往算不上是作品,这就是说,那仅仅是歌者唱出自己理解的思想而已。

因为,“我”是他人,另一个人[8]。如果铜发觉自身是铜管号,它一点也没有错。我看这是十分明显的:我参与我的思想的诞生展现:我看到它,我听到它:我举起琴弓触动琴弦:和音交响于是在各不同深度上形成它的震颤,或一跃而展现于外。

如果那批老混蛋在“自我”之上所见无他,只是虚假的意义,我们也无需去扫除那亿万具骷髅朽骨,自无限久远的时间以来,他们盲目的智力产品不知累积有多少,同时还不停地在为作者鸣冤叫屈!

我说过,在希腊,诗与竖琴调节动作[9],给动作以节奏。后来,音乐和韵律成为消遣游戏的方式。考察过去的情况,常引起人们发生新奇感,于是许多人对恢复古代种种作法引以为乐事:——这当然是就他们而言[10]。具有普遍性的智慧在正常情况下一向是将它的思想向四外发散的;人将一部分头脑的产物收集起来;依此行事,循例写出书来:事物的进展无不是如此,人是不肯费心思索的,因为他还没有觉醒,或者说,没有达到伟大梦想的全盛时期。只有一些官吏、职员,作家:作者,创造者,诗人,这样的人,从来就不存在!

一个人立意要做一个诗人,首先必须研究关于他自己的全面知识;他应该探索他的灵魂,审视它,考验它,引导它。他一经了解他的灵魂,就应该加以培育。要在头脑里完成一种自然的发展,这看来似乎很简单;有多少利己主义者自称是作者;有不少属于另一品类的人又将他们的智力进步归功于他们自己!——但是,问题在于如何使心灵发挥到极致,甚至使它变得可怕:孔普拉希科[11]之类就是榜样,事情就是这样!请设想那样一个人,他把许多疣移植到脸上并加以培植。

我说:必须成为通灵者,必须使自己成为通灵者[12]。

诗人[13]通过长期、广泛和经过推理思考过程,打乱所有的感觉意识,使自己成为通灵者。包括一切形式的爱、痛苦、疯狂;他亲自去寻找自身,他在他自身排尽一切毒素,以求保留精髓。在不可言喻的痛苦的折磨下,他要保持全部信念,全部超越于人的力量,他要成为一切人之中伟大的病人,伟大的罪人,伟大的被诅咒的人,——无比崇高的博学的科学家!——因为他要深入到不可知!他培育他的心灵,使之丰满富足,比任何人都要丰满富足!他进入不可知境界,这时,他在迷狂状态下,失去对他所见景象的理解力,真正有所见,真正看到他的幻象!就让他在这些闻所未闻、无可言状的事物中翻腾跳踉以至死去:另一类可怕的工人将要到来;他们将从这个人沉陷消亡的地平线上开始起步!

——停六分钟后再继续——

这里,我在正文之外插入第二诗篇:且请听取,——人人都会喜欢的。——我提起琴弓,开始:

我的情人[14]

从珠泪提炼来的香露洗涤……

……

阿·兰

就是这样一首诗。请注意,如果我不怕让您破费六十个铜钱,——我这个担惊受怕的穷人,七个月以来,一文不名!——我还可以拿出我的一百余行六音步诗《巴黎情人》,先生,我还有两百行六音步诗《巴黎之死》![15]——

我继续往下说:

所以,诗人,确实是窃火者。

他背负着全人类,甚至包括动物;他必须让人感觉到、触摸到、听到他的创造;如果那是他从彼岸带回来的,有形式,就赋予形式;如果是不定形的,就出以不定形。还要找到一种语言;

——而且,正因为语言就是观念,所以使用一种普遍语言的时间必将到来!把一部语言辞典编得完善,不论是什么语言,就必须有那样一位学院院士——与其说他是僵死的化石,不如说是死人。某些次等人物于是去思考字母表上第一个字母,这批人可能很快便陷入癫狂!——

这种语言,综合了芳香、音响、色彩,概括一切,可以把思想与思想连结起来,又引出思想,这种语言将使心灵与心灵呼应相通。诗人对于不可知显现于普遍心灵适时地给以定量:诗人一定可以提供更多的东西——超越于他的思想模式,超过他走向进步的评价性的记录!不正常状态转而成为正常状态,人人都可适应并纳于其中,他必是文明进步的乘数!

您看:这样的未来肯定是唯物主义的[16]。这种诗永远充满着“数”与“和谐”,这些诗写出来就是为了传之于后世。——实质上,这仍然有些近于希腊“诗”。

永恒的艺术原有其自身的功能,正如诗人都是公民一样。“诗”在将来不再规范行动,诗将领先走在前面。

诗人必是如此!女人无止期的被奴役状态一旦粉碎,一经生存自为自立,男人,——至今还是这样可恶,——给她以解脱,女人也将是诗人![17]女人必将找到那不可知!她的观念世界是不是与我们的观念世界有所不同?——她将发现奇异的、不可测度的、再生的、美妙的事物;我们将接受这一切,我们也将理解这一切。

在此之前,让我们先向诗人要求“新”,——观念和形式的新。所有的能手自以为很快就能满足这样的要求。——远非如此!

最早出现的浪漫派是不自觉的通灵者:他们心灵得到教养系出自偶然:尚未熄灭已废弃的火车头也可在轨道上开动一时。——拉马丁有时也可算作通灵者,但他被旧的形式扼杀了。——雨果,极为顽强,他最近几部作品并没有什么新意:《悲惨世界》是一首真正的诗。我手边还有他的《惩罚集》;《斯泰拉》[18]大致可以显示出雨果的视野。过多的贝尔蒙泰、过多的拉莫内、耶和华和圆柱,陈腐不堪的荒谬可笑充斥其间。

对于我们饱尝痛苦、抱有理想的几代人来说,缪塞更是百倍地可厌,——他那种天使般的懒散更是令人反感!啊!他的故事和小喜剧,不堪卒读,味同嚼蜡!什么《夜歌》!《罗拉》,《纳穆娜》,《酒杯》!完全是法国式的,也就是说,可憎到了极点的货色;是法国式的,但不是巴黎的!不外是按照启发过拉伯雷、伏尔泰、泰纳评述的让·拉封丹那种资质写出的作品!缪塞那种青春期气质!那种看似动人的爱情!色彩艳丽的画面,铺排过甚的诗句,如此而已!人们品味这种法国式的诗很久很久了,而且是在法国。一个杂货店伙计也能解出一个罗拉式的呼语;一个神学院修道士在小记事簿中秘密藏有五百条诗韵。这种感情冲动可以促使十五岁的青年春情发动;十六岁的青年人就以“心”中默诵这类韵文得到自我满足;到了十八岁,以及十七岁,所有中学生都能搞出罗拉的那一套,还可以写出一首《罗拉》来!有的中学生也许为此而丧生。缪塞什么也写不出来:视野仅限于在纱窗帘后面窥视:他是闭上两眼什么也不看的。法国人,软弱无能、意志薄弱,从小咖啡馆被拖到中学课桌上,不过是一个好看的死人,好看的死人也死了,今后大可不必为让我们感到厌恶再费力让他复活!

第二代浪漫派是通灵者:泰奥菲尔·戈蒂耶,勒贡特·德·利尔,泰奥多尔·德·邦维尔。但是明察那不可见和谛听那不可闻,与复现已死去的事物的精神完全不同,据此波德莱尔是第一位通灵者,诗人之王,一位真正的上帝。不过,他曾经生活在过于艺术化的环境之中;所以,他采取的形式为世人所赞扬,但那种形式也不免褊狭平庸。表现不可知需要创造力,这种创造力要求有新的形式。

旧形式的一派,在一些天真无知的人当中有A.勒诺,——他也有他的罗拉;L.格朗代——也有他的罗拉;——还有一批高卢人和缪塞式的人物,如G.拉弗内斯特,科朗,C.-L.波珀兰,苏拉里,L.萨尔;学生,如马尔克,埃卡尔,特里埃;死人和笨蛋:奥特朗,巴比耶,L.皮夏,勒穆瓦纳,德尚之类,德泽萨尔之类;记者:L.克拉代尔,罗贝尔·吕扎尔舍,X.德·里卡尔;奇幻派(les fantaisistes):C.孟戴斯;还有流浪人;女诗人;有才能的诗人:莱翁·迪耶尔,以及絮利-普律多姆,科佩,——与旧形式决裂的新流派,叫作巴纳斯派,有两位通灵者:阿尔贝·梅拉和保罗·魏尔伦,魏尔伦是一位真正的诗人。——全部都在这里了[19]。所以,我要努力使我成为通灵者。——让我们用一首虔诚的歌来结束吧。

蹲伏[20]

后来,他感到胃中汩汩作呕,

……

您不回信那就太可恶了:速速回信,因为我也许过一个星期就到巴黎去了。

再见。

阿·兰波

杜埃

保罗·德莫尼先生收

* * *

[1] 保罗·德莫尼(Paul Demeny),诗人,乔治·伊藏巴尔的朋友,也是兰波的朋友。

[2] 《巴黎战歌》写于一八七一年。所谓有现时性诗篇,意指一八七一年所写有关诗作(包括散文诗),一方面与巴黎公社时期经历有关,另一方面表明诗人在这一时期所写的诗与他关于诗的新观念有关。

[3] 恩尼乌斯(Ennius,约公元前239—前169),古罗马诗人。

[4] 泰罗尔图斯(Theroldus),法国十世纪纪功诗《罗朗之歌》后署名泰罗尔图斯,其人生平不详。

[5] 卡齐米尔·德拉维涅(Casimir Delavigne,1793—1843),法国诗人。

[6] 此处说拉辛完美、有力、伟大,是仿照当时法国文学教育对拉辛的一贯称颂,在兰波看来,拉辛是一个神圣的蠢货(Ie Divin Sot)。

[7] 或指古罗马执政官大加图(公元前234—前149)留传的罗马史书《起源》(今仅存残篇片断)。此处本意泛指一般的平庸之作。

[8] 波德莱尔在《人工的天堂》中曾讲到人在普通的生命中自身消失并融合于其中;在某种沉醉状态之下,“观照外在对象使我们忘却自身的存在”。此处所说我是他人,即有上述之意,近似物我合一。此处之“我”既非浪漫主义的“我”,也不是笛卡尔“我思故我在”之“我”。与非个人化说法或有相关。

[9] 在当时有一种观点,认为诗就是行为动作,诗即行动。

[10] 当时这种复古倾向,诗人勒贡特·德·利尔(1818—1894)可为代表。

[11] 孔普拉希科,雨果《笑面人》(1869)中人物,拐骗幼童,加以毁形,使成为怪物。

[12] 诗人必须是通灵者这一思想,原出自德国浪漫主义,但在兰波实质有所不同。

[13] 诗人原文为大写,Poète。

[14] 《我的情人》(Mes petites amoureuses),写于一八七一年,每节四行,一、三行八音步,二、四行四音部,abab,cdcd韵式,共十二节四十八行。

[15] 兰波在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起义时期写了为数可观、不同于一般的新诗,但这里所说的两首诗迄今未曾见,或实际上不曾写出。

[16] 此处所谓唯物主义,不限于无神论,唯物主义的未来意指精神与物质融合协调的理想时代。

[17] 此处已注意到真正的女权问题。至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女诗人、女作家早已出现,如乔治·桑可为一例。

[18] 《斯泰拉》,即《惩罚集》第六部分。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以后,新进一代诗人对雨果、缪塞等已持批评态度,浪漫主义早已不能满足新的美学要求。

[19] 以上所列均为法国十九世纪后期诗人。

[20] 此诗写于一八七一年,十二音步,每节五行,共七节三十五行,ababa韵。译者按:以上所引各诗,系诗人凭记忆写出,与原作有时略有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