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下面的土地(12)
她一直坐到天明。随着灰色的晨曦初现,天光越来越亮,山峦逐渐现出清晰的面目,但仍保留着夜晚的暗色。缠绵于山头的雾气向上升起,失去了山的形状,在清晨的温暖中散尽。草地上可见片片暗影,那是树下的露水为它们画出的影子。她站起来,向下面的房子走去,经过那两株栗子树的时候,仍可闻到夜晚的气息。
回到家,艾达取出轻便写字台,在走廊的读书椅中坐下。这里还很黑暗,一片金黄的阳光从窗外射入,正好落在她膝头的写字台上。窗棂将阳光分割成若干小块,光束中尽是悬浮的尘埃。艾达把信纸在一片阳光中铺好,给律师写了一封简短的回信。她谢绝了他的提议,因为她认为,管理这份几乎是一穷二白的产业,她的资格还是绰绰有余的。
夜里坐着的几小时中,艾达翻来覆去地想过摆在面前的各种可能性。她可以做的选择不多。如果设法变卖家产,回到查尔斯敦,在这个买主难觅的困难时期,靠卖农场得到的那几个钱是不会撑持很长时间的。用不了多久,就得做个寄生虫,以家庭教师或音乐老师的身份为遮掩,托庇于门罗的某位朋友。
要么就是结婚。作为一个饥不择食的老处女回到查尔斯敦,这念头让艾达毛骨悚然。不用想也知道,那会是怎样一个局面:把手中的钱大部分花在购置衣装上,然后与查尔斯敦社会某个阶层中——总之距顶端还隔着数层——没人要的糟老头子们谈婚论嫁,因为所有年岁与她相当的男人都当兵打仗去了。她所能预见的唯一结局,是自己对某个人说爱他,而其实他只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但是,即便在当下一筹莫展的窘境之中,她也不能迫使自己想像与这样一个人结婚的具体场面,而只是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压抑与窒息。
如果在颜面扫地的情况下回到查尔斯敦,她不会得到多少同情,刻薄的奚落却一定不少。因为,在许多人的眼中,她愚蠢地虚掷了适于婚配的光阴。在那转瞬既逝的短短几年中,适龄的年轻小姐们被奉为偶像,置于文化的极顶,受到男士们的顶礼膜拜,而全社会都肃立在侧,目送他们走向婚姻的殿堂,似乎那是宇宙道德原动力所指的唯一方向。艾达在这方面相对的冷淡超脱,在当时就令门罗的友朋故旧感到颇为费解。
而她的言行不但无助于改善局面,却只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晚宴之后,当太太小姐们退入单独的客厅,在这个已婚的和即将成婚的女士们相互间评头品足的场合,艾达却常常大放厥词,说自己对求婚者们厌烦到了极点——他们的兴趣似乎都局限在生意、骑马和打猎之内——她觉得应该找人做块“男士禁入”的牌子悬在门廊上。她算定这番话会引来老一套道貌岸然的回应。也许是某位年长的太太,或者哪个初出茅庐少女,急于要迎合那些把顺应情理地服从男人的意志作为已婚妇女的最高尚情操的人,这时就会说:女性的终点站是婚姻。艾达马上答道:确实如此,我们的看法一致,只要不去深究你方才那句话中倒数第三个词的含义。所有人都开始在心里计算究竟是哪一个词,而艾达则在一片沉默之中得意非凡。
这种行为的结果是,认识他们的人普遍认为门罗把女儿培养成了一个不太适合男女两性社会生活的怪物。所以,她19岁时两次拒绝求婚的做法,并未引起人们太多的诧异,却导致相当严重的义愤:艾达想都没想就将对方拒之门外,过后她解释说他们的不足在于浅薄——无论思想、感情,还是为人;此外,两个人都抹着锃亮的头油,似乎想以此从表面上弥补他们所欠缺的智慧之光。
对艾达的许多朋友来说,拒绝任何没有明显缺陷的富裕男士的求婚,即便并非不可理解,至少是不可饶恕的行为。故此,在他们搬到山里的前一年,很多朋友都和她疏远了,觉得她浑身是刺儿,过分乖戾。
即便到如今,返回查尔斯敦仍是个痛苦的想法,不能为她的自尊心所接受。同时,也没有任何东西吸引她回去。那里当然没有她的家人,最近的亲戚就是表姐露西,没有慈祥的姨妈或溺爱的祖父母张开双臂欢迎她。想到自己孤苦伶仃,举目无亲,一番苦涩的滋味涌上心头,尤其是眼看着周围的山里人,全为广泛而牢固的家族纽带联结在一起,他们沿着河边路走上一英里,就准保会碰到一个亲戚。
然而,尽管是个异乡人,这个地方,那些蓝色的山岭,却似乎在挽留她不要离开。不管从哪个角度考虑,眼前的一切就是她的全部依靠,只有这么想,她才能看到幸福的一线希望。对群山的眷恋,以及想看看自己能否凭借这里的寻常条件过上满意生活的欲望——两相结合,它们似乎指出了一个让人心旷神怡的生活前景,虽然它究竟会是怎样一个未来,她现在连最简略的轮廓都想像不出。门罗经常说,获得满足的方法是听从自己的本性,沿着它指引的道路前进,她相信这绝对是正确的。但说起来容易,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的本性都摸不着头脑,那么不要说上路,就算是跨出第一步,脚下也是暗礁处处。
一早上,艾达就这样坐在窗前,为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百思不得其解。正踌躇间,她瞧见路上走过来一个人,待到靠近房子,艾达才确定来者应该是个姑娘。这人个头不高,浑身上下瘦得像一根鸡脖子,只有突出的髋骨处非常宽阔。艾达走到门廊上等着,看她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