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的影子(5)

英曼在想着瞎子。最近每天早晨他都从瞎子那里买《标准报》,今天也买了一份。知道了他是怎么瞎的,英曼心生怜悯,因为既然是天生的,就没有人可以恨。没有敌人的代价是什么?想报复,除了自己还能惩罚谁呢?

英曼把咖啡喝到只剩下杯底的渣子,然后拿起报纸,希望找到一些能吸引自己的东西来读,转移一下注意力。有一篇介绍彼得斯堡外围恶劣局势的文章,却无论如何读不进去。反正关于这个话题,也不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新消息。翻到第三页,他看到一条州政府针对开小差的、逃避兵役者以及他们的家属发布的通知。这些人将被缉拿归案。他们的名字会登上黑名单,每一县的民团都将昼夜巡逻,进行严格盘查。然后,在报纸中间的一页下角不起眼的地方,英曼看到一则消息:在本州西部的山地边区,托马斯和他的切诺基部队与北军多次交火。有人指控他们割了敌人的头皮。报纸评论说,这一行径或许野蛮,但也算一个严厉的警告——入侵要付出血的代价。

英曼放下报纸,想着割头皮的切诺基小伙子们。这事从某种角度看有其幽默的意味,那些面色苍白的磨坊工人,雄心勃勃地南下偷取土地,却在丛林中丢了他们自己的头皮。英曼认识很多有可能在托马斯手下作战的适龄的切诺基人。不知道“游泳者”会不会在他们当中?结识游泳者的那个夏天,他们都是16岁。家里给他安排了一份挺惬意的活儿——在巴撒姆山高耸的山头上放牧几头小母牛,让它们吃最后的夏草。他牵了一匹驮马上山,带着炊具、腊肉、干粮、渔具、一支猎枪、被子,还有一块搭帐篷用的涂蜡帆布,估计得独自一人生活一段时间。到达山顶,却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十几个来自卡塔鲁奇的男人在山颠扎营,尽情享受着高地凉爽的空气和远离家庭的自由,悠闲地消磨着时光。他们已经到了一个星期或者更久。这确实是个怡人的地方,东西两侧视野都异常开阔,脚下是优良的高山牧场,旁边还有一条盛产鳟鱼的小溪。英曼加入到他们当中,连续几天,他们大开筵宴,在一堆日夜不熄、齐膝盖高的篝火上煎玉米饼、鳟鱼,炖猎物的肉。他们用玉米酒、苹果白兰地和浓浓的蜂蜜酒把食物送下去,经常有许多人一醉就是一天一夜。

几日后,有一小队卡芙溪的切诺基人,赶着他们瘦骨嶙峋的劣种杂色母牛从另一侧山坡上来,在不远处扎营。紧接着,他们砍倒高高的松树,削成球门,并且为他们残酷的球赛划出边界。游泳者,一个怪模怪样,长着一双大手,两眼距离很远的男孩,来请卡塔鲁奇人参加比赛,并略带威胁地暗示说这种比赛有时候会死人。英曼等人接受了挑战。他们把小树劈开,用皮条或鞋带绑好,做成自己的球棒。

两队人比肩扎营两个星期,年纪较轻的整日比赛,输赢下很大的赌注。这种比赛没有时间限制,也没什么规则可言,双方只是猛跑猛撞,用球棒狠砍乱劈,简直像拿着棍子进行群殴。他们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玩球,直到一方赢得规定的比分为止,得分方式是将球击中对方的球门柱。晚上,大家围坐在篝火旁,喝酒,讲故事,吃下大堆大堆煎得脆脆的小斑点鳟,连骨头都不吐。

高地上大部分时间天清气朗,空气比平地更为澄明。视野可以无限延伸,越过一道道蓝色的山岗,它们颜色逐渐变浅,直到最后融入天边,似乎整个的世界都由这些起伏的山峦构成。在一次比赛间歇,游泳者远眺着迤逦的群山说,他相信冷山是世界上最大的山脉。英曼问他怎么能够肯定,游泳者的手向天边一挥,指着冷山的方向说,你难道见过更大的吗?

早晨山顶的空气异常清爽,雾气伏在山谷里,一座座互相隔绝的山峰从中升起,像是散落在白色海洋中的陡峭的绿色岛屿。通常,英曼一早醒来,还带着些醉意,就与游泳者到下面的一个小河湾钓一两个小时鱼,然后才赶回去玩球。两人坐在湍急的溪水边,在钩上装好沙蚕或浮饵,游泳者会一边钓鱼,一边喁喁而谈,语声低微,和水声融为一体。他讲动物的故事,它们为什么会是现在的样子。为什么负鼠的尾巴光秃秃,松鼠的尾巴毛茸茸;为什么鹿的头上有角,美洲狮有尖齿和利爪,神眼蛇生着彩环和毒牙。他讲关于世界从何而来,会往何处去的故事。游泳者正在学习可以助人实现心愿的咒语,他告诉英曼怎样用咒语制造不幸、疾病、死亡,怎样用火驱魔复仇,独自走夜路的人如何保护自己,以及如何使长路变短。游泳者知道几种杀死敌人灵魂的法术,还有许多保护自己灵魂的办法。他的法术使灵魂相形之下显得异常脆弱无力,不停地遭受各种侵袭,动辄有在体内死去之虞。英曼觉得这种观念实在让人沮丧,因为布道和赞美诗一向灌输的是要对灵魂不灭深信不疑。

英曼耐着性子听他讲这些故事和咒语,看着水流冲击钓丝形成的沟纹,游泳者的话音绵绵不绝,和流水声一样使人心神松弛。等钓满一袋子小鳟鱼,他们就会罢手回去,然后在一整天的时间里彼此推搡、冲撞、用球棒互相击打,甚而饱以老拳。

多日以后,出现了连续的阴雨天。不过,坏天气来得正是时候,因为双方都已精疲力竭,醉得太久,衣服也都不成样子了。有人断了手指,有人折了鼻梁,皮肉之伤不可胜计。所有人从脚踝到屁股都是被球棒打出来的青一块紫一块的淤伤。卡塔鲁奇人把全部的非必需品都输给了印地安人,还有一些必备的东西也输掉了——煎锅和铁炉、好几袋粮食、鱼竿、长枪和短枪。英曼自己输掉了一整头奶牛,他想不出该怎么向父亲解释。牛是一块一块、一分一分输掉的。玩得兴起时,他会说,下一个球我赌那头小母牛的里脊;或者,那头母牛左边整扇排骨都说我们会赢!当两队人各奔东西时,英曼的小母牛依然健在,但身体的各部分已经分属不同的切诺基人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