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一

那一年斐都斯塔的五月是名副其实的五月。这真是非常稀罕的事!

常年聚集在科尔芬山上的乌云在三四月份就消散了,像诺亚方舟里的那只乌鸦能飞出方舟一样,斐都斯塔人也能上街了。他们明白,乌鸦为什么一去不复返了。他们过了阴雨连绵的两个月,现在重新见到了蓝天,在野外呼吸新鲜空气,在绿草地上漫步,多么心旷神恰啊。

所有斐都斯塔人都出来踏青了。

然而,弗里西利斯却无法让安娜迈出家门。

“不行啊,安娜,您这样下去不是等于自杀吗?贝尼脱斯说的您是知道的。他叫您一定要出去活动活动,吸点新鲜空气,见见阳光,否则,您的神经就得不到放松,难以平静。安娜,看在上帝分上,别那么固执了。您也得可怜可怜自己吧。您如果愿意,我们明天一早出去。早晨散步的地方空气好极了。早晨不行,天黑出去也行,我们就上公路上去走走,那儿非常凉爽。你如果不出去,很可能会重新犯病。”

“不,我不出去。”安娜拼命地摇着头。“看在上帝分上,堂托马斯,您就别这样折磨我了……以后我会出去的,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现在我怕上街。啊,天哪,请您别说了!”

她激动地合起双手,弗里西利斯只好闭口不说了。

安娜在病床上整整躺了一个月,其中有七八天时间处于病危状态,后来慢慢康复了。在两个月的康复期内,神经性的疾病还经常发作,她老是以为又发病了。

决斗后,弗里西利斯对庭长夫人说,金塔纳尔在帕罗马莱斯沼泽地打猎时受了伤,因为他的猎枪走了火……安娜非常吃惊,她琢磨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要他立即带她去帕罗马莱斯沼泽地……

“不行,明天才有火车。”

“那就叫辆马车吧。我看您在骗我,如果这是真的,您一定会在维克多的身边……”

弗里西利斯竭力向她解释他回斐都斯塔的原因,但没有起什么作用。安娜决定单独出门,前去寻找她的维克多……弗里西利斯没奈何,只好告诉她,他已经死了。她想去看他的遗体,但走不动了。她昏倒在地,醒来时,已躺在床上。弗里西利斯还想骗她,说维克多是打猎时枪走火被打死的。但安娜不信,她已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因为梅西亚也不见了。他的失踪和维克多的死已把事情全说清楚了。

一天下午,也就是灾难发生后的第三天,弗里西利斯不在,安塞尔莫给女主人一封信。信是堂阿尔瓦罗从马德里写来的,他对她说明了离开斐都斯塔的原因。

天快黑时,克雷斯波走进安娜的卧室。他叫了她两三声,她都没有答应。他吃了一惊,叫仆人点了灯,见她像死了一样躺在床上,被单上放着梅西亚那封散发着香味的信。

不久,医生贝尼脱斯来了。他对庭长夫人使用了镇静剂,又开了一些新药,安娜的情绪暂时安定下来。弗里西利斯趁这个机会在梳妆室里看了他一直称为卑鄙的杀人凶手写来的信。看完那封令人作呕的信,他用那只农夫般粗糙的手将它揉成一团,声音嘶哑地说:

“白痴!无赖!混蛋!”

堂阿尔瓦罗在那封散发着只有娼妓才使用的那种香水味儿的信中,用浪漫的语气讲述了他如何出于一时冲动打死了金塔纳尔,还说他出走的原因是……

“他是害怕正义,也怕我,真是个懦夫!”弗里西利斯自言自语地说,“他感到内疚,远离了她,但他爱她,他还会回来的。安娜认为他会回来吗?或者她认为,他们将在另一个地方,比如,在马德里幽会?”

这封信里,除了虚情假意,就是胡说八道。这个利己主义者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人,他也不可能在目前这样的处境下堂堂正正地做人。

安娜并没有看完那封信。她看了信的头几行,一经证实自己的猜疑,便立即昏死过去,倒在枕头上。她没有想到自己真心相爱、由衷依恋的那个漂亮的身躯里包藏的竟是如此卑鄙龌龊的灵魂。当时她的确没有看透他。

安娜发着高烧,长时间昏迷,贝尼脱斯想方设法对她进行抢救。当时折磨她的是悔恨和高烧引起的种种幻觉。

有时她怕死去,有时害怕自己会发疯,害怕失去理智。这种恐惧促使她平静下来,听从那个面冷心诚、一贯对她非常关心的聪明的医生的嘱咐。

当虚弱的她重新感到生活的可爱,像溺水者一样在黑暗、痛苦的波涛中搏斗得精疲力竭后,她又将生命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她有几天整天都没有想自己的情人,也没有想金塔纳尔。当然,这只是开始康复的头几天的事。

由于饮食的调养,她恢复了体力,犯罪的念头像幽灵一样又出现了。她的罪行昭然若揭,她已是十恶不赦的罪人,这是最明白不过的事。但是,她想到自己的罪恶,自己的双重罪过,特别是想到金塔纳尔之死,感到悔恨时,也隐隐地产生了一种恐惧感,她怕自己会失去理智,会发疯。这种恐惧感使安娜看不清自己的罪行了。也不知是谁,在她的心里替她进行辩解。这虽不能使她减轻由于悔恨而产生的痛苦,但似乎使她对一切都产生了怀疑,怀疑世间是不是真的存在正义、罪恶、信仰、上帝、思想和灵魂这些东西,甚至对她自己的存在也产生了怀疑。

这对她来说,似乎是一种安慰,仿佛吸到了新鲜空气,双脚踩到了坚实的土地。她似乎已脱离了痛苦的混沌世界,重返富有生气的、理性的、有秩序的现实世界。当然,这样一来,她又会想起自己的情人和被那颗卑鄙的子弹伤害致死的受辱的丈夫。她那个卑鄙的情人虽免于一死,但逃脱不了罪责。

她觉得自己又能正常地进行思维了。当她根据法律和道德观,看到自己是一个罪人时,心里反而感到高兴。她终于又站立在坚实的土地上,而不是生活在游离不定的荒谬的幻觉中。

安娜把内心的种种想法都告诉医生,但没有讲内心的悔恨。

医生对她说出来的和没有说出来的都能理解。他说眼下她主要的任务是摆脱死亡的危险。

“您想继续活下去吗?”

“当然想。”

“您如果想继续活下去,就要很好地注意自己的身体。您眼下的所作所为是完全有损健康的。您以为您的义务就是回忆往事,留恋过去,憎恨那些不该发生的事,以折磨自己吗?如果您现在身强力壮,能承受思想上的压力,那么这样做当然不是坏事。但您承担不了这样的压力,所以,您应该忘记那些事情,保持内心的平静,多和外界进行交流。春天来了,它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生活。我可以向您保证,一旦您脱离了危险,身体康复了,我就会对您说:安娜,您现在身体好了,可以开始折磨自己了。”

弗里西利斯也这样对安娜说。

家里除了这两人,再也没有人对她说话了。因为安塞尔莫几乎像个哑巴,塞万达呢,也像个会走路的雕像,而别的斐都斯塔人在堂维克多去世后,谁也没有进过奥索雷斯家的门。

斐都斯塔人确实没有去过安娜家。贵族们感到震惊和害怕。那些“好心的”斐都斯塔人见面时,装做痛心疾首的样子,实际上都在幸灾乐祸,认为这件事改变了这座凄凉的城市一成不变的单调的生活。不过,从表面上看,很少有人对这件事喜形于色。他们认为,这是一件丑闻,庭长因夫人奸情败露,进行决斗,被子弹击中膀胱而死。斐都斯塔人即使在革命时期也没有动过刀枪,在获得不可剥夺的人权的斗争中也没有流过血。梅西亚这一枪(庭长夫人对此负有责任)打破了在背地里默默犯罪的和平传统。人们都知道,恩西马达区和拉科罗尼亚区有不少贵夫人都欺骗过或正在欺骗自己的丈夫,但从来没有人动刀动枪。伪装成羡慕的“嫉妒”①现在也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显然,嫉妒庭长夫人的美貌和贞操的不光是比西塔辛·奥利亚斯·德奎尔沃、奥布杜利娅·凡迪纽和“负债累累”的男爵夫人,还有省长夫人、帕艾斯小姐、卡拉斯皮克夫人和佩德罗尼拉·利萨莱斯夫人,以及侯爵夫人的女仆们,甚至连整个贵族阶级、中产阶级和农妇们也包括在内。谁能想到呢?就连年轻时思想极其开明、无比风骚的侯爵夫人唐娜·鲁菲纳也不例外。

①在西班牙文里“羡慕”和“嫉妒”是同一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