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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已辞去自由兄弟会主席一职的堂庞佩约·吉马兰是葡萄牙人。可是,平时只看看脸庞,至多摸一下头盖骨就将朋友们分成克尔特人、伊比利亚人和克尔提比利亚人的考古学家兼人种学家堂萨图尔尼诺·贝尔穆德斯却说他很像卢西塔尼亚①人,他的依据不是堂庞佩约的头盖骨,而是他的肚子。对此堂庞佩约不置可否。由于上了点年纪,而且久坐不动,他的肚子确实不小,但还不是大腹便便。他走路腰板笔直,认为“正直的人腰板也应该笔挺”。但对于自己属何民族或种族的问题,他持无所谓的态度,因为他将葡萄牙人和卡斯蒂利亚人及埃斯特雷马杜拉②人一样,都看做西班牙人。每当人们跟他谈及这类事时,他总要慷慨陈词,大谈维护伊比利亚半岛的统一,而且主张先从艺术、工业和贸易开始,最后达到政治上的一致。至于自己出生在什么地方,他并不感兴趣。他考虑的问题往往都是一些大问题。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首先是个“利他主义者”。不过,应该承认,他是在一次哲学辩论后才认识这个词的。辩论失败了,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后,他去看了孔德③的书认识了这个词。书里说,人分为利己主义者和利他主义者。由于他生性善良,便宣称一辈子要做利他主义者。平时他也确实爱管闲事。他小有家产,其中大部分产业是从国家那儿购来的。家中除妻子外,还有四个已达婚龄的女儿,全靠收取地租为生。

①古罗马帝国时期西班牙的一个地区,包括葡萄牙一部分土地。

②西班牙一地区。

③十九世纪法国哲学家。

他午餐吃的是杂烩、主菜和汤。每五年添一件礼服,每三年买一顶高筒礼帽。他抱怨时尚太苛求,其实替换下来的旧衣旧帽完全能继续穿戴。对此,他称为“幸福的小康”。①他本来可以当公务员的,可是,“跟谁共事呢,这儿从来没有政府!”他常常担任一些无报酬的公职,为市民们效劳。他为人谦逊,崇尚节俭,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将他狂热的自由主义、没有宗教信仰和蔑视教士的行为和他的出生地相联。帕乌尔会②的一些女教徒和《御旗报》编辑部里的教皇极权主义者们说:“那些自由派都是不信教的,他怎么不受他们的影响呢?他享用了教会的产业,却又偏偏讨厌教士!”堂庞佩约本来可以据理反驳,说那个身穿大礼服的主教,天主教青年会主席,道貌岸然的堂莱安德罗·洛维斯诺就是靠他的伯父买下国家的资产才成为百万富翁的,而他是他伯父财产的继承人。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对那种流言蜚语不屑一顾。他讨厌狂热的行为,但原谅那些狂热的人。

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十七世纪法国教士帕乌尔创建的宗教团体。

他是不是哲学家?是的,上帝明白。“上帝明白”已成了他的口头禅。他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实际上他并不信上帝。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他没有加以掩饰。堂庞佩约是斐都斯塔的无神论者。“我是唯一的无神论者。”偶尔他跟朋友们推心置腹地说。尽管他对市民的无知感到伤心,但明眼人却发现,他说这话时深感自豪和得意。他四处宣扬无神论,但谁也不听他的。

斐都斯塔的环境对无神论不相宜。他是一根独苗,虽长得茁壮、结实,但只有一根。有时他会突发奇想,打算不再宣扬他那个“救世的理性论”,但他会感到遗憾。人们都叫他“无神论者”,但即使最狂热的宗教徒也凭经验确信他不坑害人。格洛塞斯特尔潇洒地说:“他是头爱上了少女的狮子,是无牙的野兽。”连最虔诚的女教徒走过这个“无神论者”的身边时,也不会对他恶言相加。他像是一头套上笼头的驯服的瞎眼老熊,在街上转悠,给孩子们逗乐。只是有些臭味,但没有任何害处。尽管如此,也有人想给他点颜色看看,或让他信教,或让他离开斐都斯塔。这事能不能办成,取决于主教们的决心。其中有个后来晋升为红衣主教的主教正式考虑要将他逐出教门。这个消息堂庞佩约是在俱乐部里听到的。那时他还常去俱乐部。他听了,脸上露出天使般的微笑。他认为这是在开玩笑,不过也得认真听取。革除教籍,对他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他立即准备做出合乎道义、合乎情势的反应。他既不惊慌,也没有提出抗议。他只是说:

“对一个未入教门的人主教先生无权革除教籍。颁布驱逐令吧,我才不理它呢。”

不过,他妻子和四个女儿的想法和他大不一样。平静的家庭仿佛遭到雷击,他想瞒住她们也是白搭。全家人顿时痛哭不止,有的人还昏厥过去。唐娜·赫尔特鲁蒂斯卧床不起。吉马兰深感内疚,突然觉得两腿无力,人也没有精神。要他信仰宗教是绝对办不到的,但这样硬顶下去,他的妻子女儿会怎么样呢,他哭了。他回转身,对着主教府又是挥拳,又是狂叫:“你们捆住了我的手脚!那些混蛋和蠢家伙束缚了我!我真倒霉!但他们见不到正午的阳光,也见不到正义的太阳,他们才是真正的可怜虫呢!”

即使在这样痛苦的时刻,他也从不谩骂主教和上层的教士。他只好做出让步。他几个女儿和朋友们为了使主教息怒,收回成命,四处奔走。他非常生气,但他必须忍气吞声……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使主教改变了主意。堂庞佩约没有公开认错,但是,他的无神论却从此威信扫地。他沉默了一段时间,随后又东山再起,继续不倦地宣扬无神论。其实,他心底里并不希望自己的宣传取得多大成效,因为他愿意成为无神论的“独苗”。他半辈子时光都是在俱乐部中度过的,他的主要战场也在那儿,但后来离开了。斐都斯塔人一般不太喜欢神学,不知是何用意,他们也不喜欢谈天上的事。那些“进步分子”喜欢攻击教士,议论教士家里的丑事。某些非常正统的保守派也会参加这样的议论。有时他们认为自己在这方面已走得太远,或者怕人怀疑他们的宗教虔诚,他们便在议论完后,加上一句:

“当然,这种情况纯属例外。”

“任何事情都有例外。”美洲佬堂弗鲁托斯说。

“有例外才有规律。”隆萨尔议员说。

也有人说:

“应该将宗教和教士分开。教士和我们一样,也是普通的人嘛……”

但是,进步分子对此表示反对。他们认为宗教和教士是一回事,这时,堂庞佩约出来说话了,他不得不和反对派站在一起说:

“诸位先生,我们不能黑白不分,坏东西是长在根子上的……不能说教士谁优谁劣……”

他这么一说,众人立即群起而攻之,有的说他为教士说话,有的说他反对宗教。他说得对,他确实非常孤立,完全是“独苗”一根。他常常说,每次争论回来,他内心都非常痛苦(其实应该是内疚),因为斐都斯塔的人都不动脑筋,为生活而生活。搞阴谋耍手腕的人多,追求物质利益的人多,但没有人从事哲学研究,无人将思想提高到理想的境界。虽有个把学者,也有几个研究宗教法和民法的人,但思想家一个也没有。只有他才是思想家。“诸位先生,”喝完咖啡,他坐在三人牌桌边大声地说,“如果你们在这儿谈论我要否认的灵魂不灭和我同样要否认的上帝,那么你们实际上是在逗乐,在开玩笑,否则,你们就只关心问题中实利的方面,或对自己有利的方面。比如,隆萨尔会不会永垂不朽,堂弗鲁托斯会不会灵魂不灭……其实,问题的实质不在于此,问题的关键是究竟有没有上帝;要是有上帝,他会想到不幸的人类……”

“嘘,轻一点好吗?”玩牌的人叫了起来。于是,堂庞佩约便压低声音离开牌桌,参加聚谈的那些人也离开了牌桌,仿佛玩牌比堂庞佩约讲的神学更神圣,更要紧。

“我说,诸位,”还算不上学者的隆萨尔说,“凡是教会说的我全都相信,但要是说天上是神灵永远静思默想的地方,我有些想不通……老是这么待着不烦吗?”

“你说什么?”美洲佬堂弗鲁托斯表示异议。他怕玩牌的人有意见,便压低声音说,“我倒喜欢整天在那儿静坐,这辈子我也忙够了。按照阿兰·卡加姆①的学说,那就更糟……”堂弗鲁托斯也说不清那是怎么回事。反正根据那个学者的说法,人死后,就到了另一个星球,然后再到下一个星球,在那儿重新受罪、谋生。他觉得这种想法非常荒唐。他擦着满头大汗,结束了这番话。堂弗鲁托斯最怕动脑筋,一想问题,就全身冒汗。堂庞佩约在灵魂不灭的问题上打开了俱乐部成员在信仰问题上的缺口,但这个缺口随后又被“上帝是至高无上的”这一类老生常谈给堵起来了。

①指十九世纪法国唯灵论学者依波利特·菜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