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五

“这么说……由于我行为失检,让您难堪了?”

“看在上帝分上,我的孩子,别这么说!这只是您的想像,安尼塔,只是您的想像!谈得上难堪和有失检点吗?对我来说,只有自己做错了事,才会感到难堪。您也不是有失检点。您没有错,您只是没有想到有人会说闲话。这算不了什么,您想,我会去理会这种小事吗?……这只是开个玩笑罢了。我们现在来谈谈感兴趣的问题,即对您的心灵进行治疗的问题……我认为,一个好的医生(当然不是指索摩萨先生,他是个好人,但医术并不高明)会对我们有很大的帮助。”

他停了一会儿。眼睛不再看天上的星星,椅子略微往安娜身边移动一下,又说:

“安尼塔,尽管在忏悔室里,我不仅可以作为一个替您解脱罪孽的神父,而且敢以灵魂医生的名义和您谈话,虽说我对您的现实情况已相当了解,但基于一些您了解的原因,我以为,”他声音有些颤抖,生怕这样做太危险,“我以为……如果我们能在教堂外交谈几次,那效果一定会更好。”

安娜在黑暗中感到两颊发热。跟他交往以来,她第一次感到讲经师是个男子汉,还是个仪表堂堂身强力壮的男子汉。那些总爱把人往坏处想的人说他又多情又大胆。教区法官说了那几句话后,出现寂静,连他女友急促的呼吸声都听得见。

堂费尔明继续平静地说:

“教会里存在着某种势力,它让人们谨小慎微,很多有趣的问题不能认真分析。我们总是那么匆匆忙忙的。我必须尽自己在教会里的义务,不能忘了教区法官的身份。您在那儿也不能随意说话。另外,进了教堂,信徒只能说自己的罪孽或即将犯的罪孽,别的事好像都是多余的。讲优良品德几乎等于亵渎神明,那儿是不能讲的。然而,要达到我们的目的,讲一讲也是必要的。您读过书,知道许多教士写当时妇女习俗和特性的书时,只写阴暗面,将她们写得漆黑一团……因为他们写的是忏悔室里的妇女,她们在忏悔时只讲自己的不端,不仅不加掩饰,反加以夸大,而对自己的美德和善行却闭口不谈。不出西班牙就可以找到这样的教士,如大名鼎鼎的大祭司伊达①和蒂尔索·德·莫利纳等。”

①十四世纪西班牙诗人,俗名胡安·路易斯,作品有《真爱诗集》等。

安娜微张着嘴听着。讲经师的话如从花间细沙流过的潺潺溪水般柔和,令人心醉。她已不去想他敌人对他的无耻诽谤,甚至已忘了他是个男人,她真想无所顾忌地坐在他的膝盖上,就像她听说的纽约电车上女士坐在男士膝盖上那样。

“我们需要了解全部事实,”堂费尔明接着说,“不光是丑恶的一面,也要了解美好的一面。健康的身体为什么要治疗呢?正常的肢体为什么要截去?我发现,在忏悔室里有许多事情您不敢讲,在这儿您就会对我说。在这儿我们可以随便交谈,这是亲友间的促膝谈心,我就喜欢这种方式。您不仅需要得到批评、指正,也需要真诚的赞扬和鼓励,在您认为完全不好的思想和行为里也有不少好的东西。在忏悔室里就不能过多地进行正确的分析。实际上,忏悔室里是不能进行分析的……这方面的道理就不多说了。我一开始讲,您就完全领会了。现在只讲最后一点。我们可以在教堂外谈我们的看法,这样您就不必经常去忏悔,别人也不会说您圣事做多做少了。到了忏悔日,不用费多少时间,就可以忏悔完了。”

这么大胆的设想连讲经师自己也感到吃惊。这只是个笼统的想法,他也未作认真考虑,而且它一出现后就被否定过千百次,因为怕大冒失,会使庭长夫人害怕,对忏悔神父的意图产生怀疑。这次鼓起勇气说完后,讲经师颤抖着等待安娜的回答。

天真单纯的庭长夫人完全同意讲经师的话。她受到了鼓舞,滔滔不绝地说了不少话,这给她的朋友增添了勇气。

“好啊,这么办好。教堂里的忏悔照常进行,该给上帝讲的还是跟上帝讲。”安娜接受了讲经师友好的提议,让他来听自己说心里话,请他给自己出主意,安慰她时常受折磨的心灵。

讲经师默默地听着,他身在暗处,脑袋倚在凉棚的铁栏杆上,凉棚上爬满了茉莉和忍冬的枝条。安娜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她那坦率真诚的言词像甘露一样流进讲经师的心田。她讲到伤心处,心情激动,希望得到安慰。严肃的气氛不复存在,绷紧的弦松开了。“说吧,说吧,”教士心里想,“愿上帝保佑您。”

四周只听到安娜柔和的话音,时而传来落叶沙沙声和那晚几乎感觉不到的微风吹拂沙地的声音。

讲经师和安娜都忘记了时间。

“您说得很有道理,”她说,“我是需要友情和安慰。多日来,我一直心绪不宁,原来一些好的想法消失了,留下的只是悲观和绝望。”

“啊,这样不行,安尼塔,不要绝望,这个字眼太可怕了!”

“您简直不能想像我昨天下午的心情。”

“很烦,是吧?尤其听到那些钟声……”讲经师笑着说。

“您别见笑。正如金塔纳尔说的,可能属神经性的,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总之,心里烦极了,也许是个很大的罪孽……我不知能不能补救……”

“别这么说,”讲经师打断她的话说,语气尽量显得和缓,“想进行补救,就算不上罪孽了。只有不想补救,才是罪孽。上帝保佑,您想补救,就能补救……我们说的就是这个问题,我的朋友。”

安尼塔向来对忏悔十分迷信。这会儿知道自己的忏悔神父完全理解她的心思,理解她想说的一切,便决心将昨天下午发生的事都告诉他,只保留了纯属偶然的事;不过,她没有提堂阿尔瓦罗的名字,也没有讲那白马。

“以往心烦就爱哭,”安娜说,“就想做出点牺牲……这您已经知道了。可是,昨天下午的情况不一样……我也不知该对您怎么说……反正如果是什么就说什么,那我说,这是罪孽,是叛逆,是非常可怕的。但我又觉得并不是这样。”

接着,讲经师听自己的女友讲了她叛逆的几个小时里心里想些什么。安娜说这几个小时在她孤单的心灵里是最美好的时刻。虽说她没有确切地说明自己想些什么,感受到什么,他却完全明白了。但他很难想像安娜看了《唐璜》,怎么会想到上帝,对宗教产生了一片温情。

安娜说,当时自己也许有点精神失常,不过,发生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她有几次在看与宗教无关的演出时,心里就慢慢地产生令人欣慰的对上帝的爱心,眼中流泪,信心倍增……一天,她给了一个穷孩子一个比塞塔,让他买只其他孩子都有的橡皮气球。她赶紧背转脸去,免得人家见到她在淌泪。开始时,这泪水是苦涩的,后来,脑海里出现了一些念头后,泪水变甜了。她心里听到了上帝有力的声音,感到有一只手在将心灵抚平……这是怎么回事?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请讲经师理解自己。她说,自己前天夜里见刚进修道院的修女伊纳斯倒向唐璜的怀抱时,就发生过类似的情况……讲经师终于弄清这种与宗教不相干的情况。原来她是由此及彼,由对那个热恋中的女人的同情进而思念上帝,热爱上帝,觉得上帝就在自己身边,这种情况和那天赠钱给穷孩子买彩色气球完全一样。这究竟是什么?他非常明白,这不是真正的虔诚,靠这种一时的冲动是不能为上帝效劳的。难道这也是神经方面的问题?是她这个童年时就遭到扭曲、爱好冲动和冒险的灵魂出现了危险的信号?

“情况是多方面的,”受到他女友激情的感染,讲经师竭力使自己平静些,谨慎些,“情况是多方面的,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危险的一面。昨夜的危险就很大,”讲经师当时还不知堂阿尔瓦罗也在安娜的包厢里,“往后一定要避免发生类似的情况。”

庭长夫人谈到她无法克服的焦急心情,想飞出自家的狭小天地,得到更多的感受,不希望像别的女人那样成天混日子;她讲到一般的爱情,尽管不理解的人嘲笑它,但爱情并不荒唐……她曾经说过,金塔纳尔只爱看戏,做收藏家,与弗里西利斯和猎枪交朋友。她如果说自己已对他那缺乏热情、心不在焉的爱感到满足,那是在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