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窝里》全文_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那天晚上,斯蒂芬·库克做了个春梦,这可是多年来第一次。他醒来后躺在床上,把手搁在脑袋后面,可是梦境的余影早已消失在黑暗中,流出来的那东西奇怪地落在他的背脊上,已经凉了。他平静地躺着,直到灯光变成蓝灰色,最后他起来去洗了个澡。他在浴室里也躺了很长的时间,昏昏迷迷盯着水中亮晃晃的身体。

前一天他约妻子在一家荧光咖啡馆见面,咖啡馆里摆着带红色福米加塑料台面的桌子。他到咖啡馆时已经是五点钟,天差不多黑了。不出所料,他比她先到。女招待是个意大利女孩,年龄也许只有九到十岁,她的眼睛对成年人的注视还显得比较笨拙和迟钝。她费劲地在记事本上写了两遍“咖啡”,把那页纸撕成两半,小心地把其中一半搁在他桌上,脸朝下低着。接着她慢吞吞地走过去开那台巨大、闪光的咖啡机。他是咖啡店里唯一的客人。

他妻子在外面的人行道上朝里探望。她不喜欢廉价的咖啡店,他进来之前需要搞清楚他在里面。

当他在座位上转身从那孩子手中接咖啡的时候发现了她。她站在他的影子背后,像一个鬼,半隐在街对面的门口。不用怀疑,她以为他在明亮的咖啡店里看不见黑暗中的人。为了让她再次确信这一点,他转了下椅子,让他看清他脸的全部。他搅拌着自己的咖啡,看着呆呆地靠在柜台上的女招待,现在她鼻子那儿拉出一条长长的银线。银线徒然断了,落在她的手指根上,像一串无色的珍珠。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把它抹在大腿上,它就这样消失了。

妻子进来时开始没注意他。她直接走到柜台前,从那女孩那儿要了杯咖啡,自己端到桌上。

“我以为,”她剥开糖嘘了口气说,“你不会挑这种地方。”他纵声笑了起来,一口把咖啡灌下肚去。

她小心地噘着嘴喝完咖啡0她从自己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取出几张薄纸。她擦了擦红嘴唇,再把一颗门牙上的红污点擦掉。她把纸揉成一团扔到盘子,再包扣上。斯蒂芬看着纸吸入咖啡污水,变成灰色。他说:“你还有多余的纸给我用吗?”她递给她两张。

“你不会哭吧?”在类似的一次约会中,他就哭过。

他笑了,“我想朝自己鼻子打一拳。”

那个意大利女孩在他们附近的一张桌旁边坐着,眼前铺着几张纸。他望了他们一眼,然后向前倾下去,鼻子离桌子就差几寸了。她开始填数字表。斯蒂芬嘴里咕哝:“她在算帐。”

她妻子轻声说:“不应该这样,一个那么大的小孩。”他们发现各自鲜有一致的地方,于是也就不看对方的脸了。

“米兰达怎么样?”斯蒂芬最后问。

“她很好。”

“星期天我想去看看她。”

“如果你想的话。”

“还有一件事……”斯蒂芬盯着那个女孩,这时她悬起双腿,恍若做梦。也许正听着。

“嗯?”

“还有一件事是假期开始时我想让米兰达过来跟我住几天。”

“她不会去的。”

“我希望她自己亲口说。”

“她不会自己对你说的。如果你问她,你会让她觉得内疚的。”

他摊开手使劲地敲了一下桌子。“听着!”他几乎是在喊叫了。那小孩抬起头来,斯蒂芬感觉她想骂人。

“听着。”他又轻声说,“星期天我要亲自对她说,让她自己决定。”

“她不会去的。”他妻子说着再次扣上包,好像他们的女儿就蜷缩在包里。他们同时站起来。那女孩也站起来,走过来接斯蒂芬的钱,毫不感谢地收下一大笔小费。到咖啡店外面,斯蒂芬说:“那就星期天见吧。”可是他妻子早已走远,听不见了。

那天晚上斯蒂芬做了个春梦。梦中出现了咖啡馆、那女孩以及咖啡机。最后梦境在突如其来的剧烈的快感中结束了,但一瞬家,所有的细节就完全消逝了。他洗完热水澡出来时感到有些晕眩,他想,这已经是在幻觉的边缘了。他坐在浴池边上等着幻觉慢慢消失,物体之间的空间出现了某种弯曲。他穿好衣服走出屋内,走进树木行将枯死的小花园,这是他跟广场其他居民公用的地方。现在已经是七点钟,德里克,这位自封的花园管理员跪在一把柳条椅旁边,一只手拿着油漆刮刀,另一只手拿着盛着透明液体的瓶子。

“鸽子屎,”德里克冲斯蒂芬吼道,“到处都是鸽子屎,人都没法坐。没法坐。”斯蒂芬站在老人身后,手深深地插在裤兜里,看着他对付那灰色的污点。他感觉舒服了些。绕着花园的那条一条窄窄的小道,已经被每天川流不息的遛狗的人们,冥思苦想的作家、婚姻出现危机的夫妇磨得生硬。

此刻,像往常散步时一样,斯蒂芬想起了女儿米兰达。星期天她快要14岁了,今天他得给她买件礼物。两个月以前,她给他来过一封信:“亲爱的爸爸,你过得挺好吗?能给我寄二十五块钱买个录音机吗?衷心爱你的米兰达。”

他回了一封信,信刚一离手就后悔了。“亲爱米兰达,我自己过得挺好,但是不够遵守……等等等”,其时他写妻子收。在邮件分检处他给一个有些同情心的工作人员讲了以后,这人拽着他的肘子把他拉到一边。你想收回信吗?请到这边来。他穿过一道玻璃门,走到一个小阳台上。那为善良的工作人员指着眼前的景象,足有两英亩的地上挤满了男男女女、机器和传输带。瞧,你现在要我们从哪儿着手找呢?

他第三次回到出发点时,发现德里克已经走了。柳条椅已经干干净净,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味道。他坐下来。他用挂号信给米兰达寄了三张崭新的十镑钞票。他又后悔了。额外的五英镑清楚地消除了他的内疚感。他花了两天的时间给她写了封信。没有谈到什么特别的,躲躲闪闪又带点哭哭啼啼:“亲爱的米兰达,前天我从收音机上听到几段流行音乐,对那些歌词不禁感到纳闷……”对这么一封信他不指望收到回信。可是,大约十天后回信来了。“亲爱的爸爸,感谢你寄来钱,我买了一台姆斯威克斯牌录音机,跟我朋友查尔米的一样。衷心爱你的米兰达。又及:它是双喇叭的。”

他回到屋里煮了杯咖啡,端着咖啡走进书房,然后陷入了一种轻微的陶醉状态,这可以让他连续工作三个半小时。他重温了一本论述维多利亚时代人们对手淫的态度的小册子,又写了三页他正在创作的短篇小说,又写了几行漫谈式日记。他打印出来:“夜间射精犹如一个老人临终的喘息”,接着又删掉。他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本厚厚的记事本,翻到欠帐栏:“评论……1500单词。短篇小说……1200单词。日记……60单词。”。他从一个标着“钢笔”的红色盒子里取出一支圆珠笔,在日期下划了一道线,然后合上书,放回抽屉。他换下打字机上的防尘罩,把电话放回架子,把咖啡用具收拾到托盘里,再拿出去,锁上书房的门,于是早上的课程告一段落,这是他二十三年一直未变的习惯。

他在奥科斯伏特街上匆匆忙忙给女儿寻找生日礼物。他买了条牛仔裤,一双标示星条棋的帆布跑鞋。他买了三件印着有趣广告的彩色T恤:我的心在下雨,依然处女,俄亥俄州立大学。他还从街上一个女人手里买了一个香丸、一副游戏骰子以及一条塑料珠子项链。他又买了一本关于女英雄的书,一个带镜子的游戏玩具、一条丝巾和一只玻璃马驹。那条丝巾让他想起内衣,他又下决心再去一趟商店。

带有色情味的,柔滑而宁静的女用内衣部在他心中激起一股禁忌的感觉,他多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他在百货部门口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掉头回来。他在另一层买了一瓶科隆香水,然后怀着一种阴郁的兴奋回到家里,他把这些礼物摆在厨房的桌上,厌恶地检查了一遍,东西多得简直变态、掉架子。他在厨房桌前站了一会儿反复盯着每一件东西,试图释放拥有这些东西带来的踏实感。他把礼物票据放在一边,把别的东西一把揽进包里,扔进过道的橱柜。接着,他脱掉鞋和袜子,躺倒在没有收拾过的床上,一直睡到天黑。

米兰达·库克摊开胳膊,裸露着腰横躺在她的床上,她把脸深深的埋在枕头里,枕头深深地埋在黄色的头发下面。床边一把椅子里一台粉红色的晶体管收音机里传出歌声。午后的阳光从封闭的窗帘透进来,给房间投射下一种热带水族馆里的那种墨绿色。小查尔米斜坐在米兰达的屁股旁边。米兰达的朋友,瘦瘦的查尔米伸出指甲在米兰达苍白光洁的背脊上来回挠。

查尔米也光着腰,时间仿佛凝滞不动。在梳妆镜边缘,他们的脚被各种化妆品的瓶子和管子遮住了,他们的手永远吃惊地举着,米兰达童年用过的破玩具也搁在床上。

查尔米慢慢停止了抚摸,她的手停在朋友瘦小的背脊上。她盯着前面的墙,心不在焉的扭了扭。听着收音机里的歌。

他们全都关在婴儿室

他们戴着耳机,他们的脖子脏脏的他们属于二十世纪“我不知道这首歌也在里面,”她说。米兰达拧过脑袋,在头发下面说:“又来了。”她解释说,“罗林·斯通以前老爱唱这首歌。”

别以为有一个地方给你准备着

会在被窝里吗?

这首歌唱完后,米兰达生气地说DJ歇斯底里的老一套。“你手停了,你人为什么要停下来?”

“我已经挠了那么久了。”

“你说我过生日要挠半个小时。你答应过的。”查尔米又开始了。米兰达像一个理应享受者那样把嘴贴着枕头。房间外面车辆在喧嚣,一辆救护车的名叫升起又落下,一只鸟开始唱起来,又一声鸣笛传过来,这次比较遥远……它遥远得仿佛来自时间早已停滞的水中阴暗之地,在那里她的朋友查尔米伸出手指轻轻地为她的生日挠着脊背。米兰达心烦意乱地说:“我感觉妈妈在喊我,一定是爸爸来了。”

当他按响这个自己生活了16年的屋子的大门铃时,斯蒂芬以为女儿回来开门。一般总是她来。然而来的却是他妻子,她有这个方便,只要走下三块水泥台阶就可以了。她俯视着他,等着他讲话,他对她毫无准备。

“嗯,米兰达在家吗?”他终于说出话来,“我有点晚了,”他又补充一句,乘机走上台阶,在最后一瞬间,她让到一边,把门打开一点。

“她在楼上。”当斯蒂芬试图不碰到她从门中挤进去的时候,她冷冷地说。“我们到大屋子去。”斯蒂芬跟随她走进那间舒适、不曾改变的屋子,他离开后丢下的书从地板上一直摞到天花板。他的那台大钢琴上罩着个帆布套,摆在一个角落里。斯蒂芬顺着它弯曲的边沿摸了摸。他指着那些书说,“我得把它们从你这儿拿走。”

“找个合适的时间吧。”她一边给他倒着雪利酒一边说,“不必着急。”斯蒂芬在钢琴边坐下,揭开罩子。“现在你们经常弹?”

她端着他的杯子穿过屋子,站在他后面,“我从来没有时间,米兰达现在已经不感兴趣。”

他把手按在一个柔软的大琴键上,然后抬手,听着琴音慢慢消逝。

“看来音质还不错?”

“还可以。”他又弹了几个和音,接着开始即兴弹了一曲,差不多是一个完整的曲子。他可以兴奋地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什么也不干地弹上一个多小时钢琴。“我不会弹上一年地,”他带着解释的口气说。

妻子已经走到门口去叫米兰达了,她只好抑制住就要喊出的话说:“真的吗?我可喜欢听这话。米兰达,”她说,“米兰达,米兰达,”她的声音由高到低,出现了三种调子,第三声比第一声要高,带着探询额味道。斯蒂芬又从三音符曲调弹起,他妻子突然打断他。她尖利地着他这边。“太聪明了。”

“你知道你的声音有一种乐感。”斯蒂芬说,并没有讽刺意味。

她朝屋里走来,“你还想让米兰达和你一起住吗?”

斯蒂芬阖上琴盖,他不打算对抗。“你说服她了吗?”

她抱着胳膊,“她不想跟你去,不想一个人去。”

“公寓也没有你住的房间。”

“谢谢上帝没有。”

斯蒂芬站起来,像一个印第安头领那样举起手。“算了,”他说,“算了。”她点点头,回到门口,语调平缓地喊他们的女儿,那种调子很难模仿。接着她平静地说,“我是说查尔米,米兰达的朋友。”

“她长得像什么样?”

她犹豫老儿一下,“她在楼上,你会看到她的。”

“噢……”

他们默默地坐着。斯蒂芬听到楼上咯咯咯的声音,遥远的嘘嘘声传送下来,卧室门打开又关上。他从架子上挑出一本关于梦的书,用手指翻着读起来。他意识到妻子正在走出房间,但他并不抬头,午后的落日照亮了整个屋子。“梦遗说明整个梦带有性的性质。无论多么猥亵,内容多么荒诞不经。梦遗的高潮也许透露出做梦人的欲望目标和他的内在冲突。极度的兴奋是不会说谎的。”

“你好,爸爸。”米兰达说。“这是我的朋友查尔米。”他的眼睛都亮了,起先他还以为她们握着手,在他面前就像母亲和孩子并排站在一起,桔黄色的落日从后面映衬出她们的样子,等待着接受欢迎。她们刚刚发出的笑声似乎隐藏在沉默中。斯蒂芬站起来抱住女儿,她感觉碰上去有些不同了,也许是更加有劲了。她身上的气味也感到陌生了。她终于有了不能向任何人解释的私生活。她光洁的胳膊很热。

“生日快乐,”斯蒂芬说,当他搂着她准备跟旁边的小不点打招呼时还闭着眼睛。他转过身微笑着,事实上几乎是跪在那小女孩前面的地毯上去握她的手。这个像玩具娃娃似的孩子站在他女儿旁边还不足3英尺6高,那张木呆呆的大脸不动不动地望着他笑。

“我读过你的书。”这是她第一句冷静的发言。斯蒂芬坐回椅子里,两个女孩子还站在他面前仿佛想接受描述和比较似的。米兰达的T恤衫离腰还有几寸,那对正在发育的乳房顶着撑起衣服边,亮出了肚子。她保护性地把手搭在朋友的肩膀上。

“真的吗?”斯蒂芬从他的衣服口袋里取出装着记录礼物票据的信封递给米兰达。“不太贵,”他说,想起那满满一书包的礼物。米兰达回到一把椅子里打开信封。那个矮个子还站在他面前,定定地打量着他。她的手指捻着她孩子气的衣服边。

“米兰达给我讲了很多你的事。”她很礼貌地说。

米兰达抬起头笑着说:“我可没有。”她替自己辩护。

查尔米接着说她是的。“她为你感到自豪。”米兰达的脸一下子红了。斯蒂芬拿不定查尔米有多大。

“我远没有她说的那么好,”他发现自己开口说话了,然后指着屋子暗示他的家庭状况。这个小女孩耐心地盯着他的眼睛,刹那间他快要全部坦白出来了。我和妻子的婚姻从来就不尽人意,你瞧。她的欲望令人恐怖。

米兰达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礼物。她轻轻地叫了一声从椅子上起来,双手搂住他的脑袋弯下腰吻了吻他的耳朵。

“谢谢你,”她嘟嘟囔囔地说,声音热烈而响亮。“谢谢你,谢谢你。”查尔米又往跟前走了几步,快要站在他分开的双膝间了。米兰达坐在他的椅子扶手上。天渐渐黑了。

他感觉脖颈那儿米兰达的身子热烘烘的。她朝下斜了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查尔米焦躁不安。米兰达说:“你来我真高兴。”然后收起膝盖让自己变得更小。斯蒂芬听见妻子在外面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他抬起胳膊搂住女儿的肩膀,小心地不要碰着她的乳房,往紧里搂过来。

“放假后你愿意和我住吗?”

“查尔米也要……”她说地很孩子气,可是她的语调是精心地介于探询和约定之间。

“查尔米也去。”斯蒂芬答应道。“如果她愿意去的话。”查尔米终于不凝视了,直率地说:“谢谢你。”

接下来一星期,斯蒂芬那开始做准备。他把自己唯一的一间空屋子打扫了一遍,把窗户擦干净,挂上一条新窗帘。他还租了一台电视。早晨他在习惯性的陶醉状态工作了一阵子,然后再记下他的成绩。最后他使劲回想,然后记下依稀回忆得起的梦境。细节似乎在慢慢令人满意地浮现出来。他妻子在咖啡店里。他在为她买咖啡。一个年轻女孩端着一只杯子盛到咖啡机前。可是现在他变成了那台机器,他注入那只杯子。这一序列清晰神秘地出现在他的日记里,使他的焦灼减轻了许多。他所关心的是它具有某种潜在的文学价值。它需要排除肉体因素,而且也因为他想不出还能发明出别的什么来。他想起查尔米,她是那么瘦小。他仔细检查了一番围着餐厅桌子摆放成一圈的椅子。婴儿用的椅子对她来说也显高。他在一家百货商店里仔细地挑选了两只坐垫,他抑制住给这两个女孩买礼物的冲动,但他还是想给她们做点什么。他能做什么呢?他把厨房污水槽下面的陈年脏垢掏出来,冲掉灯具上的死蝇和蜘蛛,用开水煮泡了一番散发着恶臭的抹布。他还买了一把盥洗间用的刷子,好好地把已经结了硬皮的盆子刮擦了一遍。这些东西她们是不会注意到的。难道他真的成了一个老傻瓜了吗?他在电话里跟妻子说。

“你从来没说起过查尔米。”

“没有,”她说。“这是最近的事。”

“哦,”他还在挣扎,“你觉得这是怎么样?”

“照我说很好。”她轻松愉快地说。“她们是好朋友。”他觉得她是在试探。她讨厌他这种恐惧和消极,以及在被窝里浪费掉大好光阴。说出这句话用了她结婚以来的很多年。他在创作实验生活中完全丧失的东西。她恨他。现在她已经有了一个情人,一个很强壮的情人。而他还说,我们可爱的女儿跟一个属于马戏团或者妓院端茶阶层的人交朋友,这合适吗?我们的长着亚麻色头发,身材完美无缺的女儿,我们温柔的小花蕾,难道这不是堕落吗?

“她们打算星期四过来。”妻子话中带着要挂了的口气。

斯蒂芬去开门的时候先是只看见查尔米,接着他才从过道昏暗的光晕辨认出米兰达,吃力地拖着两个行李箱。查尔米双手贴着屁股站在那里,沉甸甸的脑袋微微侧向一边。她不打招呼就说:“我们打车来的,他就在楼等着呢。”

斯蒂芬吻了下女儿,帮她把箱子提进去,然后下楼去付出租车的钱。他爬上两层楼高的楼梯回来时稍微有点气喘,他那套屋子的正门已经关了,他敲完门只好等着。来开门的是查尔米,堵住他的去路。

“你不能进来,”她严肃地说。“你得再待会儿才能进来。”她说着就要关门。斯蒂芬那从鼻子里发出笑声,根本就不理睬,他扑上前去从胳膊下面搂住她,把她从地上揽起来。与此同时,他一步跨进屋子用脚把门关上。他本来想像个孩子一般把她抛向空中,可是她沉得像个成年人一样。她的脚离开地面只有那么几寸,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她用拳头使劲打着他的手,嘴里还在大喊大叫。

“放我……”她最后一个词被门的碰撞声卡断了。斯蒂芬迅速放下她,“……下来。”她轻声说。

他们站在明亮的过道里,两个人都轻轻地喘着气。他第一次看清了查尔米的脸。她的脑袋长得像子弹形,显得笨重。她的下嘴唇老是向外突着。她已经开始露出双下巴了,鼻子有点矮胖,上唇有一层隐隐约约的绒毛,她的脖子又粗又胀。她的眼睛很大很平静,分得很开,颜色是狗一般的棕色,如果没有那双眼睛,她长得不算丑。米兰达站在长长的客厅的尽头。她穿着故意弄成泛白的牛仔裤和黄色的衬衣。她扎着辫子,发根用一条蓝色斜纹布扎着。她走过来站到朋友身边。

“查尔米步不喜欢别人抛她。”她解释说。斯蒂芬带她们朝客厅走去。

“对不起,”他对查尔米说,然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我不知道。”

“我在门口只是想开个玩笑。”她终于说。

“当然了。”斯蒂芬连忙说。“我想不出还会怎么样。”

晚餐是斯蒂芬从当地一家意大利人开的饭店里买来现成的,两个女孩子给他讲了也一些学校的事。他叫她喝了点葡萄酒,她们不停地笑,跌跌撞撞时互相搂住对方。她们互相提醒讲了一个校长偷看女孩子裙子的故事。他想起自己上学时的一些轶事,也许那些早已是另一个时代人的故事了,但他讲得绘声绘色,两个孩子开心地笑个不停。

查尔米和米兰达说她们去洗碟子。斯蒂芬手里拿着一大瓶白兰地酒,伸开手脚躺在扶手椅里,听着她们模模糊糊的声音和家里碗具碰撞的声音感到很舒服。这是他生活的地方,这是他的家。米兰达给他端来咖啡。她把咖啡放在桌上,模仿女招待客气的声音说:“要咖啡吗,先生?”她说。斯蒂芬在椅子里动了动,她紧挨着他坐下。她轻快地在女人和孩子之间来回变化着。她还是像从前那样抬起腿压到庞大而松松垮垮的父亲身上。她已经松开发辫,头发散落到斯蒂芬的胸脯上,在灯光下闪着光。

“你在学校里有男平朋友了吗?”他问。

她摇了摇头,把头靠住他的肩膀。

“找不到吗?”斯蒂芬还坚持问。她忽然坐起来,把头发一甩,亮出脸来。

“男孩子多得成堆。”她生气地说,“多得成堆,可是他们一个个蠢得要命,都装模作样的。”他妻子和女儿从来没有这么相象过。她盯着他。她把他也纳入学校男生的行列了。“他们老是弄这弄那的。”

“弄什么?”

她不耐烦地摇摇头。“我不知道……那整头发和弯膝盖的样子。”

“弯膝盖?”

“对。他们认为你在看他们的时候就那样。他们站在我们窗前,看我们时假装在整头发,装模作样的。就是这样。”她从椅子里跳出来,站在屋子中间弯着面对穿衣镜,她腰弯得像个歌手对着麦克风,头古怪地歪着,然后长久而仔细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她往回退了一点,修了修头发又梳起来。这是一种疯狂的模仿。查尔米也看着。她每只手里端着咖啡站在那里。

“你怎么样,查尔米,”斯蒂芬无动于衷地说,“有男朋友了吗?”查尔米把咖啡放下。“当然没有,”接着又抬起头对着他们微笑,脸上带着一个聪明的老女人才有的那种忍耐表情。

接着他领她们去看卧室。

“这儿只有一张床。”他说。“我想你们不介意共用吧。”床很大,长宽有7英尺,这是结婚带给他的几个大家伙之一。被单是深红色的,已显得很旧,有一个时期,所有的被单都是白的。现在他不在乎睡在这样的被子里。她们是一场婚礼的赠品。查尔米横躺到床上,她占的空间几乎还没有一只枕头大。斯蒂芬对她们说了声晚安。米拉达跟着走进客厅,踮起脚尖吻了一下他的脸。

“你不是装模作样的人。”她轻声说着朝他靠过去。斯蒂芬一动不动站着。“我多么希望你回家。”她说。

他吻了吻她的头顶。“这里就是家,”他说。“你现在有两个家了。”他推开她,带她回到卧室门口。他握着她的手。“早晨见。”他轻声说,扔下她匆匆走进自己的书房。他坐下来,为自己的勃起感到害怕。十分钟过去了。他想起自己应该清醒、理性,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他想唱歌,他想弹钢琴,他想出去散步。他什么也没做。他静静地坐着,凝视着前方,什么特别的东西都没有想,等待着兴奋的激凌从腹部消失。

登它消失后他才上床。他睡不好。好几个小时他却痛苦地想到自己还醒着。他从断断续续的恶梦中完全醒来,然后又陷入无边的黑暗。当时他仿佛觉得有一阵子自己一直在听着一种声音。他想不起来是什么声音,只是知道不喜欢那种声音。现在静下来了,黑暗在他耳边嘘嘘作响。他想解手。

那么一瞬间他又害怕离开床。这时一种过去偶尔闪现觉得自己必死的感觉袭来,就像一次病态的泄露,并不是害怕死,而是害怕此刻,3:15分死去,被单拉到脖子周围静静地躺着,像所有垂死的动物那样。他想去解手。

他把灯打开,走进卫生间。那东西在他手里显得很小,也许是寒冷,也许是恐惧的原因,它皱成一团。他为它感到难过。他也为自己感到难过。他回到过道,当他关上卫生间的门,水的冲洗声立刻封在里面,他又听到了那声音,他在梦中听到的声音。这声音那么容易被忘记,又是那么地熟悉,只有此刻,当他小心翼翼地走进过道,他才明白那是其他所有声音的背景音,是所有焦虑的框架,是他妻子处于或接近性高潮时的声音。他在距离那两个孩子卧室几码远的地方站住。那是一种混合着一声粗厉的狂咳的低低的呻吟声,它不知不觉地升高调子,结束时又落下来,虽然在一声裂音中降低了,但并没有降低多少,比起点还要高一些。他不敢靠近卧室的门。他使劲地听着。这声音结束后他听到床吱呀地响了,一阵脚步声穿过地板。他看见门把转动了。仿佛是在做梦一般,他什么也没问。他忘了自己还赤身裸体,他什么也没想。

米兰达在明亮处睁开眼睛。她的黄头发披散着。她的白色棉睡衣一直垂到脚踝,皱褶把她身体的曲线全掩藏住了。说她多大年龄都有可能。她双臂抱在胸前。她爸爸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体积异常庞大,一只脚在另一只前面,好像走了半步就凝固了,手臂垂在一侧,他黑色的头发,发皱的赤裸裸的本质。她可以说是个孩子,也可以说是个女人,说她多大年龄都可以。她超前走了一小步。

“爸爸,”她低声说,“我睡不着觉。”她握住他的手。他领她走进卧室。查尔米远远地缩在床的另一侧,背对他们。她醒着,她天真无邪吗?斯蒂芬把被子拉过来,米兰达爬进被窝。他把她往里推了一点,在床边坐下。她整了整头发。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感到很害怕。”她说。

“我也是。”他俯身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嘴唇。

“其实没有什么可怕的,是吗?”

“是的。”他说,“什么都没有。”她朝深红色的被单里溜了进去,盯着他的脸。

“给我讲点什么,讲点什么让我睡着吧。”

他看着那边的查尔米。

“明天你可以看看客厅的橱柜。那里放着整整一书包礼物。”

“查尔米也有吗?”

“有。”他借着客厅里透进的光仔细端详着她的脸。他开始感到冷了。“我为你生日买的。”他又补充了一句。但她已经睡着了,仍然面带微笑,看着她翻转过来的脖子的苍白色,他想起了自己少年时代,在一个明媚的早晨看到一片迷人的白雪覆盖的田野,他一个八岁大的小男孩,不敢放下脚玷污那片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