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汰》全文_作者:恰克·帕拉尼克

最后一次全家度假,伊芙①的爸爸让大家全坐进汽车,叫大家放轻松。这次旅行可能要几个小时,也可能更久一点。

他们带了些零食,有芝士爆米花,几罐汽水和烧烤味的薯片。伊芙的哥哥,拉里,和她坐在后座,带着他们的波士顿梗犬,锐奇。她的爸爸在前座转动车钥匙打着引擎。他把车内通风开到高档,打开所有的电动车窗。坐在他旁边的,是伊芙未来的前任继母,翠西,她说,“嘿,孩子们,听听这个……”翠西手里挥着的是一本政府宣传册,叫《移民真棒》。她把书翻开,书脊压折,开始高声读了起来。“你的血液利用血红蛋白,”她读道,“把氧分子从肺部输送给心脏和大脑的细胞。”大约是六个月前,每个人都收到了卫生局局长寄来的这本宣传册。翠西把脚从凉鞋里抽出来,脚趾朝上翘在仪表盘上。她继续大声朗读,“血红蛋白实际上更容易与一氧化碳结合。”她说话的方式,就像含着大舌头,据说这能让她听起来像个小女孩。翠西读道,“当你吸入汽车尾气,越来越多的血红蛋白将与一氧化碳结合,形成所谓的一氧化碳血红素。”拉里在给锐奇喂芝士爆米花,弄得他和伊芙的车座之间到处都是鲜橙色的芝士粉末。

她的爸爸打开收音机,说:“谁想来点音乐?”他透过后视镜望着拉里说,“你这样会把狗狗弄生病的。”

“那太好了,”拉里说道,又给锐奇喂了一块鲜橙色的爆米花。“我最后看到的将是车库里的东西,我最后听到的将是卡朋特(the Carpenters)唱的歌。”但是,什么也听不到。电台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播出了。

可怜的拉里,可怜的哥特摇滚客拉里,脸上打了白色的粉底抹着黑色的化妆,指甲涂成黑色,一头长直发染成黑色。比起那些眼睛真的被鸟啄出来的人,那些嘴唇翻起来露出死牙的真正尸体,比起真正的死亡,拉里只算得上是一个苦着脸的小丑。

可怜的拉里,看了最后一期《新闻周刊》的封面报导之后在房间里闷了好几天。那头条用粗大的字体写着:“去死成新潮!”这么多年以来,拉里和他的摇滚乐队穿着黒色的丝绒衫披着脏兮兮的裹尸布扮成僵尸或吸血鬼的样子,戴着念珠和斗篷整夜在墓地里游荡,现在所有这些努力都白费了。现在连足球妈妈们②都在“移民”了。教会的老太太们也在“移民”。连穿着西装的律师们也“移民”。

最后一期《时代》杂志,封面故事是:“死亡即新生”0

现在可怜的拉里,他只能跟伊芙和爸爸和翠西呆在一起,呆在这辆停在一栋郊外错层平房的车库里的四门别克车里,全家人一起“移民”。他们全部呼吸着一氧化碳,和他们的狗一起吃着芝士爆米花。

翠西继续读道:“随着能够运输氧气的血红蛋白越来越少,你的细胞开始窒息死亡。”现在还有几个台在播放电视节目,但是放的都是那次金星航天任务传回的录像。

所有这些都是这个愚蠢的太空计划搞起来的,这个探索金星的载人任务。航天员传回了行星表面的影像,金星的表面就像是天堂花园。之后的那场事故,不是因为隔热板碎裂,O型圈破损或者飞行员操作失误引起的。那根本不算是一场事故。太空员们选择了不展开着陆伞。

迅如流星坠落,太空船外壳燃起火焰。接收器一阵静电杂音——一切结束了。

与二战给我们带来圆珠笔的发明一样,这次太空计划证明了人类灵魂的不朽。这个人们称之为地球的地方只是一个所有灵魂必须经过的处理站。某种提炼工序的一道步骤,就像裂解塔用来把原油炼成汽油或煤油。人类的灵魂在地球上一经提纯,接着我们就能在金星上转世化身。

这个改造人类灵魂的大工厂,地球就像是一个滚筒,和那种人们用来给岩石抛光的工具一样。

所有的灵魂在这里面打磨掉彼此的棱角。我们所有人,我们生来就注定要被各种冲突和痛苦磨得圆润,磨得光滑。这没有什么不好。这不是受苦受难,而是一种磨蚀。这只是另一种提炼工序中基本而重要的一步。

确实,这听起来很疯狂,但是有从那自愿坠毁的太空任务发回来的录像为证。

电视上播放的都是这段录像。随着那个登陆舱绕轨飞行越降越低,浸入覆盖行星表面的云层,宇航员传回了这组镜头,人们和动物友善共处,每个人都面带微笑,容光焕发。在这宇航员传回的录像里,每个人都年轻活力。这个星球简直是一座伊甸园。森林海洋,鲜花绿草,峰峦叠嶂。政府声称,那里还四季常春。

之后,宇航员们拒绝打开降落伞。他们径直向下,一头栽入金星的花丛和湖泊。留下的只有那段传回来的几分钟的粗糙模糊的录像。里面的人们像时装模特一样穿着科幻未来里的亮丽的束腰长衫。男人和女人有着修长的腿和修长的秀发,闲躺在大理石神殿的台阶上吃着葡萄。

那是天堂,但是有性爱与烈酒,和上帝的完全许可。

那是一个十诫上写着:狂欢,狂欢,狂欢的世界。

“开始是头痛和觉得恶心,”翠西从政府的小册子上读道,“症状包括脉搏加快,因为心脏尝试向垂死的大脑输氧。”伊芙的哥哥,拉里,他从来没有真正适应永生的观念。

拉里过去有一支乐队,叫死亡批发厂。他有一个叫杰西卡的放荡女粉丝。他们曾经用缝衣针蘸黑墨水给对方纹身。他们曾是如此的前卫,拉里和杰西卡,边缘文化的最边缘。然后,死亡变得主流起来。只是它不再叫自杀。现在它被称为“移民”。人的死亡,腐烂的躯体不再是尸体。这些堆在高层建筑底部的,中毒倒在巴士站长椅上的,发臭浮肿的一堆堆东西,现在它们被称作“行囊”,被抛在身后的行囊。

如同人们把新年前夜的欢愉热闹看成画在流沙上的线一样过眼烟云。新生而无始,这就是人们看待“移民”的心境,但是除非能让所有人都“移民”。

这就是关于来生的实证。根据政府估计,已经有多达1,760,042个人类灵魂在金星上自由享受着狂欢式的生活。而剩下的人类必须经过一长系列的人生和苦难,才能提炼得足够完善而得以“移民”。

在大石头滚筒里不断轮回。

然后,政府想出了这个妙想天开的大计划:如果所有人类都一起去死,那地球上将没有子宫没有条件能让灵魂再次投胎转世。

如果人类灭绝,那么我们所有人,不管有没有开悟得道,都能移民到金星。

但是……只要留下一对能生育后代的男女,他们生出一个小孩就将召回一个灵魂。只要留下一小撮人,就要让整个过程重新开始。

直到几天前,你还能在电视上看到移民运动是如何处理那些仍然不愿乖乖合作的人。你可以看到这些不愿合作的落后人口,是怎样被穿着一身白衣、拿着洁白的机枪的移民协助队强制执行“移民”的。一座座村庄哭嚎着,遭受地毯式轰炸,被移送到下一道“工序”。没人愿意被这帮晃着圣经的乡巴佬拖后腿,留在这个又脏又旧的地球,这颗老土的行星,让我们不能赶快跃进到我们精神进化的伟大的下一步。所以这些乡巴佬要被毒死来得到拯救。非洲的圡人被施放神经毒气。中国的游牧部落被投下核武器。

我们曾经向他们推广氟化物和文化,现在我们也能推广“移民”运动。

只消有一对乡下夫妇留下,那你就有可能投胎成为他们粗鄙愚昧的孩子。要是有个第三世界国家的种田土着部落没有被“移民”,那你宝贵的灵魂可能又要被召回人世——挥打着苍蝇,就着棕黄的老鼠屎,吃着面糊糊,汗流浃背地晒着亚洲的太阳。

同时,没错,把每个人一起送上金星,是一场赌博。不过现在死亡已经死了,人类确实也没有什么好损失的了。

这也是《纽约时报》最后一期的头条:“死亡已死”。

《美国今日》称其为“死亡之死”。

死亡的真相已经被戳穿,就像圣诞老人或者牙仙③的传说一样。

现在生命成了唯一的选择……只是现在它感觉像是一个无尽的……永恒的……无休止的……陷阱。

拉里和他的摇滚荡妇,杰西卡,一直计划要私奔,躲起来。而如今去死已经被鼓吹成了社会主流,拉里和杰西卡则要活下来作为反抗。他们要生一窝孩子。他们要他妈的搞砸整个人类的精神进化。但是之后杰西卡的家人给她的早餐麦片的牛奶里掺了灭蚁药。一切结束了。

那以后,拉里开始每天都去城里的废弃药房里搜寻止痛药。吃维可丁④,砸窗户,拉里说,这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开悟。一整天,他偷车,然后开车穿过废弃的瓷器店,回家的时候吃茫了药,全身扑满了从爆开的安全气囊里喷出的白色滑石粉。

拉里说他要在进入下一个世界前,要确保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和完全被他耗尽用光。

作为他的妹妹,伊芙告诉他说,长大吧。她告诉他,杰西卡并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放荡的哥特摇滚妞。

而拉里只是看着她,晕乎乎地以慢动作眨巴着眼睛,然后说道:“是啊不是啊,伊芙。杰西基本上是……”可怜的拉里。

这就是为什么当他们的爸爸叫大家挤上车的时候,拉里只是耸了耸肩就爬了进去。他坐上后座,带着锐奇,他们的波士顿梗犬。他没有再费事扣上安全带。他们哪里也不去,物质意义上的哪里也不去。

这等价于新时代运动(New Age)中所谓的能解决一切问题的理念,从公制单位到欧元货币,到小儿麻痹症疫苗……基督教……反射疗法……世界语。

而且现在是历史上最好不过的时机。污染,人口过剩,疫病,战争,政治腐败,性变态,谋杀,和毒品上瘾……可能它们也没有比过去的情况更严重,但是现在电视上老是在唠叨这些事,不断的提醒。这是一种抱怨的文化,叨逼叨,叨逼叨……大多数人不承认这一点,但是他们出生以来就一直在唧唧歪歪。从他们的脑袋在产房明亮的灯光下冒出来以后,就觉得什么都不对路,没有什么东西是舒服或者感觉良好的。

光是给你那笨拙的肉体维持生命,找东西吃,煮饭做菜和洗碗刷碟,保暖,洗澡和睡觉,走路,排便和长头发,光是费这些劲就觉得要做的事太多太多。

坐在车里,通风口对着脸吹着废气,翠西读道,“当你的心跳越来越快,你的眼睛闭上,你失去知觉不省人事……”伊芙的爸爸和翠西,他们是在健身房相遇的,然后开始做双人健美。他们赢了一场比赛,一起摆造型展示肌肉,然后结了婚来庆祝。我们一家没有在数月前“移民”的唯一原因,就是他们当时还处在竞技巅峰状态。他们从来没有看起来这么健美,感觉这么强壮。而当他们意识到拥有一副身体——即使是只含百分之二体脂的轮廓分明的肌肉强健的身体——就像是骑着骡子,而旁人都乘着利尔喷气式飞机(Lear jets)呼啸而过,这种感觉太让他们心碎了。

这是烽火传信对比手机通讯的差距。

大多数日子,翠西还是会去健身房,在空荡荡的有氧运动室里,踩着健身脚踏车,随着迪斯科音乐的节拍,朝着已经不复存在的自行车健身班喊着激励口号。在举重室,伊芙的爸爸练习举重,但是遵守机器的限制,举一些较轻的负重器材,因为现在也没人在旁边指指点点了协助了。更糟的是,再没有人可以跟爸爸和翠西竞赛。没有人看他们摆造型,没有人供他们击败胜出。

伊芙的爸爸以前常讲这样一个笑话:问:上一个灯泡需要多少个健美选手?

答:需要四个。一个健美选手上灯泡,另外三个边看边评论说,“真的,伙计,你看上去块头真大!”对她爸爸和翠西来说,需要几百人鼓掌欢呼,看着他们在台上,屈伸肌肉摆出造型。然而,你无法否认,无论怎样用维他命、胶原蛋白和硅胶改造完善形体,人类的身体还是被淘汰了。

有趣的是,另一句伊芙爸爸常说的话是:“如果每个人都从桥上跳下去,你会不会也跟着?”专家说现在是历史上唯一的时间点能让我们完成大规模的“移民”成为可能。我们需要太空计划来证明来生的存在。我们需要大众传媒将这个证据传遍世界。我们需要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来保证所有人的服从。

如果还有什么后代,他们将不可能了解我们知道的事。他们不会有我们的工具来完成这件事。

他们只能活在可怕而可悲的凡尘俗世,吃着老鼠屎,不知道我们可以全部在金星过上幸福的日子。

当然,有很多人支持推动了向那些不合作的人使用核子炸弹,但是让每个南太平洋的部落小岛人间蒸发,清空了我们的导弹发射井。而辐射污染并没有像我们希望的那样迁移。只消几个月,核冬天就搞定了澳大利亚。雨水落下来,大片的鱼类死亡,而天气和潮水则用一种操蛋的方式来为我们留下的毒物收拾残局。所有这些“移民”潜力都浪费了,澳大利亚在头六个月就达成了百分百的服从度。

我们所有的神经毒气和致命病毒,所有的核武器和常规炸弹,它们都让人失望。我们离清除所有人类的目标还差得远。有人猫在洞穴之中。有人骑着骆驼漫游在广袤空旷的沙漠。这些愚昧落后的人,随便一个都能日。一只精子碰上一颗卵子,然后你的灵魂就要被吸回来过另一次冗长的人生,吃饭,睡觉,被太阳晒伤。在地球上:受伤,冲突,疼痛。

移民协助队用白色的机枪进行清洗,他们的A级优先目标是那些年龄介乎十四至三十五之间的不合作的女性。而所有其他女性则是需要协助的B级优先目标。所有的不肯顺从的男性则是C级优先。如果子弹打完了,白衣部队可能会给整个村子的男人和年老妇女留下活口,让他们变老然后自然“移民”。

翠西一直担心作为A级优先目标,会在去健身房的路上被机枪扫射。不过大部分的协助队都在荒山野外,在那些落后的生儿育女的人们可能躲藏的地方。

这些最最愚蠢的人可能完全拖后人类精神进化的进程。这太不公平了。

其他人,上百万的灵魂,他们已经在派对狂欢了。在那段金星录像上,你可以认出很多名人,他们在地球上受苦受够了,不用再回来转世过另一生。你可以看见格蕾丝·凯莉⑤和吉姆·莫里森⑥,杰姬·肯尼迪⑦和约翰·列侬⑧,还有科特·柯本⑨。那些是伊芙能认出来的人。他们都在,看起来年轻而快乐,永远永远。

在这些死去的社会名流间游走着一些地球上灭绝的动物:旅鸽(passenger pigeon),鸭嘴兽(duck-billed platypus),巨型渡渡鸟(dodo)等等。

电视新闻上,那些赫赫有名的名流们“移民”的时候得到了高度的赞扬。如果连这些人,电影明星和摇滚乐队,都能为了全人类更大的利益而“移民”,这些有钱有才又有名的人,他们拥有一切留下来的理由,但是如果他们可以“移民”,那每个人都可以。

最后一期《人物》杂志的专题报道是“驶向未知的名人们”。成百上千名穿得最漂亮长得最好看的人们,时尚设计师和超级名模,软件业巨鳄和专业运动员,他们乘着玛丽女皇二号出航,饮酒跳舞,向北穿越大西洋,全速前进,要找寻一座能撞上去的冰山。

包机撞向山巅。

旅游巴翻下海岸悬崖。

在美国这里,大多数人去沃尔玛(Wal-Mart)超市或来德爱(Rite Aid)药房购买离世包。

第一代的离世包是一个人头大小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巴比妥酸盐⑩和一根上吊用的绳子可以套住脖子拉紧的绳套。下一代的产品则是樱桃口味的氰化物咀嚼片。

有太多人在商店货架过道上就开始“移民”——没付钱就“移民”——以至于沃尔玛把离世包都挪到顾客服务柜台后面,和那些香烟摆在一起,让你先交钱他们再交货。每隔几分钟,公共广播喇叭里就会呼吁顾客们要讲文明礼貌,请勿在本店物业内“移民”——谢谢合作。

早期,有些人推行过一种所谓的法国方法。他们的主张是给所有人绝育。先是通过手术,但是这样耗时太长。然后是通过把人的生殖器暴露在聚焦辐射下。然而,那时所有的医生都已经“移民”了。医生们是第一批弃职离开的。对医生来说,诚然,死亡是他们的敌人,现在敌人没有了他们也失落了,心冷意灰了。没有了医生,给大家照射射线的任务落在了清洁工的身上。结果人们被灼伤了。后来输电网停运了。一切结束了。

那时,所有靓的酷的人都“移民”了,他们在华丽的“一路顺风联欢会”上喝了带氰化物的香槟。他们手拉着手从摩天大楼的阁楼派对上跳下来。人们都开始有点厌世了,所有那些电影明星,运动明星和摇滚明星,超级名模和软件公司亿万富翁们,他们在第一个星期就都走了。

每天,伊芙的爸爸回家都会说起办公室又有谁不在了。哪个邻居“移民”了,这很容易判断。

他们家门前的草坪会长得很长。邮件和报纸会在门前台阶上堆积起来。他们的窗帘不再拉开,灯不再打开,当你经过会闻到一丝甜腥味,某种水果或肉类在屋里腐烂的味道。空气中嗡嗡地飞着苍蝇。

隔壁的房子,弗林克家,就像那样。街对面的房子也是。

开头的几个星期,还感觉挺好玩的:拉里到城里市民剧院的大礼堂,在台上独自猛弹电吉他。

伊芙把整个购物中心当成自己的私家衣橱。学校也关了门,而且永远永远不会再开。

而他们的爸爸,你可以看出来他已经厌烦了翠西。他们的爸爸从来对浪漫开端之后的部分不甚善长。通常情况下,这就是他开始偷情的时候。他会在办公室物色新欢。而现在,他却看着电视上的金星录像,全神贯注地,鼻子几乎要贴上那些还能从录像里辨认出来的人了,贴上那些惹人胡搞鬼混的身体部位,一群群名模般的美女,赤身裸体挤在一起,连着花环,正从彼此身上舔吸着红酒,做爱而不必担心怀孕,染病,和遭受天谴。

翠西,她在为自己一家抵达后想结为好友的名人列一张名单。她的名单上排头一位的德蕾莎修女。

现在即便是烦人的妈妈也把孩子们聚拢来,尖声催促他们赶快喝下毒牛奶,赶紧滚他妈的蛋,进入精神进化的下一阶段。现在即便是生与死也成了要赶着通过的阶段,和老师们赶着孩子们读书升班毕业一样——也不管他们有没有学到知识。一场浩大的奔向开悟的盲目的老鼠赛跑。

现在在车里,声音因为呼吸着废气而变得低沉沙哑,翠西读道:“随着你的心脏瓣膜细胞开始死亡,名为心室的心脏两半,跳动开始紊乱,向身体泵入的血液将越来越少……”她边咳嗽边读,“你的大脑因缺血而停止运转。几分钟内你将得到‘移民’。”然后翠西合上宣传册。一切结束了。

伊芙的爸爸说,“再见了,地球。”那只波士顿梗犬,锐奇,开始呕吐芝士爆米花,吐得后座到处都是。

狗的呕吐物的味道,加上锐奇咂巴嘴的声音,那简直比一氧化碳还糟糕。

拉里看着他妹妹,眼睛上一圈的黑色化妆已经糊开了,他以慢动作眨着眼睛,说:“伊芙,把你的狗带到外面去吐。”以免在她回来时一家人已经去了,她爸爸提醒说厨房柜台上还有一个离世包。他告诉伊芙不要在外面呆太久。他们会在那个大派对上等她。

伊芙的未来前任继母说,“别让门开得太久,放走了废气。”翠西说,“我要的是移民,不是脑残。”

“太迟了,”伊芙说着,把狗牵出来到了后院。那里阳光依然明媚。鸟儿们在筑巢,懵懂不知这个星球已经过时了。蜜蜂们在绽放的玫瑰里爬来爬去,不知道整个现实世界已经被淘汰了。

厨房里,水槽旁的台子上,放的是一包离世包,一板吸塑包装的氰化物药片。这是新口味的,柠檬味,家庭装。吸塑板背后印着小卡通画。上面画的是一个空的胃部,一个计时三分钟的钟面,然后你的卡通形象的灵魂将在一个欢乐舒适的世界醒来,在下一个星球上,得到进化。

伊芙按出一粒鲜黄色的药片,上面还印了个红色的笑脸。这红色涂料是不是有毒,现在已经不再重要了。伊芙把所有的药片都按出来。全部八个,她拿进厕所,冲下马桶。

汽车还在车库里跑着。站在草坪的躺椅上,透过窗户,伊芙可以看到车里,她的爸爸,她的未来前任继母和她的哥哥,脑袋都耸拉下来。

在后院,锐奇嗅着车库门下的裂缝,吸着里面的废气味。伊芙叫他别这么做。她把他从房子边上唤回来,来到阳光下。那里,邻里间一片寂静,只有鸟唱蜂鸣,后院已经杂草丛生需要剪草了。没有了剪草机、飞机、摩托机车的轰鸣,鸟儿高声鸣唱的声音就和以前来往的车辆一样的响。

伊芙躺在草上,把衬衫下半部拉起来,让阳光给她暖胃。她闭着眼睛,一只手指慢慢地在肚脐眼上划着圈。

锐奇叫了起来,一声,两声。

一个声音说到,“嗨。”

从隔壁后院的围栏上露出一张脸。金黄的头发,粉红的青春痘,这是学校里那个叫亚当的小孩,那时学校还没有全部关门。亚当手指扒在木栅栏的上边,把自己往上拉,直到两个手肘都攀了上来。下巴勾着两只手,亚当说:“你听说了你哥女朋友的事了吗?”伊芙闭着眼睛说道:“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怪,但我真的很怀念死亡……”亚当一只脚蹬了上围栏,他说:“你家人‘移民’了没?”车库里,汽车的引擎吭哧吭哧的,有个气缸的拍子不对。一个“心室”快要跳不动了。透过窗户玻璃,车库里弥漫着灰色的烟雾。引擎又卡了一下,死火了。里面没有了动静。伊芙的一家人,现在他们成了自己留下的行囊。

沐浴在阳光中,感觉着自己的皮肤变紧变红,伊芙叹道,“可怜的拉里。”手还在肚脐上画圈。

锐奇跑到栅栏边上,仰头望着亚当,他把一只脚拽上来,然后是另一只,跳进院子里。亚当弯腰拍拍小狗,挠挠小狗的下巴。亚当说,“你跟他们说我们怀孕了吗?”而伊芙一言不发,还是闭着眼睛。

亚当说:“如果我们让整个人类重新开始,我们的家人肯定会气疯的……”太阳几乎移到头顶正上方。现在只有附近空空荡荡街区上刮过的风听起来像是汽车的响声。

物质财产被抛弃了,金钱无用了,社会地位也没了意义。

还有三个月的夏天,还有一整个世界的罐头食品可以吃。前提是移民协助队没有把她作为不合作分子用机枪给突突了。她可是A级优先目标。那样一切就完了。

伊芙张开眼,看着蓝色天边上的小白点,那颗启明星,金星。“如果能生下这个小孩,”伊芙说,“我希望它会是……翠西。”

注释:

①Eve,也是《圣经》中夏娃的名字。

②soccer mom,指陪着孩子去踢球的妈妈,用于指代美国这一类中产阶级家庭妇女。

③Tooth fairy,西方传说,小朋友掉牙后会有小仙子在晚上送来礼物作为补偿。

④Vicodin,某种会上瘾的止痛药。

⑤Grace Kelly,好莱坞明星,摩纳哥王妃。

⑥Jim Morrison,摇滚明星,成立了大门乐队。

⑦Jackie Kennedy,美国肯尼迪总统的妻子。

⑧John Lennon,披头四成员。

⑨Kurt Cobain,摇滚明星,涅磐乐队成员。

⑩barbiturate,镇静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