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姐妹几个上次应邀来采蘑菇,是幸子闺女时代最后一年的秋天,当时她和贞之助已经订婚,两三个月后就举行了婚礼,所以是大正十四年的事。十四年前,幸子二十三岁,雪子十九岁,妙子十五岁。菅野老人那时还健在,他这人说起话来乡音特别浓重。当地人爱把“愿意”说成“嗲呀”,把“牌”说成“碑”,可笑得叫人受不了。每次听到他发出那种土音,姐妹三个你看我,我看你,互相示意,拼命隐忍;直到他把“祖先的位牌”说成“祖先的位碑”时,她们终于发出哄堂大笑,弄得辰雄姐夫啼笑皆非,这事到现在她们还记得。地方武士菅野的姓名还出现在描写关原战役的军事小说里,辰雄为有这样一门亲戚而感到十分自豪,一有机会就拉鹤子和小姨们来到大垣,洋洋得意地带她们去游附近的古战场和不破关的遗址。第一次来的时候正赶上盛夏,大家坐在一辆破汽车里,在尘土飞扬的燠热的乡间小道上东兜西转,弄得大家精疲力竭。第二次来的时候又被带领到同样的地方,大家都意兴索然,无可奈何。别人不得而知,一向以“老大阪”自豪的幸子,从小就爱好丰太阁和淀君①,对于关原战役根本没有什么兴趣。

第二次来的时候,正好侧屋客厅新盖成,菅野家招待她们,兼有宣告新居落成的意思。已故的菅野老人说这栋屋子是为了睡午觉、下围棋和留宿客人修盖的,所以用“烂柯亭”命名。那栋房子总共有两间,一间是八铺席的,另外还有一个六铺席的套间,有一条之字形的长廊通向正屋。只有这栋屋子多少采用了一些茶室规格,盖得比较雅致,但是并不纤巧单薄,有些处所还保留着地方武士住宅那落落大方的味道,不由得叫人产生一种快感。这次她们又被让进“烂柯亭”,走到里面一看,也许是因为积累了十几年的时代光泽吧,这屋子比以前更加和谐宁静了。

①指丰臣秀吉及其侧室淀君。

“哎呀,欢迎诸位光临!”

客人正在八铺席的那间屋子里小憩,放眼观看院子里的新绿,菅野遗孀带领着她的儿媳和孙儿们走进来招呼客人。幸子和她的儿媳还是第一次见面。儿媳的丈夫在大垣的银行里工作,她抱着一个刚生下不久的吃奶的婴儿,身后紧跟着一个六岁左右的怕羞的男孩子。她婆婆给幸子他们一一介绍说媳妇名叫常子,六岁的孙儿名恝助,刚生的孙女名胜子,主客双方叙了一阵契阔。这中间,雪子姐妹几个“长得年轻”,成了谈话的中心。菅野遗孀先前听到汽车的停车声音就走到大门口去迎接,看到第一个下车的妙子时,她猜想大概是那位悦子小姑娘了。她的眼睛固然有几分不便。随后雪子、幸子一个个走下车来,她又错认为是妙子和雪子,怀疑幸子小姐怎么没有来,而且奇怪怎么又多出一位小姑娘,始终没有明白自己错认了人。直到走进“烂柯亭”,面对四位客人重新叙旧时,才逐渐醒悟过来。她的儿媳妇常子也凑趣说:“虽说是初次见面,可是闻名已久,连诸位的年龄也都知道,不过当你们下汽车的时候就完全分辨不出谁是谁了。恕我放肆,听说雪子表姑比我大一两岁……”她婆婆马上接下去说:“常子三十一岁了。”她这位儿媳妇是前几年嫁过来的,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在年龄上当然看老,不过她今天似乎也粗粗打扮了一番,可是和雪子一比,她的年龄看去反倒要大上十岁八岁。她婆婆又说:“论年轻,妙子小姐实在年轻得很,第一次来大垣的时候,只比这位(指着悦子)稍大一点。第二次来是大正十四年,那时也不过十五六岁吧。”她一面眨巴着眼睛一面继续说:“面对着今天的妙子小姐,简直不相信从那以后一别已经十几年了,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最初我误认妙子小姐为悦子姑娘,这固然是我一时疏忽,不过现在仔细端详起来,妙子小姐也不比前次大多少,至多看大一两岁。不论怎样看,也只像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老太太说着说着,就像在怀疑她自己的眼睛似的。

下午吃点心,端来了大碗凉面。吃完点心,女主人单独邀请幸子到上房的一间屋子里,两人对坐着商量。幸子才听女主人讲了七八分钟话,已经非常后悔今天不应该来赴约了。幸子最最感到意外的是男方的人品操行女主人一无所知,而人品操行却是幸子所最关心的问题。不仅如此,女主人和泽崎一面不识,据她说,泽崎和菅野两家过去都是封建藩士,双方道义之交甚密。已故的菅野老人生前和泽崎父子两代都很有交情。老人去世以后,她的儿子和泽崎家就不大来往了。两家上代的交情她不大清楚,在她的记忆中泽崎本人从来没有来过她家,所以这次的婚事并没有和他直接商量,双方的通信还是从这件婚事开始的,以前也从来没有通过信。不过双方既然是世交,共同的亲戚朋友来来往往的不少,听说泽崎两三年前死去了妻子,近来正在物色继室,而且已经提过两三家亲事,可一处也没有成功。泽崎本人年纪已过四十,前妻还留下几个孩子,可是他却想娶个少女做继室,而且最好是二十来岁的人。女主人听到这些消息以后,想起亲戚中有一位雪子小姐,年龄虽则不符合要求,却不妨提出来试试,因此她才写信去说合的。照规矩本来应该请个大媒,可是这样办的话,又得考虑人选问题,马马虎虎的媒人是不行的。为了找合适的媒人而踌躇,徒然浪费时间,还不如速战速决,尽管觉得有些突兀,她还是亲自写了一封信给泽崎,告诉他亲戚中有这样一位姑娘,问他愿意不愿意见一次面。信寄出后一直没有回音,以为对方大概无意于这门亲事了。又过了两个月,前些日子的那封复信来了。对方大概是根据我写给他的信利用两个月的时间背地里进行调查研究的。

女主人作了以上说明后,取出一封信让幸子看,说这就是泽崎先生的复信。信上这样写着:

烂柯亭先生在世之日,备承高谊。尊夫人则至今未获识荆,殊为失礼。

月前拜奉惠书,盛情厚意不知所对。本应早日奉复,又以俗务羁身,致稽时日,殊深歉疚。既蒙垂爱介绍,自当与令亲谋面。鄙人周末(星期六及星期日)多暇,如能于二三日前通知,定当随时晋谒。又,细节请电话联系亦可。

信写得极短,是用文言写在筒形卷纸上的。字体和文体都很一般化,平凡二字足以尽之。幸子读后茫然失措,哑口无言。泽崎和菅野既然都是世家大族,就应该比普通人更尊重这种场合的传统习惯;像现在这种做法,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呢?特别是菅野家这位遗孀事前不和莳冈家商量,凭她一己的主见写信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来她家相亲,哪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干的事,简直是胡搞。幸子以前不知道这个老太太性格中有这样鲁莽的一面,也许是年纪大了,这种作风格外突出吧。原来她脸上有一副傲岸的相貌,显然是个直性子的人,难怪长房的姐夫特别畏敬他这个姐姐。还有泽崎氏的应邀前来,也可以说是缺乏常识的举动。不过他这一行为不妨解释作本人不愿失礼于菅野家。

幸子竭力隐忍着不使自己的脸上露出不满之色,女主人却像辩解似的说:“我是个急性子的人,最讨厌受条条框框的束缚,因此觉得莫如先让双力见见面,有个分晓,其余的事情可以推后办,所以对于男家的情况还什么都没有调查。不过关于泽崎氏的人品和家庭至今还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坏消息,看来不至于会有什么明显的缺点。要是有什么疑窦,见面时直接问个明白,反倒省事。”尽管这样,她甚至连泽崎的前妻留下的孩子到底是两个还是三个,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没有打听清楚。可是这位女主人对于她自己的计划居然能进展到目前的程度,似乎还满意得很,因而眉飞色舞地说:“所以一接到幸子小姐的复信就马上打电话和对方联系。泽崎先生决定明天上午十一点钟左右来访,我们这里由雪子小姐、幸子小姐和我三个出面相见。家里没有什么东西招待,打算让常子亲手做几个菜,请客人在这里吃顿午饭。至于捉萤火虫今天晚上就去。妙子小姐和悦子姑娘明天早晨由我的孩子陪同去参观关原以及其他古迹,带着饭盒子在外面吃饭。他们要是两点钟回来,我们这里的会晤也结束了。”接着她又说:“姻缘这东西是没准定的,其实我只惦念着今年是雪子小姐的灾难年,没想到她看去还那么年轻,早知如此,说成二十四、五岁人家都会相信,年龄这一条不是也符合对方的要求了吗?”

幸子这时很想能找个巧妙的借口,推说这次先去捉萤火虫算了,相亲一事请延期举行。说实话,她这次仅凭菅野遗孀一封信就把雪子带到大垣来,都是由于过分信任这位女主人,认为事情既然进展到这一步,她肯定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听了她上面的一番话,幸子觉得不论是菅野家还是泽崎家,都太不把雪子这个人放在眼睛里了。她这些话要是让雪子本人听到,雪子自然要生气,就连贞之助他们也会格外愤慨。不难想象那个百万富豪泽崎氏的心目中是多么瞧不起女家,连媒人都不要就写封信来要求相亲,甚至可以猜想他应邀前来的态度是很不严肃的。幸子觉得只要贞之助在她身边,就可以提出先调查男家身分,然后请个媒人按照一定格式办事,用这种说给谁听都站得住脚的理由作为挡箭牌,要求推迟相亲。可是幸子毕竟是个女流之辈,面对着正在兴头上的菅野遗孀,不便多嘴多舌,而且还得顾虑东京那位姐夫的处境,这样一来,尽管苦了雪子,终于只能对女主人说声多多拜托,由她去爱怎样办就怎样办,别无他法。

“雪子妹妹,你要是嫌热,就换去身上那件衣服吧。我的衣服也请你给脱掉……”

幸子一回到“烂柯亭”,就使个眼色示意雪子今天不要相亲,自己也着手解腰带。可是无意之间又漏出一声灰心丧气的叹息,还不得不装做是由于天热而发出的。菅野遗孀说的有些不愉快的话她不准备告诉雪子和细姑娘,她一想起那些话就觉得喘不过气来,所以极力想忘掉今天这一天。明天自会刮明天的风,今天只管去捉萤火虫好了。幸子的习性是在这种时候从来就想得开的,总不忘记立刻把心情转变过来。可是看到还蒙在鼓里的雪子,自己心里就不受用。为了排遣心里的闷气,她从皮箱里取出波拉呢单衣和腰带换上,把脱下的衣裳挂在衣架上。

“不能穿那件和服去捉萤火虫吗?”悦子怀疑地问。

“因为我身上出了汗,所以换件衣服。”幸子边答话边把衣架子挂到长衣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