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死婴

育死婴

陡峭的坡道,老鼠飞快地向上狂奔,短腿狗紧跟其后,穷追不舍。随着老鼠的飞跑,有水珠点点滴落,大概是它一直浸在水中的缘故。转瞬之间,狗便擒获了老鼠,满睑肉店小伙计般的奸诈表情,回到一身厨师打扮的少年身旁。少年将手中提溜着的捕鼠笼子,啪的一声砸向地面,震去水滴。

林荫道旁的树根下,一只浑身着火的老鼠疾跑过去,绕树狂奔.身缠青色围腰的酒保突然像老太婆一般蹲下身去,一边大笑,一边抬起木屐,朝那正冒着轻烟的老鼠一脚踢去。仰面朝天的老鼠,四肢微微颤抖不已。

星期日午后,打了烊的烟草铺门前放着簇新的铁桶,里面浸着捕鼠笼子。笼中的老鼠好似水栖动物一般,仿佛并不特别痛楚,从笼子的格子孔中伸出鼻子来,从水中张望着天空。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每当看到这火攻加水淹的屠鼠现场,我总是悚然木立,呆望良久,心中确信有朝一日自己也将变成那样,被人用与捕杀老鼠一样的方法杀死。我入神地望着那颤抖不止的长尾巴和胡须、那一眨也不眨的眼睛,良久才终于感到坦然:啊,此刻我终于变成老鼠了,终于能变成老鼠了。

“为什么干出这么残忍的事情?啊?多么可爱的孩子!别闷声不吭的,你倒是说话啊!”刑警从厚厚的一沓照片中,一张一张地往外抽,抽出了五六张,放在桌面上,推到久子面前,“你再好好看一遍!看看这无辜的孩子!听好了,她不是睡着了,是死啦!是你杀死她的!”

久子缄默不语,目光下垂,看着照片,然而丝毫不动声色。

“出了什么事?莫不是你男人在外头有了相好的,你就杀子泄愤?再不就是你喜欢上了别的男人,嫌这孩子碍手碍脚,就给杀啦?把手伸出来!”

久子听话地伸出了手,刑警仿佛看手相似的,一把攥住她的大拇指。“你就是用这只手行凶的!为了什么啊?她是你的亲生骨肉啊!为什么要杀她?别不吱声,说出来!为什么用这手指压住那么可爱的亲生骨肉的喉管?压得都淤血啦!”

久子呼地喘了一口气,盯视着刑警的脸庞。两人缄口不言,对视良久,刑警一筹莫展,把手中的那沓照片猛地甩在桌子上,打开门将守候在走廊里的女警官喊了进来。

“伸子如今在天堂里呢。你把自己的罪行都坦白出来吧,这可是为了伸子呀。听说你可疼爱她啦,邻居们都这么说。到底出什么事?是没有自信,觉得自己养育不了孩子?不是吧?听说孩子很健康呢。’女警官假惺惺地抽泣了一声,拿起伸子的遗照,“孩子一定很痛苦吧。不想竟被世上最信赖的妈妈杀掉了。你睑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啊,那个时候?”女警官话锋陡转,尖锐地问道。然而久子面不改色。

什么样的表情?普普通通的表情呀。

杀死了伸子,回过神来时,我杲坐在三面镜梳妆台前,心不在焉地端详着自己的脸。我记得镜子里映出了伸子婴儿床的一端。她不过是个两岁零三个月的小孩,虽说是杀人,既不会弄得气喘吁吁,也不会大汗淋漓,只是脸色有那么一丁点发青。我拿起梳子梳头,坐在黄昏渐渐降临的房间里,并不曾张皇失措,因为这是事前的约定:我正是为了杀死伸子,才把她养育到今天的。

我非得变成老鼠不可,非得变成老鼠挨火攻水淹,被折磨至死不可。

“上一次月经是什么时候?别不吱声,说话呀!你不觉得伸子可怜吗?你是魔鬼吗?你丈夫也来了,像发了疯一样,说是要杀了你。听说他很疼爱伸子,总是给她买礼物。伸子常说要跟爸爸一起睡,一到早晨就钻进爸爸的被窝里去,对不对?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啊,为什么要杀死伸子?该不会是你的血统有什么问题吧?一般而言,这根本无法想象啊。”

久子拿起手边一张放大了的伸子的特写,简直就像在端详女儿逢年过节时穿戴得花枝招展的身姿一般,扑哧一声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这么可乐吗?你这个人啊。”女警官猛然起身,劈手夺过照片。见她怒不可遏,另一个刑警进来了。“请你来问问她吧,我们是无计可施了。”他低声说。丈夫贞三来到跟前。

女警官将伸子的照片收拢,匆匆离去。

“真是你干的吗?啊?”贞三问道,声音比预想的远为镇静。

“是我。”

“‘是我’?你……”

只听劈里啪啦一阵杀气腾腾的响动,贞三扑上去就要扭住久子,却被刑警紧紧抱住。

久子望着贞三,心想:这人是谁?今晨送他出门上班时,他的确还是我的丈夫,然而在眼前,在低矮的台灯照耀下,这个莫名其妙地粗声怒吼、张牙舞爪的男人,简直宛如路人。对啦,现在我已然变成了老鼠,父母也好丈夫也罢,统统不存在了。

“告诉我理由!为什么要杀伸子?把伸子还给我!你这个贱女人!”贞三挣脱刑警,揪住久子,隔着桌子揪住她的头发,试图把她摔倒。制止声怒号声交织响起,旋即又平静下来。

久子只觉得头上火辣辣的,头发被拉扯后热辣辣的感觉盘桓不去。

谁也不会明白。

我筋疲力尽地躺在产院的分娩室中,自阵痛开始,整整十四个小时浑浑噩噩,正昏天黑地似梦似醒间,突然听到一声大吼:“生下来啦!是个千金。”一个沉重的东西扑通放在了我的肚子上。出现在眼前的便是伸子,她由护士扶着,放声哭叫,那声音根本不像是人类的婴儿。刹那间,我想道:“啊,长得好像贞三。”然而恐怖感随即袭来。虽然当时我还没弄清楚它的原形,但是至少感觉到,那似乎便是自打知道怀孕以来与日俱增的不安,而且此时其形态更加清晰可见。于是我将视线从那软绵绵、不牢靠的肉团移开了。

结婚第三年,久子二十四岁时怀孕了。贞三在广播电台工作,租的是两个房间、每间六叠大的公寓,房东倒也不赶时髦,不禁止带小孩入住,因此生孩子不存在任何问题。

贞三如同家庭剧中的优秀准爸爸一样,虽然不曾表现出惶恐不安,然而当两人含情脉脉相依而坐时,他会猛地冒出一句:“育婴书上写的东西,有时候会自相矛盾呢。”大概他偶尔也翻阅一些电台里的图书资料。

“我真的可以生下这孩子吗?”刚刚诊断出怀孕那会儿,久子曾再三问贞三。

“咱们也该要孩子了。而且听说初产堕胎对身体不好。”他的回答莫名地缺乏真情实感,不过男人这样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我害怕。”

他将久子的这句话理解为撒娇。“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要是生儿育女有那么严重,人类不可能增加得这么多。”

这样的对话毫无异常之处,跟每一对初次生子的夫妇一样。久子挺过了妊娠反应,订做了孕妇服,不久便有了确切无疑的胎动。洗澡时大概胎儿也觉得舒服,那圆滚滚的下腹部不停地动弹,如同波浪起伏。每次久子都感到不安,便告诉贞三的母亲,可她却说:“人人都是这样的。俗话不是说‘左思右想难上难,真正生时倒简单’么,的确如此!”

因为是头一回经历,所以恐惧会与日俱增,大概每位孕妇都不能幸免。久子强逼着自己如此想。

“要是个男孩,就让我来起名。女孩子的话,就由你起名吧。”贞三说。

预产期临近时,婆婆住过来帮忙。

“久子的脸部线条变得硬起来了,一准是个男孩。”

听到他们兴高采烈的对话,她还是觉得是在谈论别人。无奈之余,久子只有去询问友人中有经验者.朋友说:“就是这样的。感觉像是別人的事。什么男孩好女孩好,我听了气不打一处来,结果变得歇斯底里。”于是久子思忖道:索性变得歇斯底里,来他个大爆发得了。

以前,如果贞三连续两三天回家晚,又满嘴酒气,含糊其辞,久子便会和他争吵,一如普通夫妻。然而自打怀孕以后,她却变得沉默了。有时候她会突然觉得,仿佛触及了那真相不明的恐惧、那仿佛醒来之后便立即忘却的梦。

“算了吧,妊娠忧郁症之类,可不大像久子会有的毛病。”听贞三这么说,久子也强迫自己相信,这的确是单纯的妊娠忧郁症,她借助一贯超出常人的刚强稳重,驱走恐惧。

久子的母亲在东京山手空袭中丧生。战争结束后,久子尽管还是女子学校一年级学生,却挑起了家庭的重担。父亲是人寿保险公司的特约医生,跟工薪阶层一样朝九晚五。刚刚战败那会儿,久子一大清早就起床,将面疙瘩汤做好;放学后,又勤快地赶着去领取时有时无的配给品。虽然父亲从公司带回特别配给物资,因此无须再去黑市遭罪受苦,然而比起年龄相仿却有母亲当家的女孩子,她早早地便擅长操持家务。高中一毕业,久子就进了一家出版社工作,人机灵,酒席上也善于周旋,字写得像男人,大伙儿都管她叫“粉笔”。

有一次采访一位广播界的明星,结束后久子正打算离去,那明星突然发问道:“你拿多少工资?”久子如实回答。

“我给你增加五成,到我这儿来干吧。”大概见她说话干脆、办事利落,煞是中意。

久子于是跳槽去替明星拎包打杂,出入各家电台,一来二往便认识了贞三。贞三是个美男子,绯闻不断,起先久子只是将他视为缺乏阳刚之气的家伙,可有一次两人在电台排练室里面协商工作时,他突然从背后抱住久子,强行吻了她,就像喝醉了酒,张口就说:“咱们结婚吧!”

久子半信半疑。外界纷纷谣传他下手快,而事实恰恰相反。打那以后他又是请吃饭又是请看电影,根本就不曾有过分行为,然后老老实实地去请求久子的父亲准许他们结婚。久子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婚姻竟是这样一步步被强拉硬扯而成的。

作为独生女,她从来不曾认真地考虑过父亲的心情。可事情出乎意料,父亲似乎很满意贞三。“等你的问题解决了,爸爸也要重新找个老伴啦。”听到这话,久子才意识到此事是真的。

那明星一再恳求久子,希望她婚后继续工作。于是夫妇二人的工资加在一起,新家庭显得十分宽裕,昭和三十一年电视机刚刚问世,他们就买回来一台。

婚礼服装、嫁妆全部自己一手操办,蜜月旅行去了京都。除了在车站台阶上绊倒过一次,感觉丢人之外,其余的时间都平安无事。

头一次将身子交给他时,久子满脸飞红,低声说:“谢谢你一直忍耐到现在。”后来贞三还不时旧话重提,告诉她,这话女人味十足,令他大为震惊。说得久子不知所措。

结婚第三年,两人从东京的公寓搬进了买下的商品房。久子借此机会辞去了工作,跟父亲的往来,也只限于过家家似的在生日、圣诞时寄张卡片。所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久子一心一意地做起妻子来,而且还可喜可贺地怀孕了。年轻的妻子曰日称心,事事如意。

阵痛从早上开始,断定确凿无疑后,久子便在贞三和婆婆的陪伴下住进了医院。贞三按照早就安排妥当的步骤,从傍晚开始就和朋友在家里打麻将,一边等候消息。到了晚上九点,孩子一生下来,他便穿着一套深色西服来到医院。

“第一次见面嘛,所以我穿着正装来啦。”然而由于时间太晚,他未能见到伸子。丈夫如此关心,久子高兴的同时,又感觉他不无虚伪。她不愿想起婴儿搁在肚皮上时那种滑溜溜沉甸甸的感觉,只在黑暗之中一个劲地摇头。

接受按摩后,乳汁喷涌而出,几乎飙到天花板上。然而伸子不会吮吸,只会含着乳头哭泣,久子便将乳汁挤进奶瓶里喂她吃。看见女儿一天一天宛似吹气的气球一般茁壮成长,久子心情平静了下来,觉得那恐惧也许真是孕妇们共同的感受。

七天过后,出院回家,久子调配奶粉时,为了试温度,将奶瓶柔软的奶嘴凑到嘴唇边,不想里面竞流出了许多牛奶,呛了她一口,浓郁的芳香扑鼻而来,似曾相识。

奶粉罐一直放在母亲的梳妆台旁边。

我念小学五年级时,多少开始在意打扮了,可那时处于战争期间,连女孩子都不许佩戴蝴蝶结,穿艳丽的衣服。就连运动会时穿件运动服,节日里穿双新的白袜子,我都会对镜端详,百看不厌。顺便还会打开奶粉罐,拿里边的小勺舀一点舔舔。

“久子呀,小宝宝多可怜。小宝宝没有别的东西吃,不像久子,又有面包又有米饭。”妈妈虽不曾当场看见久子偷吃,可是奶粉渐少,偷嘴的事便立马暴露。

说到甜食,那时只有红糖块和黑市里流出的黑麦芽糖,奶粉那柔和的滋味,相较之下无与伦比。所以对于正值长身体的时期、面对甜食馋涎欲滴的我,妈妈并不厉声责骂,明明知道奶粉减少,却也并不将罐子藏起来,只是口头说说而已。那时候,小宝宝刚刚生下来半年。

我还记得母亲挺着大肚子的身姿,那时候我们一同从医院检查完毕回家,待回过神来,正逢防空演习的高潮。警防团的人见母亲没穿扎脚裤,明知她正怀孕,却指责起来。母亲羞愧不已,对亲戚说“年过四十再怀孕,可怜现眼又丢人”,我在一旁听见,觉得很不是滋味。然而生下来,却是个可爱的小妹妹。

昭和十八年春天,学校重新编班,我早早放学回到家,见母亲躺在床上,接生婆待在一旁。我被带到四谷的亲戚家去。当时心中充满恐惧,好像妈妈就此便要死去。来到外边,趁没人注意正擦眼泪,发现一个小孩乐不可支地盯着哭哭啼啼的我。第二天照样去上学,放学后回到高树町自己家里,好像已是日暮时分。黑暗中,母亲和婴儿躺在床上,我看见婴儿口中含着的乳房膨胀得如此之大,大为吃惊。父亲在纸上写下“文子”二字,告诉我,这就是妹妹的名字。

如今回想起来,我依然觉得自己是疼爱文子的。排队买东西时,我总是背着她,就像幼童抱着布娃娃,从不肯释手一般。我让文子坐在起居室橱柜上收音机和佛龛之间狭窄的空处,转过身背对着她,把带子系到胸前扎紧。母亲称赞说:“久子好聪明啊!”

我虽然疼爱她,但从没停止过偷吃奶粉。我不知道当时的配给是怎么回事,不过地板下面挖的防空洞里,存有许多奶粉罐,并不会因为我偷吃一点,文子就不够吃。不光偷吃,我还用牛皮纸信封装好,带去和同学换花生。

奶粉含在口中,会黏在上颌和口腔两侧,很牢,对镜张口时,嘴巴里白花花一片,那时我突然想起患白喉死去的小孩,听说会有一层白色的膜堵住喉咙,发出狗叫般的声音,咳嗽着死去。

贞三还算溺爱孩子,但并不因为有了伸子就改变此前的作息。自从调到新设的电视台,他无法再以孩子为借口早退回家,不过深夜回到家,总会守在藤编的婴儿床前,久久地望着孩子的睡容。半夜里孩子哭闹,他也不生气。偶尔傍晚时分在家,他还会帮孩子洗澡,因为力气大,洗起来得心应手。

“这是婴儿体操,做了腿长得长。”无非是些从育儿书上学来的知识。他将婴儿头下脚上提溜着,久子在一旁提心吊胆。

伸子八个月时感冒了,吃了退烧药之后,又开始拉肚子,拉个不停,明显地瘦弱下来。这么一来,贞三和婆婆都慌了手脚,又是换医生,又是迁怒于他人,闹得惊天动地,不可开交,久子却处变不惊。待孩子病情总算好转之后,贞三叹道:“啊呀,为人之母的自信可真伟大呀。我还以为不行了,办公室的电话铃一响就心惊肉颤,回家路上,又担心会不会出什么大事,甚至害怕走近家门。你倒一点也不慌张。”

“哪里会这么容易就死掉,孩子的生命力可强大啦。”

“话是这么说,可她毕竟太小了。我甚至觉得她活着都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快别说这话。”

结果是大笑一场。

久子暗自奇怪自己为何不担心。固然,她观察孩子的呼吸,测量体温,更换冷水枕,喂药喂水,可是孩子的腹泻持续了那么久,最后拉出来的粪便都如同淘米水一样,甚至连婆婆都做了最坏的打算。可偏偏自己能镇定自如。这莫非真是亲生母亲动物本能般的自信?

恐惧仍不时掠过心头,仿佛云开雾散之后原形毕露,而我却硬生生地扭过脸去,不敢直视它。可那恐惧,如今变得更加清晰鲜明:我的确在心灵的某一角,盼望着伸子死掉。我告诫自己,身为人母,是不能期待孩子死亡的。然而同时,我心中确切无疑地存在着一个念头:企盼她就此告别仅八个月大的人生。

伸子发育良好,八个月就能够扶着拉门站立,眼见就要开始走路了。患病让她发育迟缓了些,我反倒如释重负。

妹妹文子也一样,胖得圆滚滚的,邻居们甚至建议送她去参加健康宝宝大赛。元旦那天晚上一一那时文子好像也是八个月大一一她站在被炉旁,因为看到自己喜欢的玩具在我手上,突然向前倾身,摇摆着走了过来,旋即摔倒在地。因此第一个看见文子走路的,就是我。

伸子仿佛要尝试大冒险,扶着拉门,望望榻榻米,又望望我。丈夫在一旁助威,口中嚷着:来呀,过来!走过来!我恨不得闭上眼睛,堵上耳朵。我希望她永远像现在这样。

当我若无其事将这想法说出来时,贞三道:“那当然啦。永远像这样,不,还是两岁为好,正是最最可爱的时候。可她会不断长大,还会出嫁。她会跟什么样的家伙结婚呢?”

贞三颇具专业精神地准备了录音机,将咿呀学语的伸子的片言只语录下来,但对我的恐惧毫无觉察。

昭和十九年岁暮,父亲因为讨厌集体疏散人口,遂将我送往新潟,算作个人疏散,投奔的去处是父亲一个部下的老家。他们家经营纺织品批发。房屋是京都风格,开间虽不宽,纵深却惊人,中间有院子。在二楼给我安排了一间。父亲或母亲每隔十天便来看望一次。这户人家也有一个与我同龄的女孩,可以作陪解闷。

那年冬天的新潟,雪下得很大。有一天,说是蔬菜和鱼断货,大家都慌作一团。我因为习惯了东京的配给,反而觉得好笑。在新潟,虽然偶尔会有B29轰炸机飞来,向海港里投放水雷,但总体上还算平静,仿佛不曾发生过战争。我也对雪相当习惯了,有时还帮着铲除屋顶的积雪。

由于他们家儿子得仰仗我父亲,所以家人对我很亲切,那同龄女孩也对我另眼相看,但那也许是因为我带来了许多书籍和玩偶.返回东京后,我们还通过信,见那小姑娘用罗马字写自己的名字,我居然愤慨不已:我算是个十足的爱国少女.

在那儿住了四个月,我又回到东京上女子学校。抵达上野车站时,发现虽然才离开短短四个月,四周的景色却已面目全非。车站内学生们围成圈放声高歌,中年妇女在号啕大哭,宪兵如临大敌,气势汹汹,简直就像到了别的国度。高树叮一带也明显拆除了许多房子,号称“疏散建筑”。

到底是自己的家,尽管灯火管制远远比新潟严格,却漫溢着令人怀念的气息,文子立刻扑入怀来。

伸子顺利成长,过完伸子的一岁生日之后,久子每日忙于琐碎的家务,又暂时忘掉了那恐惧。

一天,喝醉酒的贞三拿出一个大饼干桶,说是赞助商送的,递给伸子,并在伸子的央求下打开了盖子。量实在太多,伸子没吃,而是把饼干当玩具,啪啪啪折断后,又一块块扔进了废纸篓。

“不行,不能这么做,多浪费呀。”久子觉得自己只是轻描淡写地责备了几句,可独生女儿伸子素来任性,竟然哭得几乎抽搐。

“这要什么紧?她还不懂事。”贞三出面调解。

“那怎么行!太浪费了。不能糟践食物。”

“话是这么说,你也别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

“你就别掺和了。她可是我的孩子。”

“得了吧,你要吓坏伸子了。”

“你就甭插嘴了。难得待在家里,只管娇宠孩子,会把伸子惯坏的。”

这下连贞三也不开心了,沉默不语。伸子待在角落里,还在哭哭啼啼,根本不明白眼前的事态。

“伸子,把你扔掉的饼干捡起来,放回饼干桶里去!”

“这种事,你说了她也不会懂。”

“你闭嘴!”久子泪水盈眶,激动地说。

贞三抱起伸子,不再争执,自己动手去捡拾废纸篓里的饼干,伸手也学着样捡了起来。

“太奢侈了。吃饭也是这样,不喜欢的,吃一点就扔下。又不喜欢喝水,只喝橘子汁。”镇定下来之后,久子说道。

“这个么,现在的孩子,没法子啊。我小的时候,连糟蹋了一粒米都要挨骂呢。不过,那么生气地训斥孩子,男子汉可做不到。还是怀胎十月的妈妈有自信啊。”贞三半开玩笑地说。

不!我因伸子吃点心时的浪费和莫名其妙的偏食动怒,并非为了这些。

刚回东京不久,三月十日,就发生了空袭。高树町紧挨着红十字医院,所以平安无事。尽管大家都不相信这种说法,但还是相互转告。经历过东京大地震的父亲认为广场危险,为了以防万一,他将避难场所定为附近的美术馆。

五月二十五日夜里十点,防空警报响起,我们将缝纫机、粮食之类扔进院子里挖出的防空洞,覆上榻榻米充作盖子,父亲甚至宋不及在上面撒上一层土。

涩谷方向陡然大放光明,风越刮越猛,隆隆的轰鸣声几乎压得人抬不起头来。偶然抬头看看天空,只见夜空中漂浮着无数的火把,一点点地向北流去。

母亲背着文子,父亲提着铁桶,呆然举首仰望。到处都流传着躲进防空洞的避难者被堵在里面活活烤熟的故事。躲避在洞中,一旦燃烧弹落下,便得马上扑灭它,但只需看看那不可胜数的燃烧弹,谁的力气都会丧失殆尽。

四周出奇地安静,旋即响起了“哐啷哐啷”击中瓦块的声音,“梆梆梆”爆炸的声音。自家和左邻右舍看上去似乎并无异状。

“不能松手!”父母将我夹在当中,迈步向前走。来到电车道上,狼奔豕突的人流中,大家相互磕磕碰碰,喧嚷叫骂。临街的二楼上,人头攒动,众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对着起火处指手画脚。向神官方向望去,夜空全被染成红色,炸弹的呼啸声、爆炸声连成一片,不绝于耳。

来到南町,便看见了流火,火星只要击中什么东西,便会猛然进裂,燃起大火。返回霞叮,穿过广尾,只见左手的高岗上鸦雀无声,便顺着细细的小道登上去。那里有防空坑道,居民们似乎全避难去了,空无一人。朋友的钢琴老师就住在这一带,这里的地形我多少有所了解,便镇定下来。母亲将文子从背上放下来,交给我,和父亲一起站在坑道口,透过树丛眺望着火海。文子丝毫不害怕,想下到地上去。

我们正打量着被火光照得通亮的坑道,仿佛是看准我们有所松懈,炸弹的呼啸声又一次响起。一开始,我按照大人教的,用手指按住眼睛和鼻子,抱着文子向下卧倒。抬头向父母看去时,却见母亲倒在了坑道入口处。“绷带!绷带!”父亲惊慌失措,我想过去,却被父亲推了回来。母亲躺在那里,纹丝不动。

不知是燃烧弹还是小型炸弹的细小弹片,深深扎进了母亲的胸脯,我并没有亲眼目睹。伤口直径虽只有五毫米,母亲却是当场死亡。

四谷的亲戚家也遭焚毀。我们只得寄人篱下,投奔父亲一位住在中野、应征入伍的同事家里。母亲的葬礼上,甚至连点一支线香的余裕也没有。二十七日中午,父亲将母亲的遗骨放在一个粗糙的盒子里拿回家来,一直默默无言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我背着文子,再度转移去了新潟。

新潟也变样了。谁都心里有数,B29轰炸机已经将大都市悉数炸毁烧光,今后的目标就是地方城市了。半年前那令人无忧无虑的景象已荡然无存,遍地都挖着防空壕。但凡凑到一起,话题准是算计有难时如何逃命:应该过桥往东逃,还是朝海边跑。粮食问题日益恶化。

父亲的部下对东京已然绝望,逃回了新潟老家,认为这下日本已经完蛋,下定决心在此务农,因此他家的气氛截然不同了。在他们眼中,我不过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带着幼小的妹妹,被战火驱逐到此地而已。

“布娃娃和书籍全都被烧掉啦?啊呀呀,可真是……”同龄的女孩表面上做出同情的样子,睑上却分明写着“活该”二字,蔑视我们。

无论在谁看来,久子都十分喜爱孩子。伸子自不待言,就连听见邻家婴儿的哭声,她都会踊跃地去哄,也不管人家妈妈怎么想。有时见久子多管闲事,便有人冷嘲热讽说:“对婴儿来讲,啼哭也是种运动呢。”然而只要听见婴儿啼哭,她立刻就会坐立不安。伸子跟爸爸亲,贞三回家晚,她便焦躁不宁,不肯入睡,还不停地撒娇吵闹,这时久子会突然厉声怒吼:“別哭了!要说多少遍你才明白?快别哭,妈妈要生气了!”久子勃然变色,怒目而视,使得伸子更加恐惧,真的大哭起来。久子于是堵住耳朵,逃进另一个房间,闭门不出。待冷静下来,她会请求贞三以后早点回家。然而电视台的工作刚刚走入正轨,贞三没有依从,听了原因后不禁笑出声来。“什么呀,孩子晚上哭闹不必那么介意。你别去管她,她自个儿会睡着的。”

然而,久子益发不能忍受晚间和伸子独处了。虽然不是每晚如此,可一听到伸子的哭声,她便会坐卧不宁,取出贞三的威士忌兑水喝。拼命压抑至今的那恐惧的原形,伴随着伸子的成长开始无法藏身,逐渐显露出真面目来。

在新潟的生活很艰苦。

我们是由父亲送来的,等到父亲返回东京,这家人的态度便陡然一变,声称二楼我原先住的那间屋子已经由儿子住了,安排我们住在土仓里。土仓虽然有两层,却胡乱堆放着蓑笠、蓑衣、锄头等农具,还有木雕的胸像、肖像画、书箱及形形色色的破烂。他们在土仓中隔出来一个角落安置我们。马上就要到夏天了,这里却连一扇窗户都没有。

“这里很安全。盖得比防空壕还要坚固咧。”老人说。其实他是在我们抵达的当晚听见文子的哭声后,才这么安排的。

我没有被母亲的死击垮,可能由于事情来得太过突然,我一时之间来不及反应,也可能是充溢世间的腾腾杀气,令我连哭都不敢哭。

父亲说他会像上次一样,时常来看望我们,然而只需回想一下来新潟的路上难民拥挤成堆的混乱情形,便可知道交通状况不允许他如此。

“已经烧到那种地步,不会再来空袭喽.”父亲说不用为他担心,还抚摸我的头嘱咐我,“文子可就交给你了。你已经是姐姐了。”

我深深点头,尽管心中充满了昂扬的斗志,却劈头遇上了粮荒。

房东一家在那一带的农人中属于威风的人物,却对我们的窘况视若无睹,每天管白吃白米饭,而我和年仅两岁零四个月的文子,却只能吃些脱脂大豆、高梁和玉米。我在土仓前摆了一只小炭炉,自己生火做饭,水则要走到井边去打。

稍微安定下来之后,文子理所当然地开始思念妈妈了。早上,那同龄女孩去上学时,故意大声告状,让我听见。“根本没法睡觉嘛,吵死啦!”土仓墙壁十分厚实,文子夜间的啼哭声肯定不能听得那么真切,我却瑟缩不安。

进入七月份之后,土仓中闷热蒸人,我们姐妹浑身的痱子连成了片。但是只要漏出些许啼哭声,正房里的人便故意弄出巨大声响,将因为天热而洞开着的窗户关起来。无奈,我只得背起文子,沿着城东护渠瞎逛。没有一丝风,柳树的叶稍低垂着,纹丝不动。任我如何上下摇晃,还唱歌给她听,文子就是哭个不休。附近有家车床加工厂,路边堆放着装满金属碎屑的稻草包。我将文子放下,让她坐在上面,擦汗。四周不见一个人影。

连我都觉得无依无靠,也难怪她要啼哭。一个才两岁多的幼女,失去了母亲,而且又饿又热。不过,啼哭声着实可憎。因为文子啼哭不已,连我也无法入睡。

“别这样噢。不哭了啊。”我不停地哄着文子。最后,我揍了她。我把她放在稻草包上,先是用巴掌打她的头,可是她仍然哭个不休,于是我便攥紧拳头,揍了她。挨揍之后,文子果然不响了。我抱起她,走回土仓。

明白揍她就能让她停止啼哭后,每到夜里文子被梦魇惊醒,我就知道这是无休无止啼哭的前兆,便立刻动手揍她。这,成了她的摇篮曲。

“妈妈们不是一边唱‘睡吧好宝宝’,一边轻轻拍打孩子的小屁股吗?”贞三边读报边说。看到有关育儿的文章,他便会剪下来,或是读给我听。也许他开始怀疑我对伸子的态度有问题了。

“拍打屁股不好,会影响脊椎骨,导致脑震荡。”贞三说道。

我失笑。“怎么会呢?”

于是他认真起来,解释说:“婴儿的骨头很软,任何一点小小的冲击都会立刻导致昏迷。父母亲以为孩子睡熟的时候,很多情况下是婴儿脑袋撞上了什么东西,引起了脑震荡。”

当时我没放在心上一一不,我明白。就像线香的火花闪烁,我的胸中滔滔滚滚,然后心烦意乱,恶心不已。脑震荡!那么说,那时候的文子,是被我的拳头揍得昏迷了过去,才不哭不闹的吗?我每天晚上都将才两岁多的婴儿击昏在地吗?

我走进厨房,旋开水龙头,让水流疾喷,手伸到飞溅的水花中,命令自己:不要想!不要想!然而那土仓里的黑暗却浮现于眼前。

我不仅揍她,而且像从前偷吃她的奶粉一样,借口文子闹肚子,将日渐减少的配给全部吃光,只给她喝米汤。偶尔配给些红薯干、萝卜、鸡蛋、鱼等,她不过是个无知的孩子,我却还特地藏起来,一个人贪婪地偷吃。文子眼见着瘦弱了下去。父亲寄来信和钱时,我便去白山神社旁边的店,买黑市的红豆甜粥吃。为了自己能活下去,文子是死是活,根本就无所谓了。

战争结束,父亲来接我时,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让你受苦了。”

两人赁屋居住,在父亲的庇护下,我扮演起主妇的角色,整日忙得焦头烂额,新潟的经历远远遁去,遁到爪哇国了。后来又结了婚。当我得知昭和三十年新潟大火之际,那纺织品批发商也罹灾被烧,只觉淡然,并不曾产生特别的念头。然而生下伸子后,我仿佛被赋予了一把利刃。刚刚生下来时还算好,到了后来,伸子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如影随形缠绕着我,让我想起文子。我好不容易才将这种念头压下去,可贞三读了报上那篇文章后说的这番话,却让一切无遮无拦,裸露无遗了。

堵起耳朵不愿听见啼哭声,就是为了逃避那段记忆;对浪费点心的伸子大光其火,就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把她与喝了近两个月米汤的文子进行比较。自以为已经时过境迁,完全忘却了,到头来发现并非如此。

尽管不能以一句“战争时期的特殊记忆”将它打发,那两个月也确实宛如一场幻梦。战争结束后,日常生活又以骇人的势头卷土重来,然而我并没有忘却往事。

我清楚地记得,即便不曾直接下手,我也用了和亲自动手相去不远的方式,剥夺了妹妹的性命,杀死了文子!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眼见亲生女儿伸子日渐长大,日益接近文子死去时的年龄,预感渐次呈露出本相。伸子用她那天真烂漫的笑脸,用她那咿咿呀呀的童言,尖锐地谴责着我的罪孽。

凝视着啼哭不休的伸子,我便会想到:从前自己曾狂揍这样一个孩子,把她揍得昏迷过去。凝望着吵着要喝橙汁的伸子,我便会想到:自己曾抢走这样一个孩子的口中之食。我愿意将对文子的爱一并给予伸子。假如真有时间机器,我愿意把这里的曲奇饼、糖果和薄脆饼,送给那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躺在土仓中一动不动的文子。我痛哭流涕,却无法蒙混过关。我的罪孽不会消失。

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三日,新潟市全体市民遵照命令实施疏散。人们业已知晓在广岛和长崎投下的新型炸弹是原子弹。尽管听说方圆两公里尽被夷为平地,却并无真实感受。迄今为止见识过的最为厉害的无非一吨炸弹,至多能摧毀一条小街。爆炸时还是有死角的,穿上白色衣服就可以防止辐射等等,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同时谣言四起,说京都,奈良,金泽,新潟以及东京的世田谷、杉并,大阪的森宫一带,必有一处将遭到原子弹的袭击云云。而由于最近长冈一带刚刚挨过轰炸,新潟众人神经尤其紧张,失魂落魄地逃往近郊的寺庙里以及田埂上(因为是夏天),甚至在阿贺野川的堤坝上露宿。

飞机从塞班岛飞过来,东京新潟对他们而言,距离相去无几。然而新潟毕竟地处偏僻,而且市内除了炼油厂别无像样的设施,因而此前毫无紧迫感。然而正因如此,当上边下令当天之内便得出逃,原则上徒步,而且除了口粮禁止携带任何财物时,警防团仿佛发疯似的敦促催逼,警察则骑着自行车四下巡逻。人们吵吵嚷嚷,不知所措,天气这么热,饭团恐怕得烤一烤为佳,不不,还是水更为重要。简直就像大扫除又遇上火灾,乱作一团。

“你们俩咋办呀?俺们要到木崎村去,可又不能带你们俩一起去。”老太婆对久子说道。

“那可不中!连俺们也是硬求着人家帮忙的。不要紧的,你们只要离房子远一点,就不碍事了。”曾经是父亲部下的汉子一边说,一边往背囊里塞着西服,甚至连卫生球都没忘记放进去。

“这个装得下不?”老太婆将家谱和牌位递了过来。

“放到布袋里去!”汉子冷冰冰地答道。

女儿则忙着将教科书参考书塞进帆布包里,把算盘和直尺、鞋子用绳子捆绑好。

晌午过后,他们拉起平板车、驾着马车逃命去了。开往新潟的车辆,如无许可证一律禁止通行。久子走到外边,遥望着逃向万代桥的人流,心中并无遭人抛弃的恐惧,反而因为房东家空无一人、不必再提心吊胆而兴奋不已。恰好新发了特別配给,每人分到相当于三餐分量的干面包,久子于是拿出来,递给文子。此时文子额头上痱子破了,化脓结痂,卧床不起,连吞食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一个劲地吮吸。

毕竟是旧家,连扁担都有,一家之主背着背囊,将行李分开来挂在扁担上挑着,待两点钟警报一发出,便大喝一声:“时机到啦!”于是跑路的、挑担的,一齐拔足便走。“奶奶!还不快点下来!”门外尖声高叫,老太婆犹自在二楼哗啦哗啦地关防雨木窗。消防车驰过,作为保安人员留下的警防团和居委会干部,伫立在街角闷声不语。一百来个赤裸着上身的士兵朝海岸跑步而去。大街上挤满逃难的人,然而人们却无逃命的紧迫感。女人们拉着孩子的手喋喋不休地聊天,老人拄着手杖目不斜视,中学生三两成群打打闹闹。病人出乎意料地多,横卧在铺着厚被子的门板上。无人回首看一眼自己住惯了的街市。

太阳落山之前,人流不绝,而日暮之后,一下子变得空无一人。

我走下东护渠,下到低于公路两米左右的河面,眺望着在若有若无的流水中摇曳的水草,背倚着烟霭弥漫的运肥船,沉湎于漫无边际的冥想之中:有没有一个遥远的去处,可以让我逃到那儿去呢?

头顶上吱吱作响,是一辆自行车驶了过去。远处传来爆裂声。满天星斗,让人不觉得恐怖。我已习惯了孑然一身,周围别无他人时,一母同胞的文子,还是让我觉得是胜过一切的凭仗。

有些日子不曾抱过文子了,我便抱了她出来。背负着她瘦弱轻纤的身子,我彷徨在黑暗之中。远处传来铁棒拖过地面的声音,那是居委会的人在巡逻,防范小偷。此外再也没有活物了。白昼的余热怎么也不退去。我连声呼唤文子,却没有回音。

父亲是医师,据说被赶去治疗空袭中负伤的伤员,腾不出时间来看望我们。警防团办公室里,四五个人在喝酒。我想起曾和母亲在涩谷的店里吃荞麦面,那次我努力搜寻盛面条的小笼屉下是否还藏有面条,被母亲责备;想起把倒在地上的母亲往防空壕里拖时,那沉重如石的躯体。父亲当时说了一句话:“完了。”我连哭都哭不出来,将母亲的防空头巾取下,用梳子给她梳头发。文子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抚弄着母亲暖意尚存的手。

白打来到新潟之后,我头一次流泪了。

回到土仓里,我将文子胡乱放下,便哭倒在地上。然后坐立不安,走到外边,又走回来,悄悄钻进了上房。毫无意义地走过一间又一间印象依稀的房间,似乎推开拉门打开隔扇,妈妈就在那儿。不不,大概仅仅是心绪难平,坐立不安。

窗外的黑暗突然让我觉得恐惧。这时突然传来急促地敲击木鱼的声音。这里还有人!只要有人,不管是谁都行,我都想倚赖他。侧耳倾听,那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我从后门绕过去一看,昏暗的室内坐着老太婆,正念诵佛经,左手一动,便会响起木鱼声。 我拉开门,想看个究竟。这间屋子似乎是佛堂,一面墙壁布置成佛坛。摆动的不仅是手腕,老太婆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不停。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我,我犹犹豫豫,不敢打招呼,然而看见有人,我便觉得高兴,倚在门上,又啃起了干面包。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了身穿扎脚裤的房东阿姨。她好像也吓了一跳,退缩一步。细看时,发现她推着一辆自行车。

“奶奶,甭这么固执了。俺们走吧!”老太婆岿然不动。阿姨又说:“来,站起身来。”

语气固然恭谦,但人却绕到了老太婆身后,反剪住她的双臂,半拉扯半搀扶地抱着她站起身。

“俺是咋也不走的……”老太婆语速很快地说了句什么,听不太真。

但阿姨连拖带拽地将老太婆拉了出去。“大伙儿都在担心呢.说是没脸面对祖宗了。”

“俺要死在这儿。俺要跟祖宗们去。”

“来呀,坐到自行车上来吧。”

老太婆虽然嘴上抗辩不休,却主动坐上了自行车后座。

“哎……请带上我,好吗?”阿姨推着自行车离去,我在后面用嘶哑的嗓音喊道。

阿姨大概是没有听见,飞快地融入了黑暗之中。我奔跑着去追赶她们,可跑到外边,已然不见了自行车的踪影,我陡然生出恐惧,毛骨悚然,浑身颤抖。

我跑着,听见人声,便止步停下,那却是忘了关的收音机。桥头的警察署里也不见人影。三岔路往左去是铁路道口,沿着那条路一直前行就是新发田,上次来时,我曾经同纺织品批发商的女儿一道去过。我六神无主,一心想找个有人的去处,不管什么人都无所谓。我在漆黑的暗夜里奔突,未几来到一望无际的水田。月光下,白晃晃的一条小道延伸向前方,然而远离了人家,却又令我恐惧。

“爸爸!”我放声高喊。仿佛为追寻这喊声,我决然迈步向前,又呼喊了一声。

“你在找谁呀?”不想近处传来了回答,“大概在前边,冲着前边喊呀!”

我凝神望去,田埂上蹲着五六个人。我多少有点清醒了,喉咙焦渴得冒烟,咽下了一口唾液。继续前行了五百来米,只见田埂上满满地蹲着人,守护着很少一点家具器物,像是怕一不小心发出声音就会遭到袭击,全都屏气凝神。我不觉想象着广场上狂欢节般的热闹景象,而眼前实际上迥异于白昼的喧嚣,宁息平静。我在离人们稍远处坐下来,脱去鞋子,将脚浸在稻田的水里,方才想起了文子。

想是想起了,却怎么也没有力气回去。原本就心中有数:之所以巧借机缘,不携一物地往外跑,是因为有条不紊地收拾停当再独自逃生,将文子弃置不顾的话,未免于心有愧,还要遭人责难。

文子有干面包,仅仅一个晚上应该没有关系。明天天亮后我再回去,把她带到这儿来,然后再到前边阿贺野川堤坝上去,在堤坝上挖个防空洞,跟文子一起躲起来。不不,索性坐上火车到东京去。假如会投放原子弹,东京反而更安全。背着文子,傲视着这帮乞丐般蹲在田埂上的家伙,昂首阔步,回到父亲身边去!文子的脓包、腹泻,父亲立马会给她治好。

回过神来,已是早晨,男人在灌溉渠里洗脸,女人用石头围成灶生火,稻草架下一个女人在解手。人数比夜间看时要少,约莫五六十。似乎都是附近的居民,有人还赶回家去拿了鸡蛋之类的来,像要去远足。

我跟在一个似乎要回城里去的男人后面,顺着昨夜过来的道路缓缓地往回走。到了早晨,对文子的牵挂淡薄了,只剩下强烈地想独自一人返回东京的心情。白日里望去,街道、房屋与平素无异,太阳已经火辣辣地灼烤着我的后背。来到东护渠,只见有人在门口钉木板,有人肩扛着包袱,大概是担心家财。

我机械地从纺织品批发店后门走进土仓。当时我究竟在想什么,回忆不起来了。我一脚踏入土仓,十来个黑影四下里窜散开去,留下地上一样红色的东西。许久之后,我才明白过来,那红色的东西是文子,而四下窜散的是老鼠,那些老鼠是在扯咬文子的身体!不知过去了多久,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正蜷缩在白山神社内的防空壕里。收音机喧嚣地播放着大阪遭受空袭的新闻。明明不可能听见,我却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大地的轰鸣,哆哆嗦嗦,浑身颤抖。

十五日早晨,疏散命令解除了。文子的遗体由警防团火化了。纺织品批发店的汉子并不哀伤,反而嫌恶土仓被血污弄脏。他们焚烧杉叶净室。一只小鼠被弥漫的烟雾熏得无处藏身,逃之不及,遭汉子一脚踩死。小鼠口吐鲜血,望着天空,眼中映出了晴朗澄澈的蓝天。

十六日,父亲来了,向房东家询问了详情,整整一夜不言不语地抚摸着哭泣不已的我的头发。“是不是因为丧失了做母亲的自信,变得神经质了?”审讯室昏暗下来,刑警耐心地等待着久子的回答,不时自言白语,低声嘟哝,“就连动物,为了孩子,母亲也会舍弃性命嘛。你是不是疯了?”他用钢笔咯哒咯哒敲击桌子,喝了口茶,又问:“肚子饿了吧?”

久子动也不动,只是深深地呼了口气。

父亲不曾问,我也未作辩解。十五年过去,我还以为自己已然忘却了,然而并非如此。伸子越来越接近文子当年的年龄,我总害怕会有黑影从熟睡的伸子身上四下窜散,留下一块红色的肉团,于是我片刻也不敢离开伸子。而且,伸子的睑,总是同文子那瘦瘪的、布满了脓肿和疮痂的面孔交叠一处;她的啼哭声,听上去就像文子因饥饿而奄奄一息的哀鸣。

被老鼠啮去疮痂时,文子在呼喊谁?被遗弃不顾,惨遭老鼠袭击而哭喊哀号时,她在向谁呼救?是我。可我只顾自己逃命。两天后战争就结束了,如果那时我带上她一起出逃……杀死文子的就是我!对不起!伸子的面容,看上去就像是文子,眼窝变成了空洞、浑身鲜血淋漓的文子。我用棉被死命地将她遮藏起来,一面不断地道歉:对不起!于是就……

“你把伸子用棉被捂死,心情怎样啊?她一定闷得难受,拼命挣扎吧?那种感觉还留在你的手上吧?小小的身躯在你手下拼命挣扎的感觉,啊?你既然能够自首,说明你精神是正常的.你为什么要杀她?”

“我想变成老鼠。”

“老鼠?”

“我想变成老鼠,被人踩死。请浇上汽油,放火烧。那样的话,一定……”

刑警盯视着久子,不知道她要说出什么来。

久子用手梳拢头发,叮嘱道:

“请把我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