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羊栖菜

美国羊栖菜

烈日当空,天上涌出了一点白,正凝神守望间,便见它化作了一个圆,在圆的正中央,现出了一个微微摇摆的核儿,像钟摆似的,盯准人的头顶飞落直下,那玩意一准是个降落伞。然而在它涌现出来的天空上,既不见飞机的踪影,亦不闻飞机的轰鸣。

哎哟,好生奇怪!还没来得及生疑,降落伞便以优雅的动作,飘然降落在枇杷、白桦、柿树、栎树、百日红、绣球花随意组合成片、栽得严严实实的庭院前,既没挂在树枝上也没碰落叶子。

“Hello,how are you?”一个瘦削的洋人,对了,是一个就像帕西瓦尔将军①似的红毛鬼,笑嘻嘻地说道。

纯白的降落伞,仿佛斗篷似的披在红毛鬼的肩头,然后滑落在院子的泥土地面上,化作了一片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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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帕西瓦尔,英国人,二战中曾任马来西亚英联邦军队指挥官。1942年2月15日在新加坡向日军投降。

人家既已打了招呼说过哈啰了,总不能置之不理呀。可如果答说“阿姨爱慕白梨个来的图西油(I am very glad to see you)”,对这位不速之客,不不,这个是否应称为客的令人生疑的红毛鬼,又委实欠妥。但如果说“胡啊油(Who are you)”,又太像是在逼问:你小子是什么的干活?什么的干活、什么的干活、什么的干活,连问三次还不回答的话,便砰的一枪崩了你小子。

胡思乱想些啥!总而言之得先问候:哈呜、哈呜、哈呜(how,how,how),从下腹部蠕动着爬上来的话,粘附在口中,出不来了。

记得以前有过这般尴尬的场面。那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着?

正在苦思冥想时,俊夫总算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身旁是老婆京子,她如同虾米一般蜷曲着身子。

在她屁股的挤压之下,俊夫紧紧地面对着墙壁,睡相局促。于是他恶狠狠地一把推了过去,只听见“啪嗒”一声响,什么东西从床上掉落下去了。

俊夫立时恍然大悟:掉落下去的正是入睡之前京子口中念念有词读着的日常英语会话读本。而一旦明白了此点,刚才做的那个奇怪的梦,也就释然于怀了。

今天傍晚,一对俊夫素不相识的美国老夫妻,就要到他家里来玩了。

一个月之前,京子举着四边印有红白蓝三色斜条纹的航空信封,兴奋地说道:“孩他爹,希金斯先生说是要到日本来啦。咱请他们住咱家里吧,啊?”希金斯夫妻俩与京子,是今年春天在夏威夷相识的。

俊夫开了一家电视广告片制作公司,尽管挺小,可是得与赞助商协商,得到摄影现场坐镇,过着作息极不规律的生活。

他打算做点补偿,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在航空公司里有门路,弄到了便宜机票,于是便将京子和独生子启一打发去了夏威夷。尽管不无与身份不般配的心虚感,可好在小本生意算起账来一锅烩,旅行的花费只需算作经费开支即可。

俊夫颇有些担心,尽管京子在短期大学里学的是英语,可还拖着个孩子,结果终会如何呢?

谁知也许是身为女人亦有一得,她腆着脸皮无拘无束,竟在彼地结识了大批的友人,其中便有希金斯。

据说他是从国务院退休,靠退休金生活,三个女儿均已出嫁。也不知其在职时身居何等高位,夫妇俩相亲相爱地结伴周游世界,优哉游哉怡然自得。

“他们那边的人亲情淡薄得很,就连父母子女,结婚以后也就如同路人一般呢。”京子将自己平素对待父母的刻薄撇在了一边付诸不问,“我觉得对他们热情一点也没啥吃亏的,就给了他们一些照顾。谁知道他们竟然无比感激,还说我比亲生孩子还要可爱哩。”

于是乎,对方又是在旅费仅为五百美金的她根本无从奢想的高级宾馆里请她吃饭,又是包租下一架飞机邀她一同周游诸岛,甚至京子回国之后,对方还在启一生日这天寄了巧克力来。京子则寄去了民间工艺风格的花席子作为答礼。

每周总有一封航空信穿梭飞越太平洋,如此一来二往,最终到来的便是这访日的通知了。

“他俩人可好啦。孩他爹,你也总得去美国的呀,有个熟人的话总归胆子也壮点儿嘛。他们还对启一说啦,叫他一定要去美国上大学呢。”

小算盘也不知道是如何算计的,启一才三岁,就算要上大学,也还得再等上个十五年呢,退休官员的老命能坚持得到那一天么?

俊夫原想嘲弄她两句,可京子那听来好似如意算盘的台词,无非为款待那夫妇俩总需有所破费而做的辩解.因为美国人要到家里做客,而感觉荣耀无比,飘然忘形:“人家可老早就在说啦,说什么想到我家看看,还想会会我丈夫呢。”

什么都还没告诉俊夫,便先断定,他肯定会应允。

“阿启啊,希金斯爷爷和婆婆要到咱家来啦。你还记不记得?爷爷对你说哈啰的时候,你不是还挥着手说拜拜来着么。”京子咯咯地笑出了声来。

哈啰,拜拜,日美亲善吗?二十年前的此时,日美亲善可正玩得热火朝天来着。

“美国乃是一个绅士之邦。号称‘来的罚死他(Lady First)’,尊敬淑女,注重礼节。至于那个什么‘来的罚死他’,暂时与咱们无关。可这礼节么,我却担心你们会做出什么无礼的举动来,让人家美国人还以为咱们日本是个野蛮国度呢。”

英语教师从前是出于无奈而教授敌国语言,也许是为了弥补那份自卑感,训斥起学生来如同蜜蜂一般勤勉。但这家伙却生来是个胆小鬼,一遇上空袭,便蜷缩在防空壕里,一边瑟瑟地颤抖不已,一边口诵般若心经.然而他战后却摇身一变,判若两人,第一次上课时便如此说。

他在黑板上大书“THANK YOU”、“EXCUSE ME”,顺势做出轻蔑的表情,傲视四周:“就是写了,只怕你们也念不好。”于是又用假名注上了读音:“散可有。爱酷似可有米。晓得么,要在‘可有’这里加上重音。可有!”在那“可有”旁边吱吱吱用力地画上了一道线,由于势头过猛,粉笔折断,飞了出去.

众同学面露轻蔑的笑意:“好嘛,又来了呵。”

两个月之前,教师还将课本拋在一边,高谈阔论什么本土决战天佑在我,在板书“鬼畜美英”时,必定是满腔仇恨喷溢而出,在黑板上嘎吱一声粉笔折断。

老师教导说:简而言之,仅仅是面带微笑说上一声“可有”,美国先生们也能理会的,明白了吗?

于是“可有可有”地操练了一节课。下课之后,大家去填埋围绕校园挖了一圈的防空壕,碰着了一块石头也说声“可有”,别人要求帮忙一起抬粗大的支柱时也说声“可有”,立时三刻,它便变成了流行语。

我们说不来英语,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进了中学,学了三年,能够拼写出来的不过是Black和Love之类,记得住的好歹像那么回事的英语单词是“俺不来了(umbrella)”,连人称代词“阿姨、蚂蚁、米(I,My,Me)”也区别不清。

昭和十八年入学,好像是第一学期先学罗马字的读法,回到家里读出了黄油容器上印着的“北海道兴农公社”,便是俺头一次解读横写文字。

“及思一丝阿派嗯(This is a pen)”还没来得及长出毛来,英语课便全部改作了军训课,唯有下雨的日子方才仍然由英语老师到教室里来讲课,然而他却大谈什么:“总而言之,美国的大学到了周末,就搞什么舞会之类的,只晓得吃喝玩乐呀。相比之下日本大学生啊……”管自赞美起“学徒出阵”来。

“你们只需学会说‘噎死(Yes)’和‘孬(NO)’就行啦。攻占新加坡的时候,山下将军朝着敌将帕西瓦尔喝问道……”

说到此处,他还砰的一声猛拍了一下桌子:“到底是噎死还是孬?何等之气魄呀!”仿佛面部神经痛似的抽搐着面颊,将两只眼睛瞪得如铜铃。

尽管有考试,然而那日译英的题目为“她的家”,即便你写成了“She is house”,依然能够得分。

红毛鬼的象征帕西瓦尔将米字旗和白旗拢在一起,力不胜支地扛在肩头,短裤下面露出纤弱的毛腿来。

“別看红毛鬼子长得人高马大,可腰杆却软弱得很哩,那是坐椅子坐出来的。可咱们日本人是在榻榻米上生活,这种正坐,可以让腰杆子变得强壮!”柔道教师站在墙上挂着的“照顾脚下”匾额下吼叫道,“所以对付红毛鬼子,只要一把揪住他的腰,给他来个腰飞,内绊,外绊,一招就能撂倒他。明白了吗?站起来!”

自由练习时的假想敌也是帕西瓦尔,将那个低首垂眉、看上去可怜巴巴的老爷子,嗨地摔出去,迅速按倒在地,勒住脖子:到底是噎死还是孬?噎死还是孬?

到了二年级,则是去农村干活,塞班岛陷落之后又开始了疏散建筑物。

大家将榻榻米、拉门、隔扇、雨窗等建材用大板车运往附近的国民学校,房屋里变得空无一物,消防队便用网套住了顶梁柱,把它拉倒。

显而易见,居民们是匆匆忙忙地弃家离去,就连浴缸里的洗澡水都依然如旧,厕所的屋檐之下还晾晒着破破烂烂的尿片之类。还有画着布袋和尚的挂轴,加藤清正样式的三叉戟,空空如也的存钱罐。

我们心想,这可是战利品,便把它们藏在了树篱之中,后来拿回去一看,还有厚厚的一册书,上面写的全是英语。

“莫不是有特务吧?”

“兴许是密电码呢。”

大家一面絮叨着,一面哗啦哗啦地翻阅。一千人等仿佛寻宝似的瞪大了双眼,寻找有无自己认识的单词。终于,班长发现了一个“silkhat”。

“就是说,是丝绸帽子啦。”

当他喃喃地道出“丝绸帽子”一词时,刹那间,裸露的地板,古旧的挂历柱子上护身符剥落之后遗留下的痕迹,便悉数消失净尽,现出了头戴丝绸大礼帽出席晚会的光景。

有个同学感触良深地喃喃道:“是吗?西路苦哈特(silkhat)原来就是丝绸帽子的意思啊。”

直至今日,我一听到西路苦哈特,依然还会条件反射似的浮想起丝绸帽子来。

一眼看到矮饭桌上赫然放着让京子掩饰不住兴奋的希金斯的第一封信,看到那花里胡哨的航空信的镶边,俊夫就不禁感到心惊肉跳。

那不安与其说是出于对英语毫无自信,怕京子提问时只好摇头摆手一问三不知而无比难堪,毋宁说是收到了美国人的信函,不知所措。

然而京子却喜洋洋乐滋滋的,好像已然读懂了来信,对内容作了一番说明之后,问道:“我得写封回信呢。咱公司里有没有人能帮忙给翻译一下?”

“这个么,大概有吧。”

“拜托!回信我已经写好啦。”

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罗列着女学生用的华美词藻,俊夫脑中当即浮现出公司里的一两位把将来赴美一事视作既定方略、坚信不疑的年轻职员来,打算请他们帮忙翻译。然而他认真地重读一遍后,感觉“蒙两位垂青错爱,拙夫亦感激涕零”一句颇为不妥,于是撕碎扔掉了。

第二封来信接踵而至,其中写道:附近住有日本人,可以麻烦他们代为翻译,所以尽可不必挂虑,只管使用贵国的文字写好了,盼望着读到愉快的回信云云。

京子深为他们的善心美意打动,用俊夫从京都买回来的一种名贵的信笺,写了一封长信寄了过去。

俊夫没有过问那封信的内容,不过京子似乎是毫不隐讳且不无炫耀地将家中实情和盘托出:“希金斯先生说了,电视片这一行在美国也是最被看好的职业。还说工作肯定很忙,千万要当心身体。听见了吗?这是对你说的呀。”

然而世上既有连好莱坞的大电影公司也垂涎三尺、企图收购的电视片制作公司,也有至多不过以五秒十秒为单位制作广告短片的公司,像俊夫这样的,无非薄利多销的生计,只不过在电话号码簿上倒是都归类于相同的一栏。

他甚至没有心情去解释个中的差异,只是心不在焉地似听非听,京子便犯了急:“孩他爹,你要是也去美国该多好呀,那可是镀金啊。”

“弄到现在才去,也为时太晚啦.连阿猫阿狗都到海外去旅行,索性一趟也不去,没准反倒物以稀为贵呢。没有受到过半瓶子醋的外国文化毒害嘛。”

“你那是吃不着葡萄倒说葡萄酸,语言倒是用不着担心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京子自打定下了要去夏威夷旅行的计划,便去买来了英语会话唱片,练习通过海关时的应答、购物时的用语等等。到了最后,她有了个发现:“听说人家是不喊爸爸妈妈的,而是喊爹地跟妈咪来着。妈妈这个词儿,据说是指下流的女人呢。”遂如法灌输给了启一。

这下俊夫不干了,他尽管业已认可当今之世没有人再称“父亲大人”,接受了“爸爸”这一称呼,却也忍受不了“爹地”这个叫法。

经过了一番唇枪舌剑,俊夫难得地坚持了强硬立场:到夏威夷去的话姑且别论,可人在日本的时候还是得喊“爸爸”!

直到战败为止,我也不曾好好地学过英语。学校里教的是书面英语,而战败之后,却开始教授英语口语,其象征便是那个名为“Come,come everybody”的广播英语讲座。

到了中学四年级时,ESS(English Speaking Society)又粉墨登场了。

学校里的一位高材生,在由柔道场改成摔跤部的建筑前的向阳处,张口就问道:“瓦茨麻辣子油(What’s matter with you)?”

我还以为“茨麻辣”大概就是“兔毛肉(tomorrow)”,那么,恐怕他的意思便是“明天干什么”喽。

还没等我理出个头绪来,那位学兄便讪笑道:“你说什么‘华特一丝麻特位子油(what is matter with you)’,人家是听不懂的。你得说瓦茨麻辣子油。”又甩过来一句“哈巴孤它一亩(Have a good time)”,便和一群同伙纵声狂笑。

读完了四年级我就弃学不念书了。父亲战死,母亲又是痼疾缠身,由念女子学校二年级的妹妹操持家务,我起先是在袜子厂里打工,然后是干电池厂,还接了一份给《京阪日日新闻》拉广告的活儿,支撑着三张吃饭的嘴巴。

有一次,我忙里偷闲在中之岛公园里瞎逛时,突然有一个女人冲着我说道:“你是学生仔吗?要是学生仔的话,咱想拜托你一件事。”

我身穿七颗纽扣的海军飞行预科练习生制服,下面两粒纽扣弄丢了,裤子是白小腿以下便细下去的棉制骑马裤,在当时算得上是正儿八经的装束了,许是这一点赢得了她的信赖.

她告诉我,她想跟美国大兵轧朋友,问我能不能陪她一起走过桥去。

我顺着她的视线往前望去,果不其然,一个大兵正百无聊赖地眺望着浮在河面上的船只。

“我会谢谢你的。只要你明天等在这儿。”

然而我尽管会打招呼,说“好啊油”,却从未跟红毛鬼子试过。

正在犹豫不决之际,大兵大约是觉察出了这边的气氛,走近了来,一头说“私葵子(Squeeze)”,一头将厚墩墩的巴掌伸了过来。

我一时间没弄明白私葵子的意思,不过想起了英语老师同时还兼任着棒球部教练,有一次曾对部员们解释过:“这个私葵子呀,就是挤榨、捏紧的意思。把雪紧紧一攥就变成了雪球,你们不是学过的吗?”大家听得目瞪口呆。

于是我提心吊胆地攥紧了他的手。那大兵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说,不过如此嘛,仿佛团起纸屑一般漫不经心地反过来将我的手一攥,痛得我几乎一蹦三尺高:他大概是想在女人面前显示一番。见我皱着眉苦着睑,女人笑出声来,于是那大兵抓住这一时机赶紧跟她攀谈起来。

女人为难地看着我。我虽然零零碎碎地听懂了“奶母(name)”、“服软的(friend)”等几个单词,却还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升入了四年级,学校总算开始了正式的授课,然而英语教师却人数不足,临时雇来的老师则光解释些象声词:日本管电车铃声叫“铃铃铃”,在美国却说成“叮咚叮咚”咧。猫叫声不是“裊裊”而是“喵喵”,鸡鸣声“喔喔喔”变成了“扣枯嘟嘟儿”之类。而且还认真得要命,在单词卡的正面写上“铃铃铃”,背面写上“叮咚”。

更有甚者,老师还说什么“黑看孬特比靠呐的(He can not be comered)”,就是“他是不可置之于一隅的”。学生们不甚了了,狐疑不已。那位老爷子教的净是这一类玩意。

因为是跟这样一个家伙学的英语,那大兵说的话对我来说,纯粹就是洋大人说胡话。

可总得说点啥才行。于是我便用手指头交替指着大兵和女人,口中竞迸发出一句不曾意想到的妙绝的话:“大不露(double),大不露。”

大兵心满意足地连称“OK”,顺手搂住了女人的肩膀,命令我道:“踏苦戏!”

周遭的确时不时地驰过一辆辆宛似背上掮了只大皮包的出租车,然而我却对拦出租车的方法一无所知。

正在犯难时,大兵从手册上扯下一张纸来,用圆珠笔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大书道:“TAXI”,塞到了眼前来,好声好气地催促我。

大概是明白了没有指望,他终于敦促着女人迈步走开了。

我凝望着那用真正的英语写下的“TAXI”,宛如从电影明星手中索来了签名一般,宝贝疙瘩似的藏进了胸袋里,小声地模仿着大兵的发音。

第二天,我又来到那里,心中并无所图,然而女人却已经等在那里了,不无夸耀地抱着半磅装的“MJB”咖啡筒和“好时”可可罐头:“你晓得哪儿有人买这种东西吗?”

我告诉她,中之岛公园的咖啡馆成了美军应召女郎聚集地,到那儿去的话,便会有一些人专门收购大兵们用以替代金钱的咖啡、巧克力、奶酪、香烟等物品。

她恳求道:“你帮咱去卖掉好不好?咱付劳务费。”

我走到那家琼脂豆馅卷和奶油面包一个十元、咖啡一杯五元的店里一看,那些人不在。

一看到我手中的物品,立刻便有一个商人模样的胖女人招呼道:“咱买下啦。”    。

她拿出一个像是公车售票员使用的那种庞大的黑色钱包,漫不经意地递过四百块钱,问“有没有香烟?一条咱出一千二百块”。

店里还有一个一望便知是应召女郎的人,正用出奇动听的歌喉讴歌着:“Only five minuets more,give me five minuets more。”

说起歌来,我也会唱英文歌。

那时候,讨论会、罢课,还有搞乐队和打棒球似乎构成了中学教育的全部。讨论会由各班的饶舌鬼们充任代表,争吵什么“校服是非论”。

是也罢非也罢,有余裕穿得起校服的还不及一半,女生们却令人感佩地穿上了水手服。记得好像是战争结束那一年的岁暮,在炸塌了的大阪城护城河畔,五六个裙袂翻飞的女生翩跹裊娜,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了大手前中学的学生仔眼前,看得他们瞠目结舌。

当然,我的妹妹此时依旧还是穿着扎脚裤.在尚未升格为中学的高等小学,即便是女生,身穿战争期间的服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搞乐队,是由那帮家境富裕的校服族们提议的,连乐谱都没有,却先凑齐了乐器,演奏《你是我的阳光》、《峡谷的灯光》、《意大利庭院》、《科罗拉多的月亮》,而像样的作品则是探戈舞曲《假面舞会》。

汇报演出时,一位风传已然到桥本的烟花巷里去嫖过女人的五年级学生一一住在附近的地主家少爷一一对这支探戈作了介绍:“作曲者是罗德里格斯。”

对于“罗德里格斯”这庄严的语音,我们都感触良深。而《闪烁的小星星》,据报纸上报道说,连皇太子也在唱。

中之岛的纪念摄影照相馆老板在外语专科学校旁听,由于英语说得好,我便在他有空时,以香烟屁股之类为诱饵,向他学习英语会话。

反正是替女人与当兵的斡旋。虽说是斡旋,一天也就一两个,都是面如菜色、瘦骨嶙峋的女人,听说到这里来就能结识美国大兵、就能赚到巧克力而赶赴此地的.年轻的大兵们却并不知晓中之岛就是猎取姑娘的风水宝地。许是思恋故乡吧,他们忧容满面地伫立在其时还是流速湍急、河水清澄的堂岛川边,我则将这两者撮合起来。

女人多是不谙风月的良家妇女。轻而易举地赚到手的猎物,却不明白如何换成金钱,我便拿了去卖给那些中间商,还能挣得些介绍费,高达百来块钱。 这与一边拉广告一边推销摄影画报、报夹相比,远为合算。既然如此,于是乎又是“阿姨后扑有还无阿古德他一亩(I hope you have a good time)”,马屁乱拍,又是“挖特卡阴德傲夫破贼心毒油拉一课(What kind of position do you like)”,皮笑肉不笑地,连确切的意思也未曾弄明白,便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引逗得大兵们开怀大笑。诚如京子所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语言无须几日便颇有点像模像样了。

偶然遇到旧日的同学,他们居然并不在意我那副寒碜样,倒是对我跟大兵们用英语交谈大感诧异,好像还在学校里四下宣扬,于是常常有一帮家伙跑来瞻仰我是如何做翻译的。

希金斯的访日一经决定,京子便再度热心地学习起英语会话来,并对启一也灌输道:“古毛宁!早上起床后该说‘古毛宁’的哟。来,你说说看。”还说什么“孩他爹,你也来学点嘛”。

希金斯先生来了以后,总得招待他们去看看歌舞伎、爬爬东京塔,不管咋说,在夏威夷人家待咱可真不赖呀。

“俺这么忙,哪来的时间!”

“两三天时间总抽得出来嘛。在美国,人家夫妻两人可总是出双入对的哟。在夏威夷的时候人家就老是问:你先生咋没来呀?我只好说他随后就要来的,这才蒙混过关。”

别他妈的满口胡言!不正是因为老子拼命干活,你们这才能去游山玩水吗?

俊夫心头大冒无名之火,然而一想到他们当真来了,自己领着他们参观东京市容一一啊,右边望见的是日本最高的大楼,卢克啊特热弱呀特比儿丁,再特一丝热哈一丝特(Look at the right building,that is the highest)一一便垂头丧气到了极点。凭啥老子又得重新拾起中之岛上拉皮条一般的营生来不可呢?

如此肆无忌惮地跟美国佬有说有笑你来我往,还真行呐!走在银座街头,年轻人兴高采烈地跟美国佬谈笑风生的场景常常映入眼帘。其中还有人居然恬不知耻地挽着美国姑娘,理所当然似的在大道上昂首阔步。

我们当年,的确也曾跟大兵们搭过讪。

在拥挤的电车里面,大学生极度紧张地跟一旁的大兵们搭话:“What do you think 0fJapan?”

一人耸耸肩,另一人则眼睛瞪得溜圆:“Half good,half bad.”

大学生如闻纶音,满面严肃地点头称是,接过刚才耸肩的那位大兵递过来的口香糖,就像卷香烟卷一般,用手指将它一圈圈地卷成一团,塞进了口中。整节车厢里的人都艳羡不已地眺望着这一幕。

那时节,为什么大兵们只要见了人就又送口香糖又送香烟呢?是出于置身不久之前还是敌阵之处的胆怯呢,还是出自对饥饿者的怜悯?可口香糖也填不饱肚皮呀!

昭和二十一年的夏天,我和家人住在大阪郊外大宫叮,大约是因为附近就住着农家,配给粮经常误期、短缺。

妹妹一日之间要跑好几趟粮站,去看店前面的黑板,可总也不见有配给通知,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回家来。将家里搜了个底朝天,却只有岩盐和发酵粉,思来想去,百般无奈,只好拿来用水溶化了,两个人喝了下去,可任如何饥肠辘辘,那滋味也委实太难吃了。

恰好这时,剃头匠老婆裸露着母牛般的乳房赶来通知:“来配给啦!说是七天的量呢!” 望眼欲穿的我们拿起了过滤味噌用的小竹箩,起身便要走.且慢!既然说是七天的量,那么这玩意恐怕装不下,还是拿个口袋去口巴。

之前,基本上都是零打碎敲式的配给,只不过是两三天的量,一家三口加在一起,也就是一小把,那只大个儿口袋都感到难为情,人便习惯于拿着个小竹箩去了。今儿却将那小竹箩扔到了一边,直奔粮站前,一看,堆得满满的全是美军的草绿色纸板箱。

“我家老公,自打退伍回来,就不中用啦。”

“那可不是正中下怀。俺家那口子呀,天这么热,人家刚洗好了澡舒舒坦坦的,他就扑上来了,烦死人啦。”

一群婆娘淫荡地连说带笑,等候在那儿。我听得明白那些话的意思,便对跟着来的妹妹说道:“你回家等着去。”

妹子稍稍有些凸肚脐,曾经一度无衣可穿而上身赤裸,一个早先干过护士的婆娘眼尖舌利,一看见她便口无遮拦地张嘴就说:“啊哟哟,小不悠悠的多可爱呀。不过呀,等到将来你在你老公面前光着身子的时候,可就要丑死咧。”

不是奶酪便是杏子,草绿色的纸箱早已司空见惯了。这不是大米,而是美国的配给物资。糖渍杏子虽然不喜欢吃,可奶酪却好像很滋养人,拌进味噌汤里鲜美无比。

在众目睽睽之中,粮站的大爷拿出牛耳尖刀来,将纸箱一刀割开,露出来的是红红绿绿的耀眼包装纸裹着的小盒.见众人大眼瞪小眼,大爷解释道:“这是大米的代用品。够吃七天的口香糖一一这一箱。”说着抽出一个首饰盒模样的盒子来,这便是三天的量.

纸箱里放有五十包口香糖,每包为五片装。我抱着一家三口七天的口粮,总共九箱,沉甸甸的,颇有大获丰收的感觉。

妹妹飞扑了上来。“哎呀,这是啥东西呀?”一听说是口香糖,她欢喜得连呼带喊。

母亲取出一盒来,供在了战死的父亲的遗像前,还“叮”地敲了一下钲。疏散时,母亲用上等礼服和近处的木匠换来一个连漆都没漆、粗拙至极的佛龛,父亲的遗像就在佛龛之上。

接下来便是全家团聚一堂共享晚餐:剥开口香糖的皮,闷声不语地“吧嗒吧嗒”狂咬狂嚼。按估算,一餐大体可享用二十五片,一片一片地嚼委实令人不耐烦。追逐着口中大嚼的口香糖未几便依稀消逝的甜味,再将新的抛进嘴里,然后再塞进一片。如果仅看嘴角的话,倒也颇像是在大口咀嚼豆沙面包或红豆馅团子。

“这,一定得吐掉才行吧?”妹妹用指头托着嚼碎了的褐色口香糖问道。

“是啊。”话才出口便意识到,得靠这口香糖渡过七天!

有句俗话说,喝上一肚皮茶水,聊充一时之饥。而这丝毫无助于果腹充饥的口香糖,甚至连茶水都算不上,只能让人徒然装满一肚皮唾液,反而刺激得饥饿感更如刀扎般袭来。这份悲惨这份愤怒让人泪水夺眶而出。

结果我们赶在黑市关张之前把它卖了出去,拿着那钱买回了玉米面来,终于疗治了饥肠,倒也并无视之如仇的道理。然而靠着那口香糖,是绝不足以果腹的。

“Give me cigarettes”,“Chocolate,thank you”.但凡有过向大兵们乞讨东西的经验,哪怕只有过一次,恐怕都会觉得难以那般洒脱自如地同美国人交谈。

不!那些家伙面孔猿猴似的,美国人则高鼻梁凹眼眶,任凭时至如今,日本的某某人如何说日本人的面孔别有风味、肌肤细腻,可那究竟是不是由衷之言呢?

我时常在啤酒屋里看到坐在邻近餐桌的外国水兵,虽衣衫褴褛,五官容颜却俨然是文明人,不知不觉便会看得发呆。

与周遭的日本人相比,他们难道不是十分引入注目吗?体型亦如是。瞧瞧人家那粗壮结实的手臂和魁伟雄健的胸膛,比肩而立之时,难道就不觉得自惭形秽吗?

“希金斯先生祖上据说是英国人呢,长着一副白胡须,看上去简直就像个舞台明星。”    ‘

无须多听京子说明,以夏威夷著名的黑沙滩和钻石山为背景的彩色照片上,赤裸的希金斯虽说胸脯肌肉松弛了,可小肚子依旧是紧绷绷的,一旁的太太年纪一大把了,却穿着比基尼。

“肤色白,立马就晒黑啦。虽说身上多毛,可毛质又跟咱日本人不一样,软得很,是金色的,还闪闪发光,可好看咧。”京子认为终究是食物不同才会如此,回来后有好一段时间整天让启一吃肉,不过到底没能持之以恒。

可是这几日又念叨起来了:“美国人爱吃牛排。咱日本的牛肉味道好,一准会让他们喜欢。”

算是事前预演吧,冰箱里冷冻了些大团的牛肉,京子每天晚上煎牛排,一会儿是嫩煎的,一会儿是中熟的,简直如同宾馆里好管闲事的侍应生一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想是曾在夏威夷见识过了,晓得那便是礼法,她在西式马桶的便座上套了一个粉色毛巾布做的套子。又是担心家里的日式浴槽不是西式浴缸,又是杀灭蟑螂,还打算将卧室让给那夫妻俩住,买好了一个床垫准备给自家睡。西式房间里装饰上塑料花还不为过,她居然将自己和启一在夏威夷拍的照片,甚至结婚照也扩印得大大的,挂了起来,这好像是从美国的电视剧里得到的启发。

起初俊夫还提出些意见,后来见一切都由京子一手操持,自己反而轻松,只作壁上观即可,便袖手旁观廉价的改天换地工程,日复一日向前推进。

在中之岛拉皮条的那段日子里,念书时的一个同学、心斋桥一家肉铺的孩子曾问我:“你认识美国人的话,能不能带上一个到俺家里来?俺想招待他吃饭。”

问他是咋回事,他说,他那卖肉发了财的老爹因为钱赚得太多而提心吊胆,新造的房子里甚至安装了用电动装置控制的门,钱多得不知道该咋花才是。肉铺老板爱热闹,常常开宴会,说是想宴请一趟美国先生。“他们特地跑到咱日本来,也够辛苦的,就算是表达谢意吧.” 如果替他们介绍的话,说不定我也能分上它一贯①肉,于是满口应承了下来.我跟一个名叫肯尼斯、出身于得克萨斯的二十一岁的男子拼命解释了一通,陪同他一起去拜访位于香里园的宏伟别墅。 ①贯,重量单位。1贯约合3千克至4千克。

地板上铺着虎皮,请肯尼斯坐下后,摆上了好像是特地到饭馆订的、配有正副两套大餐的日本料理。肯尼斯的两条长腿无处可放,而鲤鱼味噌汤、鯛鱼生鱼片之类又不可能合乎其口味,便只管一个劲地喝着贴有麦酒标签的啤酒。

未几,府上的孩子们伴着“影乎柳乎勘太郎乎”,跳起了白相舞,我是羞得无地自容,而肉铺老板却管自拿着烟袋吸烟丝,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唯一记住的一个英文词“加盆扒一扑(Japanpipe),加盆扒一扑”,一脸的洋洋自得。

总不至于重蹈那覆辙吧,可万千希金斯面对京子亲手做的菜,苦着脸拒不接受……近来启一听一遍电视里的歌曲就会唱,装模作样地模仿“烦死人”之类的歌。万一京子怂恿他:“来,唱一支给爷爷听听。来此行(Let’s sing)!”……仅仅是想象,俊夫便觉得热血汹涌澎湃,猛蹿到头上来。

“这件睡袍行不行?”京子扯破了百货店的包装纸,拿出件深红色的睡袍,“这是特大号的,你穿着试试看。”接着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它套在了俊夫身上。俊夫身高五尺七寸,在日本人里面算得上是人高马大,穿上正合身。

“他比你要高出这么些吧。”京子伸出手掌比划着俊夫与希金斯的差距。

就请希金斯暂且忍耐忍耐。至于他的女人,则说让她穿日式浴衣。

“美国人平均身高为一米八,日本人则是一米六。相差二十厘米之多。万事皆因此而差啊。鄙人以为这便是败因所在。这种根本性的体力差距,势必会在国力上体现出来。”历史巨变之后,教授社会课的老师曾经如此说。

这位老师说起话来难辦真伪,弄不清楚他是在信口开河还是乱吹法螺,这乃是他的拿手好戏。也许他是为了掩饰自己手拿着涂抹成一片乌黑的教科书、从宣扬神国日本摇身一变,大谈起民主日本的尴尬。

战后美国第一次在埃尼威托克岛实验原子弹之际,他耸人听闻地威吓道:“如果引发无限的连锁反应,地球将即刻化为齑粉。”还俨然先知般地预言:“战争废墟下面的铅管都被美军强制征缴,做成了预防放射的房子送往本国。这表明第三次世界大战正在逼近,美苏之间必有一战。”

不过,相较于这一切,身高差距即国力差距一论更不言自明,刻骨铭心。

昭和二十年九月二十五日下午,晴空万里。记得那一年从夏天到秋天似乎日日是响晴的热天,实际上当然并非如此,的确也有台风提前造访,田间的稻子忠实地勾勒出风过的痕迹,打着旋涡倒伏下去,这情形与歉收的预想紧紧相联,令人心情为之委靡。

总之,甭管是八月十五日还是九月二十五日,天气好极,好得简直想呼其为“美国青天”。说是美军终于就要到来了,这一天学校放假一一其实原本就几乎没有上课,整天光忙着清理废墟.不知咋的,我满心以为这帮家伙要乘飞机、坐轮船来。

我从当时所住的神户新在家废墟中的窝棚出来,朝着海边走,国道上,带挎斗的摩托车雄赳赳地疾驰过来,车上坐着帽带系在下颚的巡警,面孔板得铁紧。一百来米之后,是吉普车(我过后才想到)和挂着车篷的卡车。比起摩托车来,它们显得更为肃然,蜿蜒地延绵成行。

我茫然地注视着这汹涌疾驰、源源不断逼至眼前的纵队。

六年之前的一个夜晚,我也曾在国道上送过日本兵的卡车部队。

部队在神户港等了将近二十天的船,士兵们就住在普通民宅里。我家里也来了两个,都成了我的玩伴。

他们是在近九点钟时突然出发的。我跟着母亲一块儿站在人行道上,望着数不胜数的卡车队列和默默登车的士兵。偶尔传来了仿佛怪鸟嗥叫般的号令声,住在我家的士兵掩没在黑暗之中,辨认不出来。不久,响起了“打个胜仗,凯旋回乡,勇猛无双’’的歌声,但那恐怕是错觉。总之我泪水如注涕泗横流。

卡车沿着国道向西进发,夜空中两条探照灯光柱纹丝不动,映照出了云朵。

沿着这国道,同样由东向西,此刻却是美军在疾驰。起初我还像清点货车车厢的节数一样,眼睛追逐着他们,然而车多得没完没了。

“哟,美国佬竟然把钓鱼竿子都带来啦。”曾几何时,国道旁形成了一道头戴战斗帽、腿缠绑腿的人墙,一个木槌脑瓜暴露无遗的小孩嚷道。

大家仔细一瞧,果不其然,那些吉普车的后车身悉数插着一根钓鱼竿似的柔韧的细杆儿,随着车子的震动摇摆不停。

“难道美国佬是拿着钓竿打仗吗?到底不一样啊。”一个老者叹道。

也不知道有啥不一样,可一想到美国大兵也跟我们一样,要去东明一带的海边钓鳊罗天鳙鱼之类,便觉得不可思议。

然而旋即,便有一个好像早早就复员回乡的年轻人说道:“那是收音机的天线。”嗬,还带着收音机去打仗,对此,我自然感到心悅诚服。

突然,既无招呼又无号令,车队戛然止步。此前看似汽车部件、身着与车辆相同颜色军服的美国大兵,仿佛弹射出来一般,端着枪蹦出车外,跳到了道路上,然后优哉游哉地倚靠在车身上,注视着我们。他们面孔呈赭红色,犹如鬼脸一般。

“什么白人啊,胡说八道,明明是赤面鬼呀。”大约是所思相同,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人战战兢兢地说道。

东边相隔两百来米的地方起了一阵喧响,分不清是欢声还是悲鸣。远远看去,只见两个美国大兵被众人围在当中,高出了一个头,不,应是高出了一个肩膀来。

我朝着国道方向,靠近过去,想瞅瞅是怎么回事。不知何时,两个大兵已经走过来,站在与我相距约两米的地方,嘴角蠕动不休。他们将口香糖一片片地剥开,随手拋了出来,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令四周之人愕然不已。

美国大兵发出指示,要人们把扔在路上的口香糖捡起来。第一个捡起来的家伙与其说是出于乞丐根性,毋宁说是害怕不捡会遭到责骂,得到了口香糖也毫无喜悅的表情。一个上穿皱巴巴的白色衬衣,下着短衬裤,脚蹬茶色短靴,袜子用吊带吊着的爷叔,率先伸手去捡,然后便是成群的人一哄而上,仿佛抢食豆粒的鸽子群。

直至那时为止,我原是毫无此意的,然而近在咫尺处看到美国大兵时,便想起了柔道教师那说书先生一般的语调:“对付红毛鬼子,只要一把揪住他的腰,给他来个腰飞,内绊,外绊,一招就能撂倒他。”尽管并非故意,我却也盯着他们上下打量,仿佛在估摸分量。结果,我大失所望。

帕西瓦尔将军只怕是个例外。眼前见到的美国大兵,胳膊像树桩,腰肢像石磨。那光泽明艳的裤子跟我们这身国民服相比就好似天壤云泥,更别提裤子里的屁股强壮有力了。

我只不过是因为武德会的温情才得了个柔道初段,倘是一根高大的芦苇,倒也能只凭一只脚就对付得了,可面对这些美国大兵,我哪里是对手。我满怀赞叹之情,注视着他们那健壮魁梧的体格,心里想:啊啊,日本被打败啦,这也不奇怪。干吗要跟这样的巨汉打仗呢?就算拼刺刀对付他们,只怕我们的木枪反而会“啪”地折断。

不一会儿,大兵们撒得厌倦了,回到了车上。有两三个人还恋恋不舍地跟在后面追,大兵们突然身姿矫捷地举枪瞄准,吓得那些家伙魂飞魄散。大兵们笑了,而我们这边人墙里也涌起了一阵哄笑。

第二天,我去海关劳动。把海关大楼里的文件从窗口扔下去,借大扫除的名义,将它们销毀。其实不便为美军看到的东西,老早就已经付之一炬了,现在这种做法无非是胆小如鼠导致的疯狂行为。

那些文件正面虽然印有线条,背面却是一片雪白,我说可做笔记本,文具店还在账本背面写字呢,这玩意可太好了,反正也要烧掉,还不如我拿回家去用,于是就塞进了腰间。可人家真不愧是海关,这趟走私行动立马案发,结果本本全部化作了灰烬。

就在三个月之前,我们在海关前面集合,穿过周边鳞次栉比、密密麻麻的三井、三菱的仓库,来到小野海滨的沙滩,帮助修建日本最新锐的高射炮的防护墙,这种炮口径为一百二十五毫米,号称能将一万五千米的高空的钢板射穿。

小队长向我们解释道:“该炮与雷达连动,可以完成正面迎击、正上方射击、尾迫射击三种发射方式。”据说神户的防御因此堪称铜墙铁壁,然而高射炮却仅有六门。

小队长还让我们瞅了瞅双筒望远镜,分明是白昼,却能清晰地望见木星。

六月一日,B29轰炸机沿着大阪湾侵袭大阪,这六门口径一百二十五毫米的高射炮猛然开火,予以迎击,结果一架也未击落。然而士兵们却满不在乎。

我恭维道:“好厉害呀,开炮时还会喷火。”

他们竞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回答说:“所以叫火炮。”

三个月前帮忙迎击美国佬,可现在却是为了欢迎他们而大扫除。不同之处是修阵地时特别配给了一个面包,而战败之后的劳动却总是付现金,一天一块五毛钱。

在海关劳动的午休时间,我去了咫尺之遥的小野海滨看了看。高射炮,还有像烤鱼用的铁网般的雷达,统统踪影俱无了,沙滩上只躺着二三十根水泥管。海面上,美国的小军舰列队疾驰,在清扫他们自己布设的水雷。“希金斯今年多大年纪?”俊夫忽然想到此事,便问道。    京子却不知其详:“有六十二三吧?咋啦?”

“他有没有说起打过仗?”

“咋会说那话呢?人家到夏威夷是去玩的,哪里会有人提这种让人讨厌的事呢。”

末了,京子加上一句:“人家又不是你。”说着,慌忙又加上一句:“不行哟!人家来了你可不许谈论什么战争。如果听说你爸爸是战死的,大家都会感到心情不愉快的。”

每当有年龄相仿的客人来访,俊夫酒醉之余一准要唱军歌,谈战争。大概是因为被置于局外插不上嘴而愤愤不平,京子总是满腹牢骚地抱怨:“简直就像傻瓜一样,反反复复说同样的话。”

大概正因如此,她才这般叮嘱的。然而无须多虑,俊夫根本就不具备跟美国人讨论战争问题的英语能力。

“令人不快的记忆,甭去提它,才是最好的做法。可你瞧,每年一到夏天,就又是战争纪实,又是回忆,铺天盖地,让人看了心烦。当然,我自己也记得妈妈背着我钻防空洞的情形,也有过吃面疙瘩汤的经历,可是年复一年,逮着战争往事没完没了地翻底刨根,真讨厌。简直就是拿着痛苦向别人炫耀。”京子动了真格,愈说愈激昂。

被如此数落一番,俊夫只能沉默不言,别无妙法。

在公司里和那帮小青年聊天,一不小心说走了嘴,谈起了空袭、黑市如此这般时,那帮家伙便会浮出薄薄的笑意,显然是在说:瞧瞧,拿手戏又开演啦。俊夫便会感到不安袭来,觉得自己就像关云长说嘴夸功,吹嘘过五关斩六将一般,每吹嘘一次,那话就膨胀一轮,担心这夸张会被对方看破,无限感慨地慌忙中断话题。

八月十五日,尤其是第二十五周年的八月十五日,大概要被当作老人无益的唠叨了。

八月十五日,我躲在位于新在家废墟中的防空洞里,照料着母亲和妹妹。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说照料别人,委实可笑,然而在当时的日本本土,十四岁的男子汉却是值得依赖的。下雨时,将化作一片汪洋的防空洞里的水舀出去;断水时,赶去井边打水挑水。这些都是非我去干不行。因为母亲患有神经痛和哮喘,是半个病人。

如今回想起来,有一天,来通知说有重大新闻要发布,我忘了是前一天还是当天早晨的新闻。哪怕是烧成了废墟与焦土,居委会却还依然存在。

众人在烧塌了的墙根旁边用白铁皮围了个屋子,或者在防空洞上搭上三尺来高的屋顶。住在这种屋千里的左邻右舍还为数不少。

也不知道是何人通知的,在烧毀了的青年团办公处前面聚集了三十来个人,大家七嘴八舌地猜测:“这下恐怕是戒严令。”

“一准是陛下要亲自担任总指挥了。”

十四日这天,大阪遭受了大轰炸,神户也受到了舰载机的机枪扫射。大家压根不曾料想到,第二天战争居然就结束了。

什么“五脏为之俱裂”,“忍其所难忍、堪其所难堪”,听到那不像人声的广播时,大家都仿佛着了狐狸的魔道一般。后来听到播音员又将诏书庄严地重读了一遍,大家这才关掉了收音机。谁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啊,战争结束了。可谁都不敢贸然率先开口说话,害怕日后遇上麻烦。

“这个……就是说缔和喽。”居委会主任说道,他那剃光了的脑袋上生出了短发茬子,白发颇为显眼。

“缔和”这个词,让我联想起了大阪夏战抑或是冬战时,德川家康与丰臣秀赖的缔和,并没有战败的真实感觉。我在烈日之下呆立半晌,有好一会儿甚至没留意自己已经大汗淋漓了,恐怕是颇有些兴奋。

我径直回到了防空洞里,说:“妈妈,好像不打仗啦。,’

“那,爹爹要回来了吗?”正在用梳子篦头发里乱爬的虱子的妹妹首先问道。

母亲则一言不发地用痱子粉搓揉着细弱的膝盖,过了半晌,只说了一句话:“可得当心点。”

“哥哥,有东西掉下来啦。是B29。”妹妹嚷道。

我正在防空洞里对着自己的胸口呼呼地吹气,以求得些微的凉意,还以为又是炸弹。

“傻瓜,还不赶快躲进来!”

“不对。是降落伞哟。”

我战战兢兢地探出脑袋去一看,早已是日暮时分,晚霞斜挂在六甲山上,在晚霞映照之下,大海上空愈发显得湛蓝。三架B29轰炸机仿佛溶入了天空里,远远地飞走了。我回头仰望,只见头顶上,数不清的降落伞巧妙地不即不离,宛似拥有自己的意志一般,微微倾斜,向西飘去。

我将由于害怕而搂紧了我的妹妹拥入怀中,弯下身子以防万一,声音颤抖着:“这是啥东西扔下来了?”

听说在广岛投下的新型炸弹是原子弹,那玩意也是吊在降落伞上的,可总不至于扔下这么多来吧,何况是在一望无际的废墟上。降落伞接近地面时便放慢了速度,好似滑行一般,横着降落在地面上。正值傍晚时分,风平云静,地表没有一丝微风,于是它们便纹丝不动地停在了那儿。

像端着枪似的拿着铁锹的爷叔,热得发臭却还带着防灾头巾的老太……众人在白铁皮顶的窝棚里进进出出,指点着降落伞,周遭一片奇妙的寂静。

率先奔过去的是一个中学一年级学生模样、赤裸着上身的孩子。我也是对越可怕的东西越是好奇,不管三七二十一,走过去瞧瞧再说。

第一个降落伞落在了已经改作红薯地的网球场中央,降落伞的白布中心处依稀隆起,也不知道是不是炸弹。尽管晓得那就是投下来的物体,可谁也不敢走近。

“不能过去!离开!离远点!”警察举着大喇叭连呼带吼。

我爬上了幸免于难的青桐树,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偶然向西边望去,只见白色的巨块如同弹坑形成的水洼,沿着国道蜿蜒。我立即将这发现告诉了大家:“哇!投下来好多呀!”有的白色巨块周遭聚集起人墙,而落在国道之外、靠近海边一侧的降落伞,却来被人们发现。

“我家防空洞旁边落下来一个。”一位老太前来求救。

“光说落下来一个,可那到底是啥东西呢?”尽管大家都瞧见了降落伞是如何落下来的,可都没看清楚投下的东西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

“好像是大大的四斗酒樽似的东西。防空洞里还放着鸡蛋呢,去拿的话会不会有危险?”

对未爆炸的哑弹、定时炸弹之类的恐惧缠绕心头,所以无人敢轻易允诺,众人只是提心吊胆地遥望着那些鼓满了若有若无的风、不时“呼呼”喘息的白色怪物。

“刷刷刷”,一队士兵靴声齐鸣,跑步赶了过来。啊哟,太好啦,爆炸物处理班来了。然而仔细一看,来的却是十来个光着上身的汉子,既没带长枪也没拿短剑,他们分散开来,毫不犹豫地扑向了降落伞。

四周的人墙不由得一哄而上,缩小了圈子。扯去白布之后,只见下面是草绿色的大圆铁桶。烧毀了的大圆铁桶常能见到,可这却是新的,光滑晶亮,外面写着细小的英文和数字。士兵们三人一组,将它横着向里放倒,既不顾前后也不管左右,呼隆呼隆地推着它从长满了红薯叶子的田埂上滚过去。

“那是啥东西?不是炸弹吗?”一个人决然问道。

“这是投放给俘虏的东西。人家美国佬安排得可真叫无微不至。”

在胁滨设有一处俘虏收容所,俘虏们常常在防波堤上搬运货物。这些居然是投给俘虏们的东西?

“打今儿起,咱也想当俘虏啊。”一个士兵油腔滑调地说道。他还拿出了香烟,“味道可好啦。罗斯福,啊不,是杜鲁门给发的工资”说着,他递了一根给警防团的爷叔。“里面可是要啥有啥。说完,他用脚蹬了一下那终于滚到了马路边的大圆铁桶,把它推上了排子车,咯噔咯噔地拖着走了。

众人随即也星散而去,一面纷纷议论道:这要啥有啥的百宝箱,与其送给俘虏,还不如咱自个儿昧下来。贪欲先于敌忾之心,油然而生。我朝着看准了的目标一国道外边靠近海滨一侧的白色巨块,猛冲了过去。

天色已经昏黑,废墟仅距黑暗一步之遥,笼罩在与六月五日空袭时相同的黑烟里。在一片暗黑之中,就像当时朝着防空洞狂奔一样,我盯着白色的降落伞疾跑。直到昨天,我见到天上有东西掉下来,还要逃开,今天却穷追不舍。然而每只大圆铁桶周围都已经像蚂蚁似的挤满了大人,手拿着铁锤撬杆,费尽心机想把它撬开来。仅仅是站在远处围观也会遭到厉声斥骂。

走回防空洞的半路上,我在漆黑之中听到了刚才那位担心鸡蛋的老太的尖声怒喝:“掉在俺家的地皮上,当然就是俺家的。随你说啥,俺也不给你。滚开去!滚开去!”

军队出面居间调停:虽说是投放给俘虏的东西,可量实在也太多,就由各个居委会负责公平地分配给大家。而且,谁也说不准几时美军就来了,得抓紧分掉。如果大圆铁桶里还有食品以外的其他东西,得马上上交,如果被发现携持那些东西,弄不好会立即被处以死刑。居委会连哄带吓,每一处分得两只铁桶,已经撬开过圆铁桶的那帮人自然就多得一份。

翌日下午,在广场上,开始瓜分圆铁桶里的东西,可所有的东西都包装成绿色,弄不清楚里面是啥。

“就没人懂英文吗?’居委会主任讪笑着问。聪明伶俐的知识分子全都疏散到乡下去了,剩下来的净是些土生土长的白铁匠、木匠、裁缝、卖香烟的、卖咸鱼的、信教的爷叔、小学训导,连我都做上了防空训练的小头目,习惯了在大人面前装模作样,可英文我不行。

“喏’为了防止不公平,咱一只一只打开来看看好啦。”一个圆铁桶里面,如果全是鞋子或香烟的话,就由居委会给大家均分好了。

先打开了一只细长的箱子,只见里面是奶酪、豆子罐头、绿色的卫生纸、三条香烟、口香糖、巧克力、干面包、肥皂、火柴、果酱、橘子酱、三盒白色的药丸,像儿童盒饭似的塞得满满的。这E意每户先发两箱。打开圆罐子看时,奶酪、咸肉、火腿、豆子、砂糖之类挤得严严实实。

我恨不得将在场的家伙全都杀光,好独占这些东西。周围之忍的心思其实都跟我的一样。当大量的砂糖猛然涌现在眼前,人们不免喟然长叹。

每当看到“奢侈就是敌人”“我们都不要,直到胜利那一天”之类政府的宣传标语时,我就觉得说的是砂糖。奢侈就是砂糖,胜利的话就能尽情地大吃砂糖。谁想这东西竟会在战败这二天从天而降呢!而且还分到了许许多多别的宝贝,其中有满满两大捧卷曲而细小、如同棉纱屑的黑色东西。唯有这东西,大家猜不透是啥玩意。但谁也没有工夫去猜测真相。

从绿色箱子里拿出来的东西,哪怕是沙子,也要同別人的量进行一番比较,再小心翼翼地收藏好。甚至连脱脂药棉都出现了。戴眼镜的老阿姨提议道:把这个分给女人吧。警防团的汉子勃然变色:“不允许搞不公平!”一句话便顶了回去。

为啥女人想要脱脂药棉,我隐隐约约也能猜出个究竟。母亲在房子被炸毀之后不久,曾经去药房咨询过:“月经晚来了好多天。”一个年龄相仿的顾客搭话道:“我也是这样。”后来连药房老板也掺和了进来,谈论了一会儿让人难堪的话题,最后叹道:“反正连棉花都没有,这样反倒省心了。”战祸之后,听说停经的人增加了许多。

“不知道美国人啥时候就会来。这次特别配给可是侵吞了俘虏的物资,大家可得赶快处理掉。不怕一万就万一。”居委会主任提醒道。

我回到防空洞后,首先强调了这件事。节省吃食已成为习惯,倘若哪天只有豆子,我便会盯着配给物不放,仿佛上当受骗了一般,痛哭流涕。

尽管如此,我却没有在途中舔食砂糖。因为异常兴奋,我一心想赶快回到防空洞里,仿佛这一切是自家的功劳,想炫耀卖弄一番。

母亲听从了我的意见,在安置于防空洞一隅的父亲照片前供上了干面包和香烟。我品尝了一番美国特别配给之后,方才意识到:如果父亲的灵魂真的存在,他会如何看待此事?夺过杀死父亲的美英的物资,拿来供奉在父亲的灵前,委实是怪事一桩。

“这是啥玩意?”静下心来,我望着那黑色的棉纱屑,心想,这玩意看来奸像得整治整治才能吃。闻了闻气味,放进口中吮了吮,我还是不明所以。 “我去问一问。”因为一心想吃,我飞奔出去,向附近的洗衣店老板娘打听。

她也是莫名所以:“反正总得用水发一发,然后再煮吧。样子跟羊栖菜好像呀。”

对啦,如此说来,从前有一种小菜,是将羊栖菜用油炸了吃,听说是大阪商家的学徒们爱吃的美味。

我立刻把那裂成两半的小火炉用铁丝捆扎好,生起了火,将幸而未被炸毀的锅子放上去,按照老板娘所说那样煮了起来。汤水的红褐色越来越浓。

“羊栖菜是这样的吗?”我问母亲。

母亲拖着不灵便的腿脚走过来,说:“怕是涩汁儿煮出来了。美国羊栖菜的涩汁儿可真够多的。” 我将汤水小心翼翼地倒掉,换上了新的水再煮,可那红褐色总也除不掉。煮到第四遍时,汤终于变得清澈了,于是洒上岩盐调味,等水分收干后尝了尝味道,黏糊糊的,只是有点嚼头,难吃得要命。要论难吃,第一得数好像黑色乌冬面的海宝面①了,可这比那个还要没味道,嚼了又嚼,也只是一味地黏在口中,咽不下去。 ------------------------------------------------------------------ ①海宝面,日本战后的一种代用食品,用海草和少量淀粉制成,亦称海苹面。

“这是怎么回事?不对呀。会不会是煮过了头?”妹妹和母亲都吃了一口,一脸诧异的表情。

“美国人也吃这么难吃的东西。”母亲低声嘟囔。

然而怎么也舍不得扔掉,心想,既然已经煮透了,大概不会坏,于是连锅子一块儿收藏好,拿出口香糖来清清口。

家家户户到底都没弄懂这美国羊栖菜该如何烹调。三天之后, 居委会主任从士兵那儿打听明白了,回来告诉大伙儿:“那玩意叫布拉克体(black tea),是美国的红茶茶叶。”

那时,家家户户的防空洞里,已经连一片茶叶都没剩下了。

废墟与废墟之间细细的小道上,扔满了口香糖的包装银纸。有一个家伙最先侵吞了圆铁桶,发现里面装的全部是口香糖,任凭他如何拼命大嚼也吃不完。万一美国佬来了,可就危险了,加之嘴巴疲惫不堪,于是他一个劲地分发给小孩子。小孩子却如同嚼肉桂一般,嘎吱嘎吱地嚼了一通,一旦甜味消失便立即吐掉了。起初还宝贝疙瘩似的将那银纸的皱纹展平,像折纸一样收藏好。可如此之多,也丝毫不觉得宝贵了,随手扔得路上比比皆是,简直就像下了一场雪,在夏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正所谓藏头露尾,这倘使被美国佬看见了,侵吞一事便会立即暴露,却无人理会。

此次所获未几便告山穷水尽,唯有那砂糖,却只舍得一点一点地舔上一小口,一直留到最后。大家又回到了杂烩粥和面疙瘩汤的日子,那口香糖的银纸,就像节日过后扔满神社的五颜六色的垃圾,又像在一片茶褐色的风景之中,所做的关于美国特别配给的美梦。

对于俊夫而言,美国,就是美国羊栖菜,废墟上的夏日之雪,包在光洁的华达呢里的壮实的屁股,伴着一声“私葵子”伸过来的肥厚手掌,代替大米要吃七天的口香糖,Have a good time,同身高只及自己肩膀的天皇站在一起的麦克阿瑟,“可有可有”,装有半磅MJB咖啡的咖啡筒,车站上黑人士兵喷洒的DDT,清理废墟的孤独的推土机,装着钓鱼竿的吉普车,美国平民人家装饰着闪烁的电灯泡的静静的圣诞树。

为了迎接希金斯夫妇,在京子死乞白赖的请求之下,俊夫派了公司的车子去羽田机场。京子殷殷问道:“他爸,你也一起去吧?”

假如以工作忙为由拒绝,似乎有点假。其实俊夫也担心,如果自己拒绝,内心怕会被她看破:为什么会如此害怕?于是他与妻子一道去了忙乱的机场。

京子显然有过海外旅行的经历,颇感自豪,她在国际航班候机处一带悠然踱步。

“看,阿启,咱们就是在那上飞机的对不?那对面就是海关了。”

“我到酒吧去一趟。”因为还赶得上时间,俊夫乘电动扶梯上了二楼。

“威士忌,不兑水不加冰块,双份。”仿佛酒精中毒症患者,他举杯一饮而尽。

“坚决不说英语。”这是今天早上醒来后,俊夫首先暗下的决定。尽管想说也说不来,可就怕中之岛时代那磕磕碰碰的片言只语出乎意料地擅自苏醒过来,情急之时会脱口而出。俊夫打算一开始就给他来个“欢迎欢迎”,或者是“你好”,管他希金斯先生是摸不着头脑还是咋的,既然到了日本,就得说日本话。我连“good night”也绝对不说。一杯酒下肚后,打中午起就一直悬在嗓子眼的那颗心,终于安定了下去,反而感到一种准备迎击来犯者的亢奋。

留着胡须、身穿棉布裤子、足蹬橡胶人字拖鞋、仿佛正到邻近小城游逛的美国青年,个子高得吓人、成双的结伴出游者,步履匆匆、轻车熟路、一望便知办事干练的中年汉子,跻身于老外之中、眉梢上挑、肤色混浊、笑容满面的日本旅客、一律下巴宽大、头发厚实的夏威夷日裔第二代……各色人等从出口一窝蜂涌了出来。

“哈啰,希金斯先生!”京子尖声喊道。 举目望去,只见一位身穿藏青色轻便西服上衣、灰色裤子,系了一条皮领带,长一副似曾相识的白色胡须的男子,和一位与相片上相比显得娇小、嘴唇涂抹得通红的老妇人,不断地点着头,仿佛是在说“认出来了认出来了”。他们走了过来,与京子拥抱,抚摸启一的脑袋。 京子的英语猛然之间卡了壳,只说出了一句"How are you",便无以为继了。为了遮掩自己的尴尬,她指着俊夫,说:“My husband。”

俊夫则挺胸昂首,伸出手说:“欢迎欢迎。”声音稍稍有些含混。谁知对方竟然结结巴巴地用日语回了一句:“您好,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这完全出乎预想,俊夫慌张失措,心想这下总得回敬句英文才是,他东拼西凑地冒出了句“welcome very good”。话说的支离破碎,前言不搭后语。

希金斯笑眯眯地仍用日语答道:“非常高兴能来到日本。”

“啊,这个这个……”俊夫不禁支支吾吾。

京子比手画脚,好歹操着英语同那位夫人交谈。夫人问候俊夫道:“How are you?”俊夫便回了一句同样的问候,那坚定的决心早已不知飞到了何处。

以“来的罚死他”为借口,老夫妇同京子坐在后座,俊夫带着启一坐在副驾驶席上。

“希金斯先生你真坏,原来你会说曰语啊,可在夏威夷时却一句不说。”

“不是的,那时候我是缺乏自信。不过这次因为要来日本,所以拼命回忆起来的。”

据说战争期间,他在密歇根大学Et语学校学习过日常会话,昭和二十一年还来日本待了半年左右。如此说来,当年曾经流传过这样的流言飞语:大兵们假装不懂13语,在街头走动,如果听到有人说美国的坏话,便立马把人抓起来送到冲绳去罚做苦工。问他在日本干什么,希金斯回答说做新闻工作。俊夫想到:昭和二十一年,日本还到处都是废墟。

车子从羽田机场出来,沿着高速公路飞驰时,俊夫颇得意,几度想问:“如何,日本变样了吧?”照理本该是希金斯感到惊讶才对,然而每当京子介绍披挂着灯彩的东京塔和高层建筑时,反倒是夫人附和道:“Wonderful.”希金斯却闷声不响。

“希金斯先生,你喝不喝酒?”

“喝。”他似乎无比开心地点头称是,向回头问话的俊夫递过去一根雪茄。

“散客油。”俊夫对使用英语已经没有了犹豫。

雪茄好像是要用剪刀将一端剪掉后再抽的,而美军将校们则是用牙齿咬断了,然后呸的一声吐掉。这该怎么办?正束手无策,却见希金斯用那硕大的舌头专心致志地舔着雪茄,仿佛头脑中已然只有那雪茄了,那样子望去颇似动物。见他似乎是在寻找火柴,俊夫不失时机地将打火机伸了过去。 “这儿就是银座。”车子下了高速公路,向着地处四谷的家里开去,临近银座四丁目时,俊夫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做起了导游。据称这里的霓虹灯甚至比纽约、好莱坞的还要壮观,俊夫心想,这下总该惊讶了吧!可谁知人家答道:“银座,我知道的。曾经有个PX①嘛。”还没来得及指给他看PX就是这家和光百货店,车子便已经疾驰而过。俊夫忽然灵机一动,提议道:“如果可以的话,去银座吃饭好不好?”尽管家里已经准备就绪,但京子也爽快地同意了,而希金斯似乎是一切悉听尊便,兴高采烈地下了车。 ----------------------------- ①即post exchange.驻日美军基地内的商店。

那么,是去“L”、“K”这些有外国厨师掌勺的饭店好呢,还是去吃牛肉火锅、天妇罗?正当俊夫犹豫不决时,希金斯问道:“有没有寿司呀?”

“啊?你吃寿司吗?”

“吃。美国也有寿司店。龟寿司店、清寿司店的味道都很好。”

夫人好像总算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吓了一跳,不断地询问希金斯。“夫人间是不是在过节。”他笑着告诉俊夫。

很想回他一句俏皮的话,可要用英语说便没有那么得心应手,最终俊夫冒出来一句应召女郎式英语:“Always rush.”这句话倒好像说通了,夫人点点头,便滔滔不绝地长篇大论起来。俊夫却只字不明,只能面带日式微笑,一个劲点头不已。 希金斯夫妇二人捏着筷子的上部,很灵巧地夹起寿司。“在美国也称作‘金枪鱼生鱼片’、‘斑鳔寿司’、‘黄瓜紫菜卷’。”他们喝着日本茶,简直就像在日本住了好多年似的,从容不迫。

“我跟希金斯先生去小酌几杯,你们先回家去吧。”

俊夫问希金斯,这样好不好。对方笑着点头说:“好。”

京子不满地说:“可他们都累了呀。也对不起夫人嘛。”

夫人听了希金斯的解释后,似乎谅解了,不在意地对俊夫说了声“Stag party(男人的聚会)”。

“那,咱们就去买东西吧。”京子结结巴巴地把这意思告诉了夫人,像平日一样叮嘱了一句“别太晚啦’,便带着启一,三人走开了。

希金斯仿佛提醒似的对启一说:“孩子,你这么晚还不睡觉,行不行呀?”

俊夫突然想到:在美国,夫妇二人出门时,习惯将孩子留在家中,长篇漫画《白朗黛》中就是这样的。他不禁有点不好意思。

二人走进公司用来接待VIP客户的俱乐部。

“啊哟,怎么啦?你们跟老外还有生意往来?”

俊夫忙不迭地回答:“不不不。他以前在日本住过,所以日语说得很好。”赶紧打好招呼,免得人家说出失礼的话来。

然而—见是外国人,经理便体贴人微地派了两个会说英语的女招待,俊夫都不熟识,感到有些无聊。希金斯却好似从说不惯日语的尴尬中被解放出来了一般,一下子变得生气勃勃,谈笑风生,不时对俊夫道:“两位小姐一口英语说得好漂亮啊。’过了一会儿,他便又是搂肩又是捏手。

啊哈,这位老爹原来蛮好色的嘛!明白了此事,俊夫便觉得,如果不替他撮合个女人,就是招待不周,既然如此,明天就给他叫一个应召女郎得了。因为职业关系,俊夫颇认识些那一行当的皮条客,便问道:“希金斯先生,明天有安排吗?”

希金斯拿出记事簿,翻给俊夫看。“两点钟记者俱乐部,五点钟跟CBS①”的朋友见面,一起吃饭。怎么啦?”

俊夫见希金斯在日本的知己出乎意料地多,不觉有些不快。“没什么。晚上也没关系,我想给你介绍一个好姑娘。”

“多谢。”但看上去希金斯并不怎么欣喜。

“跟CBS的朋友吃完饭之后呢?”

“大概几点钟?”

“八点钟没问题吧?”

“OK。”

仿佛是在做什么重要的生意,俊夫霍地起身离席,给应召女郎皮条客打了个电话:“有个外国佬,上了年纪了。最好是个年轻姑娘。”

外国佬的话,价钱加五成,不过会派个成色十足的去,皮条客应承道。

俊夫还为自己定了个妓女作陪,约好在巢鸭的酒店里碰面。 希金斯倒了大半杯威士忌,一点水都不兑,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却没有丝毫醉意。行李都装在车里运回家去了,唯有一只皮包却随身带着不放,他从包中拿出一个用厚纸板裱的纸口袋,说:“裸体照片,是我拍的。” --------------------------------- ①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

拿出来一看,只见上面的金发女郎摆着露骨的姿势。希金斯将照片堂而皇之地摊在放着冷盘和水果的桌子上,高兴地望着女招待们哇啦哇啦地吵吵嚷嚷。“我,拍照拍得很好,在日本时也拍了好多。”

哼,只怕是用口香糖、巧克力、连裤袜之类收买与强迫姑娘们拍的吧。俊夫突然冒出了想责问一番的念头,可旋即又忘了,倒是对那些金发女郎涌出了兴趣。突然,俊夫面前飞过细小的脏物,仔细一瞧,原来是希金斯把极细的橡皮线塞进牙缝,捏着两头,拉锯似的拽个不停清理牙缝,脏东西四处飞溅,弄不清是唾液还是牙垢。女招待们颇为在意,拂拭了去,却也不去怪罪他的无礼。然后又去喝了两家,希金斯根本不醉,天真烂漫地不停喝着威士忌。坐在车里时,两人还合唱了《你是我的阳光》。

回到家时,已是凌晨三点,将希金斯领上二楼后,俊夫来到已熟睡的京子和启一身旁躺下,见枕边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口香糖和曲奇饼干、香水盒、白兰地、夏威夷土人穿的廉价穆穆袍,想必这些就是从美国带来的礼物。

第二天宿醉严重,俊夫告诉公司的人,说晚一点去上班,便嘎吱嘎吱地嚼着止痛剂,和已经起床的希金斯夫妇打了个招呼。希金斯却是丝毫不见昨夜的醉态,他望着院子里的草地,说:“应该,稍稍剪剪草啦。”家里的房间,京子都拼命地整理过了,却没有余力打理院子。用不着别人说,院子里乱七八糟的,杂草丛生,不少地方还可以看见干透了的狗屎。

对于特意为他们准备的冷咖啡,希金斯明确地予以拒绝,却要求喝日本茶,面包只吃了一片,色拉、煎蛋连碰也没碰。

他问:“附近有没有卖英文报纸的?”虽说报亭肯定有卖的,却懒得专程走那么远去买。

“今天我陪夫人去看歌舞伎。希金斯先生有事要去办。刚才我问过他了。我们在外边吃饭,你怎么办?”京子问道。

俊夫总不能告诉她,自己要跟希金斯一块儿去鬼混。希金斯分明听见了这番对话,却一言不发地又用舌头舔雪茄,俊夫也不便言明自己和他同道,便说:“我随便对付对付吧。”

夫人逮着启一,一个劲地说“good morning,how are you”,教他英语发音。启一似乎很不开心,敷衍了事地复述着,夫人却坚持不懈。

“把启一托给妈妈怎么样?”俊夫在厨房里偷偷地问京子。

“妈妈身体不好。怎么啦?”

“反正今天晚上会很晚回家,让他陪着大人,他会累的,还会染上熬夜的恶习。”

“没关系。他跟夫人很要好,多少能学点英语嘛。要不,你早点儿回来,在家陪着启一?”大概是担心自己同希金斯夫人外出会受到责难,京子话中带刺地说,“说什么熬夜不熬夜,平时你回家晚的时候,他也是一直不肯睡觉,说要等爸爸。”瞧见风向有所转变,她便乘胜追击。

从院子里传来了启一兴奋的欢闹声,原来是希金斯将那种植草皮时买来的、之后就一直扔弃在库房里的剪草机拿出来。他口角叼着雪茄,慢腾腾地操作着,姿势宛似招贴画的图案一般,有板有眼。

“啊哟哟,您就别管它了,希金斯先生。”

京子转过脸对着俊夫说:“人家不是跟你说过么,叫你把草剪剪。那机器太重,我用不来嘛。啊呀,真不好意思。”她满脸不高兴。

京子三人中午过后出了门,说是先去美容院,然后再去看歌舞伎。

俊夫的宿醉虽然已经醒了,却不便径自外出,将希金斯一人撂在家里不管。因此他问正在浴室冲洗割草割出来的汗水的希金斯:“要不要喝点啤酒?”希金斯却反问:“有没有威士忌?”结果,俊夫大白天陪着客人开怀痛饮起来。三点钟,希金斯出门赴约了。

已经太晚,俊夫只好不去公司上班,独自一人继续喝掺水的威士忌。因为百无聊赖,便走上二楼。他瞟了一眼卧室,只见房间里夫人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翻了翻提包,发现里面竟有十几条色彩鲜艳的内裤,简直难以相信这些东西居然是那个老婆子的。

晚上七点,两人在N酒店碰头时,俊夫已经酩酊大醉,独自一人闹腾着。

后来到了巢鸭的酒店,只来了皮条客一个人,昨夜答应得那般痛快,今天却判若两人。“俺手头姑娘有限,忙不过来。因是老外,好歹给您留了一个,就是年纪稍稍大了一点。”说是个三十二岁的女人,从前在立川美军基地待过。

“俺那个呢?”俊夫问。

“哎哎,那可是个好姑娘哦,简直就跟新人一模一样!”而且钱还增加了一倍。

“能不能帮帮忙想想办法?这可是生意上的重要伙伴。”俊夫心想:万一希金斯看不中那个三十二岁的半老徐娘呢?不行不行,自己可是刚刚夸下了海口吹过牛,结果却胡乱塞给他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这怎么也不行。于是俊夫好说歹说再三恳求。

“咱也不能不管青红皂白硬来不是?俺只能帮您再问一问。”那人还在装模作样。俊夫表示花多少钱都行。

走进和室里一瞧,只见希金斯避开铺满了房间的棉被,坐在壁龛里,正在摆弄照相机.见到俊夫,他问:“可以拍几张小姐的照片吗?”俊夫想了想说:“OK,我给你交涉交涉看。”整个一副拉皮条的腔调。

二十分钟后,两个女人来了,皮条客招手将俊夫喊了过去,说:“总算搞定了。价钱可得翻一倍。”

“能不能拍照片?”

“拍照片?”

“反正他马上就要回美国去,绝对不会有危险的。”

“啊呀,这全得看她们自己了,您自个儿去问问她们看。”皮条客说道。他似乎算准了小姐们不会同意。

那年轻女子是个体态苗条的美人,完全可以去做时装模特。应召女郎出身的那位则下颚凸出,表情严肃,愤愤不平似的将腿横伸着坐下。

这两个女人似乎是头一次碰面,希金斯也一言不发地坐着,如此一来,俊夫益发像个龟奴一般,开口问道:“这个,你叫什么名字?”

“美雪。”年青女人答道。

“这一位,”俊夫觉得没有使用假名字的必要,“是希金斯先生。”

房间就在隔壁。俊夫将两人领过去,让希金斯先进屋里。

“那位老外喜欢摆弄照相机,说是想拍你的照片。他马上就要回国了,你就是日本女性的代表,无非收进写真集里去。当然,钱是少不了你的……”还没等俊夫说完,那女子就说:“不干不干,甭开玩笑了!”简直就像是俊夫自己心怀叵测。她怒目圆睁,狠狠地一口拒绝。

俊夫垂头丧气地踱了回来,却见那应召女郎出身的女子身上只剩下了一件贴身薄衬裙。俊夫趁着醉意,虽然不太情愿,却也只得敷衍一番。隔壁房间里,美少女美雪和希金斯之间,其情其景想必与此处恰恰相反。俊夫脑海里浮想一通。待钻进了浴室,才发现身上清晰地钉着几个浓艳的印儿,吓得他酒都醒了。

送走了那位应召女郎,俊夫打开冰箱,拿出啤酒来,边喝边等,可希金斯总也不露面。俊夫躺下昏昏沉沉迷糊了过去,猛然醒来时,只见两个人正好走进房间来,美雪紧紧地依偎着希金斯,全无先前那浑身是刺的模样。

“希金斯先生日语说得真好。”美雪郑重其事地说道。

“多谢。”希金斯一边说着,一边将照相机的胶卷往回倒。看来照片也拍好了。

皮条客打来了电话,探问进展如何,俊夫答之尚可。皮条客接着说道:“其实,俺这儿还有上等‘黑白剧’,那老外想不想看看?这种好戏别处您可甭想看得着。”

俊夫胡乱解释一通。希金斯居然似乎听明白了。“我懂啦。”他微微一笑。于是俊夫便告诉皮条客:“好,明天就拜托了。六点左右。”希金斯颔首。

再度赶赴银座,又一连喝了好几家。希金斯对于别人买单请客似乎不以为意,不过倘使他真要掏出钱包来,俊夫肯定会动真格地大光其火,坚决予以阻止。最后在六本木的寿司店喝完,回到家时,京子还没睡觉。

“既然是跟希金斯先生在一起,干吗不告诉我一声?”她似乎有着一肚子的怨气,“这么晚还不回来,人家正担心呢,结果还是夫人告诉我,说是你们两个男人喝酒去了。叫人家出洋相。”接着又不无挖苦地说道:“每天都玩得这么晚,公司方面不要紧吗?已经打来好几个电话啦。”

“要紧不要紧,还不是你请来的客人?所以我才这么卖力,你凭啥还来怪我?”

“再怎么卖力,也用不着每天喝到夜里三四点钟。人家是个老人家了,身体吃不消的。”

那家伙哪里是什么老人家!俊夫很想这么告诉她,可此话却无法说出口。

“那位老奶奶也够失礼的。她甚至连电冰箱里面都要查看呢。”京子说。不知道美国是不是也有婆婆习气一说。可说来说去到底是她自己惹来的麻烦,也难怪罪俊夫。京子将身体依偎了过来,而俊夫忙碌一天,又怕印儿被看见,只得假装若无其事地将她推开,说:“我去洗个澡。”

“不行了。”她说,希金斯夫人将日式的浴槽当作美国式的浴缸,洗完澡之后,就把水放得一千二净。“因为嫌麻烦,我和启一都没洗澡。你也忍一个晚上吧。”京子硬邦邦地说完,转过身去。俊夫如释重负,躺到了被窝里。

俊夫感觉仿佛要被拖进黑暗之中似的充满酒醉后的疲劳,头脑却是清醒的。为啥我要如此卖力地讨好那老爷子?好像只要待在希金斯身旁,自己就一心一意地拼命想讨他的欢心,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明明他是那个杀死了自己父亲的国度的人,自己却丝毫没有仇恨之心,反而觉得亲切。难道是打算通过请希金斯喝酒嫖女人,将十四岁时对那位身材魁伟的美军大兵的恐惧之心,来个一笔勾销?

降落伞带来的特别配给、据说在美国其实是家畜饲料的豆饼等等,饥肠辘辘却手足无措时得到的那些恩惠,尽管有人说是处理的剩余农产品,然而如果那时没有美国人把玉米之类送过来,谁知道要饿死多少人!话虽如此,自己觉得希金斯令人依恋,又是为什么?

希金斯说不定怀念起了身为胜者进驻日本时的情景,瞧他受到款待时悠然自在的态度,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厚颜无耻的神情。希金斯作为胜者进驻日本的时候,不正是人生最为充实的时期吗?他也许认为那段日子难以忘怀,所以一踏上日本,便觉得仿佛又重回了那时。这也不难理解。可是自己却阿谀奉承,如同当年的大人们一样,甚至干起了拉皮条的营生,这究竟是为何?而且这么做了还觉得开心,这究竟又是为何?跟美国佬一道喝杯酒,也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好处。莫非我也怀念起那些日子来了?

不,绝不可能。那是一个何等悲惨的年代:居然养成了牛一样的习惯,肚子饿时竟会反刍吃下去的东西,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胃中的食物倒回口中反复品味。去香栌园游泳时,在水面上被美国人的小艇追逐,差点淹死。在中之岛,美国大兵声称自己介绍的女人逃了,大发雷霆,逮着老子猛揍。怎么看都没有愉快的记忆。

就连母亲,也因为战祸的缘故,终于衰竭而死。独自带着妹妹,历尽了艰辛。这笔账,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可以算在美国佬的头上。可尽管这样,一看到希金斯的脸,就想讨他的好,这又是为何?

一夜过后,京子情绪好转了,说今天要去乘坐观光巴士游东京,并称这是夫人的强烈愿望。“不是这样的话,我也没机会带启一去泉岳寺玩呢。”京子兴高采烈地说,“今天你怎么办?还是跟希金斯一道行动?”

“嗯。”

“早点回家来。今天晚上要在家里请他们吃饭。”

希金斯一大早就起来了,想来他对周边地理一无所知,却居然外出散步去了。“有一所很漂亮的教堂啊。”他心满意足地说着,一面喝着威士忌。俊夫虽然对自己的酒量很有自信,却也无法作陪:公司不能一直置之不问。他便问希金斯愿一道出门否。希金斯却漫不经意地答道:“我再待一会儿。你先请吧。”

俊夫无奈,只好将钥匙交了出来,交代他出去时要锁好门。希金斯仿佛多年的食客一般,从容自在。

俊夫告诉公司的职工,来了美国客人,其中不无辩解之意。

由于俊夫从没有过同老外交往的苗头,所以众人不免惊异,还有人问:“是打算打进美国市场吗?日本的动漫技术在他们那儿评价极高哩。”

俊夫甚至懒得解释。

“要是需要翻译,让我来干好啦。”有个人两眼炯炯放光。

“是美国的阔佬,来玩的。”

“嗨哟,好了得啊。是老朋友吗?”

“是啊,在占领军时代就认识了。”

这话一半也是真情实感。说起美国人,在俊夫看来,哪怕是小孩子,都同占领军是一伙的。可这些年轻人哪里懂得。对于年轻人而言,美国乃是个必得一去的天国,就好比去善光寺,沾点仙气,贴点金箔,还一点亏不吃,顺便借助门路来个不花钱的旅行。

按照约好的,再度来到巢鸭的酒店,路上俊夫顺便问了一下昨天的情况。希金斯挤眉弄眼地说:“非常漂亮。不过,我的那些美国模特更加丰满。”见他拿这种事来吹嘘,俊夫不由得涌起了好胜之心:好啊,你等着瞧吧!等见识了日本的东西,你小子可别吓傻喽!

正等着,一对男女在皮条客引领下出现了。那男子是个小个子,年龄同俊夫不相上下。女人二十五六岁,还装腔作势地行了一个礼,说:“我去换一下衣服,请稍等片刻。”说完退了下去。

皮条客啰啰唆唆地来了一段开场白。不一会儿,两个人换上了浴衣进来。俊夫见希金斯似乎看不清,便示意他不妨移座。但那男女二人亲热了一番,折腾一通,却终是不能进入状态。最后,那二人只好溜之大吉。希金斯始终一言不发舔着雪茄。

“这可是前所未闻的事。”皮条客讲了许许多多废话,最后笑着对希金斯说道:“怕是因为外国人在场的缘故。”

希金斯哪里会明白!即便是日本人,如果不是与我年纪相仿的话,只怕也无法理解。能够满不在乎地跟美国佬交谈的家伙,到美国去、生活在周遭全都是美国佬的地方而不会发疯的家伙,当美国佬闯入视野时也无须端好架势严阵以待的家伙,口操英语而不觉得害臊的家伙,贬损美国佬的家伙,赞美美国佬的家伙,不可能理解那个无法表演“黑白剧”的小个男子,不不,还有我心中的美国。

俊夫垂头丧气,疲倦至极,告诉希金斯:“今晚在家里举行火锅派对。”

“我得告假了。今晚要跟大使馆的朋友会面。”希金斯似乎不无挖苦地对皮条客说:“谢谢你啦。”他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时隔二十年重访日本,步履迅速地离去了。

俊夫独自一人回到家里,京子怒火冲天地说:“简直太失礼了。明明知道人家特地做好了准备,夫人却突然提出来说,今天要住在横滨的熟人家里。”美国人想必食量大,吃得多,所以大盘子里的松坂牛肉、豆腐、药翡、大葱、鸡蛋堆得高高如山。

“咱们自己吃好了。敞开了肚皮痛吃。不过剩下来的不好办呢。”

“无论我怎么拼命关心照料她,她都似乎毫无知觉。坐上观光巴士后,我一个劲地解说介绍,可她只顾翻看英文导游书。而且这位夫人还吝啬得要死,买东西专拣便宜货,买给启一的玩具简直就像是夜市里卖的伪劣品。就这样还啰里啰唆地指手画脚,把我这个妈妈晾在一边,责骂起启一来。真够厚颜无耻的。突然跑了来,什么都叫我们包办。不错,我们在夏威夷确实得到过他们的照顾,为了表示谢意请他们住在咱家里,可他们究竟打算住到什么时候啊?喂,你有没有听见呀?希金斯先生他们到底打算住到什么时候?”

“谁知道!没准要住一个来月吧。”

“开什么玩笑!要是那样的话,我可得跟他们说清楚,请他们走人!”京子不悦地吼道。

希金斯很快就会回去吧。然而就算希金斯回去,美国佬仍会一辈子虎视眈眈地盘踞在我的心里,并且时不时随心所欲地摆布我,让我发出“给吾觅求银嘎姆(give me chewing gum)”、“可有可有”这样的悲鸣。这恐怕将成为不治之病:美利坚过敏症。

“明天你怎么办?甭管他们得啦。”

俊夫没有搭腔,只是想,自己这次恐怕要改弦易辙,再去帮他找个艺妓,这皮条客的角色肯定会扮演得更加高明。

尽管筷子忙忙碌碌地动个不停,松坂牛肉却怎么也不见减少。肚子已经相当饱了,可是俊夫还是一个劲地往嘴里塞。牛肉就如同美国羊栖菜一般,既无香味也无滋味,他却自暴自弃地,不住地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