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范宁夫妇

三十二

范宁夫妇

他们住在一幢漂亮的方形房子里,四周有一圈走廊;房子坐落在一个临江的小山岗上,山下靠右一点也有一幢漂亮的方形房子,那是海关。范宁是海关专员,所以他每天到海关去。城市有五英里远,江边上只是一个小村子,专为过往水手提供他们需要的船上用具或食物。城里有几个传教士,但很少露面,村里的外国人除范宁夫妇之外,另有两位海关检查员。一位曾是个能干的海员,另一位是意大利人;他们都娶了中国太太。圣诞节和国王生日,范宁夫妇邀请他们共进午餐;此外他们之间的关系纯粹只是工作上的。轮船在这儿只停半个小时,所以他们从没有见过船长或主要轮机员,他们是船上仅有的白人,一年中有五个月水位太低,轮船无法通过。奇怪的是,只是在那个时候,他们看见的外国人最多,因为时不时地能遇到某个旅行者、商人或领事馆官员,而更常见的是传教士,他们坐平底船沿江而上,在这儿停靠过夜,这时,海关专员就去江边请他们来吃饭。他们生活得太孤单了。

范宁是个秃顶、壮实的矮个子男人,鼻子扁平,有一丛黑黑的小胡子。他做事严格、性格粗暴、语言生硬,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对中国人说话总是提高嗓门,是那种粗声粗气下命令的调子。虽然他说一口流利的中文,但每当他的一个“孩子”做事让他不满意,他就用英语把他痛骂一顿。他会给你留下不好的印象,但最后你发现,他的粗暴仅仅是穿着的一层盔甲,用以掩饰一种痛苦的羞怯。他的意志战胜他的性情。当他努力使那些与他打交道的人相信他不是一个可怕的人,这时,他的粗暴几乎就是一种荒谬了。你觉得:他让别人严肃对待,没有谁会比他更为此感到吃惊了。他就像那些孩子们可以吹气的气球滑稽小人,你想到,他其实就生怕被吹炸了,这样每一个人就会看穿他不过是个空心大气泡。倒是他的妻子每每加以提醒和劝说,让他明白自己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当风暴过后,她会对他说:

“你知道,你发脾气时吓坏了我”,或者“我想我得跟那个孩子说些什么,他被你吓得直抖”。

这时,范宁就颇为自得,同时宽容地笑笑。当有人来访,她会说:

“中国人害怕我丈夫,但他们尊敬他。他们知道跟他玩花样没有好处。”

“是的,我应该知道怎样对付他们,”客人皱起眉头回答,“我在这个国家待了有二十年了。”

范宁太太是一个矮小、普通的女人,脸憔悴得像一枚酸果,有一只大鼻子和一口坏牙。她总是不很整洁,灰白的头发搭在额头上。说话中她会时不时地取出一个或两个簪子,晃一晃,也懒得照一下镜子,就随意地插在头发里。她喜欢鲜艳的色彩,穿着比较新奇,那是她和裁缝阿妈照着时装广告一起做出来的;但她穿起来从来都不能相配得当,而像是一个从沉船得救的人,一个女人能穿得如此稀奇古怪也真是少见。她像是一幅漫画,你看着她会忍不住发笑。她唯一有吸引力的是她柔和、极具乐感的声音,她说起话来那种低回的调子我不知道来自英国哪个地区。范宁夫妇有两个儿子,一个九岁一个七岁,他们和父母一起组成了这个孤寂之家。他们是两个可爱的孩子,心地善良而又天真烂漫,看着这个家庭如此和睦是很愉快的。他们在一起说个小笑话就逗得大伙很开心,他们彼此开玩笑,好像他们中没有一个超过十岁。虽然他们长时间互相陪伴,但看起来他们真像是谁也受不了别的一个人不在身边,每天当范宁去办公室时,孩子们舍不得让他离开,而每天他回家时他们欢天喜地迎候他。他们不怕他发脾气。

现在你会发现,这个和谐家庭的中心是那个矮小、古怪、难看的女人;使这个家庭和和睦睦的既不是出自偶然,也不是大家认可的特意安排,而是她身上那种爱的情感。从她早晨起床到晚上入睡,她的心思全在那三个她要照料的男人身上。她活泼的心灵时刻都在谋划他们的幸福。我不认为她忙乱的脑子里会有一刻想到她自己。她是一个无私的典范。这对于一个人而言真是难能可贵。她从来没有对人说过一句重话。她非常好客,是她让丈夫下山去江边请旅行者上来吃饭。但她邀请他们吃饭不是为了自己。她在孤单清静的生活中相当快乐,但她觉得丈夫会享受与陌生人交谈的乐趣。

“我不想让他陷在一个套子里。”她说。“我可怜的丈夫,他在这儿没有台球打,没有桥牌玩。除了一个女人没有人可以说话,这对一个男人来说真是太难了。”

每天晚上,当把孩子们打发上床,他们就玩纸牌。她打牌没有脑子,可怜的宝贝,她总是出错,但每当丈夫责备她,她就说:

“你不能指望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聪明。”

就因为她把话说得如此明了,他也无从对她发什么脾气。当海关专员赢她的牌都腻了时,他们就去开留声机,并排坐着静静地听伦敦音乐喜剧的最新歌曲。你或许对此不屑一顾。可他们住在离英国一万英里远的地方,这是他们与他们深爱的家乡唯一连着的纽带;这使他们不觉得同文明全然割断。现在他们谈论着孩子们长大起来他们能为孩子们做些什么,但很快就会到送他们回国上学的时候了,这时,或许一阵疼痛会划过这个小妇人温柔的心房。

“伯蒂,孩子们一走,你日子会很难过的,”她说。“但那时我们也许可以搬到附近有俱乐部的什么地方去,这样,晚上你就可以去玩桥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