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全文__作者:范青

引子

像上午一样,刚刚午休起来的郭小峰一打开卧室的门,就听见楼下厨房里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刚走到厨房门口,郭小峰就看见女儿正满头大汗地往一盘水果蔬菜拼盘里倒沙拉酱。

“你干什么?”

“啊——”爱梅抬起头,满脸都是对美食热爱的笑容,“你起来了,爸爸,我在做晚饭,我看你老不起来——”

“我先看了一会儿案卷资料,睡的时候已经快三点了,”郭小峰嘟囔着为自己辩解,“不过睡了半个多小时而已。”

爱梅又低下头,开始拌那盘沙拉0

“我没有说你嘛,爸,我就是想索性先做好,免得万一你故事讲不完又要起身做晚饭,太耽误情绪了,你看——”爱梅放下手里那盘沙拉,像表功似的打开了煤气灶上小锅的锅盖,“粥熬好了,还有——”她又打开炒菜锅的锅盖,“看,青菜也炒好了,这里——”爱梅又打开冰箱,“你的豆豉蒸排骨,怎么样?”

“不错!不错!”郭小峰笑嘻嘻地直点头,然后一指女儿正在操作的那个盘子,“但我不爱吃沙拉酱,你干吗做这个?”

“我吃呀。”爱梅很愉快地说,“我觉得边听边吃可能更舒服。上午我就感觉嘴里缺点儿什么。”

郭小峰忍不住一笑,在退出厨房的时候,小声咕哝一句:

“看来你不想减肥了。”

“你说什么?”爱梅一边说一边捧着那盘沙拉追了出去。

“没什么。”郭小峰连忙回答。再次在茶室坐定后,爱梅一边给自己嘴里喂沙拉,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爸爸。

但坐了半天,郭小峰却一直沉吟着,半晌没有说话。

终于,爱梅忍不住了,放下手中的沙拉,小心翼翼地问:

“怎么啦?是不是我吃东西影响你情绪?”

“不,不,不相干的。”郭小峰回答,然后又沉吟了片刻说道:“爱梅,是这样,我讲什么不喜欢被打断。”

“我知道,我不会乱插嘴的。”爱梅立刻回答,然后,稍微有些委屈地瘪了一下嘴,“而且我也不爱插嘴呀!你看我上午就没插嘴,是不是?你讲案子我从不插嘴的,直到你说完了,我知道你不想思路被打断。”

选择选择“好极了,下午也要这样,不管我讲到什么。”

爱梅这次没有委屈,开始好奇了:“你会讲到什么呢?”

“你听下去就知道了。”郭小峰淡淡地回答。

1

去年十一月七号那一天,一个家住在高速公路附近的村民,沿着路两旁的绿化林正走着的时候,突然看到了山坡上有一个很大的箱子。

是不是路上翻车掉下来的?那个村民想,抬头向上看了看,路上都是急驶而过的车子,他早就听说有车子从路上翻倒下来,除了倒霉的司机和乘客,还会有很多东西掉出来,因此有些人拣到了不少值钱的东西。

这个村民带着期待走过去敲了敲,箱子锁得很结实,看来质量还不错。光箱子也值几个小钱,村民更加美滋滋地想,这么好的箱子里,装的肯定是更值钱的东西。然后,他又提了提,很沉,虽然有手拉杆,但轮子摔坏了一个,而且在土路上拖也减轻不了什么重担。再说,被邻居看到也不好,也许他们会眼红,要求分点什么,要是东西都很值钱,那可就太亏了!于是那个村民眼珠子一转,很聪明地决定回家拿个钳子和大兜,然后回来把箱子撬开后,再分批把箱子里的好东西偷偷运回家。

那个村民按照自己的设想行进了一半,当箱子打开后,他却是尖叫着跑开了,然后通知了警察——这些事都是过后我听同事当笑话绘声绘色地描述的。

最早接警的,也不是我们这里,而是在相距这里两百多公里的南部一个城市的警察。

他们接手之后,自然像一切碎尸案需要处理的那样,首先确定尸体身份,这常常是一个很关键也很艰难的事情,如果死者的身份无法确定,那么凶手几乎不可能找到,除非有什么特殊的情况。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死者的脸并没有怎么损坏,尸体分得也不是特别碎,而是非常粗糙地被分成了四肢、躯干、头,似乎仅仅是为适应这个箱子而分割的。

当然,这也不一定就能立刻确定死者身份。因为中国太大了,现今的交通也太方便,倘若从西藏、新疆开车过来丢在这里,那么即使是面部没有毁坏,也是很难迅速确定尸源,弄得不好,几个月可能也确定不了。

不过这次尸体确认的出乎意料的迅速,因为仅在两天后,法医小史在我们的网上看到那张头颅的照片后,脱口喊道:

“这好像是江瑶?”

死者确实是江瑶!于是一切都转到了我们这里。

再次去现场检查了一遍,没有太多的线索,除了在高速公路的护栏上我们找到了一些轻微的擦痕,用装尸体的箱子做了对比,可以确定痕迹是它留下的,从而基本可以判断为箱子是从这里扔下去的。

在扔箱子的这一侧,只有由北向南的车辆可以行驶,考虑到死者的居住地在我们这里,因此初步可以认定这里是案发地。

当然,准确地说,关键是判断江瑶被杀之前到底在什么地方!

碎尸案因为性质恶劣的缘故,一般局里都会特别重视,要求全力迅速侦破,所以立刻成立了“11.7碎尸案”专案组。

但现场回来后,我的胃疼病又犯了,所以拒绝了主管这个案子。

局长亲自挂帅,自然,实际工作还是在警队这边。

在惯例的破案碰头会上,局长这次追问的重点落在了一起去现场的小秦身上。

“我想——”小秦开口了,接着,有些歉意地看看我,好像觉得伤害了我似的,然后才清清嗓子继续说道:

“死者的丈夫是最大的嫌疑人,第一,从动机上看,根据我们的初步了解,一直以来死者生活很不检点,导致死者丈夫和死者感情恶化,所以,他有很强烈的杀人动机;第二,从行为上看,虽然目前死者具体死亡时间还不能判断,可耽搁到今天,至少也有五六天了,但察看了派出所记录,死者家属却没有报失踪,这一点也非常可疑,所以——”

说到这儿,小秦又看看一只手捂着胃的我,口气稍微变换了一下:

“或者说至少——在没有新的嫌疑人出现的前提下,死者丈夫是我们最重要的嫌疑人。”

话刚说完,法医小史在桌子的另一侧举起了手。

“怎么?”局长的头转了过去,“尸检有什么发现吗?”

“啊,这次初步尸检是那边做的,尸体和报告刚刚转过来,我看了一下,从内容上看,除了可以判定死者是被一刀刺入心脏而死,而且死者死亡前刚刚大吃大喝了一顿——因为胃里还有没有充分消化的大虾、牛肉、鱼,还有酒——之外,其他没什么特别的发现。”

“那你要谈什么?”

“碎尸的表征——”小史轻轻回答。

然后,小史也是先看了我一眼,然后才款款解释道:“关于犯罪嫌疑人,我有一点儿其他看法,我察看了尸体被肢解的方式,发现非常粗猛,几乎可以说是被硬生生砍断的。由此我认为这像一个力气很大,但完全不懂人体结构的凶手所为,而死者的丈夫却是个医生——”

“但这也许是他故意的——”小秦立刻提出异议,“一个外行冒充不了内行,但一个内行却可以冒充外行。而且,死者的死亡原因是被一刀刺中了心脏,这就说明凶手了解人体结构。”

“能够确定心脏位置和能够解剖人体,那完全是两个概念和水准,外行也可以很容易确定一个人心脏的位置,甚至不需要是一个老练的杀手。”

“这么说——”局长看着小史问,“你认为嫌疑人不是死者丈夫啦?但仅凭这个,证据是不是有些单薄?”

“当然,另一个原因是——”小史再次迟疑地看看我,“我略微了解一些死者的丈夫,他的性格和我们常人不太一样。”

“你是不是想说他是个很好的人?”小秦打断小史,“我知道,也承认,但这个也不意味着他就不会杀人。”

“你们俩都认识死者丈夫?”局长大吃一惊。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史没有回答局长,继续顺着他刚才的思路说下去,“我是说,死者丈夫阿刘的生活方式和行为在常人看来是极其高尚和极其具备自我牺牲精神的,为什么会这样呢?抛掉赞美的因素来想,我认为,这是因为人的行为常常取决于他们的性格和观念。所以,在这高尚的背后,也许可以解释成,他的性格中有一种对‘拯救残缺’的热爱,或者说具有‘拯救欲’的性格。我们以为残缺是应该对之不屑、应当抛弃的东西,对他而言可能别具魅力,甚至也许只有病态的状况才能激起他的热情。比如看他的人生选择,做医生,这就是面对残缺的救护,他做得很好,而且是带着发自肺腑的热情和善良;还有婚姻,死者生前各方面一直都被常人所蔑视、诟病,因为无论出身阶层、受教育程度、生活经历、性格脾气等等属于常人眼中的下等,外表也只是时髦的普通人,但死者丈夫依然坚持选择了她,我觉得可能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健康活泼可爱的女性反而不能激起他的感情。而且,死者不检点的问题在婚前也是存在的,并非婚后才暴露出来——”

“你想说——”小秦似乎终于明白了小史的意思,琢磨着接过来问,“死者的不检点虽然可能会激怒大多数男人,但由于阿刘独特的性格,可能不以为意,所以,并不具备杀人动机?”

小史点点头。

“你们都很熟悉死者的丈夫?”局长愈发惊讶,打断他们之间的交流,迫不及待地追问刚才的问题。

“一点点吧!”他俩一起回答,然后眼睛同时看向我。

“郭支队——”精明的局长终于转向我,“你和死者丈夫很熟?”

“不算很熟,只是认识。”我不得不开口了,“我曾是他的病人。”

说到这里,我心里莫名其妙地紧了一下。

“那你认可小史的分析吗?”局长追问。

“我想现在分析动机和性格有些早,”我不得不打起精神回答,“最重要的是要把很多疑问解决掉,小秦怀疑得有道理,比如,死者丈夫为什么不报案?他最后一次见死者是在什么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否已经极度恶化?还有,凶手为什么要碎尸?不相干的人不会这么麻烦,一般碎尸案的凶手常常拥有最容易被怀疑的身份——”

说到这里,我突然觉得胃抽搐得更加厉害,忍不住弯下了腰。

“你没事吧。”局长似乎吓了一跳。

我勉强摇摇头。

“好了,不管怎样——”局长环顾一周,按熄手中的烟头,“你们分析得都有道理,但事实只有一个,小秦,这次郭支队身体不好,不要劳累他了。你要加油,多跑腿,尽快破案,我告诉你们,碎尸案最难是身份确定,像郭支队说的,确定身份后案子反而好办了,嫌疑人一定很明显,否则何必费事碎尸、抛尸?”

2

散会后,人们都离开了,只有我又独自在会议室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才起身。

下了电梯刚拐过走廊,就看见小史站在我办公室的门口等我。

我没有费力寒暄,打开门率先走了进去。

小史也一声不响跟在后面,然后先从门口的饮水机倒了杯热水递给我:

“先喝口热水吧,郭队,对胃很好的。”

“谢谢!”我接过来喝了几口,果然舒服了不少。

小史在桌对面坐了下来,没有立刻再讲话,而是无声地打量着我,目光冷静犀利。

我定定神,牵了牵嘴角,递给小史一个可以开始的表情。

小史坐直了些。

“郭队——”小史声调轻微却很坚定地开口了,“我知道你为什么犯病,你怕凶手是阿刘,你不想抓他,对不对?”

我保持着原有的表情看着小史,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我俩都知道,小史说中了。

小史突然略微轻松地笑了笑:

“郭队,虽然我只是法医,但难道你觉得我的性格分析没一点儿道理吗?”

我还是那样看着小史,只是内心突然百味杂陈,一时不知怎么解释自己的感觉。

我和阿刘的渊源,说起来不深,但也不浅,具体地说,应该追到上一年的秋天——那是初秋里一个秋高气爽的清晨,也许是天气,也许是刚刚结束了手头的案子无事一身轻的缘故吧,我的每个同事都笑嘻嘻的,而法医小史的笑容则灿烂到令人怀疑的程度。

毕竟都是干刑警这一行的,看到疑点大家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放弃找出谜底,结果大家不约而同地猜向了一个方向,并且,我们的小秦第一个勇猛地冲上去审问:“说,是不是昨晚相亲相得特别满意?”

小史立刻努力板起脸,摆出一副无辜的天真模样来,“什么呀?”

然而,这点技巧焉能骗过他这些整天和小偷、强盗、杀人犯斗智斗勇的同事们?小秦大吼一声:“不要装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刚才还试图顽抗的小史顿时失去了抗拒下去的勇气,失声呵呵笑了起来。不过这笑声顿时瓦解了小秦的神勇,他蔫蔫地松开小史的肩膀:

“看来你小子走运了,唉——”至今单身的小秦长叹一声,愤愤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开始长吁短叹起来。

“别着急,别着急!”小史反过来安慰起小秦来,“你小子才二十多岁,急什么?我都熬到三十多不是才遇到一个这么‘对眼儿’的吗?”

我们都笑了起来。但话题并没有岔开,女将们担负起继续审问的重担。

“什么时候带回来给我们看看!”有“母老虎”之称的小胡以听起来是大吼,其实挺正常的嗓门追问。

“是呀,是呀,”肖素也抿着嘴帮腔,“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好吗?”

小史不屑地一挥手,仿佛说,我才不会那么傻呢?!

但似乎还怕我们不明白,又索性直截了当地说:

“哼,现在带回来,万一你们乱开玩笑给我搅和黄了怎么办?”

于是我们又是一阵哄笑,然后彼此互递几个眼神儿,达成了共识——看来这次小史是真的动了心!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小史用没完没了的一个人独自傻笑、频发短信和一旦没事就开溜,来证明了他正进入一个飞速发展、并甜蜜无比的恋爱期。

每当看到小史偷偷消失的背影,小秦就红着眼睛,发出毫不掩饰的嫉妒之言:“总是偷逃,看来这小子要尽快把自己的桃花运修成正果了!”

“应该的,应该的。”每到这个时候,我都很高兴,“毕竟这是终身大事,难得有空闲时间,还不赶紧多花些心思?咱们可是一忙起来就连轴转的。”

话音未落,我就接到一个电话——缉毒组在一个酒吧暗查贩卖毒品的任务时,发现了一个通缉犯,而这个通缉犯正是我几个月前办的案子中一个一直在逃的家伙。

我立刻决定过去看看。

案犯抓获得很顺利。与此同时,我则意外地帮助他们抓获了一个狡猾的、差点溜走的嫌疑人。

当时一种直觉让我认为身边这个低头匆匆离开的男人不对头,就喊了一声:“站住!”

听到我的喊声,那男人拔腿就跑,这下我确定了,转身追他,结果那个张皇失措的家伙在狭窄幽暗的走廊里一下子撞到了对面一个正端着盛满不同饮料的样式各异的高脚杯匆匆而行的服务生,顿时饮料和变成玻璃碎片的高脚杯散了一地。这个慌张的家伙站立不稳,重重地摔在那片水汪汪、滑溜溜的玻璃渣子上,不知划破了哪里,反正很快流了一身血,乍看挺吓人的。

于是我轻松地拣了个现成,唯一的遗憾是弄得我的衣服也像刚下了战场。然后当我带着仿佛光荣负伤的一身血迹,把这个家伙转交给缉毒组的刘组长时,他大惊失色:

“郭支队,你受伤了。”

“没有,是这家伙的!”我笑着告诉他,“好好审审吧,这家伙绝非善类!”

这话来自我的第一印象,这个男人年纪不算很大,三十来岁吧,紧绷无肉的脸,又窄又高的鹰钩鼻,不过公平地说,这并没有毁掉那个男人的形象,这男人并不难看,还别有一种潇洒风貌,只是他那混合着饿狼、狐狸和癞皮狗一样复杂的眼神儿却影响了我对他的好感。准确地说,这个家伙儿的外表又酷又狠,毫无温情。

在审讯中得知,这个人的外号就叫“鹞子”——我怀疑这是因为他独特鼻子的缘故。不过,后来的审问证明我当时的判断不对,这个曾经因打架而“几进宫”的家伙,似乎刚准备入这行,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很快就被放了。但这件事对我却有立竿见影的影响——许久没有进过商场大门的我,可换洗的T恤只剩两件了,现在又染脏了一件,就必须立刻抽空去买衣服了。

“洗洗不行吗?”肖素曾经建议我,“我帮你洗,你这件白T恤挺好看的,爱梅给你买的是吗?”

“是,不过这是纯棉的,最难洗的就是这种料子,又是白的,肯定是洗不净了,不想费事,干脆扔了算了。我可不想带着洗不净的血迹,以后每天在路上接受别人怀疑的观察,说不定还会引得好市民偷偷拨打110呢。”

“扔了可不行,”小秦立刻反对,开玩笑地说,“这T恤一定得留着,是光荣标志!郭队你有很长时间没有这么枪林弹雨了吧?”

“确实。”我承认。

“哎呀,那可得留着。”大家顿时也故作一本正经地表示了态度。

“好、好、好。”看大家开玩笑,我也索性开玩笑地把这件染上血迹的白T恤郑重地叠好放进了密封袋,然后举起来问,“怎么办?交法医保存?”

“怎么交法医保存?这是功勋的象征!”大家的玩笑开得越发认真起来,小秦还一本正经地对肖素说,“肖素,你是内勤,你负责保管!”

“没问题。”肖素一口答应,真的接了过去。

就在这玩笑中,我们下班了。

3

第二天是周六,也恰是没有案子的空闲时期,所以按时休假,我也抽出了买衣服的空闲。

前一天肖素告诉我百货大楼正在搞各种T恤大展销,并且好心的问我要不要陪我一起去买。我婉言谢绝了——在我看来,有时候一个人也有一份清静的自在。

尽管是周末,但商场没有想象中的拥挤,我感到很高兴,开始在T恤展销区转悠起来,准备一次多挑几件,免得过一阵儿还要操心买。

“郭队,郭队——”

正查看着,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一扭身,发现小史和一个女孩子站在了我的身后。

那个女孩子大概二十六七岁的模样,身材高挑,容貌端庄,大方文雅。我欣赏地打量一下这个女孩子,说实话,这算是我比较欣赏的那种女孩儿类型,有着干净、大方的外表,而且笑容举止不做作,不矫情。

“这位是——”我问小史。

“她叫惠心,姓蓝。”

“蓝惠心?”我轻轻重复一遍,“惠质兰心——很好听的名字。”

“这位是我跟你说过的郭队,现在是我们的支队长,不过我们这些以前叫惯郭队的人懒得改口,还按老习惯叫,有件事我可以告诉你,惠心,如果以后你嫌我加班太多,请不要怪我——”小史很不客气地冲我一指,“都是他的原因!”

听完男朋友的介绍,蓝惠心稍微嗔怪地瞥一眼小史,连忙客气地说:“您好!郭队,我也随小史称呼您了。”

“好啊,我也习惯别人这么称呼我的。”

惠心又笑了笑,然后很大方地向我伸出手:

“我常听小史提起你,他说你很厉害,破过很多稀奇古怪的案子,非常出名。”

“是吗?”我也赶紧伸出手,“那他有没有顺便告诉你,我能破案离不了他这个年轻有为的出色法医?没有法医,我什么案子也破不了,谁都知道,现在出了案子,没有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没有法医。你身边的这位帅哥,是真正的神探!”

蓝惠心又笑着嗔了一眼变得满脸得意的小史,抿着嘴说:“才不是呢,人是活的,他只是用一些死的手段罢了。”

“哦,这些死的手段可都是最灵活和最聪明的头脑发明和发现的,也需要最聪明、最灵活的头脑去使用它。而且,恕我直言,你要是这么想,就说明你对这个行业的想法还停留在《狄公案》的年代,现在破案光靠细心和躺在那里分析可不行了——需要大量的技术手段,所以说现在破案依赖法医和各种技术手段的程度,就像婴儿依赖妈妈一样。”

小史顿时笑得合不拢嘴:“郭队,在局里我怎么不见你这么夸我?只见你天天催我干活!”

“当然,该干活的时候不催你干活怎么行?该夸你的时候不夸你也不行,要不以后怎么才能更有资格逼你加班呢?”

小史笑得越发前仰后合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说:“你也来这里买T恤了?我还以为你随便买一件了事呢。”

说到这里,他扭头又绘声绘色地把昨天发生的事给蓝惠心讲了一遍。

“我本来也是打算随便买件算了。”等小史说完,我说道,“但肖素说这里有展销,我一想,干脆一次多买几件,以后几年都不用操买T恤的心了。”

“那一起好了!”惠心建议。

“好!好!”小史连连点头。

但话音未落,他的手机响了。

“该不是有案子了吧?”我本能地猜测。

“不会吧。”刚才嘴巴还像个咧开嘴的石榴似的小史,一张脸顿时皱得像个苦瓜,“老陶在呢!”

但结果和我猜测的一样,值班的老陶临时有急事,需要小史赶快出现场。

小史的电话刚合上,惠心立刻体谅地柔声说:

“你赶快去吧!我替你选两件。”

“好吧!”小史恋恋不舍地看着自己的女友,咬着牙说,“好吧,那我先走了。对了,你也帮郭队参谋参谋!”

“放心吧!”惠心很温柔地看着他。

看着两个人彼此不舍的样子,我赶快背过身溜到远处。

好一会儿,我终于又听到了惠心的声音:“选出喜欢的了吗?郭队长!”

“差不多了!”我随手指着黑色、深蓝、墨绿、咖啡——反正那种颜色耐脏又易洗的几件T恤,说,“就这几件吧。”

“挺好的!”惠心摸了摸衣料,然后她仿佛不经意地小声说,“我打算给小史买羊绒、羊毛混纺的,穿着舒服,也比较好洗。”

“这些是吗?”我赶紧问。坦白地说,我没注意这些,只觉得我看的那几件衣料挺厚,而且颜色很正,感觉穿上会比较有型和好看。

惠心笑着摇摇头,然后把我带到另外一个更大规模的专柜前,我也摸了摸衣料,果然比刚才那些手感好,款式和颜色也不错。

衣服挑得很顺利,惠心为小史选了两件。我则一下子选了五件,在好洗的诱惑下,还选了件淡米黄色的。

正在我付账的时候,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惊喜的喊声:

“惠心姐,惠心姐,惠心姐!”声音是那样的快活、惊喜和亲热,仿佛来自多年不曾谋面的好朋友。

我忍不住扭头看过去,一个大约二十五六岁,发型和衣着都很时尚的女人冲惠心跑了过来。一眼之后,我的头又转了回去。坦白地说,这个女人是我第一眼就不欣赏的,尽管整体装扮十分时髦、惹眼,但觉得她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说不出的虚假味道,并且她的行动举止还特别体现了时下很多女孩子喜欢身体力行的所谓“野蛮”劲儿。

而我对所谓的“野蛮”型女孩儿一贯不敢轻易恭维,当然,这多半是我太老了,丧失了欣赏可爱的“野蛮女友”型女人的品位和能力。但我觉得一个女人倘若没有文雅的底子、青春的年龄、动人的美丽、把握野蛮程度及其甄别野蛮对象的能力,就最好不要动辄“野蛮”,尤其不能对谁都“野蛮”。

“野”得不好就近乎粗俗而不是可爱,正跑来的这个女人我觉得就是“野”得不好的那一种。

当然,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回避地往旁边让了让,那个女人已经旁若无人地冲了过来,然后一把抓着惠心的胳膊——又蹦又跳的,仿佛见到了多年失散的亲人似的亲热喊道:

“哎呀,惠心姐,好久不见,我想死你了!你干吗不跟我联系?”

“哦——”惠心支支吾吾的。

我的眼角瞥到刚才一直兴致勃勃的惠心,脸色不知何时变得苍白了,笑容也很僵硬。

似乎不像两个好友见面,我心里嘀咕着。但他人的事有时最好少知道,所以一接过找回的零钱,我连忙又往旁边走了几步,想尽量避开听到不该听到的话。

但还是听到了,因为那个女人的嗓门是那样的尖和高。

“你是不是还恨我呀,”那个女人又用仿佛很直率的口吻大声说,“真的,惠心姐,我一直都想和你谈谈,你知道吗?我一直把你当亲姐姐来看的,如果你要为此恨我的话,我愿意把阿刘还给你,我不愿意失去你这样的姐姐,真的!”

我听得一愣,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惠心,只见惠心努力从那个女孩儿热情的手臂里挣脱出来,她似乎已经镇定了许多,还回报了一个淡淡的微笑,笑容虽然微含苦涩,却还是很真诚的:

“你说哪里去了,我真心祝你们幸福的。”

“是吗?”那个女孩儿眼珠在惠心的脸上来回审视着,似乎想看看对方是否撒谎,然后,似乎相信了,她长出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接着,那个女孩儿那双灵活的眼睛突然在我身上一转,接着轻轻给了惠心一拳,十分娇嗔地“呀”了一声,身体同时还配合地扭动着:“呀——惠心姐,我知道了,你找到了新的幸福!”

然后又暧昧地白了我一眼。

什么话?我当时就皱起了眉头。

倒还不仅是猜得离谱,关键是听刚才两个人的对白,这个女人似乎是一场爱情战争的胜利者。赢就赢了吧,现在问也不问就把我这个老头子猜进去,实在不像看岔了,而是透着心术不正——看看,惠心你不仅以前输,现在还沦落到只能找个老头子!怎么想都觉得带着故意降低对方身价的意思。

我这人一贯不宽容,尤其听到那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格外反感,更何况话里还牵扯到我,所以决定解释一下,除了澄清,也省得这个女人得意太狠。

然而还没等我张口,就又听到那个女孩儿压低了嗓门,但足够我和附近的营业员都听到的声音继续说:

“其实年纪稍大一点好,惠心姐,年轻男人总喜欢漂亮的女孩儿,别看阿刘现在不要你,选了我,将来还不知会被哪个女孩儿又迷住了心呢。我都不敢想自己的未来,还是你聪明,找个稍微大一点的,靠得住,你说呢!”

那个女人又暧昧地白了我一眼,猛地又亲热地搬起惠心的胳膊摇晃起来,嗲声说:“看的出来,你们发展得不错,我都看见了,刚才你们好亲热!告诉我,你们认识多长时间了?”

一时间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当我们的面公然造谣!虽然我第一眼就不喜欢眼前这个女孩儿,但那一瞬间还是被这个女人的阴暗心思弄愣住了。

惠心的脸顿时红了,有些气愤,却似乎被这突然而来的毒刺“蛰”得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我更加生气,沉下了脸上前一步,但还是没能开口,那个女孩儿就尖叫着冲远处招起手来:“阿刘,阿刘,阿刘,快过来,看我们碰见谁了!”

我失去了立刻分辩的机会,只好循着那个女人招呼的方向望去,不由得又是一阵意外,听了刚才的话,我还以为那个什么阿刘是个花花公子气质的家伙,但向我们走来的却是一个三十来岁、文质彬彬的男人。

阿刘中等身材,偏瘦,衣着发型都很朴素大众,然而气质很好,风貌文雅,戴一副无框眼镜,仿佛人们心目中那种医生或者年轻的知识分子精英的样子,远远地就能感觉到他的整洁和从骨子里透出的修养。

尤其当阿刘走到了我们跟前时,我发现近看的阿刘还要更好看一些,白净的面孔上五官颇为秀气,但并不阴柔和女性化,而有一种干净的阳光感,尤其令我欣赏的是阿刘的眼神,说不出的纯粹干净,充满善意。我几乎从未在这样年龄的男人脸上看到过如此单纯近乎十几岁少年的那种眼神儿,这令阿刘成熟稳重的外表中,似乎又有种奇怪的年轻感。

就在我打量间,那个做作女孩儿就像小女孩儿那样,跺着脚,摆动着双手,夸张地一把挽过那个叫阿刘的男人的胳膊,以过分的热情指着我说:“嗨!看,这是惠心姐的新男朋友,哇!感情特别好!我好羡慕哟!”

“是吗?”那个阿刘看了我一眼,眼神儿在一瞬间的意外后就恢复了常态,给我一个礼貌的笑容,然后说道:“您好。”

接着又对惠心礼貌地说:“你好。”

惠心奇迹般镇定下来,她仅仅淡淡一笑:“你们也来买衣服?”

那个阿刘点点头,但还没回答,他女朋友就抢过来否定了:

“不是,顺便进来逛逛,惠心姐,这里的货色太次了,没法买的。好了,我们走吧,阿刘!衣服还是要买大牌子的,东西不一样嘛!”

然后,冲惠心和我一点头,就一阵风似的撺掇着那个阿刘离开了,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我看到那个阿刘几次想回过身礼貌地告别一下,但都被女朋友拖得脚不沾地地走着,未能如愿。

我叹息着摇摇头,一转身发现刚才还显得很坚强的惠心脸色灰白,看到我投过来的目光,勉强笑笑说:“我们也回去吧!”

审视着惠心无法掩饰的失败神情,我思忖一下说道:“我累得很,楼上有卖饮料的,喝点儿东西歇一歇再走好吗?”

惠心失神儿地呆立了一会儿,点点头。

4

也许是失去了维系坚强外表的力气,从阿刘和那个女人消失不见的那一刻,直到我们在楼上的座位上坐定,惠心一直都很颓然地默默低着头。

我也一直一言不发。

良久,惠心才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向我解释地说了一句:“阿刘是我原来的男朋友。”

“是吗?”我平平静静地接过话头,“小伙子看起来很不错。”

“哼!”惠心自嘲地轻笑一声,然后淡淡地说道,“可是我很差,所以他后来选了江瑶。”

“就是刚才那个女人吗?”我问。

惠心点点头。

“那恐怕我必须说阿刘的眼光很有问题。”

“呵——”

惠心抬起头,更加自嘲地冷笑一声,显然她认为我将会和很多好心人一样要安慰她,而这大约正是她反感的,所以直截了当地冲我说:

“郭队长,我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我妈妈希望我能坚强,我也认为我很坚强,所以不用再听什么‘失去我是他的损失’之类的安慰话了。”

“安慰你?”我摇摇头,“我只是在说事实。你看那个女人,叫什么——江瑶,是吗?首先对你连问都不问,就硬把我这个老头子派为你的新男朋友,而且公然造谣,为什么?还不是为了继续打击你的自信?!过了这么久还如此,难道不是特别狭隘自私吗?选择和这样极度自私的人共同生活,如果没有特别的一套,我很难抱乐观的预想。还有,这个商场的T恤有百元价位的,也不乏千元以上的名牌,却被评为不上档次,如果是为了羞辱你,就进一步证明了她的狭隘和自私;如果是真的,那我很为那个阿刘的钱包,和可能因为粮米不足而导致的精神压力担忧,因为虚荣的攀比没有尽头。”

但我的话显然并没有宽解惠心,她的笑容反而变得更加自嘲凄凉:

“也许你说得是,郭队长,也许江瑶不会是一个好女人,一个好妻子,但那又怎么样?男人就喜欢这样的女人,他们为她们着迷,而我——”

惠心突然低下头,声音变得痛楚不堪:“也许理论上不差,但是——”

我笑了起来,一直笑得惠心再次愕然地抬起头,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发出如此不屑的笑声。

“男人就喜欢这样的女人?”我故意用明显的嘲讽语气重复了这一句。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惠心声音变冷了,这会儿,她一定看出来我要安慰她。

应该说她猜的完全不错,否则我不会留她下来喝东西。

惠心脸上掠过一丝强硬,那种因为自尊而起的强硬。

“不用安慰我,说什么‘男人早晚会后悔’的话,那又怎么样?他们总是抵挡不住诱惑的,至少曾经抵挡不住——”

我又一次笑了起来,并且尽力使自己的笑声充满了无可置疑的可笑和轻蔑。

惠心审视着我,终于,强硬自尊的眼神儿开始狐疑起来:“你笑什么,郭队长。”

“我在笑,为什么科学家发明个东西那么难?哪怕证明一个看来简单之极的定理可能都要几辈学者的努力!而这些情感领域的‘专家’们却都这么高产?连我这个从不关心的人都经常能听到或看到诸如什么‘男人是理性的动物,女人是感性的动物’;什么‘女人只爱哪类男人,男人只迷恋什么样的女人’;什么‘男人都是花心的,女人注定受伤害’;什么‘俘获男人十八招,三招搞定女人心’;什么‘其实男人的本质是什么,女人本质又是如何如何’;什么‘中国男人缺什么,中国女人正陷入什么什么困境’等等等等各色的高论。”

扑哧——一直面带自嘲的惠心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她的面容开朗了不少,似乎开始感觉到自己刚才的抑郁有些过分了。

“而且,不仅语录多,”我继续不屑地说,“涵盖的范围还广泛呢,最少是‘中国’,动辄就是‘世界’,一般都能将‘古今中外,男女老少’一网打尽,口气坚定得仿佛是圣人发布的语录,毋庸置疑,只需相信就够了。”

“你觉得我说的不对?”

“对不对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刑警,怎么有能耐或资格评价这样‘情感语录’的错与对呢?”

我最后揶揄一句,然后也恢复了常态,把自己的茶杯向前推了推:

“不过,就好比这杯茶吧,我知道关于茶叶的好坏有各种各样的评比和分类,但就像没有任何一个菜被公认为‘天下第一美味’那样,从来没听说过有某种茶被公认为‘天下第一好茶’的。”

惠心猜测地看着我。

我平静的继续说道: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这个世界上也许有人狂妄到自以为可以品定全世界,别人的责任就是承认他的断言,但还不是所有人都傻到完全没有个人的口味和头脑,别人说什么最好,他就觉得什么最好。不管多普通的人,也会有自己口味和嗜好,虽不至于像指纹那样独一无二,也不会雷同到众口一词。无论绿茶、红茶、花茶、黑茶、白茶、黄茶,每一种都有自己的爱好者,甚至这每一种茶分出的优劣等级,不同的喝客也有不同的观点,难得评定。所以,就如同饮食有人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那样,关于茶叶品评还有一句更广为认可的俗语,叫做——”

我稍许顿了一下,慢慢说道:

“茶无极品,适口为佳。”

说到这里,我戛然而止,拿起茶杯再次开始慢慢喝起自己的茶来。

惠心愣愣地看着我,似乎一时对我突然结束的评论转不过弯儿来。

在一阵弥漫着思索的安静之后——

“我想,”惠心带着少许难为情,有羞涩也有开心的表情开口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郭队长,谢谢你。”

“不用谢,明白就好,世界上多少例子,卡米拉得到了查尔斯,并没有因此得到男人们的一致追捧,戴安娜也没有失去公众的热爱。得到、失去一个王子还不过如此,那么失去一个普通男人的感情,犯得着妄自菲薄吗?”

惠心看起来很高兴,虽然显得更加不好意思。

我笑笑继续说道:

“还有,我们的小史也是很出色的啊,长得一表人才不说吧,品质也好,而且工作认真,技术过硬,将来前程远大,你可别小看了他,或者觉得他就不如谁了。”

惠心连忙摇头:“我没有,我没有,我更担心自己——”说到这儿,她多少显得有些尴尬。

“那你也不用担心,”我连忙转回来安慰惠心,“小史可不是因为找不到那种浮夸时髦的女孩儿才不得不和你恋爱的,真的,我们是警察,最有机会认识这样的女人了对不对?小史之所以拖到今天还单身,是因为他以前未遇到合心意的女孩子,他,是真的喜欢你。”

惠心的脸绯红了,看起来充满了羞涩和欢喜,但却轻轻摇摇头,似乎是说——我不相信。

“别不相信,”我最后开玩笑补充一句,“你忘了小史是怎么介绍我的?我是个神探呢!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是他心目中最迷恋的那一种女孩儿。”

惠心的脸更红了,挂着一脸掩饰不住的开心。

“好了,”看着惠心的样子,我也放心了,“时间不早了,现在我看我们也该各自回家,我开车了,送你吧!”

“好,谢谢!”惠心很高兴地答应了,但刚走两步,突然又说,“对不起,郭队长。”

“怎么?”

惠心有些羞答答的:

“我突然想起刚才还有一件衣服小史可能合适,我想,我想——再去看看,你能再等我一会儿吗?”

“当然!”我忍着笑同意了,心里同时决定回去一定要向小史说明,他能多得到一件T恤,可是我的功劳。看他以后还敢抱怨加班!

在又为小史买了一件漂亮的羊毛T恤之后,我们离开商场,车子很快到了惠心家小区的门口,她下了车,走了两步,又回过身冲我开心地挥了挥手。

看着惠心坦白真诚的笑容,我突然又想起了江瑶——那个心思阴暗、刻薄而且装腔作势的女孩儿。脑海里又滑过她的男友,那个斯文儒雅的男人,一个看来似乎很和善单纯的男人为什么会选择她呢?难道就是因为单纯才会被这样浮夸的女孩儿吸引吗?和这样的女孩儿生活,看来单纯的他,未来会幸福吗?

我摇摇头,把这些念头给甩开了。他们都和我没关系,干吗操这样的闲心?我对自己说。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可是大错特错了——

5

大约一个月后,我在离局里不远的一个路口等红灯时,再次遇到了惠心和那个叫江瑶的女人,透过车窗,我看到那个江瑶一副如愿以偿的笑容,正兴高采烈地对惠心说着什么,而惠心也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我心里暗暗称奇,原来她们至今还保持着友谊?虽然我并不知道她们之间以前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从上次的只言片语也能猜出她们的关系,似乎应该不愿再往来才正常。

不过——我又转念一想,女孩子之间的友谊,也许只有神仙才能把握,我又何必操心?眼下最重要的是拿到那份法医鉴定数据,一旦确定,就可以立刻抓捕那个嫌疑人了,手头的这个案子也几乎可以了结了,这才是我真正要操心的事。另外,那一刻困扰我一段时间的胃疼也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我暗自下决心,手头的案子一完,一定要休息几天。

应该说案子一切顺利。但从拿到法医报告到抓捕到预审再到结案,依然用去了一周多时间,这期间我的胃疼也越来越厉害了。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从单位出来,打算随便找地方吃些东西然后回家休息。然而就在我很不舒服地匆匆吃完离开那家川菜馆,仅仅走了五十米左右后,就在闹市的街口,突然一阵急促的胃疼使我站立不稳,不由自主地蹲了下来,但痛苦并没有消失,我用拳头顶着胃,只觉得嘴里一阵发咸,使劲儿咬牙忍了忍,眼前依然开始发灰,特别想躺下来。当然我强撑着没躺下来,默默地自我鼓励着,希望能恢复一些力气,然后跑到医院。

可是过了一会儿,痛苦不仅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加剧了。

在我的身边,人们来来往往,大声说笑,却没有人注意一直蹲着的我。我嘴里越来越咸,吐了一口,一看,居然是血!顿时我眼前一黑,心里霎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绝望与恐惧,但奇怪的是,我还是没有倒下来,瞬间的恐惧之后,脑子反而更清醒了,我十分理智地想,是再坚持挺一会儿,争取自己去医院,还是索性主动躺倒在大街上?因为这样还可能会有好心人拨打120,否则这样低头蹲着,再蹲一天,恐怕也不会有人问一句。

说不出的原因使我不想躺下来,那种感觉令我不舒服,宁愿自己撑到医院,所以我努力积攒着力气,鼓励着自己,挺住!挺住!挺住!我不断地对自己说。

自我鼓励使我增加了些力气,但同时疼痛更加严重地折磨着我,折磨得我又感觉自己仿佛无论怎样都难有足够的力气独自走到医院,可能不得不躺在街上——那种让我最不愿意的方式——获得帮助了。

正当这时,我突然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个轻柔好听的男中音:“你是不是不舒服?”

那一刻,这声音对于我不亚于天籁——终于有人注意到我了!

我赶紧抬起头,一眼之下,吃惊地发现,这个发出好听男中音的人居然是那个阿刘!

阿刘看了我一眼,一刹那也显出了意外,但似乎随即就被我嘴角的血惊住了。

他立刻果断地问我:“你受伤了吗?外伤?”

我摇摇头,努力说清楚:“不,胃,麻烦,你,打个电话。”

阿刘又仔细看了看我拳头顶住的部位,然后说道:“如果叫救护车,这里是闹市,可能还是很慢,而我的车就在不远处,我扶着你,如果走过去,开车去医院,反而可能最快。”

我觉得阿刘说的有道理,就点点头。

于是阿刘果断地扶起我,那双手干燥、温暖、有力——令我终生难忘!

有了帮助和希望,我的力气也回来了些。

一边走,阿刘还一边鼓励地说着:“不要担心,你可能只是胃出血,这并不是要命的病,不用担心,真的,如果是急性的,可能好的还快些,放心吧,不要紧的,到了医院很快就会好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快。再加把力,走几步就到了,上了车我们很快就会到医院,别紧张,你相信我,我是医生,而且就是专治胃病的,是不是很巧?这兆头就很棒,相信我,你的病不严重,我的水平很高的,真的,来,很快就到了,再坚持一下——”

阿刘的声音低沉轻柔,却又不乏权威的力量,让人信服。我放松了许多,甚至觉得不那么难受了,只是一直强撑着的意志开始渐渐软化,一上车,就沉沉地半昏过去了。等我痛苦基本消失,完全清醒之后,举目四望,已经是晚上了。

躺在病床上,身体感觉恢复了许多,像阿刘说的,好转的真是比我想象的快!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护士走了进来,大约感觉我一副找人的模样,就走近我问:“是不是找阿刘大夫?”

我点点头。

“阿刘正查房,一会儿会过来的。”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之后,阿刘走了进来,穿着一件医生制服——白大褂,脖子里的听诊器十分细心地放入上衣口袋来保持着人体的温度。

阿刘先走到我隔壁的床,简单问了起来。

注视着阿刘大夫的背影,我内心的感激无法形容。

我并不想抱怨这个世界的冷漠,城市里也并不乏好心人,这些人也在寻找慈善的机会,比如捐助希望工程和帮助贫困的绝症患者等等。但也许生活太繁忙了,或者也许人口太多了吧?反正走在繁华的街道时,人们的眼角常常忽略了脚下某个需要帮助的人。所以我不抱怨。

但我也承认,在我无病无痛的时候,可以相对客观地看待这样的事实;可当我痛苦不堪地蹲在地上时,内心却十分悲凉。

“你明天可以出院了。”阿刘声音轻快地对我隔壁床的病人说。

然后,阿刘又转过身子,仔细地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微微一笑。

阿刘的笑容就像他的眼睛一样,说不出的单纯友善,温暖宜人,尤其从我这个躺在病床上人的眼睛里来看,真是犹如一道阳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你看起来好了很多。”阿刘对我说。

我微微欠起身,很想说些什么——尽管我非常想表达自己的感激,平时也挺能说话的,但那一刻却说不出来什么,仅仅干干地说了一句非常苍白的谢语:“多谢你啦!”

“别动。”阿刘赶紧又把我按回床上,“不要以为现在不太疼,就等于完全好了,我想胃病大概是你们的职业病,医生也是这样,很难有规律的吃饭,不好意思——”

阿刘仿佛想起什么,又冲我笑了笑,含着些许歉意:“没经你的允许,我察看了你的证件,治疗和住院都需要这些信息。”

“千万别这么说。”我连忙回答,“证件就是让人看的,今天多亏了你,否则我大约要暴尸街头了。”

“哪有这么夸张,你只是急性胃出血。”他微笑地摇摇头,随即又含蓄地说,“不过,即使是比较影响你的工作,我建议你还是多住院观察几天,然后再做一些相关检查比较好。”

“没问题,我不是工作狂,”我赶紧说,“最好查出些无关紧要的病,让我就此退休好了。”

阿刘再次微笑起来,表示理解了我的玩笑。

“你这么乐观,一定恢复得很快,还是好好休息吧,我明天给你做其他的检查好吗?”阿刘又点了点头,然后步履潇洒地离开了病房。

看着阿刘消失的背影,我倒说出了一句感激话语:

“今天多亏了他,否则我都不知会怎样。”

“你说阿刘大夫?”我的隔壁床,一个和我年龄大概相仿的家伙反问一句,然后那家伙又无限感慨地点着头说道,“那还用说,阿刘几乎是最好的人,这个世界上都不多了。”

“哦?”我扭过头看了看旁边这个骨瘦如柴的病友,面皮清黄,很有“老胃病”的模样。“你认识他?”

“老病号了。”邻床病友立刻回答,表情不仅没有痛苦,反而还有些洋洋得意地感觉,“医院里常进常出,医生我都认识,你要是常住院,肯定也会门清儿。”

我赶紧在肚子里偷偷念叨几遍:“老天保佑,千万别常住院,千万别常住院,千万别常住院——”

“这医院所有的大夫都加起来,”旁边的瘦病友继续说,“论医术,阿刘大夫不算最好的,可要论心眼儿,那真是少见的好人哪!你可能不信,因为你是不认识他——”

是的,我不认识他,但我坚信阿刘是好人。今天的时代,也许是人与人最隔膜的年头,阿刘的行为,已经远胜常人。

“他怎么好了?”我追问隔壁病友,因为我对这个阿刘大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首先就是对病人好,”瘦病友立刻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从来没有不耐烦的。要我说,谁能没个烦躁的时候,可人家阿刘大夫对病人从没有掉过脸,总是又和善又耐心,看着心里就安定;还有,现在医院多黑呀,比强盗还黑,不把你弄倾家荡产他们算不满足,可人家阿刘大夫就不给病人乱开贵药,那这是老病号都知道的——”

“他这样会不会引起同行打击呢?”我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因为我突然想起了报纸上曾经连篇累牍的一个报道,不知是真是假,说是湖南省某个城市的医院对一个不肯乱开昂贵药品的大夫进行了长期的打击,导致了那个大夫身体遭到重创,而且还离了婚。反正下场惨得让人气愤。

瘦病友愣了一下:

“那倒没听说。”他有些奇怪地说,“这有什么打击的,阿刘大夫做好人,医院名声都跟着沾光,来得病人多了,医院不是更赚钱?哪儿差一个大夫开不开贵药?”

“噢——”我松了口气,看来不是人人都像那个城市医院领导的眼皮子,那么坏,又那么浅。

但是——“过洁世同嫌”,我又忍不住产生了另外的担心,“那么,阿刘大夫会不会遭同行嫉恨呢?”

“你认识阿刘大夫?”我关切的表情弄得瘦病友很好奇。

“不。”我摇摇头,这时我才意识到,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我开始为阿刘的境遇担心起来。看着邻床病友好奇的脸,我简单解释了今天自己被救的经过。

“所以,”我最后说,“我可不想看到这么好的人遭罪。”

瘦病友立刻心神领悟地笑了起来:

“怪不得——我告诉你,认识阿刘大夫的人,没有不这么想的,最初,我也总想开便宜药,谁不这么想呢?可后来我听说——是护士说的,阿刘大夫自己还偷偷给特别穷的病人垫钱治病;有个病人,我可亲眼见过,据说老来给阿刘大夫送新鲜的蔬菜和土产,听说他就是倒在医院门口被阿刘大夫看见给救了回来,还先给垫钱治好的病。后来那个人是隔几个月就来一次,一直到现在;还有一个我可是亲眼看到,那个山里来的汉子,病好后跪下来谢阿刘大夫,真是感人呐!从那之后,我就主动给阿刘大夫说:‘给我开点贵药吧,反正我是事业单位,稍微多点也不怕。’咱不能让好人活不下去呀!”

“真的吗?”这次我真的吃惊了,我从未想到过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好医生,事实上,我的经历和通过报纸、电视上展现的事实是——现在的医院,医生为了挣钱,几乎发了疯,专门宰已经够倒霉的病人。

“阿刘大夫收入高吗?这能垫得起吗?”我产生了新的疑问。

“一般吧!”瘦病友的口气有些拿不准,“你想,他不吃那么多回扣,那工资能多高呢?不过,听说阿刘大夫家里条件特别好,房呀、车呀的早就解决了,他自己又不担心医疗。现在的日子,要是解决了房子,医疗,那一个月有个几千块就活得不错了,用不着太多钱,你说是不是?”

我点点头,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个做作的、在我看来甚至是阴险和自私的女孩儿江瑶,她的消费不知是否阔大?听她曾经的话,不知是虚荣的炫耀还是真的,仿佛是很会花钱的。仅仅衣食的消费,也是可大可小的,一个月几千块可以活得从容,但几十万可能也不够,一只名牌的手包不就是几万、十几万、或几十万块?当今世上为超级富豪准备的商品已经比比皆是,不幸的是,仰慕追求它们的,偏偏不少是穷人。

就在那个瞬间,我开始想了解阿刘和江瑶发展的状况,而且不客气地说,我希望他们已经分手了——理由,甚至也不仅仅是担心江瑶会不会勤俭持家的缘故。

但我的愿望不仅是想当然,而且事态的发展完全和我的期待背道而驰了——

6

就在第三天,我几乎已经完全恢复的时候,无聊下床溜达,顺便想去看看阿刘大夫,在医生值班室的外面,透过玻璃,我看见江瑶伏在阿刘的肩膀上十分亲热地大声说:“阿刘,你说我们婚事怎么办呢?我要订一套最漂亮的婚纱。”

江瑶嘴里这么说着,眼睛却挑衅地瞪着其他的值班护士,几个小护士都识趣地离开了,只有那个四十多岁的王护士长在离开前毫不掩饰地狠狠“哼”了一声,然后对着空气说一句:“我去发药。”

我连忙闪开身,然后尾随到王护士长的后面,在几个医生护士里面,我发现这位王护士长非常爽朗健谈。

“发药啊。”她一出来,我连忙走到旁边,搭讪地问。

王护士长一扭头看看我,果然很爽快地回答:“是啊,你出来转了?看来你好得挺快。”

“是啊。”我回答说,“开始疼得我还以为要死了呢,没想到好得这么快。”这是真话,我自己心里对此也有些奇怪。

“急性病就是这样。”王护士长说,“来得急,去得快,发作起来好像不得了,像急性肠胃炎,要是不及时抢救,就能上吐下泻到脱水死了,这也不是假的,搁古代很多人就是这么死的,不过搁现在,也就是输两瓶液的事儿,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病。”

“是吧?”我恍然大悟,然后又由衷地感叹,“虽然这么说,但没病的时候不觉得,一病,真觉得医学发达一些,碰见一个好医生有多么重要。”

“好利索了你就不这么想了,”王护士长带着看穿世事的口气抱怨,“光剩骂医生了。”

“那也要看什么大夫,我一辈子都感激刘大夫。”

“没人不感谢阿刘的。”王护士长说,声音里混合着奇怪的感觉,有嘲讽又有叹服,“不过不承认也不行,阿刘真是个难找的好人,就是——”

她没有说下去。

“刚才那是他女朋友吗?”我及时地接了上去,“看起来很不配呀!”

“架不住阿刘喜欢!”王护士长冷笑一声,接着愤愤地说道,“男人都是傻瓜!”

“她一定是追了阿刘很久吧?”我小心翼翼地接着问,希望能勾起这个爽朗女人的话头,“而且我猜可能还费尽了心思,估计是抢了阿刘原来女朋友的位置。”

“哦?”王护士长果然吃惊起来,偏过头看我一眼,“你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我的职业吧?”我故弄玄虚地说,“我是福尔摩斯的同行,虽然属于书里比较愚蠢的警察那一类,我自己也确实比较傻,但毕竟成天有机会和神探打交道,耳濡目染也多少能学聪明一些。”

王护士长格格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才回答:“你猜得一点不错。”稍倾,又怀疑地看看我,“你是不是听谁说过?”

看来王护士长脑筋不傻,猜得很对,但我现在还不想揭出谜底。

“说实话,”我装作没听到王护士长的追问,沉吟着说,“我对这个女孩儿印象很不好,你知道,我干了二十多年的刑警,见得坏人比好人多得多。看人会有一种经验和直觉,就像有经验的医生有时只要看一眼病人的脸,就能感觉有没有病那样。当然,这不准确,有时候也会错,我是不是看错了?”

“我敢说,你看的一点不错!”王护士长立刻大声更正我,她来了情绪,一只手还用力拍着送药的手推车。完全忘了她刚才已经肯定了我一次。

“那这女孩儿做过过分的事吗?”我紧追不停地问。

“做过?”王护士长非常有肯定意味儿地反问一句,接着就有些恶狠狠地回答,“应该说不少做过!”

王护士长的话匣子终于打开了,滔滔不绝地大讲特讲。我则及时地插入诸如“真的”,“太过分了”,“哎呀呀”之类的感叹词,帮助增加她讲下去的兴致。结果,直到她发完药我们又站在楼下罗嗦了一个多小时。使我终于简单弄清楚了阿刘、惠心和江瑶的纠葛,也了解了江瑶的出身和生活,及其聪明的技巧和手段,印证了我自己的一些猜测。

听着那些如小说般哭泣、哀求、自残直至自杀未遂的情节,我几乎可以想象到阿刘的感动和惠心的绝望。

但这并不能打动不相干的我,当然,还有王护士长。

“哼!”王护士长又轻蔑又气愤地说,“江瑶是不是比猴儿都精?愣是转了阿刘的心思。”

我点点头,冲口咕哝出刚才就浮现在我脑海里的一首诗中的一句: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你说什么?”王护士长竖起耳朵,“格言吗?”

“大概是。”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阿刘就是太傻,惠心也是,傻!太傻!上了江瑶的当!”她很遗憾皱皱鼻子,“她不该上当老和阿刘吵架的,弄得阿刘更上那个狐狸精的当!要是我,我就不管,随便!看你个狐狸精最后能怎样!”

王护士长显然非常厌憎江瑶,而特别偏爱惠心,似乎坚信阿刘和惠心才是美好的一对儿。

对此,我倒是不以为然。

“这样时间长了,受不了大概也难免吧?”我含糊其辞地说。

“这个受不了倒也能理解。”王护士长略微想了一下承认了,又突然露出了些感同身受的痛苦神情,好在转瞬即逝:

“可是——”她继续愤愤地说,“现在他们分开了,惠心还帮江瑶那个狐狸精不是就太傻了?”

“现在还帮她?”

“是呀,你想,阿刘迷昏了头,可阿刘爸爸妈妈还没发昏,他们死活不同意儿子和江瑶交往,你想也想不到,江瑶居然让惠心帮忙劝解,惠心居然真的去帮忙劝了。哎呀!他们原本是很喜欢惠心的,后来就不反对了,今天都商量结婚啦!”

这下我觉得我明白了那天在街上看到惠心和江瑶彼此都兴高采烈的原因了。在住院的几天里,同事们络绎不绝地来看我,除了领导,多数都是下班以后来,加上我原本同病房的瘦病友出院了,一时间只剩我一个人,他们就放心的嘻嘻哈哈地待到很晚才离开,所以那一周值夜班的阿刘大夫就常常遇到他们。

周末的晚上,阿刘大夫带着一叠检验报告走了进来,小胡,小秦和肖素都还在和我聊天。

“恭喜你。”阿刘大夫微笑着对我说,“你身体很好,没有任何其他问题,只需要坚持吃药和调养就可以了。”

我长出一口气。

“噢——”小胡率先喊道,“郭队,不能装病了,赶快归队。”

“就是。”小秦也谴责地看着我,“你怎么总想退休?爱梅也不在家,你一人在家有什么意思?”

“哼!”小胡冲我一瞪眼,“我告诉你,郭队,要是你借口身体不好想提前退休,我就揭发你。”

“郭队只是开玩笑。”肖素总是最温柔,但也总是最有杀手锏,“别说郭队还有十多年才能退休,就是真按时退休了,局里也必定会要求他当顾问继续工作的,万一局里放过郭队,我们还可以一起去向上申请。”

“别,别,别,”我吓了一跳,“阿刘大夫可以作证,当时我可真是疼得一步都不能走,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真是老了,身体顶不住了。”

“胃病急性发作很痛苦。”阿刘笑了笑,“不过急性的还好些,以后吃饭要注意了,也不要吃刺激性太强的食物,尤其是不舒服的时候,你们虽然很年轻——”

他看了看环视他的一男二女:“也应该尽量注意,不过警察这个职业,大概做起来很难。”

“是嘛——”我接腔说,“我这把老骨头早就顶不住了,你们年轻人好好发挥吧!”

“又来了。”他们三个一起嚷嚷,“你总是嚷嚷自己老了,其实就是居心叵测想提前退休过逍遥日子,别做梦了!”

“好了,好了,你们走吧。”我笑着下床轰他们,“明天还要上班呢!”

看着他们三个嘻嘻哈哈离开的背影,阿刘笑了笑:“郭队长,看来你的下属都很喜欢你。”

“不是喜欢,”我解释说,“只是他们心肠都很好,我女儿刚去北京读大学,爱人也去世一年了。他们怕我这个老家伙一个人孤单难过得抑郁症,所以都来陪我。”

阿刘看了看我,迟疑片刻,微笑着说:“其实你并不老,干吗总自称老家伙?”

我看了他一会儿,大笑起来:

“阿刘大夫,相对于你们,我当然老了,你不至于真的认为惠心会是我的女朋友吧?我多大年纪了?”

阿刘一阵窘迫:“对不起!”

注视着阿刘和善的面孔,我耳边又响起了自己病倒街头听到的那声关切的问候,想到那些关于他的传闻和我亲眼看到的他对每一个病人充满了体贴与慈悲的目光。

一霎时,我下定了决心。

“你干吗道歉?”我尽量用轻松的口吻,但也很直截了当的说道,“应该道歉的是你的女朋友。”

“哦——”阿刘恢复了自然,非常巧妙地解释道,“女孩子找一个成熟些男人的很多,而且江瑶一定是觉得你比你的实际年龄显得年轻很多才会误会,说实话,我也没有想到你已经快五十岁了。”

“真的,你这么一解释我觉得真是太愉快了,哎呀,胃一点儿都不疼了,”我笑着回答,但接着就不客气地说道,“我喜欢你这么误会,但不喜欢你的女朋友睁着眼睛撒谎。”

阿刘微笑的面孔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一阵难堪地沉默之后,阿刘打破寂静,他保持着礼貌,但神情已经冷淡下来。

“我想,这里面可能有误会,如果让你受伤害了,对不起。”

我直视着阿刘的眼睛,坚持说下去:

“阿刘大夫,你觉得这种误会能让我受到伤害吗?”

阿刘注视了我片刻,微微皱起了眉头,眼睛里闪烁出抗拒的神情。

阿刘很聪明,猜出了我的意思。

但我不想放弃。

“我想说的是你,阿刘大夫——”我深吸一口气,“我担心受伤害的是你,因为现在只有你和她休戚相关。”

7

房间里又一阵难堪的寂静,最终还是阿刘打破了它。

“谢谢你的好意。”阿刘温和,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郭队长,但我知道自己的选择。”

看着阿刘坚定的眼神儿,我的心情却更加悲观起来。

“我想你已经听厌了别人自以为是的唠叨。”我回答说,然后完全违背了自己一贯的宗旨,继续不依不饶地罗嗦道,“但你有没有想过,众口一词,那一定会有其中的道理。”

“是的,”阿刘淡淡地回答道,“但我还听过一个词——众口铄金。”

“你觉得她是金子,别人都在诋毁她?”我反问,“请问,她闪亮的是什么?”

阿刘的眼神变成了无法沟通的疲惫,也许类似的论战他已经经历得太多——

“我想我们的眼光不同。”阿刘带着结束谈话的语气说道,“而且这是我个人的事情。”

“当然,当然,”我很难堪,苦笑一声,“这肯定是你私人的事情,说实话,我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像一个多事老太婆那样爱干涉别人,也许——”

我对自己说,也是对阿刘说:

“——是因为你救了我,刘大夫,你几乎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是我亲眼见过的最像传说中医生的医生,就像你们的宣誓词,几乎不像真人可以做到的。所以,我不希望你遇到麻烦,希望你一生顺利,长命百岁。”

阿刘站在那里,有一点点尴尬也有一点点感动,迟疑片刻,他放缓语气:

“郭队长,我想,问题只是在我和很多人的观念不同。我知道,我身边几乎所有的人都看不上江瑶,她家里穷,没受过良好的教育,曾经生活得很放纵,目前也没有一技之长,大家觉得她不配我,可是,人们并不明白——”

说到这儿,阿刘稍微有些激动,提高了嗓门:

“我不需要什么配不配,我根本不在乎这些外在因素,我看重的是感情!我不贪财,也没有那些陈腐的贞节观念,这些因素在我看来一文不值。”

“我也认为你不需要在乎那些——”我接过阿刘的话,尽量使自己的话语显得理性,“江瑶会不会赚钱或者是否能干当然不重要,因为你的能力和家庭条件足够养活她;她以前怎样当然更不重要,任何人以前具体的身体经历都不重要,尽管我老了,但我也没有那种观念,相反,我以为过分看重过去是愚蠢的,因为假如一个人现在变成了魔鬼,那么以前是不是天使又有什么关系呢?相反也是一样!人们要经历的是现在,步入的是未来,而永远不可能是过去!”

阿刘看着我,抗拒的眼神儿变成了奇怪,似乎在说——既然如此,这还有什么可争论的呢?

“我想说的是,我觉得婚姻中仅有感情是不够的,性格也非常重要——对于你们来说,也许是最重要的——我谈的是江瑶的性格和品质,这将决定她现在和未来的行为,那将会与你的未来息息相关。”

阿刘的眼神儿再次抗拒了。

“仅仅因为她误会了你,你就认为她品质有问题?”

我一时无话可说,因为无法向阿刘具体描述那天江瑶的言行,和我由此得出的判断,更重要的是,这判断还来自于经验和直觉,多年刑警生涯对人判断的直觉。

叹了口气,我反问一句:“你很欣赏江瑶的品质是吗?”

“不!”阿刘出乎意料的干脆回答,“我知道江瑶的性格现在还有很多问题。”

我静静地看着阿刘,等待着他说下去。

阿刘的眼睛坚定而又明亮:

“但这些问题不应该成为离开她的理由,恰恰相反,越是有病的人,才越需要医生,我相信江瑶会改变的,就好比病人会康复那样。”

“不是所有的病人都会康复。”

阿刘看我的眼神不那么柔和了:

“病人也许不会都康复,但这不能成为医生放弃的理由。”然后,阿刘的眼睛里再次充满了坚定的光芒与激情,“医学的进步就是来自于人类对人类的爱和人类永不放弃的精神。”

“但这不同。”

“是不同!”阿刘有些生气了,“江瑶并没有病入膏肓,而且,难道能因为江瑶不够好,因此再也不能被爱,过上幸福生活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连忙分辩,觉得很尴尬,发现自己的意思不知不觉已经说岔了——我本想表达的不是这些,但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表达的是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喃喃着重复解释:

“当然,人人都有资格得到幸福,江瑶也不例外。我只是感觉,你们不适合,我只是觉得如果她影响了你,我是说——真的,我的话很市侩,可这是我的真心话——两个人相处,仅有感情是不够的,至少对于大多数人。真的,像你这样善良而又有价值的人并不多,我不希望你遭受不必要的痛苦而受影响,你很有价值,我觉得她不值得,非常不值得——”

“医生的价值——”阿刘打断了我的话,声调恢复了温和,但依然坚定,“就在能治病救人,我之所以这么有耐心,就是因为我秉承这样的信念,做人也是一样。”

我呆呆地看着阿刘那张闪耀着理想光辉的面孔,心里一阵茫然,机械地反问一句:

“你觉得你一定能感化她?”

“对!”阿刘声音不大却很自信。

“凭什么?”

停顿了一下,阿刘笑了,有些不好意思,稍微孩子气的挤了一下眼睛,半谐谑半认真地回答:“爱和耐心啦。”

我无话可说,那一刻,我脑海里却突然奇怪地想到另一件事——难道阿刘那宛若少年般澄澈的眼睛与笑容,就是来自于他理想主义的心灵与信念吗?房间里第三次陷入尴尬的沉默——但这次打破的,是江瑶。

门外忽然传来江瑶娇滴滴叫阿刘的声音:“阿刘,阿刘——”

阿刘应了一声,江瑶听到了,她很灵巧地闪身走了进来。一进门看到了我,先是眉毛一扬,然后很夸张的叫了起来:“哎呀呀,你不是惠心的——”

“朋友。”我接了上去,冷冷地看着她,“我是她的朋友,但不是你嘴里的什么男朋友,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对我这个半老头子产生这样的错觉。现在我告诉你,惠心的新男朋友是我的同事,一个非常出色,非常有才华,非常有前途,年轻而英俊的法医。”

江瑶的脸有些不自然地沉了下来。“是吗?”她勉强干笑一声,“那挺好。”

“当然好了!”看到江瑶不甚痛快的模样,我私心里很有些痛快,“我很高兴你们都得到了如此出色的男朋友!祝你们每一个都幸福!”那天晚上,我有些失眠,静静地躺在床上,脑海里的想法也清晰起来。

其实,我既不是歧视江瑶的出身,也不是歧视她的性格,以为江瑶就该倒霉过苦日子,我不至于那么狭隘。我想说得是,我觉得幸福就像一棵树,长得好不好,除了种子,土壤、气候都很重要,仿佛“橘生淮南为橘,淮北为枳”那样。

想到江瑶,我无法确定阿刘的爱、善良和包容能否一定结出幸福的果实,毕竟,大千世界,“爱”——只能是原则与基础,应付具体问题却需要各种各样的手段,就好比医者之心与医者之术。

尽管思路清楚了,但冷静下来的我,却完全丧失了再和阿刘交谈的兴趣。我并不了解阿刘和江瑶,仅凭直觉和感受就反对,实在也失之于武断。

事实上,晚上的行为已经完全背离了我一贯的准则——不主动好为人师地干涉他人。第二天,我出院了,特地到阿刘的办公室向他告别和道谢。

阿刘没有计较我前一晚对他女朋友的不敬评价,有些幽默地对我说:“按理说,作为医生,我不应该跟说你‘再见’。”

“啊,没关系,”我回答,“比起我的职业,你的‘再见’还不是太坏。”

阿刘一下子笑了,然后很诚恳地说:

“所以,最近你还要每周过来一次,复查一下,再拿些药调养。”

“不能一次多拿些药吗?”我迟疑地问,“我的工作很不规律。”

“那样不好,因为我不知道你康复的程度,药物是不能乱吃的,还有,希望你不要因为恢复得快而轻视病情。”

说到这儿,阿刘收去笑容,严肃起来:“胃,虽然几乎是人体最柔韧最能吃苦的器官,但也有极限,到了极限,一样会要人命。”

8

之后我谨遵医嘱,一周就去医院拿一次药,听王护士长说江瑶和阿刘已经结婚了。

尽管早有预料,但听完那一刹那,我心里依然一阵怅然。

“不过,”王护士长带着略觉解气的口气对我说,“阿刘爸妈不给阿刘他们操办,所以说,到底还是不满意这个媳妇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忍不住略微嘲笑地反问,“操不操办又有什么不得了的?”

“那可不一样。”王护士长大惊小怪地回答,“这意味着父母的态度。”

事实已然如此了,还说这个有什么意思,我忍不住更加讥讽地笑了笑,重复一句:“意味着父母的态度——”然后反问她:“又能怎么样呢?”

王护士长呆了呆,然后悻悻撇了撇嘴:“是呀,不能怎么样!”

大约三星期后的一天,那时已是下午下班时间了,我去小史那里拿一份法医鉴定报告。还没进门,就听到江瑶那夸张的、做作的声音:“惠心姐,没想到我能找到这儿吧?”

我没有听到回答,只听到江瑶的声音继续回荡:“我要谢谢你呀,惠心姐,怎么样,今天晚上我请你们吃饭好吗?”

“不用了。”房间里传来惠心安静的声音。

“怎么,嫌我妨碍你们吗?”

“不是,不是!”惠心的声音里似乎有些尴尬。

“那惠心姐,我就一定要请你们的客。没有你,我和阿刘就结不了婚呀!”

“真的不用。”惠心的声音坚决了些,“只要你们幸福就好。”

“惠心姐,”江瑶的声音听起来似乎突然变得低沉诚恳了,“你可真好,看来你还爱着阿刘?”

几秒的静默后——

“我早就不爱他了,”房间里传来惠心有些不自然的声音,“我仅仅希望你们幸福。”

“哎呀!”江瑶的嗓音再次活泼尖利起来,“惠心姐,你干吗不敢承认呢?是不是怕小史哥生气呀?不会的,是不是呀,小史哥?”

江瑶最后的声音又变得嗲嗲的啦。

我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伸手推开了门。

惠心脸色苍白地靠墙站着,江瑶则满脸天真恳切地看着小史,而小史——则尴尬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曾经浮现过的那句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郭队,”看到我进来,小史像见到救星似的大声冲我说,又仿佛要摆脱什么似的,很热情地拿着桌上的资料主动向我走过来,“你要的东西出来了。”

我接过来,没有看,冲江瑶点点头:“您好!阿刘大夫好吗?”

“挺好的。”江瑶轻巧地走了过来,犹如控制Party局面的女主人那样,一副从容的笑容,“你怎么样?郭支队,看起来完全恢复了?”

“托阿刘大夫的福,几乎算完全好了,不知怎么感谢他才好。”

江瑶耸耸肩膀,似笑非笑地回答:“很容易呀,请我们的客啦。”

“好,”我一口应允,接着又很一本正经地说道,“既然说请客,选日子不如撞日子,就今天晚上吧。”

“好呀!我今天正要请惠心和小史哥的客,既然你这么说,就先由你请客了。”江瑶轻巧地回答,像跳芭蕾舞那样转了一个圈,抄起自己的手包,用支配和命令的口吻说,“惠心姐,走。”

惠心木然地拿起自己的手包。

小史看看我,表情也有些呆滞,但没说什么,机械地锁好门,同我们一起出去了。

江瑶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走到楼门口,她转过身笑嘻嘻地问:“你要请我们吃什么呀?”

“对不起。”我拍拍手中的法医鉴定报告,“恐怕今天不行了,这里有个问题。”

“呀!非要这么急吗?”江瑶有些意外,满脸带笑,口气中却带着些挑衅,“堂堂的刑警队支队长,不会突然舍不得了吧?”

我也笑着回答:

“怎么会?我就算舍不得请你,也不会舍不得请小史和惠心,更何况阿刘,我保证过几天专程请阿刘和你吃饭。”

我不甚客气的回答显然使江瑶有点儿恼羞成怒,她逼近一步,虽然脸上还带着笑,但眼神却已然很凌厉,口气也更挑衅了:

“那就是说郭支队你不舍得请我了?”

我冷冷地扫她一眼,毫不客气地回答:

“仅你肯定不行。但有阿刘大夫在,怎么着狠狠心也肯捎带着请你的,放心吧。”

我更不客气的回答无疑使江瑶既意外又羞恼,大概她没想到那些所谓受过点儿教育,有份尚算体面职业的人,也能当面说出这样刻薄的话吧。比如阿刘和惠心,心里再愤怒也都不好意思当面给人难堪——我却这么不客气!

但我不知道江瑶有生之年是否反思过,她这次无辜受辱,与其说出于我对她的厌憎,不如说我是被迫无奈,她是咎由自取!

因为既然刚才我已经无意中听到了他们三人间的对白,再次证明给我看到她恩将仇报,并喜爱造谣的性格,那我就不能不抢先一步争取能做个预防,免得她出于不可知的心理,再在小史心里种下一根可能与我有关的谣言毒刺,毕竟相关的谣言,那天在商场,我已经领教了。

僵了半分钟后,江瑶咬着牙说:“那就不劳您破费了,郭支队。”

然后突然堆起满脸媚笑,冲小史和惠心说:“小史哥,惠心姐,我们走,我请客。”

我冷笑一声,冲呆立的小史说:

“小史,你跟我回去重新看看这组数据。”

“好的,好的,好的——”呆立的小史突然回过神儿,连忙一迭声地答应着,然后转身就往回走。

江瑶猛地回转身,瞪着我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也瞪着她,“我们有工作,怎么,你先请惠心不行吗?惠心不值得你请吗?难道不是因为她高尚,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帮助你和阿刘排除困难得以结婚的吗?”

江瑶怨毒地看了我半天,半晌,突然干笑一声,娇滴滴地冲小史说:“当然,好吧,改天请你小史哥,惠心姐,我们走。”

我们又慢慢地走回小史的办公室,小史低着头,没有掩饰他情绪的低落。

我猜原因是江瑶刚才发出的那根挑拨的毒刺。小史很喜欢惠心,懂事体贴的惠心正是他喜欢的那一型女孩儿。

在办公室坐定后,小史默默地为我倒了杯水,然后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一句:“那个阿刘很出色是吗?”

“在某些方面——”我回答他,“我想不能仅仅用‘出色’两个字涵盖。”

小史看起来更加沮丧,低声嘟囔一句:“是吗?”

“当然!”然后我不管小史是否问下去,只管自顾细细讲了那天犯病的遭遇。

渐渐地,小史本来沮丧的脸变得惊讶和肃然,等我话一说完,立刻由衷地赞道:“真是少有的好人!”

“是的,少有的,所以我说——不能仅仅用‘出色’两个字涵盖。”

“就这些吗?其他的呢?”

“其他的方面也很不错,但——”我冲着小史一笑,“绝不比你更强,史大法医。”

小史顿时脸红了,装腔作势地东张西望一会儿,然后没话找话地说:“不过,这个江瑶我倒觉得很不怎么样。”

“哼,”我忍不住冷笑一声,“你知道我第一次见江瑶的情景吗?”

“怎么认识的?”小史的情绪已经逐渐豁朗。

我又一次尽量详细地讲述了一遍那天买衣服的情景,然后,又部分转述了王护士长给我讲的关于江瑶如何追求阿刘的事情。

小史的脸由惊讶转为气愤:“太卑鄙了!”

“对,卑鄙!”我点点头,“但——”

我长叹一声,忍不住又一次重复了那句诗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那个阿刘——”小史摇头叹息着,似乎想说些不以为然的话。

“难免会感动。”我接过小史的话头,苦笑一下,“我想绝多数人都会感动吧?呵!一个女人为自己自杀?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能证明爱情呢?”

小史摇摇头:

“话虽这么说,但你也得看对方到底是什么人呢,江瑶这种女人?哼!”

“也不能全然这么说——”我说,然后自己也拿不准地解释道,“毕竟阿刘和我们的职业不一样,他没有机会见过那么多罪犯,也没有机会了解到,对某些人来说,平平静静、诚恳本分的生活难于上青天,反而酗酒、嗑药、自残、自杀等听起来怪吓人的举动,并不太为难。”

“但他至少也应该听听别人的评价,再多多考虑一下嘛!”小史依然不以为然。

“他不是没想过。”我又把那天自己对阿刘的告诫讲了一遍。

小史睁大了眼睛,脸上浮现出说不上是敬佩还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也许两样都有点儿,半晌,才说了一句褒贬不明的评论:“他真是好人。”

“是的,绝对的好人!”我说,心里却涌上了说不出的感慨,“高尚极了。”

“郭队你好像很难过?”小史看着我的脸,小声问。

我摇摇头,苦笑一下:“你没有听过农夫和蛇的故事吗?”

“也许你担心过分了。”小史立刻回答,现在变成他转过来开导我了,“郭队你并不是特别了解他们,也许结局像阿刘说的,他的爱最终感动了江瑶。”

我摇摇头。

“我本来也是这么希望的,可你看刚才,惠心在受了江瑶的伤害后,依然帮助了她,但江瑶怎么回报的呢?不仅不感激,反而不惜造谣,蓄意挑拨你和惠心的关系,这还不能说明一些问题吗?”

小史的脸再度气愤起来:“惠心怎么会继续和这样的女人搅在一起?真是傻!”

“惠心怎样我不想谈,我想提醒的是你!”

“我?”小史反问,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对呀!”我耐心地解释说,“你难道没感觉到江瑶想诱惑你,不要急着自我感觉良好,她不是爱上或者喜欢上了你——”

“我可没这么想——”小史有些受侮辱似的插进来小声自我分辩了一句。

“我知道——”我瞄了小史一眼,“你见识过这种一无所长,百无聊赖,唯一乐趣就是想证明自己的魅力,却偏偏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可以正面体现出来比如从事明星这样的行业。她们只有和更多的男人搭讪调笑来找到感觉。这种女人好比电视上演的北京那些在人流拥挤的环路上飞车抢道自称‘几环几几郎’的青年那样,自我感觉很酷,但令其他人讨厌。因为从专业赛车手的角度来看,这么差的水平也出来显摆,实在不自量力!普通人则为他们不守公德和可能导致危害公共安全而厌恶。毕竟,他们的力量虽然微弱到不能建设,却足够毁灭。作为警察,你我都知道,毁灭太容易了,白痴和弱智都可以轻易燃起一把火烧掉无数聪明人殚精竭虑、耗时费力来创造出的伟大心血结晶。其实我不是担心你,你本来就是帅哥,对女人的多情不会那么没有免疫力,对不对?所以,你不会为一个媚眼或者什么暗示就激动得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但我想说的是——”

“什么?”小史没有理会我最后的调侃,变得严肃起来。

“你曾经不知道,但刚才听过我的介绍应该明白,对于惠心来说,江瑶曾证明了她女性魅力的失败,我相信对多数女孩子来说,这都是一个巨大而深刻的打击,会使她们自卑,即使一时想过来了,一点点风波也可能再次引发她的自卑感,如果你真的喜欢惠心——”

“我以后会对江瑶不假辞色的。”小史点点头,带着心领神会的表情强调,“格外不假辞色,我甚至会抛却常规的礼貌,因为——”

小史的声音小了一些,微微低下头,有些害臊但很真挚:“我真的喜欢惠心,一看就喜欢,她的样子又大方又好看,而且她为人体贴,善良,勤劳,除了有点傻——”

说到这儿,小史又扬起头,害臊的表情不见了,变得有些气恼和不可思议:“也太傻了些,她受了这样的打击,居然还帮江瑶?”

“我想,这可能是她完全不爱阿刘了,所以,人就大度了——”我回答说,希望自己的推测尽量能令小史更满意一些。

但说实话,我其实内心很有些气恼惠心,为她帮助江瑶如愿以偿嫁给阿刘。

小史果然更放松了,但也恢复了聪明,显然看出了我对惠心隐隐的不满,立刻维护起女友来:“也许惠心有她的原因,我可以问问她。”

“也许吧!”我不感兴趣地敷衍一句,因为我并不觉得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原因,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唉!也不奇怪,江瑶,有她的一套的。”

“咦?”小史突然说,“这好像是句诗,听着耳熟,下一句是什么?”

我摇摇头,淡然回答:

“忘了!”

9

在很多事情上,我都希望自己是个满嘴胡扯的半仙儿,结果和预测完全不同,贻笑大方!但世间事,偏偏越是想求得灵验的,却常常落空;希望不准的,反而落实!比如对阿刘和江瑶未来的担忧,就偏偏向我担忧的方面发展了。

因为复查的缘故,后来的我连续数月都是医院的常客。为避免看门诊时耗费在排队、挂号,看病、取药的至少半天、没准儿一天的时间,每次我都是直接去病房找一时不忙的大夫给我检查、开药,看完了还可以请小护士帮我走捷径付账拿药。这样不仅节省了时间,而且在等待过程中还可以与相对闲散的医生护士聊几句,不觉得那么无聊了。

这使我有机会随时听到一些关于阿刘和江瑶情况的只言片语——说实话,很糟糕,人们像乌鸦嘴一样的预言,似乎都应验了。

阿刘和江瑶的幸福果然好像仅仅止于拿到婚书。婚后的江瑶经常和阿刘争吵,还吵到医院里,公然抱怨阿刘父母瞧不起她,所以,结婚没有给他们一分钱;又埋怨阿刘装好人,不给病人开药,收入很少,日子过得艰苦,抱怨自己上当等等。江瑶举止也很轻佻,尤其和其他男医生谈话的时候。

在谈论中,医生护士们同情的外表下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各有各的理由吧。至少我曾亲耳听到一个男医生冷笑着说:“‘圣人’阿刘终于可以发现,原来神圣的生活是有条件的。”

在最后一次去拿药时,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给阿刘送新鲜蔬菜的农民,四十多岁,朴实的样子,拎了两筐新鲜水灵的各色蔬菜,护士们都叫他老蔡。

因为好奇,我忍不住问老蔡。

“我听说你每隔几个月就来一次。”

老蔡憨厚地笑一笑。

“你可真好,”我开玩笑说,“快把整个医院都感动了。”

老蔡立刻慌乱地摆摆粗糙的大手,仿佛犯了错误似的解释说:

“我不好,阿刘大夫才好,这个同志啊,你不知道。那次我突然犯病倒在大街上,离这儿不远,我难受呀,开始还不是彻底昏了,是没劲儿,模模糊糊的!我想躺躺兴许就好了,可越躺越昏沉,觉着不行,心里忍不住盼望有个人过来问问,可没一个人过来,约莫大概是觉得我累了想躺在地上歇歇。”

老蔡的声音里多少有些失望:

“反正没一个人说过来看看的,都是绕着走。后来就是阿刘大夫,他过来了,蹲下来问我:‘你怎么啦?’我摇摇头,说不出话,不是不想说,是说不出来。然后,他也走了,我就彻底昏了。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

老蔡的声音开始激动:

“后来我才知道,阿刘大夫是回医院找人找车去了。后来呢,病还没有看咋地呢,我身上的钱就不够了,家里也穷呀,我想就算了,可阿刘大夫说,没多少钱,可以先欠着,让我安心住。可后来有一次我偷偷听到给我看病的杨大夫跟别个医生嘟囔:‘这个阿刘,专会自己做好人,他看病不赚钱也就算了,连我也受影响。’那个医生说:‘得了,谁不知道阿刘是圣人,他都替这个病人垫钱了,你还能开贵药?钱赚不完的,少一次也没什么!’那杨大夫还是不高兴,说:‘阿刘家有钱,自己年纪轻轻就有房有车,什么心都不用操,当然可以做好人,我可是有家有担,上有老下有小的,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怎么比?’那个大夫又劝他:‘阿刘也不是那么有钱,要不然会输自己的血给这个病人?还不是为了省点儿买血浆的钱?何必还计较呢?大家都是一个医院的,好人做到底吧!’这个同志呀——”

说到这里,那个朴实的农民突然用不知何时湿润的眼睛看着我:

“你说我这心里是啥滋味,这些事儿人家阿刘大夫自始至终没有给我提过一个字。后来我好了,回家筹足了钱再来时,阿刘大夫还是没同我说一个字,只拿该要的医药费,让我安心,输血啥的都没提。然后让我去好好谢谢杨大夫,说是他治好了我。我也感谢杨大夫,毕竟人家用本事治好了我的病不是?可我一辈子——”

老蔡变得很激动,一双粗糙的大手在腿上来回搓着,但似乎又找不出更丰富的词汇来表达出他内心的感激,所以反复喃喃地重复着:“阿刘大夫是个好人哪!是个好人,是个好人!是个好人!是个好人——”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很感动,包括那几个大约早就知道这个故事的护士。

这时,阿刘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气色很不好,我第一次看到阿刘这个表情,人看着憔悴了不少,带着些忍耐的恼怒,模样都有些变了。看到那个农民,才勉强笑了一笑:

“你又来了,谢谢你,老蔡,真好,又能吃新鲜菜了,麻烦你了。”

这时,江瑶大摇大摆地跟着走了进来,她的眼睛先轻蔑地溜了一眼那两筐菜,一脸看透一切的嘲讽表情,然后抱着膀子撅着嘴往那里一站,像个突然打开的冰柜,顿时冰冻了每个人谈话的热情。

连那个朴实的农民都不例外,他似乎意识到什么,有些惶惑,然后不知所措地冲屋里每个人点点头:“我走了,不打搅你们忙啦。”

他走了,阿刘也拿样东西转身离开了。

房间里继续沉默着,散发着冷冰冰的不和谐。

“难得看到这么朴实的人。”我没话找话地冲王护士长说。

王护士长还没吭气,那边江瑶就发出了响亮的轻蔑回答:

“哼!什么朴实,什么感谢,骗钱罢了!”

她蹬蹬蹬地走到那两筐菜前,然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挑起一根茼蒿,高高地举起来,十分轻蔑地来回摇晃着:

“装什么样子!要是感激,就应该送实在的,送菜有什么用?这种装腔作势的感激把戏只能骗那些傻子,哼!可骗不了我——他为什么不忘恩?因为他穷、小气,还想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在医院混熟点儿,好以后家里人看病更容易。装出一副憨厚的样子,真可笑,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傻子会这么多?”

一时间,江瑶那种“如入无人之境”的嚣张激怒了我,忍不住刻毒地反击:

“你说的很对。如果干这事的是你,一定是出于这种心理,因为这正是你擅长的,并且如愿以偿了!”

我的反击果然更加激怒了江瑶,她立刻又走到我和王护士长中间——后者正给我配他们科特制的胃药药水。

然后江瑶仿佛要揭穿我画皮似的斜视着我,阴阳怪气地说:

“帮人有什么用?全都是会说几句漂亮话的家伙,装模作样,傻子才会上当。”说到这里,也许怕说得太隐晦了,我不能理解,也许她又想到了上一次我的刻薄,觉得无需为我留面子,总之江瑶突然瞪着我,直截了当地说,“你有医保吧?我听说你还能额外享受什么国家的津贴?不该那么穷吧?”

“对,”我若无其事地回答,“实际上我比你想得还要阔,怎么啦?”

“那你为什么只拿这么便宜的药?你不是很感激阿刘吗?嘴里说的好听,医生不吃饭呀!”

我笑了,然后王护士长替我回答了。

“你看看处方再说话。”她拍拍桌上的处方单,那单子上有我专门让开的营养品。

江瑶看看单子又看看我,再次不能伸张的刻薄,显然使她更愤怒,但一时间又无话可说的她只好加倍怒视了我一眼,然后愤愤地踩着嘎嘎作响的高跟鞋扬长而去。

这时,我发现阿刘不知为何事又回到了这里,站在门外一点儿。他也许听到了我和江瑶的对话,脸色变得铁青而又难堪。

我很后悔自己刚才的多嘴,我的话未必能伤了江瑶,但肯定伤害了阿刘。

带着懊悔,我拿着药匆匆离开了,心里很庆幸暂时不用再来医院,也就不用遇到这样令大家难堪的情景。

但我没有想到,我们居然是在更难堪的情况下见了面——

大约过了三四个月后,四月里的一天。

一天上午,因为一件案子,我和小史一起去了一个派出所,前一天晚上,正好是局里统一组织的“扫黄打非”行动。这个坐落在繁华区域的派出所忙坏了,抓了一大批卖淫女以及贩卖和服食摇头丸的。人很多,全部集中在院子里。

在走过时,我无意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居然是江瑶。我吓了一跳,实在忍不住,找昨晚执行任务的民警打听了一下,知道江瑶这次和一个说不上是吸毒的还是贩毒的男人在一起被抓的,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无疑是非常亲密的。

我不知道现在江瑶到底是什么身份,看了看,她没什么贩毒之类的罪名,但似乎涉嫌吸毒和卖淫,并不确定,依然需要罚款,然后叫家属领人。我看到江瑶签写的依然是阿刘的名字和联系电话。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但也无能为力,只是怅怅地回去忙自己的工作了,同时心里暗暗琢磨,要不要再和阿刘谈一次?但是,很少有人肯原谅别人的正确,承认自己的愚蠢,尤其是那些性情高傲,厌恶怜悯的人。阿刘虽然为人极好,可……

或者换一个角度?我又琢磨着想,最好让阿刘以为我不知道他的现状?……

那一天我的心思都不集中,幸而那天的工作主要需要的是法医。

万没有想到,当天傍晚工作完毕,我和小史,还有来找小史、准备一起回去的惠心正走到院子里,迎头遇上了同时进来的阿刘。

躲避不及,我们“八目相对”——阿刘本能地先低下了头,但随后又抬起来,下颚微微扬起,目光非常冷漠而又强硬,甚至还有一点点挑衅,似乎在说:“要笑话我吗?要教育我吗?”

我呆呆地看着阿刘的脸,几乎不能相信眼前这个面容憔悴,目光冷漠的男人就是半年多前那个在街头帮助突然发病的我,有着澄澈的眼神儿、无尽的热心,和少年般纯真笑容的医生!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懊丧这次无意碰面,因为顿觉恐怕不方便再去找阿刘多嘴了。

阿刘依然冷冷地站在那里,尴尬间我装作有事连忙拉小史他们拐到最近的一个办公室里避开了。

这时,江瑶出来了,她的表情冷漠而又高傲,似乎还充满理由地满腔怨恨着。这时我发现,院子里又多了一个人,惠心不知何时跑了出去,她看起来震惊到目瞪口呆。

江瑶轻蔑地瞥惠心一眼,冷笑一声,嗓门居然还是不小:“怎么,看我笑话吗?”

“不,不,不是!”惠心说话依然不是她的对手,“我,怎么,怎么——”

“不用装了!”江瑶粗暴地打断她,声音更加尖利,“你不肯帮我,你如愿以偿了,你就是来看我笑话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别装了,你看不起我,你们都看不起我,我知道!我告诉你,我不稀罕,阿刘!别以为我会感谢你!你这个伪君子!”

“喊什么!”一个民警走了出来,大吼一声打断了江瑶的喊叫,他嫌恶地看了江瑶一眼,“老实点!这里是你喊的地方吗,再喊,再关你一天!”

虽然看到阿刘和惠心的江瑶是一副债主模样,但看到警察,她的气焰倒是顿时遏制,稍微恐惧地看了看那个警察,然后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脸色越来越木然的阿刘就像不认识我们所有的人,也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10

惠心有些失魂落魄地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显然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一路上,大家都没有说话,直到车驶入队里的大门,惠心才仿佛梦呓似的说:“怎么会这样?”

小史安慰地搂了搂她的肩膀。

接着,惠心像问自己,也像问小史:“会不会是我的错?”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小史吓了一跳,连忙否决,然后打开车门,把惠心拉了下来,似乎希望户外的空气能使女友清醒一些。

但如果他这么希望,那就想错了。

“不,你不知道,”惠心的声音里依然充满了自责,显得有些痛苦地解释,“几个月前,江瑶对我说阿刘父母一直不肯接受她,也不接受她给他们买的东西,对她总是冷冷的,也不愿资助他们。她说她不是在乎什么钱,而是他父母的态度让她伤心,她希望我能帮忙劝劝。而且她又说,阿刘很固执,轻易不肯开贵药给病人,收入不高,所以他们的日子很艰难。她央告我好几次,还说,再要这样下去,她就——”

惠心似乎一时自责厉害,话都说不下去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对小史说:“你知道,因为你不赞成我和她再交往下去,我就拒绝了,可没想到她真的这么自暴自弃——”

“你不要乱背责任。”小史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很耐心地低声劝慰,“人就是这样,要想堕落,一切都是理由;要想上进,一切同样是理由!”

惠心固执地摇摇头:

“你说的是那种意志坚强的人。江瑶是那种意志薄弱的人,也许当初我应该好好和阿姨叔叔谈谈,也许他们改变一些态度就可以改变一切。”

本来一路上就满腹闷火的我,听到这几句话,那股火突然蹿了上来,冲口而出:

“人人都说阿刘高尚,我看你更高尚。”

惠心没有听出我话里的讥讽,立刻很认真地解释说:

“不,不,我并不是特别善良的那种人,否则——”

“否则什么?”我打断她,“否则就会找阿刘父母谈了是吗?你不是已经谈过了吗?并取得了希望的后果,江瑶如愿以偿地和阿刘结婚了。”

小史愣怔了一下,他显然看出了我情绪不对。但惠心没有,她和我太不熟了,以为我就会好言好语。

所以惠心带着自责,继续诚心诚意地解释:“但是后来——”

“没有继续要求阿刘父母屈从江瑶的希望对不对?”我再次打断惠心,厌烦和怒火在临界的边缘,我压了又压,但口气还是更刻薄了:

“所以我说你高尚,我听说当初江瑶就是用‘你不如我的意,就立刻堕落’的手段来夺取阿刘的。这种行为当初阿刘不以为意,很是感动我可以理解,但你应该明白这是江瑶的把戏,并且气愤才对呀?没想到你后来依然‘不计前嫌’帮助江瑶,使她能如愿以偿嫁给阿刘,现在还为没有继续满足江瑶的欲壑而内疚?难道不是你更高尚吗?”

惠心愣了一下,似乎一直没想过这个问题,“也许——”惠心边想边说,“是因为我完全不爱阿刘了,所以也就不在乎了,既然他们相爱,就希望‘有情人能成眷属’。”

“是吗?你这么想吗?”我终于忍不住了,“也许不仅如此,我倒相信也许还有另外一个解释。”

“什么?”惠心迷惑地看着我,尽管这时的她已经意识到我态度的非同寻常。

“因为江瑶对你表示请求和感谢满足了你的价值感,就像当年她要死要活却满足了阿刘男人的荣耀那样。现在你已经是局外人了,为什么不呢?现在你终于可以高高在上,毫无付出,仅用唾沫星子就可以成全自己高尚的美名,反正痛苦和付出的都是其他人!”

说到这里,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漂亮小男孩儿天真的笑容和被毒死之后僵卧的身姿(详见《郭小峰探案系列——〈死亡因子〉中的〈小尾巴的故事〉》),这使我的心悸动得更加厉害。

不知道这是不是反应在我脸上了,因为一直焦急地看着我们想找机会打断的小史,突然放弃去扶目瞪口呆的惠心,而是上前一步问我:“你没事吧,郭队?”

“我没事。”我不耐烦地一把推开小史。

“不是这样的——”惠心又愕然又委屈,“我只是希望他们幸福。”

“你希望?那你干吗不在家替他们烧香磕头祈祷?”

我的粗暴和尖刻使惠心看起来更加委屈:“可是江瑶——”

“够了!”我近乎怒斥地打断了惠心,“如果你以为江瑶是颗太阳,自己就该无限屈从地满足她的愿望,以防止她堕落,那你最好应该明白别人未必这么想!在你无比高尚地劝导阿刘父母前,好好回忆回忆当年阿刘要求你高尚忍耐时的感受!”

惠心看起来像被吓坏了,再次委屈地嘟囔说:“我只是希望事情能好转——”

但这种车轱辘话只是更加激怒了我:“我相信!所以我说你真是高尚!只是希望你高尚的时候支付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

说完这最后一句,我突然觉得胃疼得受不了,连忙捂着那个地方,转身快速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刚刚坐定,就看到小史紧随而来,他惊慌而担忧地看着我的脸色,连忙给我倒了杯热水:“先喝口水吧?”

我接了过来,几口水下去,感觉情绪稳定了不少。片刻之后,我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态度——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平时越来越少发火的。

“对不起。”我低声说,“我刚才太激动了。”

“没事!”小史依然关切地看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你的胃没事吧?”

我摇摇头:“还好。”

小史长出一口气,一下子跌坐到桌对面的椅子里:“吓我一跳。”

这时我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开始感觉有些难堪。

“唉,你可能不知道,刚才看到阿刘的样子改变得多么巨大!我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一个人。小史,你还年轻,可能没有过突然发病,以为自己要死的经历。那天,我突然疼得满头大汗,嘴里还吐出了血,当时身体软的蹲都蹲不住,不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惊人的病,偏偏身边还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虽然在闹市,可人们连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知道,我知道——”小史连忙坐直身体,很诚恳地说,“郭队,你看到阿刘变成这个样子很痛心。”

“阿刘不仅是帮过我,他还帮过很多人,还是个非常有耐心的好医生,每天能帮很多很多人解除痛苦,你没有大病过,你不知道人在生病的时刻多么盼望有个好医生——”

我再次痛心得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

小史又紧张起来,一边观察着我的脸色,一边开始找更有说服力的话来劝我:

“阿刘看起来憔悴也许只是太累了,你不要太多虑,高尚的人和我们的想法有时是不一样的——看那些革命先烈,多少有家有业放着舒服日子不过,非要冒着杀头灭族的危险上山打游击,为什么?你觉得苦人家觉得幸福呗!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也许这正是阿刘想要的生活,他正在帮助江瑶,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我看看努力宽慰我的小史,内心虽然觉得今日的问题已和往日不同,但我决定接受他的好意。

“是,你说得对,我多虑了。对了,先替我向惠心道歉,一定,我觉得很抱歉,我刚才太失态了。”

“没关系。”小史不在乎地一挥手。

“别嘴硬了,我已经好了,你可以为女朋友讨公道了。”

“不是——”小史身体向前一探,多少有些鬼鬼祟祟,“有人骂她一顿也好,清醒清醒,你知道,我是不能骂的,唉——”

小史又瘫回椅子上,有些烦恼地抓抓头发:“有时候和所谓的‘好人’在一起也很头疼,惠心其他的也算清醒,只是因为她妈妈的缘故,我给你说过的——”

我点点头,关于这点后来小史专门告诉了我,因为身世的缘故,惠心一直下意识地把江瑶和阿刘联想成妈妈和爸爸,也就为这个缘故,感情上总无法一下子拒绝江瑶的请求,觉得帮江瑶和阿刘就仿佛在帮自己的爸爸妈妈那样。

小史告诉我这些也许是希望我能理解惠心的行为。

但那又怎样?有理由不等于有道理,而且,我秉性并不是一个很宽容的人,在我看来,惠心的自责中有善良的因素,但恐怕也不乏我说的原因。甚至再刻薄些,我相信现在幸福的惠心有不自觉地通过恩赐当年的情场上战败自己的胜利者来充分找回自信的心理也难说。

小史继续说:

“不知惠心怎么想的,总觉得对江瑶应该多宽容,你知道,我是坚决反对她和江瑶这样的人搅在一起,‘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江瑶这样的人不是我们能相处的。横劝竖劝不听,倒觉得我冷酷,你说我冤不冤?最后还是按你说的,我给惠心说:‘江瑶不是你妈妈,她们是两个人,品格和追求可能完全不同,你这样联想,是在贬低你妈妈。’她才同意不管那些闲事,今天看模样又后悔了,我还怕她越想越后悔,回头责备我呢,正好你骂她一顿。”

“噢,我说你这么好,不仅不替女朋友抱不平,反倒过来安慰我,原来正中你的下怀!”

小史嘿嘿一笑:“那当然,要不然我怎么这样做?难道我能认为你比我女朋友还重要?放心吧郭队,你当了公安部长我都不会这么想!”

然后,小史又抓抓头发:“不过,我也必须和惠心谈谈,既然她妈妈除了希望她活得清醒、自律、坚强之外,还要有智慧,那,遇事——”小史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也要好好用用它。”

小史的话再次激起了我的感慨:

“你说得对,有时看到这些‘好人’被江瑶摆布得团团转时,心里又生气又不明白,我刚才对惠心发火也是这样,他们为什么反复受伤还看不清江瑶的为人?看不出问题的症结在哪里?不明白‘饮鸩止渴’的结果?”

也许看到我情绪又有些激动,小史赶快又笑了起来:

“没办法,你说的,江瑶有她的一套,所谓‘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嘛!”

我苦笑了一下:

“你倒记得清楚。”

“当然,”见我情绪又似乎稳定下来,也许是怕这个话题再谈下去没准儿我又激动,不如索性把话题岔到轻松的方向,小史就笑着接着说:“你别以为我只会拿解剖刀啊,我也很人文呢!对了,郭队,上次听你说了那句诗,我说:‘嗯,满有哲理嘛!我得查查,看回头什么时候自己也用上一句,多人文呐!’所以,我回家一查,很容易就查到了,那句话是一首诗中的一句,诗的名字叫《回答》,作者是北岛,曾经很出名对不对?”

我点点头:“大概是吧,我都忘了,算了,别谈这首诗了!”

“为什么,诗写得很棒嘛,”小史来了精神,越说越高兴:“没想到现代诗还有写这么棒的,原来我还一直觉得现代诗不是写‘下半身’,就是随便写句话再敲一下回车键呢?嘿嘿,这首真是不错,有哲理意味儿还不故弄玄虚,我还专门背了背,你听着——‘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刚背到这儿,小史猛然住口,似乎这才意识到我为什么会忘了,要他别谈。

在片刻之后,小史尴尬地嘟囔道:“不会的,郭队,不会的——”

11

回想到这里,我的胃又一次抽搐起来。

“郭队——”小史再次把热水递到我的手中。

我又喝了几口,稍微舒服了些,然后闭上眼睛王顾左右而言他:“我的身体真是越来越差了。”

“郭队,”小史坚定地重复着他刚才的问题,不容我逃避,“难道你觉得我的分析没道理吗?”

望着对面小史坚定的目光,我不得不正面回答了——那些我自己都不想相信的观点:

“对于阿刘的性格,你的分析我基本上都认可,但还有一些其他看法——”

“你认为阿刘会杀人?”小史反问我,“他半生都在救人,他很善良!”

“善良?不!有‘拯救欲’的人也许更准确的评价是仁慈!”

我闭了一下眼睛:

“善良和仁慈并不完全一样,就好比上帝是被称颂为仁慈,而不是善良那样,这除了因为只有上帝说:‘要有光’,才能——‘于是,就有了光’,也因为,《圣经》同时告诉我们,上帝会恩赐同时也会惩罚,甚至惩罚的手段常常显得残忍无情,在你触犯了它的原则的时候!那些拥有‘拯救欲’的人未必有上帝的能力,但糟糕的是,在脾气方面却常常相似。”

小史静静地看着我,不置一词。

我喘出一口粗气:

“我不知道每个仁慈的人各自的原则禁区是什么,但我相信多数仁慈的人有一个共同的禁区,他们处在‘拯救者’状态时的尊严,他们可以被曲解,但不可被戏弄!”

小史略微沉思了一下:

“所以你认为阿刘会杀人?”

他说中了,但我却不想点头。

小史垂下眼皮想了一会儿:

“郭队,也许你说的对,阿刘有杀人的力量或者动机,但你不是常常提醒我们一句话——结论来源于证据!办案不能想当然;还有,你自己刚刚亲口告诉我们:‘现在分析动机和性格有些早,最重要是要把很多疑问解决掉。’那么现在,一切不都还没有被证明吗?”

“是的,没有。”我重复着小史的话。

小史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

“现在我有一个问题和一个怀疑没有答案。一个问题是:如果说凶手想隐藏自己,为什么抛尸现场离我们这里只有二百来公里,连省都没出?还有,为什么不对死者毁容呢?这难道不更能增加侦破难度吗?如果凶手能聪明地想到冒充外行碎尸,难道就想不到这个吗?另外一个怀疑是:我听惠心说过,江瑶私生活一向随意,那一次派出所相遇也证明婚后她的行为并未收敛,那么可不可能她又结交了新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同样怕被人认出来以至于会碎尸、抛尸呢?”

我浑身一震,脑筋渐渐恢复了理智,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很多方面,我还什么都没查,案子可能并不那么简单!真可笑,我这个干了快三十年的刑警,却像个傻瓜一样被一句诗“蛊”住了。

一刹时,我觉得很是难堪。

“关心则乱。”小史立刻体贴地轻声说。

“谢谢!”我窘迫地道谢,发自肺腑。

“郭队——”也许是觉得气氛太认真了,小史突然有些调皮地挤挤眼,“你的胃是不是不那么疼了?”

真的,我的胃确实不难受了。

小史大笑起来:“很多病都是心理因素造成的。”

“你像个半仙儿嘛!”我玩笑地说,情绪也开朗了。

“什么半仙儿?”小史绷起了脸,装出一副深受伤害的模样,“你以为我一出生就研究死人呐?我可是正经五年医科大学毕业后才主攻的法医,实习时也给活人看过病的,哪个科都转过,包括妇科!”

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小史却突然再次严肃:

“郭队,虽然我提出了疑点,但也许你的直觉是对的,不过我依然觉得你还是应该正视现实,参与破案,”顿了一下,小史有些突兀地结尾了,“虽然,事实不会改变。”

我看着小史,我们这个三十出头岁的法医平时虽然嘻嘻哈哈,但却有着极高的专业水准和通达睿智的头脑。

然后我点点头,尽管小史表达得突兀、不连贯,但我想我理解了他的意思——凶手如果是阿刘,逃避不能改变现实;如果不是阿刘,那么我的参与至少保证调查期间对阿刘工作生活的影响减到最低。

确实,如果我真的想尽量回报阿刘,那么参与,应该才是我目前最好的选择。

12

我来到了医院,悄悄地在门诊室外看了看久已不见的阿刘。令人欣慰,阿刘的状态似乎已经恢复了不少,不再那么憔悴。而且面对病人,目光依然细致、耐心、心无旁骛。我没有直接进去,而是返身出来到了病房,找到了王护士长——这个健谈的女人。

王护士长依然热情,一见我就远远地招呼问:“怎么又不舒服了?”

“是!”我撒了个谎,“门诊人太多,排队到晚上我看也难看上病,所以溜到这儿等阿刘,一来坐着等舒服,二来看能不能取个巧,拿点药算了。”

“那你就在这等好了。”

“我刚才看到阿刘现在状态不错,”我主动挑起话题,“比我上次见到时强多了。”

“上次?你上次什么时候见的?”记性颇好的王护士长回忆了一下,“老蔡送菜来的时候吗?”

“不,后来还有一次,”我含蓄地说,“后来有一次我们行动,江瑶牵扯进去,阿刘去领她——”

“哼!”王护士长奋力用鼻子表达了自己的轻蔑。

“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江瑶是不是吸取教训收敛了?”

“收敛?”王护士长更加轻蔑,“狗改不了吃屎!她能改了?不过,现在她影响不了阿刘了。”

“为什么?”

“他们决定离婚了。”

“是吗?谁的主意?”

“当然是阿刘!”王护士长诧异地看着我,“难道能是那个婊子?她本来就打算吃定阿刘一辈子的,要不前头怎么那么死缠着阿刘不放呢?我早就说过——”

王护士长又就自己的先见之明发挥了一阵子。

我一边听着,一边琢磨着从哪里插话,终于等她又一次说出“我早就说过——”时,赶快问:

“既然这样,那她现在怎么会同意呢?”

“阿刘铁了心呗!”

“阿刘好像不是像我们这么世俗的——”

“那也架不住江瑶作得狠呀——”王护士长愈加气愤,“你不知道,江瑶有多不要脸,一看唬不住阿刘爸妈,就天天闹着阿刘想法儿从病人身上赚钱,好让她挥霍,这阿刘是坚决不干的,江瑶一看不行,就露出真面目了,天天吵闹不说,还整天在医院里和其他医生打情骂俏,那意思就是威胁阿刘,要是不如她的意,她就不要脸了,阿刘当然不吃这套,可也没脸在这儿待了,有一段时间就辞职不来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王护士长既解气又眉飞色舞地说:

“院领导知道了,大怒,说,‘阿刘是我们医院体恤病人的招牌,现在怎么闹成这样?’几个不要脸的医生顿时吓得不敢和江瑶拉扯了,时间一长,江瑶也没了劲儿,就出去混了。”

我连忙问:

“这么说还有其他医生曾和江瑶走得很近?”

“也不是很近,谁会像阿刘那么老实上她的当?”王护士长不屑地一撇嘴,然后压低嗓门,鬼鬼祟祟地对我说,“但有些嫉妒阿刘的大夫故意和江瑶拉扯,也就是想难堪难堪阿刘吧。”

我稍微有些失望,接着问:“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她不来医院了,我怎么会知道,反正猜也猜得出她会怎么样,在不明不白的酒吧里鬼混,要不然也不会弄到你们那儿!”

我消化了一会儿这些信息,然后问:“阿刘受的影响很大吧?”

“那还用说?”王护士长大惊小怪地回答,“有一段时间阿刘几乎像个傻子,一次手术还差点出了医疗事故,呵!给我们科主任吓坏了,连声说‘阿刘这下毁了’,我说——”

说到这儿,王护士长板着脸冲着前面空地把头一点,好像那儿站着他们的科主任。

“‘让我来试试,主任’,然后我就找到阿刘,我说——”

王护士长的脸又变成了苦口婆心的模样:“‘阿刘呀,不要怪大姐多嘴,但你必须处理处理你家里的事,不然你就要毁了呀。’阿刘当时不说话,我就继续说,‘不管你信不信,大姐可以把话撂在这儿,你们不是一路人,她天生就是那种贱货,你是白费心思——’”

然后王护士长就把江瑶又狠狠地痛骂了一顿,骂得是如此的长而单调,以至于我一度有些跑神儿。

“终于——”王护士长猛地提高了嗓门,惊回了我的注意力,“经过我掰开揉碎地讲,阿刘虽然还没回话,可我看出他心动了,我就趁热打铁说,‘离婚不就得了?婚姻自由是什么?是不仅有结婚的自由,还有离婚的自由!’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对。”我连忙回答,“那江瑶同意了?”

“肯定要拉锯了!江瑶哪能那么轻易放开阿刘,她费了那么多心思才占住的饭票。不过——”王护士长突然再次压低嗓门,“后来听说江瑶又傍了一个大款,所以,口气松动了,反正后来阿刘他们已经分居,前些天我还听阿刘说,他终于和江瑶达成了离婚协议,你看,阿刘这些日子的精神也恢复了。”

“大款?”我轻轻重复着,连忙追问,“你知道是谁吗?”

“那我怎么知道?”王护士长嗔怪地看我一眼,但她随即就铿锵地结论道:“不过我敢说,就是大款也不会是正经商人,你想,她整天混在什么地方?”

我没有说话,心里突然想到了一个方向——

“你说,我推测的有没有道理?”王护士长继续追问我。

“太有道理了!”我发自内心地恭恭敬敬回答。

13

见到阿刘已经是傍晚七点左右了,等他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我走了进去。

阿刘看到我有些惊讶,注视了我一会儿问:“又不舒服了?”

“有点儿,”我在阿刘对面坐了下来,“开点帮助消化的药吧。”

阿刘低头在处方单上写了起来,然后,阿刘一边把处方单递给我,一边建议道:

“饮食习惯的调整有时比吃药还重要。当然,你的职业没办法,我建议你在家和单位都放几包牛奶预备着,一旦胃感到轻微疼痛,马上喝上一袋,一般来说,能很快缓解,如果是空腹喝,最好再配些饼干之类的,这样可以更好地帮助消化吸收。”

“是吗?好,我回去试试。”说着,我把处方放进兜里,然后向门外看了一眼,还有医生护士在隔壁工作,就对阿刘说:“一直麻烦你,很不好意思,晚上请你一起吃饭好吗?”

“好啊,”阿刘很爽快地答应了,“我正要出去随便吃点,一会儿还要回来替吴大夫值夜班呢。”

我选了一家离医院不远、装修高雅幽静的饭店,并且专门要了一个雅间。

“干吗这么隆重?”阿刘半开玩笑地问。

“不隆重,你救了我的命嘛!”

“别总提这件事了。”阿刘摆摆手,“医生的职责就是救死扶伤。”

我笑了笑,没再说其他的,除了请他点菜。

这顿饭吃得很沉闷,我没有寒暄的劲头,阿刘也没有热心交谈。当吃完碗里的最后一粒米之后,阿刘放下筷子,双手相握,直言不讳地问:“郭队长,你有什么事吗?”

“你看出来了?”

“你没有照镜子。”阿刘先含蓄地回答,然后目光突然变得冷冰冰了,“有件事我想说,如果让我再拿钱赎谁,那你就找错人了,因为我们之间已经结束,而且,我相信,自有会赎她的人,不用再来找我了。”

“有赎她的人?谁?”

阿刘摇摇头,很坚决地回答:“对不起,我不知道,而且,我们能否不提这件事?”

我换了个问题:“你说你们已经结束了是什么意思?”

“我们已经达成离婚协议了!”

“噢,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星期前。”

“那么你最后一次见江瑶是什么时候?”

阿刘没有立刻回答,他审视着我,半晌问:“为什么你一定要提她?”

“你应该能够猜得出来,既然你已经意识到我脸色的不寻常,”我平静地回答,“我是一个刑警,并不管什么有伤风化的案子,一般来说,只有死亡案件才会到我这里——”

阿刘的眉毛挑了起来:“你是说——”

“对!”我回答,“江瑶已经死了。”

在听到江瑶死亡消息的那一刻,阿刘保持了一会儿惊讶,但接下来并没有流露出更多的情感甚至也没有追问其他的细节,而是移开目光似乎做了一会儿回忆,然后继续很平静地回答了我刚才的问题:“大概是——上上个星期天,对,就是星期天傍晚。”

“在哪里见的?大概几点?”

“在我家,就是下午六七点钟的样子,那时我们就离婚意见终于达成了一致,然后她就离开了家。”

“去哪里了?”

“不知道。”阿刘回答,然后稍微轻蔑地笑了一下,“左不过是去她新攀上的那个人那里吧。”

“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

我看着阿刘,无法相信。

“这点很重要。”我很恳切地说。

阿刘突然有些激动:

“我说过我不知道。谁都可能,生张熟李她都喜欢,我早就不再关心她和谁在一起了,我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

我叹了口气:

“阿刘,我现在不是多事的干涉你的私生活,你知道吗?如果你不回答,你就是最重要的犯罪嫌疑人。”

“那你们调查好了。”

阿刘的表情很倔强,那下面是一丝不容侵犯的骄傲。

我主动换了个问题:

“江瑶离开家时拿了什么东西没有?”

“当然,之前她已经尽量卖了每一样值钱的东西,”阿刘脸上露出了少有的讥讽,“上一次我看她拿了她最大的箱子,里面大概是她的宝贝衣服。”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箱子的照片:“是不是这个?”

阿刘看了看,点点头。

我心里暗暗叹口气——这样看来,从箱子的来源是追查不出犯罪嫌疑人的线索了。

沉默片刻,我开始注视着阿刘,希望他能理解我的好意,告诉我江瑶可能和谁在一起,但阿刘却在我恳求的目光下别转了脸:

“我真的不知道,真的,”阿刘轻声说,声音里混合着痛苦和愤怒,“在一次次出丑之后,我对自己说:‘够了,我不想知道她又要和谁在一起,我不想每天提醒自己曾经多么蠢,我需要做的就是结束它。’所以,我开始和她谈离婚,除了这个,我根本不和她讲话,她开始不同意,也很少回家。但后来也许她终于又找到了更适合的归宿吧,反正我们总算达成了一致。我对她的一切都没有兴趣,或者说,我逃避知道!”

望着阿刘混合着复杂情绪的脸,我再次恳切地说道:

“阿刘,你是个少有的好人,可是你知道吗?你有些太骄傲了——太骄傲,有时会害死人的。”

阿刘依然倔强地别过脸。

“那么我告诉你,”我只好自顾说下去,“你的骄傲使你成了唯一的嫌疑人,我们要搜查你的家。”

阿刘转过脸,平静地回答:“当然可以,只是——”

“什么?”

“我知道你在帮我,”阿刘突然放低声音,带着一丝歉意和感激,“你故意不在医院谈这件事,而是请我出来,就是为了帮我……”

“但恐怕我能帮的很有限。”我打断阿刘,“不能像你对我做的那样。”

“我知道,”阿刘的眼中难得露出一丝乞求,“我想说的是,能否、能否在我休息的时候搜查我家,或者,我把钥匙给你,你们随时可以过去,我不怕搜的,我,我只是不想影响工作。”

“毫无问题。”我立刻毫不犹豫地承诺,“我会尽量不影响你的工作,我保证!”

14

阿刘的房子是六七年前的,比较新,一百五十多平方米,不讲究的话,两个人住,算得上宽敞。不过这在几年前只算略大的面积,在近几年政府努力调控降低房价,而房价反而犹如火箭般飞升,很多人把百十平方米的房子都当成大户型之后的现在来看,简直大得让人羡慕。

整个房间的装修和家具都是颇深的颜色,所谓胡桃木色系,有种老年人的口味,我怀疑是阿刘父母主持的装修。家具摆放也算整齐,但略嫌空荡,没有什么零碎可爱的装饰品,一种没有人在这里用心生活过的感觉。而且也不太干净,无须手摸,打眼一看,很多地方都有层薄薄的灰尘。不过想想阿刘在医院工作的时间长度,觉得这也不能归过于主人懒。

接着,我又粗略查看了一下自己感兴趣的某些地方,又扫视了一遍这个显然毫无粉刷掩饰的房子之后,就先行离开了。留小秦、小史和其他几个技术大队的同事在那里工作。

一天后,我和小秦去法医室看结果。

“这次检查,”熬得两眼通红的小史拿着报告说,“除了肉眼观察,我们还使用了鲁米诺,但没有血迹反应。”

“那卫生间呢?”小秦问。

“卫生间我们进行了更详细的搜查,”小史将我们引到江瑶的尸体那里,现在碎尸已被粗略地摆回人形,但断口处不能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显出很多或大或小的残缺,他指着这些残缺说:“以这样的方式碎尸,很显然会飞溅出碎肉和骨茬儿,数量还不会少,要想打扫干净很难,最可行的就是用大量的水冲洗。所以我们对卫生间所有的边角、下水道口和更下面的弯道都做了细致的搜寻,还带回来做了鉴定,但没有找到有价值的人体组织。”

“会不会时间有点儿长?”小秦皱着眉头问。

小史摇摇头:

“我觉得不会,你看由最初检验的法医推断,接到报案时粗略估计死者大约已经死亡二至三天,接着转到我们这里,再到我们去阿刘家搜查,死者死亡时间也不过八到九天,以这样的时间来看,倘若没有经过特别的专业处理,下水道或下面的弯道应该能找到一些证据,所以,如果现在能确定阿刘家下水道没有经过很专业的清洗和处理,那么阿刘家应该不是杀人碎尸的现场。”

小秦失望地叹口气。

“好像这在你的意料之中,郭队——”小史转向我,“因为你只是粗粗一看就走了。”

“哪里。”

我摆摆手。其实小史说中了,前一晚看到阿刘那无惧而坦白的眼睛,使我当时就感觉到他家不会有我们要找的线索。但结论来源于证据!我可不敢在正经时候像个爱卖弄神秘的“卦仙儿”似的胡下结论。即使是在事后,只要是案子未破之前,也不适于提前瞎吹。所以这么解释说:

“我在那里能起的作用太少,干吗不交给你们这些专业人员来做?我去干点儿该我干的事儿?刚才你不是说到下水道是否经过专业清洗吗?我也想到了,所以去了物业,他们告诉我没有。”

“这么看来——”小秦有些闷闷地托着下巴说,“这条线索也断了,箱子的线索也断了。”

“江瑶最后在哪里我觉得很重要。”小史说,“凶手不可能在大街上杀人碎尸,一定会在某个独立的空间,只要找到那个地方,我觉得离破案就不会远,碎尸案一般不缺法医证据,关键是找到犯罪现场。”

说到这儿,小史又看着我问:“难道阿刘一点儿线索都不能提供吗?”

我转述了自己的询问和阿刘的回答。

听完之后,小史遗憾地耸耸肩膀,同时又很有感触地微微摇了摇头:“郭队,看来还是你分析得对,阿刘是个宽容和高尚的人,但同时又是特别骄傲的人。”

“很多‘谦逊高尚’的人,同时都自视甚高。”我苦笑一下,“在某些方面高傲固执得甚至能超过石头!”

“瞎硬!”小史回答,多少有些不以为然,“我猜阿刘后来内心还是很后悔的。”

“谁知道呢?”我说,“不过要说后悔,我倒觉得江瑶更有资格后悔,同样是痛苦的婚姻,好歹当年阿刘还得到了被苦苦追求的满足感。可江瑶呢,费尽心机,苦心孤诣,受尽了指责和嘲讽,结果也没得到太多想要的东西。”

小史看着我,目光变得有些若有所思,脑子显然从案子上偏离开了,片刻,仿佛自语又仿佛总结地说:

“他们都看错了对方,他们不是一路人。我觉得结婚这种事,其他的可以不计较,但除了感情,两人对生活的要求和向往总要大体一致,否则准定会越错越远,最终彼此受伤。阿刘生活得太单纯,他没有看出江瑶的本质,以为所有的人都喜欢过一种平和高尚的生活,而江瑶以前的生活状态只是被生活所迫或者只是误入歧途,他只要一帮,于是‘浪女回头’,皆大欢喜。但我们干这一行,见得太多了,不管人们承认不承认,我觉得很多人就是喜欢过那种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

“岂止是阿刘没有意识到,只怕江瑶自己也未必多么明白,说来奇怪——”我回答说,说着,突然又激起了一些感慨。

“不知为什么,多数人不敢或不愿承认自己喜欢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生活,包括正在那样生活的人。不管对人还是对己,愿意解释成‘都是因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原因,才被迫‘堕落’,其实自己很‘痛苦’!其实,公平地说,老虎和老鼠各有习惯的生存环境。一样米养百样人,各有选择也无可厚非,有什么必要人人都过得像个清教徒?正视自己的愿望有什么不好?”

“社会舆论吧——”小史说,“社会舆论对这种生活一直持贬低、斥责态度。”

“但有什么必要管社会怎么想呢?”我说,“不当吃也不当喝的,既然喜欢,就那么过呗!只要光喝酒,不贩毒吸毒,喝到死也没人管;只要不卖淫,天天搞‘一夜情’也不犯法。何必回头?说穿了,这也不算什么错,各有所好吧!”

“哎呀,郭队!”小史和小秦同时瞪大眼睛,“没想到你这么开通?”

“不是开通,”我说,“我当然也不觉得这样的生活就好,只是觉得,在法律的底线上,不主动伤害他人的前提下,人有权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哪怕看起来不高尚,甚至所谓很糜烂!”

“你不是改为理解,或者同情江瑶了吧?”小史怀疑地看着我。

“不!”我断然否定,“我一向讨厌这种极端自私和心思邪恶的人,不仅是江瑶,哪怕是个公主,身份很高贵,我同样讨厌!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博爱’主义者,什么人都同情,极端自私的人不管落到什么样下场,我都会认为——活该!”

停了一下我继续说:“但反感归反感,我并不反对他们选择我不欣赏的生活方式,还是那句话,在一定的前提下,人完全有理由只管那么过下去嘛!”

“我想不那么简单,”小秦突然一针见血说,“人们都知道过分放纵的生活隐含了很大的不安全因素,包括喜欢那么生活的人,但人总是喜欢‘甘蔗能够两头甜’,既想过那种纵欲的生活,又想将来活得长久,得到善终。所以就会有很多人喜欢找个理由作为苦衷,解释给自己,也为留个后路,万一将来想回头了或者有回头机会了,也是个自我辩解的说辞。”

“对,另外我想郭队的意思也不那么简单,”小史突然冲我挤了下眼,更加一针见血地说,“我们的郭队其实不是开通,而是生气!所以仿佛很宽容,但其实是希望江瑶那类人最好一辈子生活在他们的地界,可别妨碍了好人们的生活。”

我多少有些尴尬。

小秦一笑,连忙替我解围:“好了,不扯不相干的,说案子吧,该死,现在没有什么像样的线索了。”

“谁说的?”我连忙说,很高兴话题转了回来,朝一个现场遗物一指,“看,这就是一个线索。”

15

他们的眼睛一起转向我指的方向。

那是一个大大的、沾满血迹的白床单,尸体就是用它包裹放在箱子里的。

我走过去,指着床单说:“很少有人家里用纯白的床单,因为既不耐脏,又不温馨。我们也去过阿刘的家,他的家从家具到饰物都很大众化,并且我专门看了一下,阿刘家的床单被褥和普通人家一样,都是那种几件套的花布系列。所以,我认为这个床单应该不是他们家的,那你们说,什么地方爱用这样颜色的床单?”

“医院,当然是医院。”小秦说,“这么白。”

我摇摇头:

“乍一看像。但我住过二院,二院的床单被褥正中间印有‘第二人民医院’的红字,而且,那些床单质量也没有这个好,现在我们再推测一下,除了医院还有哪里爱用纯白的床单呢?”

小秦看着我,突然叫了起来:

“宾馆!”他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头,“老想着凶手是阿刘,看见白床单就想到医院,我真糊涂,其实现在看凶手未必一定是阿刘。江瑶生活很随意,很可能和其他人有纠葛,我脑子真是被拘住了!”

“不用自责!”我拍拍他的肩膀,“我也一样,还是我们的史大法医说得对——‘结论源于证据’,现在做什么结论都太早了。”

小秦是个行动派,即刻转身。

“现在我就去排查宾馆。”

“也——好!”我慢吞吞地冲小秦大步向外的背影说,“如果你着急的话。”

小秦猛地止住步伐,硬生生的,看起来差点闪住腰,然后有些僵硬地扭过身猜测地看着我:“怎么?”

我笑了:

“虽然这个床单推测有可能是宾馆的,但实际未必,还有其他的一些可能;其次,即使是宾馆的,杀人碎尸的现场也未必就在某个宾馆,比如凶手可能曾在宾馆工作,方便拿到这样的被单,或者是凶手曾经在某个宾馆偷出来,临时一用等等可能性吧。总之,很难有唯一结论。而且,即使确实是在宾馆作案,排查全市几百上千家宾馆也是不得了的工作量。”

“那你的意思是?”

“我想试试,”我说,“看能不能取个巧,我已经把江瑶的照片交给酒吧、夜总会最多的那两个辖区的派出所,还有缉毒组,看有没有人能认出江瑶,最好能认出来,她喜欢在那类地方晃不是吗?万一能得到有价值的信息,我们就能省很多事了。”

“这倒是个好方法。”小秦习惯性地抓抓自己的头顶,“可为什么要交给缉毒组?”

小秦一直不知道江瑶那次被抓的事。

我刚要解释,手机响了,一看,是缉毒组刘组长的:“喂——”

“告诉你个好消息,有人认出江瑶了。”

我大喜:

“好,好,我马上让人过去。小秦,你先过去,听听他们怎么说。”

“好!”小秦立刻又转过身,但刚走两步,又折了回来,转着眼珠问我:“你为什么不去?肯定又有新发现!”

“没有,”我连忙回答,再次走到江瑶的尸体前面,“但指望我们的法医能不能再给我们一些证据。”

小秦抛给我一个不相信的眼神儿,走了。

“你想到了什么?”小史跟了过来。

“我看了最初的法医报告,似乎太简略了。”

“初步尸检做的还是比较全的,”小史说道,“不过他们后来把一切都移交过来,要是现在欠缺什么,责任就是我的了。”

我赞许地看看小史。

“不是缺什么。”我说,“只是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我指了指死者胸口的刀伤。

“你说刀伤吗?”小史立刻回答,“现在凶器没有找到,还不能确定是什么样的,但死者伤口外边呈三角形,我倾向于是带放血槽的三棱刮刀,这种刀普通人很少有,更像‘几进宫’家伙有的玩意,这也是我认为凶手可能不是阿刘的原因之一。”

我点点头:“有道理,不过我说的不是这个,你看,这个伤口是正面刺入的,也就是说凶手出手时,江瑶应该能看到——”

我没有说完。

小史猜疑地看着我:“你是说是熟人?这不绝对呀——”

“哪里!”我笑了,“我是说想想江瑶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史立刻回答:

“很自私!极端自私!”

我笑着摇摇头:

“是的,但现在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而是,另一方面!”

16

小史有些狐疑地看着我。

“我的意思很简单,你认为江瑶是那种软弱的、任人宰割的女人吗?”

说完,我的目光落到了江瑶的手指甲上,她那修剪得很尖利的长指甲上涂了一种在夜晚迷离暧昧的灯光下显得妖冶异常、而在这刺眼的日光灯管下则显得可怖的紫黑色指甲油。

小史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马上仔细检查她的手指甲,看有没有其他人的人体组织。”

缉毒组给我们提供的信息好得惊人。

郑组长告诉我们,一个一直跟踪一个外号叫“鹞子”的毒贩的警察,认出江瑶好像就是和他混在一起。

“‘鹞子’?”这个名字我觉得很熟。

“你应该有印象的。”郑组长推过来一张照片,提醒我说:“你还抓过他呢,喏,你看。”

“哦——”当我看到照片主人那老鹰般的鼻子时全部想了起来,他的外表实在很难忘,“原来是他!”

“‘鹞子’现在不见了,”郑组长继续说,“老雷一直跟踪他,但目前老雷不在这里,所以不能提供更多的信息,不过,和老雷一起的小吕现在还在,你们可以问问他。”

“好,好。”我大喜过望。

小吕是个精干的年轻人,说话也是如此:

“我对她不了解,只是最近这个女人都和‘鹞子’在一起,最后一次是他们一起住进美达宾馆。”

“大概是什么时候?”

“半个月前。”

美达宾馆是一个规模中等,地处城市东南角的三星级宾馆,位置从市中心看,略嫌偏僻,但如果打算开车离开本市的话,反倒位置更佳,因为那里离高速公路入口近,并且不用穿过拥堵的市内街道。

我唯一担心的是前台服务员记不得“鹞子”他们,因为美达宾馆硬件装修虽然看起来还说得过去,但一瞅那些服务员懒洋洋的站姿和表情,就觉得这里的管理大概很松散,员工们很不想上心工作的样子。再想起几天前本市开了一个全国性会议,各大宾馆及小招待所甚至澡堂都爆了棚,那就尤其可能挤得他们脑子里盛不下一星期前的事了。

但谢天谢地,情况不像我估计的那么悲观,当我们出示了“鹞子”和江瑶的照片后,一个前台服务员一下子就指着“鹞子”的照片说:

“我记得他,”那个女孩儿很肯定地回答,“他的鼻子长的很特别,而且他还用假身份证——”女服务员心直口快地说着,但话一出口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连忙又掩饰地说:“当然,也不一定就是假的,我只是怀疑,而且,我们是无法检验身份证的——”她又期期艾艾地解释起来。

“是的,是的,你们没办法检验,没有谁能为此追究什么,事实上你有这么好的记性和鉴别力真难得,”我赶快安那个女孩儿的心,免得把话题岔开,“你还能记得他们大概什么时候入住吗?”

“大概两星期前住的,具体我可以查到的。”

“哦?”我有些吃惊,“你还能记得他登记的名字。”

“是呀,”这个放下心的女孩儿顿时恢复了爽快,一边在电脑上查阅,一边继续说,“因为这个客人很奇怪的,他没有结账就自己离开了,押金也没退。”

“是吗?”我越发高兴,这意味着宾馆会对“鹞子”更加难忘。

“是呀!”也许听出了我声音里的惊喜,爽快女孩儿更起劲地介绍说,“而且,后来我们查房的时候,还发现丢了一个床单,幸亏收了押金,我们不吃亏的——噢,找到了,他登记的名字是张伟,是11月1号住进来的,预付了一星期的房费。”

小秦和我交换了一个无法抑制的惊喜眼神儿。

鹞子住在320房,那是一个靠近楼侧的一个房间。

“这个人是不是有问题呀?”带路的服务员边走边对我们说,“他自己专门要求要住在安静、靠楼梯的房间。”

“是吗?那他是一个人住还是两个人住?”

“反正他是自己来登记的,你可以再问问我们的楼层服务员。”

房门被打开了,粗粗一看,里面并没有明显的痕迹。

此刻,楼层服务员也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你们后来打开房间清理时,有什么异常发现吗?”

“没有,就是特别乱,而且,丢了一个床单。”

“这人一直是一个人住吗?”

“不,第二天就来了个女人,我记得很清楚,她还拖个特别大的箱子,我都没见过有人出差背这么大的箱子的,好像人们出国移民拿的那种,跟要搬家似的。”

“是她吗?”我抑制住内心再次涌上的狂喜,把江瑶的照片递过去。

“是。”楼层服务员只看了一眼就肯定地回答,“就是这个人,说话有股高高在上的劲儿,其实一看就不像正经女人,哼!我记得很清楚,她还没钥匙,老是尖着嗓子叫‘服务员,开门’。”

正说着,小秦突然喊我一声:“郭队,看!”

我赶快走过去,小秦指着两床之间深土黄色地毯上几块更深的污渍。

准确地说,肉眼是无法判断的,但这个宾馆重新装修的时间不长,地毯还比较新,那颜色很有几分像被清洗过的血迹——由此推断,这里是第一作案现场的可能性很大了。

“叫小史他们来吧。”我说。

案子进展得出乎意料的顺利,使我的情绪非常高涨。

现在,我需要做的就是再查查宾馆的监控录像,看能不能有更进一步的发现。

到了监控室,却立刻印证了我对美达宾馆的第一印象,内部管理混乱松懈,监控室根本没人。等把负责的人找来,那人手忙脚乱乱翻一通,才找到1号那天的录像,录像中,我们看到了“鹞子”走进了320房间。

“后面的呢?”我问。

“哦——”那人有些尴尬地解释,“我突然想起来了,第二天探头就坏了,我一直联系厂家修,但厂家一直没派人来,真是太不负责任了——”

说着,那个家伙的口气又变得义愤填膺了:“这样质量的产品,又是这样的售后服务,让我们还怎么信任他们,以后还怎么继续合作下去?”

我挥挥手,懒得听这个不负责任的“滑头”解释,拨通手机:“喂,小秦,看看三楼的摄像探头怎么回事?”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小秦打回了电话:“郭队,摄像头是被人为破坏的。”

“哦?”

还没等我说话,在一旁听到的那位“滑头先生”立刻就叫唤起来:“人为破坏?怪不得!这可是防不胜防,搁谁也没办法。”接着,像找到了最完美答案,他一副受到最大委屈的样子摊开双手,很无辜地看着我。

我没有理这位“滑头先生”夸张的举动,默默地沉思了起来——

探头坏了?而且人为破坏?第二天,就是2号了,为什么那时要破坏?谁破坏的呢?和这个碎尸案有关吗?

17

想了一会儿,我问那个“滑头先生”:

“你们宾馆在其他公共地带应该也有探头吧?比如大厅和电梯?”

“有啊,有啊!”“滑头先生”立刻回答,口气里还带着好像有很大的功劳似的,“都好好的。”

“那好,请你把从1号到7号之间所有的录像资料都交给我,包括电梯、大堂和这三楼1号当天的。”

“好的,好的。”“滑头先生”一迭地回答,但却没有动,继续喋喋不休,“原本这些录像资料只保留五天的,可我对领导说,为了安全起见,应该多保留几天,最后定成三十天,真是差一点儿就要被覆盖了。”

“是吗?”我说,一时间几乎想故意说出——难道你早就知道要发生案子吗?

但最后我还是决定不要再说废话了,便一本正经地回答:“很好,我想你可以把这个告诉你们老总,现在,请把硬盘给我吧。”

“滑头先生”的嘴角耷拉下来了,似乎这才意识到表功表错了地方,转身去取硬盘,然而再一转过身,他眼睛里就又闪烁出精明的光芒,拿着硬盘却迟疑着不肯递给我,很有启发性地提示我:

“我想,这对你们肯定很重要。”

“毋庸置疑。”我干巴巴地回答,把手伸到他的面前,决心不给他自我美化的机会,“如果三楼的探头及时修好,一定会留下更有价值的资料。”

“滑头先生”终于闷闷不乐地闭了嘴。

第二天,我们开始了看录像资料的过程,与我们一同看的还有我请来的缉毒组的小吕。

看录像是个必须耐心的活儿,因为必须一点点看完,不能取巧,而尤其是要看这么长,更是枯燥。

时间长了,一般人注意力很快就会不集中,为此,我专门和小秦,还有其他几个同事分开集中注意力的时段来看。

这次也不例外,我们除了上午看到“鹞子”时稍微兴奋了一点,其余的都是没用的部分,直到傍晚,小吕才突然按停了画面。

“怎么?”我们顿时来了精神。

“这个人——”小吕指着画面上的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说,“应该跟毒贩有关,他好像是我们这次准备捕获的那条大鱼的马仔。”

小吕又放大了画面,稍微好了一些,但依然不算清楚。

“应该是。”他嘟囔着说,“要是再清楚些就好了。”

“没问题。”我回答说,“看这个时间,然后,我们再看看稍晚之后的电梯录像就可以了。”

然而电梯里并没有出现那个男人。

“怎么回事?”小吕问,“有没有楼道里的录像资料?”

“没有,三楼的探头在‘鹞子’住进去之后就坏了。”

“哦——噢——哦——”小吕似乎明白了。

我站起来一边走动着活动活动坐麻的双腿,一边说:

“这样看来,‘鹞子’破坏探头的可能性很大,但我感觉不是为了杀江瑶,而是为了和毒贩接头,因为这样的话,只要他们走楼梯就可以避免被拍到进入320房。”

“可他们并没有在宾馆接头,他们后来是在外面。”小吕说,“我们一直有跟踪。”

“我知道,”我说,然后反问一句,“可为什么呢?”

小秦看着我的表情,突然开口:“郭队,你是说因为江瑶的意外出现,使这些毒贩们认为宾馆接头不安全了。”

“不,我只是想说存在这种可能性吧?”

“当然!”小吕一笑,“应该说很有可能!毒贩们都狡猾得很,警惕性也高得很,跟狼似的,又凶又滑,略有风吹草动,马上就溜之大吉。”

“那么,江瑶和毒品有关系吗?”我接着问小吕。

小吕摇摇头:

“我不知道她吸不吸毒,但她应该和贩毒无关,或者准确地说,即使是贩毒,那也是刚开始。因为在她和‘鹞子’混在一起之前,这个圈子里我们根本没见过她。”

“郭队,”小秦再次问我,“你是不是怀疑江瑶在‘鹞子’身边的出现,出于我们不了解的原因,可能影响了毒贩们的交易,或者引起了他们的担心,因此导致了杀身之祸?”

我看向小吕:

“存在这个可能吗?”我问,虽然从内心里我自信答案是“Yes”。

果然——

“太可能了。”小吕咧嘴一笑,“除了杀人狂,最藐视人命的就是毒贩子了,他们敢杀任何人,中国的毒贩敢跟警察动枪,在哥伦比亚,毒贩敢用导弹和政府军对抗呢!”

一番话说得我和小秦都感慨地看着小吕笑,的确,缉毒是警察工作种类里最危险最辛苦的领域,因为不仅容易危及自身,甚至还可能危及亲人。

倒是小吕不在乎地摇摇脑袋,驱散了房间里一时而来的沉重。

“对了,”我想起自己还未问到的问题,“你们为什么没有抓‘鹞子’呢?”

“我们这次主要追踪的是‘鹞子’想打交道的那条大鱼,但不知为什么,这次‘鹞子’并没有交易,而且他目前还不算大鱼,所以就没有管他。我们还是继续追那个家伙,老雷就是去跟他呢。”

“没有交易?”小秦重复着,沉思着继续问,“为什么?是不是被什么突如其来的事影响了呢?比如因为杀了江瑶,需要处理?”

“这还不好说——”我尽量保持客观的态度,“录像里江瑶还没有出现,虽然服务员认出了江瑶,但如果录像里有还是更好,她拿那么大的箱子,肯定坐电梯,一定会有的。你明天要接着看下去,坐实了才好。”

“你呢?”小秦立刻反问我。

“我要去看看小史那边有什么进展,你要好好看录像。”

“对了——”我转向小吕,“那个‘鹞子’是你们放长线钓大鱼的‘饵’吗?等法医证据出来,我们可以随时抓捕吗?”

“如果必须的话,”小吕略微有些迟疑,“那就抓吧。不过,没有确实之前,还是不要急,他吃这行饭,肯定还要和其他毒贩交易,到时可以一举两得。”

“好吧,我们尽量协同配合。”

第二天,我一直待在小史那里,直到快下班的时候,我们的法医终于结束了所有的活计。

“现在可以确定,”小史拿着一叠报告,红着眼睛对我宣布,“美达宾馆320室就是江瑶被杀的第一现场,我们在下水道弯管处发现了大量的人体组织,经DNA鉴定,和江瑶的一致,地毯上的血迹也是江瑶的。”

“那有没有其他人的呢?”我赶紧问。

“当然有,”小史冲我一笑,“江瑶的手指甲里呀,我发现了人体组织,但这个血肉的DNA和江瑶完全不一致,你猜得真准,郭队,江瑶不是俯首就戮的绵羊,她临死前一定狠狠地抓了凶手一把。”

“这就好办了!”我很高兴,但随后又抱怨道,“不过也麻烦!”

“怎么?”小史有些吃惊。

我三言两语解释了小吕的理由。

“那你就自己伤脑筋吧!”小史幸灾乐祸地往靠背椅上一坐,大大地伸个懒腰,“我是要好好歇歇了!”

“好吧。”我咕哝着,心里掂缀着到底怎么处理最合适,正在这时,我的电话响了。

“喂——”

“郭队——”电话那边传来小秦兴奋的声音,“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

“我看到了阿刘!”

“阿刘?”我吃了一惊,连小史也惊讶地站了起来。

呆了片刻,我有些迟钝地问:“你再说一遍?”

“我在录像上看到了阿刘,4号的,我先在大堂里看到的,觉得有点像,不过因为分辨率低,拿不准,所以赶快又看了电梯里的,很清楚,是晚上——”

我脑子“轰”的一声,接下来,听到电话那边小秦继续地说:“你说,阿刘明明知道江瑶在美达宾馆,他为什么不说,而且还欺骗你呢?”

18

我和小史一起跑了回来,屏幕已经定格了,从上方俯视拍摄的人脸,应该是电梯里探头拍下来的——阿刘,没错!

我仔细看了看时间,是晚上九点五十二分。

“前面还有,”小秦拿起遥控器开始操作后退,图像开始飞快的一格格后退起来,几分钟后,“看——”他再次定格了,“是不是阿刘。”

确实是阿刘,那个时间显示是晚上八点十五分,我呆呆地看着画面,脑子里一片混乱。

只听到耳边小秦轻声分析:

“现在看阿刘居然在美达宾馆待了一个小时零三十七分钟,抛掉七分钟左右在走廊的时间,杀人分尸绰绰有余。”

这时耳边又传来小史的声音:“是绰绰有余。”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

“你什么意思?”小秦转过头问,看来不光我感到小史话里有话。

“我只是觉得他干吗给自己的时间弄那么宽裕?”小史犹豫地说,“如果我是凶手,我会加快速度的。”

“这没什么奇怪,他没有经验,阿刘不是惯犯,而且,不仅如此——”小秦强调说,“最可疑的是阿刘撒谎,如果他不是凶手,明明他和江瑶最后见面是在美达宾馆,为什么不告诉郭队?”

我沉重地坐了下来,小秦说得很对,仅凭录像并不能说阿刘就是凶手,但他为什么对我撒谎呢?这段时间确实绰绰有余了——

“郭队——”

“啊——”我从沉思中惊醒。

“要不要我再找阿刘问一问?”小秦尽量委婉地问。

“也许应该再直接些。”小史闷声说,“把阿刘找来,验一验他的DNA是否和江瑶手指甲里的血肉一致。”

我点点头,没有理由反对,如果凶手真是阿刘。

我打电话通知了阿刘,他告诉我,他在医院,今晚是夜班。

“我去通知他。”放下电话,我对他们两个说。

小史张了张嘴,但被小秦拉了一下。我没多想他们的意思,满腹沉重地出了门。

阿刘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难道他真的是凶手吗?一路上,我反复问自己,那么“鹞子”呢?是不是和此事无关了呢?

晚上医院的人不那么多了,我径直去了病房,一进医生护士值班室,意外地看到了那个每隔几个月就来送一次菜的农民老蔡,他非常本分地坐在椅子上,脚边依惯例有两筐品种不同的蔬菜,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医务人员。

老蔡显然对我还有些印象,有些局促地冲我微微点点头。

我坐了下来,随口寒暄说:“你好!又来送菜吗?”

“嗯!”老蔡重重地回答。

“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今天没回去呀?”

“下午!”老蔡回答,他说话有很重的口音,而且硬硬的,但和他的外表一样,有种诚实感人的力量。

“我有点不舒服,阿刘大夫说帮我再检查一下,我就没回去,还说晚上可以住他家,不用花旅馆钱。”老蔡的脸上露出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感动的表情,“阿刘大夫,是个好人!”他最后说。

我点点头,心里突然很难受。

“你也找阿刘大夫?”老蔡转向我。

我依然仅仅点点头。

“那他是不是也帮过你?”老蔡说的是问句,但口气却很肯定。

“是!”我说,“和你一样——”

因为案子,我一直不愿回想那次在路上发病的事情,然而偏偏那件事总是前所未有地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里。

“你也是在街上病倒的?”老蔡继续探究地问。

“是——”看着面前这位曾经和我遭遇类似境遇的朴实的中年农民,我突然很想讲一讲自己的遭遇——在街上发病,痛苦不堪、却又无人问津的那种感受。

老蔡默默地听完。

“阿刘大夫,是个好人!”老蔡替我下结论,然后,像上次一样,一双粗糙的大手在腿上来回搓着,用他那重浊却诚实的声音反复重复着他一直以来的结论:

“阿刘大夫是个好人!是个好人,是个好人——”

我突然不想听下去了,站起来刚想要出去走走,就见阿刘和一个护士急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

阿刘顾不上跟我们打招呼,先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盒药交给护士:“给六床,一会儿我再过去看看。”

然后,阿刘才回过身冲那个朴实的汉子点点头:“你稍等一会儿。”然后转向我,“郭队长——”

“我有点不舒服。”我抢先打断他,然后走出了值班室。

我们一直走到走廊尽头没有人的地方。

“什么事?”阿刘主动开口了。

我提醒着自己警察的身份,然后转过身审视着阿刘的眼睛,问:“你为什么对我撒谎?”

阿刘并没有惊慌失措,而是有些迷惑。

“你指什么?”

“你最后一次见江瑶是在哪里?”

“我家。”

“那你去美达宾馆做什么?”

这次阿刘愣了一下,他垂下眼皮,转过身子朝窗外眺望了一会儿:

“去见江瑶。”他回答,然后不等我发问,就很快的继续解释,“但我没有见到她。她前一天给我打电话,说同意在离婚协议上签字,让我去美达宾馆320房间找她,我去了,但她并不在320房间,但我希望就此了结,就一直等,等了一个多小时她还没有回来,我觉得她可能又是涮我,然后就离开了。”

“你没见到她?”我有些不信,“那你在哪里等的她?”

“房间里。”

“那你怎么进的门。”

“房门没有关,我开始敲了敲,没有人应声,后来推了一下,发现门没有关。”

“那么房间当时有什么不同吗?”

阿刘回忆了一下:“没什么不同,只是一张床上扔着江瑶的一件风衣,桌上放着她的包,所以我认为自己没有走错房间,因此就坐在椅子上等。”

“之后你又去哪里了?”

“回医院。”

“第二天呢?”

“回去休息了。”

“一天都在家吗?”

“上午是,然后中午回爸妈家吃了顿饭,晚上直接来医院上班。”

阿刘的脸很平静,不像撒谎的样子,但我有些不信,可一时也找不出他话语中的漏洞,只是觉得整件事似乎离奇了些,除非有人设下什么圈套……

我默默地琢磨着,直到远处一个护士的呼喊打断了我的思绪。

“刘大夫,刘大夫!”

阿刘望远处张望了一下,应了一声:“我马上过去。”

然后他又转向我,小声问:“还有事吗?”

“我们需要检验你的DNA。”我说。

“现在吗?”阿刘又朝远方张望一下,恳切地说,“明天上午可以吗?明天我不上班。”

“没问题。”我轻轻说,心里再次掠过一丝诧异,阿刘并没有露出担忧的神情。

“谢谢!”阿刘说着转身向病房走去,但仅仅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他有些歉意,但更多的是感谢,“谢谢你,郭队长。”他小声说,很诚恳,“谢谢你帮我。”

“我没有帮你,你现在还不是罪犯,你有权利明天去检验DNA,甚至后天。”我刻意强调了DNA三个字母,继续审视着阿刘的表情。

“我不是指这个——”阿刘似乎并没有在意我强调的语句,他诚恳地看着我,轻声说,“我是说你一直不让调查影响我的生活,谢谢你一直在尽力帮我。”

我摇摇头,心里掠过一阵恻然,对于阿刘,我能帮的,太有限了!

这个晚上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并没有沉浸在歉意里,而是一直在想,阿刘到底是不是凶手呢?他看起来很无辜,也不怕检验,是真的还是假的?是真无辜呢?还是想拖延时间?

19

直到第二天上班的路上,我还在想着这个问题,当然依然没有答案,也许在看到阿刘到来之前,我都不会有答案,但我还是忍不住想,一直想,直到看见一个穿红衣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车的前方才醒过神儿,怔忡间本能地死命踩刹车——

车停住了,我感到那个红衣身影摔在我车的前方,惊魂未定的我在车上坐了近两分钟,才想起来必须要下车察看一下。

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儿就坐在我车前方的地上,一动不动,看起来似乎也被吓坏了,看到我下车,一张煞白的小脸呆呆地转向我。我注意看了一下,他离我的车还有一点距离。

“你没事吧?”我赶紧问。

男孩儿似乎被我的问话惊醒过神来,摇摇头,一骨碌地站了起来。

看来男孩儿只是吓得摔倒了,我长出一口气,但火气也随之“腾”的上来了,控制不住地冲男孩儿嚷嚷起来:“你怎么这么过马路?不知道这是快速路吗?过马路要走人行天桥!”

那个男孩儿咬着手指有些恐惧地看着我。

“退回去,”我继续冲他吼,“从那边人行天桥过马路!”

男孩儿乖乖地转过身,拔腿向远处的人行天桥跑去。

但男孩儿的乖顺并没有让我立刻消掉火气,反而更感到有气无处发泄。该死的市政!我忍不住低声骂道。

自从局里搬迁到坐落在新区的新址之后,大家在幸福地享受着宽敞的现代化办公条件之外,另一件不怎么幸福的事就是上班远了很多,必须开车,而且必须途经这条也是新近拓宽延长的开发区东路,这条路是市里干道的延长线,虽然乍看之下觉得这条双向十车道,两边种着漂亮的树篱鲜花,宽敞平坦的大路好像颇能享受驾驶的乐趣,但一旦真正开上去,就发现它漂亮的外观下隐藏着的致命隐患——路两旁突然出现的居民区。

这个问题在市里面因为车多,车速快不起来的时候还不明显,然而,刚一出市,在路宽车少、人们刚刚感受驾驶乐趣后不久,就会发现这里又出现了一片居民区,路的北边是老的工厂居民区,南边则是所谓的“城中村”,原来的村民因为城市化变成了市民,他们在自己的地上盖上房子出租,因为地段较好,价格相对便宜,因此很多人在此租房,于是楼越盖越高,最高的达到十层上下。

所以这一段路两边的居民极多,居民区延展的也很长,有四五百米,可是自发的菜场在路南,大超市则在路北,因此人们不得不互通有无,来回奔走。但路中间居然只修了一座过街天桥,本来爬高上低的就麻烦,一般人不愿意这么走,再加上不少居民过马路动辄多走一两百,或三四百米,一来一回加起来小一千米的路程,时间久了多数人更懒得走人行天桥,总是趁着没车横穿马路。

可是马路上呢?既没有安置红灯,也没有在马路中间放置高高的隔离栏阻止行人穿越,强制他们走天桥。仅仅十分省心地竖了个限速三十公里的牌子,但这个牌子的存在,除了可以罚到很多钱之外,并没有吓住车速的力量,因为如此宽平的马路,东段也好走,西段也好走,只除这一段,而且只是早晚上下班时间人多,其他时间也是空荡荡的,时速一百都没问题,司机很难意识到需要突然减速到三十迈。于是这个路段就事故频发。

一旦出了问题,大家就打口水仗,司机嫌行人没素质:“明明有过街天桥,为什么不走,素质太低!”

行人也嫌司机没素质:“明明限速三十,为什么不遵守?买个破车不得了?暴发户,没素质!”

既然人人都盼着“别人素质高得恰恰让自己轻松愉快”,那结局自然是谁的“素质”都低,个个不能如意,于是在泛泛的骂声中一切照旧。

我平时开到这一段时总是特别小心,尤其是傍晚这个时分,一来人们下班回来了,穿越马路的人多;二来那个时刻视线不好,倘若再穿着深色衣服,远处就更看不清了。但今天早上却因为跑神儿,差点儿出了大事。

骂归骂,我自然小心起来,但心情更坏,因为这个兆头太糟糕了!

上午九点半,阿刘如约来了。我让小胡带阿刘去法医室。脑子却再次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大约十几分钟后,阿刘回来了:“还有事吗?郭队长。”

看着阿刘布满血丝的双眼,我摇摇头:

“没有了,看来你忙了一夜,赶快回去休息吧。”

阿刘疲惫地一笑,眼角显出几丝不浅的皱纹,但奇怪,并不显老态,笑容中依然有股孩子般的简单,没有了江瑶,阿刘似乎再次焕发了曾有的单纯。

“我是从医院直接来的,”阿刘说,“被一个病人拖住了,要是没事我真是必须回去休息,否则就对不起晚上的病人了。”

我点点头,开门把他送了出去。

阿刘刚刚离开,小秦就一溜烟儿地跑了进来。

“怎么样?郭队,”他坐了下来,笑嘻嘻地问我,“放心了吧?”

“什么?”

“担心阿刘是凶手呀!昨晚小史还害怕你忍不住违反纪律,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呢?”

我回想起昨晚小史欲言又止的样子和小秦拉了他一下的动作。

“今天阿刘来了,看起来也挺从容的,是不是搞错了。”小秦微微皱起眉头,“对了,关于美达宾馆的事他怎么说?”

我重复了阿刘昨晚的回答。

小秦托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听起来好像有些离奇,像假话,但也难说,说不定是真话。”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很奇怪小秦怎么能这么快做出判断。

“因为我刚才观察了他的脸,阿刘是医生,如果他是凶手,不会不明白验DNA意味着什么,我一直跟着看了,他直接就伸出了胳膊,没有害怕的样子。”

“谁说没有害怕?”从外面刚刚进门的小胡打断了他。一贯大大咧咧的小胡最爱和小秦唱反调:“我就没看出来。”

“你是说发现他很害怕?”小秦立刻梗起脖子,一副拉开架势准备狠狠驳倒小胡的模样。

小胡却狡猾地一笑:“我是说我看到他还挺高兴。”

“乱扯!”小秦哼了一声,稍微有些泄气,“你该不是要说一眼看出他是个谎话精吧?”他又反问一句,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当然,”小胡仿佛没有听出来,继续唱着反调:“医生都是谎话精,他们一看到没什么病的人就说——”然后,小胡模仿着一种严厉的医生口吻,“‘你怎么不早来,再晚就危险了’;要是见了绝症患者,就会笑眯眯地说——”小胡的口气又变成充满了虚假的安慰声调,“‘没什么,你的病很轻,稍微治疗一下就可以了,不过你的家人在吗?我想和他们谈谈’。”

我忍不住笑了。

“看,”小胡很胜利地指着我,冲小秦说,“郭队笑了,郭队,自从开始办这个案子以来,你都没有笑过。”

但小秦没有理小胡的玩笑,他似乎被某个念头迷住了,眼睛呆呆地盯着窗外泛着有些发黄的树叶,突然,他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圈套,也许是圈套,那个狡猾的家伙——”小秦眼睛闪着光,嘴里咕哝着,“对,录像,我去查查,我要去证实一下——”说着转身就向门外跑去。

“喂,你想到什么啦?”小胡冲他的背影嚷道。

我很高兴小胡问出了我的心里话。

小秦转过身不耐烦地冲小胡一扬手:“别坐在那里享福了,赶快过来帮忙。”

然后,又冲我有些神秘地做了个“OK”的手势:“郭队,等我的好消息。”

小胡嘟嘟囔囔地跟着走出去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留下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满腹羞愧地想:也许自己真的应该提前退休了,在这个案子里,我一直都在证明自己是多么的弱智和迟钝!

20

在接下来的一天,小秦一直像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不是打电话就是查录像,而我则乐得放手,不让自己想它,反正既然我也不主管这个案子,而且现在反应又那么差。

转眼又过去了两天,小秦终于带着满意的神情来敲我的房门了。

“郭队,”他笑嘻嘻地对我说,“请你看些东西。”

我早就想知道小秦的成果了,所以立刻和他去了录像室。

小胡已经坐在里面,似乎正在电脑上看着什么。

“好了吗?”小秦有些不耐烦地催问。

“好了好了。”小胡难得好脾气地回答。

画面定格在阿刘在电梯里的那一帧画面,我仔细看了看,是我看过的那一个,九点五十二分,他离开的时刻。

“看出来了吗?”小秦带着压抑的兴奋说。

画面上阿刘双手抄在兜里,表情阴郁,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情感指向。

我摇摇头。

“好,你再看!”小秦示意小胡打开了另一段录像,在飞速地走了一阵儿之后,画面定格了,从画面上看,应该是大堂的录像。

“看——”小秦指着画面上一个男人的背影,高高的,瘦瘦的,他低着头,看不清脸,但从背影上看,不是阿刘,阿刘要矮一些,而且身形也不像。这个男人推着一个大箱子,箱子应该就是装江瑶尸体的箱子,因为那么大,十分显眼。我又看了看显示的时间,是11月5号上午九点十二分的。

小秦看我一眼,又回头冲小胡一努嘴,小胡立刻又回头打开了一段录像——看来他们已经琢磨的很清楚了。

这段录像又是电梯里的,时间显示是11月5号上午八点五十,一直播到九点十二分,电梯上下的人并不多,但没有那个推箱子的男人。

“怎么样?”小秦带着满意的口吻问。

“你想说什么?”我拉把椅子坐了下来,揉了揉太阳穴,“直接说吧,就别再提醒我现在脑子有多迟钝了!”

“别这么说。”本来兴致勃勃的小秦似乎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他也连忙拉把椅子在我旁边坐了下来,“关心则乱,郭队!”

听着不同的下属对我说着相同的安慰话,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小秦则继续很诚恳地解释:“我知道你的心情,郭队,因为你害怕证明阿刘是凶手,所以一看到对他不利的证据就担心,反而不能冷静下来研究凶手到底是谁。不是你脑子迟钝,是‘医不自治’,再好的医生也没办法的。”

小秦咧嘴笑了起来,似乎很高兴终于找到了恰当的比喻。

我心里很感动,赶紧笑了一笑:“我是开玩笑的,你说吧。”

“是这样,郭队。”

小秦似乎决定改变表达的策略,不再问我,他朝看着我们的小胡使了个眼色,轻轻咳嗽一声:

“刚才那个推箱子的人我让缉毒组的小吕辨认了,他认为很像‘鹞子’,基本可以确定就是他。现在有一个问题,‘鹞子’住在320,刚才我们看了,电梯里没有‘鹞子’,也没有推箱子的男人,但‘鹞子’却在大堂出现了,这就很奇怪,推着那么沉的箱子,他为什么不乘电梯?”

“因为他不想摄像拍到他推箱子的过程。”小胡像相声中的捧哏似的接了下去,“而且电梯探头拍摄的人脸很清楚。”

“那‘鹞子’为什么怕被拍呢?”小秦继续设了一问。

“因为他心里有鬼呀!”小胡一唱一和地回答。

“接下来我们又能看到什么?”

“当然是另一段录像!”一边说,小胡一边熟练地打开一段新的录像。

这一次是高速公路收费站的图像,画面很快定格在一辆绿色的切诺基上,那辆车正在领牌。

“这辆车是谁的呀?”小秦继续发问。

“当然是‘鹞子’的。”小胡继续唱歌似的回答,“虽然查明这辆车牌号是假的,但它在宾馆的停车场已经是这个假车牌了,这个我们已经确定了。”

“‘鹞子’的车是朝哪里开呀?”

“朝南呀!正好经过抛尸的现场。”

我忍不住笑了:“好了,真没想到你们还能配合得这么默契,小秦,直接说你的结论吧!”

“结论就是——凶手是‘鹞子’。”

小秦回答,然后呼啦一下坐正,非常严肃地分析起来:

“这个案子乍一看嫌疑人很少,阿刘也有充分的作案时间,好像是凶手。但仔细研究一下就发现破绽了,比如阿刘走的时候没有推那个箱子,后来宾馆的录像我们全部看完了,阿刘再也没有回来过,那他怎么拿到尸体,又怎么抛尸?所以,我认为这是‘鹞子’想嫁祸给阿刘而设的一个圈套。出于某种原因,‘鹞子’可能已经决定杀掉江瑶,或者‘鹞子’他们已经杀掉了江瑶,杀完之后,他们考虑到善后问题,也许‘鹞子’想到了阿刘,想到他是最合适的替罪羊。所以就诱骗阿刘来到了宾馆,使阿刘处于说不清的境地。当然,阿刘不会替他收拾残局,‘鹞子’还是必须自己处理尸体。他做得也很狡猾,比如‘鹞子’不坐电梯走楼梯,因为电梯探头近,容易拍摄清楚。至于大堂的探头,由于场地大,分辨率又比较低,只要别过脸,就很难看清楚。你看录像中的‘鹞子’一直低着头,明显是在规避探头的拍照,这种规避的反应也恰恰说明‘鹞子’心里有鬼。”

我点点头:“还有吗?还有其他证据吗?”

“当然。”小秦胸有成竹地回答,“我们已经调看了高速公路监控录像,从5号到7号都没有发现阿刘的车,那么阿刘就不可能抛尸。与此同时,却发现11月5号‘鹞子’的车经过了抛尸现场。此外,你看DNA检验报告——”

小秦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张报告:“检验结果也证明江瑶手指甲里的血肉残余不是阿刘的!”

我连忙拿过报告,仔细看了看,长出一口气。

“怎么样?放心了吧郭队?”小秦声音里透出一丝调侃。

“当然——”我掩饰住最真实的原因,故意显得公事公办的样子,“案子要破了嘛!你现在还这么能干,不愧能自己带组了!对了,接下来打算怎么安排?”

“肯定是要抓捕。”

我想了一下:“要先和缉毒组沟通一下。”

“已经沟通了,”小秦兴致勃勃地说,“他们说老雷明天回来,我们见面再定。”

“呵!考虑得很周到嘛!”我的情绪越来越好。

“当然!”小胡在一旁大笑起来,恢复了大嗓门,“全沟通完了,和小史,还有缉毒那边的,都落实完了,小秦说一定把证据弄扎实些,让你彻底高兴起来。”

我心里一时非常感动,但偏偏越是这样,越是说不出话来。

小秦大约也怕我说出客气话来,赶快对我说:“郭队,你赶快回去吧,不要妨碍我,这个案子我想完全负责,看看自己的本事!”

我高兴地离开了电脑室,自认为很沉稳地向办公室走去,直到听见一声招呼:

“郭队,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定神一看,我才发现不知何时肖素笑吟吟地站在了我的面前,手里拿着一个密封袋。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索性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

“是呀,”我高高兴兴地说,“案子快破了嘛,对了,你干什么?”

这时,我发现肖素手里密封袋里的东西很眼熟——那是一件染血的T恤,片刻,我想起来了,那就是我的T恤。

“认出来了?”肖素举起衣服冲我摇了摇,“我给小史送过去,昨天他找我要的,急得要命,刚给我说的时候几乎都忘了,不过幸亏忘了!所以一直压在那里都没有扔,还居然找出来了。”

“噢。”我点点头,“你快去吧。”

小史为什么突然想要这件衣服?我一边走一边想:这上面有“鹞子”的血,我想起来了,真巧!这样不用抓住“鹞子”也能先验他的DNA了。

小史急得要命?昨天?大概是突然想起来的吧?

21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两天。

第三天的中午,小秦和小史同时出现在我房间的门口,还小心翼翼地先敲了敲本来就开着的房门,来提醒当时正低头看资料的我。

我抬起头,看到了两张满腹心事的脸,又低头看一眼资料,推到一旁,再次抬起头冲他们点了点头。

他们俩在我对面很轻地拉过椅子坐了下来,都没有马上说话,而是彼此看了看,似乎在用目光商议该谁先开口。

我也默默地等着。

“郭队,”小秦打破了沉默,声音稍嫌艰涩,“现在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情况。昨天我和老雷谈了,他说4号晚上,他一直都在监视‘鹞子’,亲眼看到‘鹞子’和那个女人,就是江瑶一起在一家高档的海鲜酒楼吃完晚饭,然后他们分开,‘鹞子’自己和毒贩见面去了,一直到凌晨六点才到宾馆。如果是这样的话——”

小秦停住了,目光复杂地看着我,似乎考虑接下来怎么说。

“‘鹞子’就不可能杀人,”我轻声替小秦把话说完,“因为根据解剖,江瑶胃里还有没有消化的虾,肉,鱼,酒,所以这几乎不可能是早饭之后的谋杀,因为几乎没有中国人会吃这样丰盛而又过荤的早餐。现在你又过了两天才来,恐怕是已经调查过了其他的可能,比如认为‘鹞子’也不太可能是5号杀人抛尸,对不对?”

“对!”小秦点点头,“我们已经确定,‘鹞子’5日晚上已经到达了广东,有高速公路收费站的监控录像为证,而且,我也请中间的收费站传送过来监控录像资料,从我们这里直到下一个收费口,他用的时间证明他是平均以时速130到140之间前进的,而且出收费站的时候他还和收费员争吵了几句,所以收费员印象比较深,绝不会弄错。‘鹞子’一天跑这么多公里,怎么可能有时间在离我们这里二百公里的地方杀人抛尸?而且——”小秦又看了看小史。

“我检验了——”小史声音很轻的接了上去,“非常巧,你那件T恤还留着,那上面有‘鹞子’的血,根据检验,‘鹞子’的DNA也和江瑶手指甲里的血样不一致。”

“所以情况就变得很复杂,”小秦继续说,“阿刘和‘鹞子’的DNA检测都不符,难道还有第三个人?如果假定是‘鹞子’和他的同伙协同作案,抛尸的不是‘鹞子’,宾馆的录像只是假象,案发时间是第二天中午之后凶手杀了江瑶,抛尸也另外有人——为了验证这点,昨天我又去了一趟美达宾馆筛查了一次,但服务员不记得晚上有人进入320,也不记得第二天也见过江瑶,这当然只能部分的说明问题。但监控录像资料明确显示江瑶前一天晚上八点左右进了宾馆,上了电梯,以后却再也没有她出来的影像。那么就存在一个问题,凶手怎么能把江瑶弄出宾馆的?这些就很难说通。再返回来说,假定凶手还是4号晚上杀了江瑶,那就说明凶手一定是4号晚上进入宾馆,可这个凶手不可能是纯粹的陌生人,因为杀人、分尸都需要时间,他怎么能保证错开阿刘?怎么知道320当时只有江瑶?可如果凶手是‘鹞子’的同伙,那么大堂有录像资料,缉毒组不可能完全认不出来,因为他们正全力跟踪他们这群人,几乎个个都认得出脸。所以怎么想都解释不通,我就又找小史谈了谈——”

说到这里,小秦又扭头看看小史,似乎想提醒小史把话接下去,但小史的眼睛却被我桌上摊开的那页资料吸引住了,他伸手拿过来仔细看了一眼,霍然抬起头:

“郭队,你发现了!”

我摇摇头:“没有。”

“但这——”小史指指资料。

“我只是瞎猜——”看着小史的眼睛,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接着,我轻声问小史:

“这么说我猜对了?你发现了什么?”

“一点异常,但还不能完全确定,”小史伸手把资料推回原来的位置,很沉静地回答,“我也只是瞎猜。”

我苦笑一下:

“你不是瞎猜,优秀的法医是真正的神探,你的经验和知识让你产生了怀疑,这怀疑常常直指真相。”

“你也不是瞎猜,”小史很锐利地看着我,“技术不仅仅指的医学专业知识,郭队,是什么引起了你的怀疑?”

我靠回椅背,觉得很疲惫:“没什么敏锐的,只是我很了解你们而已,大概猜测罢了——”我简略重复了路上遇到肖素的事情,然后解释道:

“事后我想,你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件血衣了?不会是小秦让你找的,因为我刚刚和他谈过话,他一向直率,又想让我开心,这件事一定会告诉我的。那就是说很可能是你自己想悄悄检验。但这件事过了那么久了,我都忘了,你为什么突然想起来一定要找?是不是有什么其他让你怀疑的,但你不想提前说出来让我担心,所以想偷偷确定好了再做决定?就这样,看,是不是很简单?”

“不——”小史静静地听完然后平静的反驳,“不对!郭队,你破案出名的严谨,不会想当然。如果你也怀疑是‘鹞子’,知道我想到了血衣的事,应该还会跑过来夸我脑子好,这样能提前检验,如果结果确定是他就可以上网发通缉令了!但你呢?问也不问我,而是自己突然查阅起这些医学资料了。郭队,几乎没有人会怀疑DNA检验结果,如果不是你早就对阿刘产生了很深的怀疑,你根本不会有这样的反应,对不对?”

小史锐利的目光使我产生一种无可逃避的感觉。

“对!”我很烦躁地站起来,在办公室来回走着,压抑在心头的话像破堤的洪水一样冲口而出:

“我是怀疑,早就怀疑了,在小秦你那天给我看监控录像的时候就怀疑了!虽然我希望自己怀疑错了,因为还存在很多可能,但我还是怀疑,挡不住自己的怀疑!因为前期的调查证明应该没有什么其他嫌疑人,如果阿刘在那个时间出现,那么几乎只有他杀人,一切事实才解释的符合逻辑。因为另一个嫌疑人及其他的同伙儿不是普通人,而是危险的职业罪犯,职业罪犯是什么?就是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有着足够的犯罪经验。如果是他们杀江瑶,那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毁掉江瑶的脸,拔掉她的指甲,并且把江瑶的尸体扔得远远的,光确定尸源就能让我们陷入极大的困难!而不可能是现在这个样子,这样低级的错误不可能是这些人犯的!”

我长出一口气:

“可反过来却解释得通。出于某种原因,我相信阿刘是冲动之下杀了江瑶。阿刘是医生,即使是没杀过人,分尸这种事也不会觉得恐怖,但他毕竟不是残忍有经验的罪犯,所以干不出毁容或其他更残忍而精明的处理。但阿刘够聪明,仓促之下也可能想到,他可以嫁祸给‘鹞子’,因为他知道‘鹞子’是个危险人物,没准儿就负案在身,面对房间里出现尸体的问题可能不会像普通人那样报警,甚至存在主动处理尸体的可能性。因为如果‘鹞子’就这样抛下尸体跑了,服务员发现后一定会报警,那么警察第一个追踪的就是‘鹞子’。而‘鹞子’应该不会想把自己处在如此危险的境地,因为他本身就有其他罪案在身,那么,既不敢报警,又不敢丢下尸体就跑,这样的两难可能就逼的‘鹞子’不得不替他处理尸体!而不用处理尸体,那阿刘的嫌疑就又少了许多。”

小秦和小史同时点点头:“阿刘够聪明!”

但我却摇摇头:

“这想法是够聪明,但很多事,仅靠聪明是不够的,所以开始的情况就如同阿刘希望的,可后来就出现了变化——作为有犯罪经验的‘鹞子’,即使开始出于不得已,那之后也未必一直甘心背这样的‘黑锅’——事实也确实如此,‘鹞子’采用了更明确而聪明的手段处理了尸体,先在路上早早扔掉,并故意保持江瑶面容的完整性,这样好保证警察确定尸源容易,一旦确定尸源,又是在荒郊野外发现的,那警察就会平均深入调查死者身边所有的人,而不会把他作为唯一嫌疑人来全力追捕,那这样他就可以保证既不用和警察打交道,又不用替凶手背‘黑锅’,所以有经验的‘鹞子’为了强调自己与杀人、分尸无关,还一路飞车到广东,甚至故意和收费员吵架,高调行动,目的就是让警察调查后能发现他其实没有作案时间,等于间接洗脱自己,也避免被一直追缉。”

房间里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所以——”小秦打破了沉默,缓缓地说,“直到那天看见DNA检验结果你才真的开心,你希望科学证明你错了。”

“现在,”我慢慢地走回去又坐了下来,瞥一眼桌上的资料,摇摇头,“也不能说我猜对了,事实上,我并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证明我的怀疑。”

“我倒有个猜测。”小史沉吟着说,“因为拿不准,和一些老同学联系了一下,你知道,他们在各个地方做法医。其中一个同学那里刚刚发生了一件类似的事情,但已经揭穿了,很巧,嫌疑人也是医生,毕竟做这个需要一定的专业知识。”

“哦?很复杂?”

“不,其实很简单。”小史摇摇头,然后说了出来。

我默默地听着,确实很简单,但也确实需要冷静和一定的医学知识。

“当然这只是猜测——”小史很冷静地说,“要想确定,至少要让阿刘再来检测一次。”

“但如果他继续采用原来的手段,你可能还是确定不下来,”小秦说,他又小心翼翼地看看我,有些吞吞吐吐,“郭队,我们要不要在医院派人一直跟踪阿刘,弄清楚所有问题,因为,因为,我们既可能猜错,阿刘确实无辜;也,也——可能——确实如此,但证明起来并不容易,那么多人,我们不好确定——”

我没有说话,因为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觉得脑子一亮,认为自己已经有了全部答案——

22

我又闭目坐了一会儿,睁开眼睛。

“你说得很对。”我对小秦点点头。

“郭队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小秦迫不及待地打断我。

“还不能确定。”我干巴巴地回答,“但我决定亲自去医院调查这件事。”

照计划我给阿刘打了电话,告诉他因为一次事故,上次的血样掉了,请他抽空再来一次。

那边稍微沉默了几秒,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那份沉默透出些不安。

过了一会儿。

“晚一天行吗?”阿刘在电话里说。

“当然——”我说,“根据你的时间吧。”

电话那边再次停了几秒,似乎在确定时间。

“后天上午可以吗?”阿刘问。

“当然。”

“那好,后天见。”

“后天见。”

接下来的一天,我一直隐身在医院,默默注视着通往门诊大楼的广场,因为阿刘这星期门诊。

下午三点左右,当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的时候,尽管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我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像块儿冰似的,一下子沉了下去。

我没有立刻跟进去,而是回到自己的车里,静静地坐了一个多小时,给自己思考的时间。

然后我才来到了门诊大厅,鬼使神差的,我还挂了号,仿佛看病似的,然后来到阿刘门诊室外的长椅上静静地坐等。

当轮到我之后,我就让给在后面排队等候的人,开始的两个人很感谢我,不绝声地说:谢谢!谢谢!

但再后来的那个病人似乎有些奇怪了,嘴里说着谢谢,眼睛却探究地看着我,仿佛在说——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我想,这个人大约是太奇怪了,以至于可能进了诊室后告诉了阿刘门口有这样一个病人,因为我看见阿刘突然从屋里出来了。

四目相对。

“郭队长。”阿刘轻声叫了我一声,眼睛却表达了很多内容,我不能说出全部,但无疑有警觉和猜疑。

“我没什么急事,”我尽量显得若无其事,“想等你下班再谈。”

阿刘点点头,似乎也并不想急于了解我想谈什么,转身回到了诊室,只是步履似乎有些沉重。

再次靠回长椅,我闭上了眼睛,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事实上,我已经想好了,但我却不知道,自己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郭队——”

我被叫回过了神儿,睁眼一看阿刘又走了出来,那最后的一个病人也走了出来,临了还不忘好奇地扭头看我一眼。

“下班了吗?”

阿刘点点头。

“希望没有影响你今天的工作。”

阿刘摇摇头:“进屋谈吧。”他又走回诊室。

一阵不安的沉默之后,我决定打破它。

“我今天是来通知你,需要你今天就去做DNA检验。”

“是吗?”阿刘站了起来,“现在吗?那我去换衣服,你在电梯口等我好吗?”

他边说边向外走去。

看着阿刘还算自然的举止,我心里突然又升起那丝希望——也许自己弄错了。

就在这种略微的幻觉中,我等阿刘换上便装,然后一起下电梯向外走,但当我们走出一楼大厅,我的理智又回来了。

“阿刘,”我停住脚步,转过身,直视着他的眼睛,“有件事我想告诉你,这次DNA检验,我们不采用采集血样的形式。”

阿刘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但接下来那一刹那,阿刘眼睛里流露出的表情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绝望。不过阿刘没有倒下,而是很快就镇定下来了:“这么说——”他脸色苍白,声音干涩,“你,已经,知道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彻底绝望。

“看来,我们都猜对了——”

“你们?”阿刘轻声重复了一遍,似乎依然保留着理智和头脑,“除了你,还有谁?怎么发现的?”

“当然是法医。”我一边干巴巴地解释,一边继续慢慢地向外走,“虽然一般情况下,没有人会怀疑DNA的检测,也不会有人想到有人能在这上面做文章,但我们是刑警,我们信赖技术手段,但不会以唯一一次的技术结果为准,而是全方面分析,如果当一切都解释不通时,就折回来寻找问题所在。所以,除了我,法医也回忆到好像你的血样比一般人的颜色略深,当时好像胳膊上还有针眼儿,而用相似手段的人也不是没有,另外有个案例,在另外一个地方,他也采用了和你相同的手段来应付DNA检验,很巧,他也是个医生——”

阿刘没有说话,机械地随我走着,似乎刚才那个打击现在才更真实落在他身上。

我在一个花坛的角落站住了。

“是老蔡的血,对吗?”我轻声说,“你用了老蔡的血,我必须说,你这样很冒险但也很聪明,因为几乎没有人会意识到有人敢在DNA抽血时使用手段,当人不怀疑时,即使看到你胳膊上有针眼儿,也不会做他想,以为只是正常的抽血,或者才打了什么防疫针之类留下的,只管抽一针就了事了,对不对?”

23

阿刘有些茫然,过了一会儿——

“老蔡的血?”阿刘先有些机械地重复了一遍,然后,突然转向我,目光变得咄咄逼人,“你知道,你早就知道了是吗?在法医发现之前就知道了,不过一直在看我表演?”

这突如其来的判断似乎使阿刘感到羞耻,霎时间,阿刘一向友善的眼神儿变得冰冷,身体也突然站得笔直,显出一份高傲,似乎要用这高傲来抵御我可能随之而来的嘲弄与垂悯。

嘲弄与垂悯!我想,对于阿刘,大约是最大的羞辱!

“我并没有提前知道。”我回答说,口气尽量诚恳,“只是当法医告诉我这个疑点后,我才突然想到了老蔡,你曾给他输过血,所以血型一定一致;与此同时,在检验的前一天晚上,老蔡又恰好来送菜。由此我推测你可能临时灵机一动,决定选了老蔡。”

“这理由不够啊,”阿刘面无表情地反驳我,“难道我不能选其他人的?我有很多病人,血型也没有几种,很好找的。”

“当然,所以我说我是推测,不过也有我的理由,虽然你完全可以选其他人的血液,但是:一、你可能不能立刻确定那些人是否健康,老蔡不同,你知道他健康;二、选择医院的病人,假定后来警察产生疑虑来医院调查,更容易从不经意的谈话中了解到这些,且不说容易引起疑心,而且也容易追查。而老蔡总是几个月才来一回,这次又不是正式挂号治病,一旦离开,无论是医生还是警察都很难注意到他;三、根据你对江瑶尸体的处理手段,我认为这样聪明的临时选择像你的个性,就好比你杀掉江瑶,却选择留下尸体让‘鹞子’替你处理那样,你有随机的聪明;四、我请你再做DNA检查,你却推了两天,这显然有些问题;五、就是今天下午我再次看到老蔡的身影,为什么?按理说他刚刚来过,应该几个月后再来的。当然,也可能老蔡就是来看病的。但在这种情况下,就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我不得不做出这样的推测,是你找来了老蔡,因为你不能换人,必须要再抽取老蔡的血来应付我们第二次的DNA检查。”

阿刘没有点头,但他的眼睛已经完全承认了。

我深吸一口气:

“阿刘,尽管发生了这样的事,但我知道,你不是一个真正凶残的人——”

“我是。”阿刘冰冷粗暴地打断我,“我杀了江瑶,并把她分尸了,这还不是最凶残的行为吗?”

“你不是——”我依然尽量平心静气,“如果你够凶残,就会拔掉江瑶的指甲或者剁掉她的手指——”

阿刘稍微哆嗦了一下,我装做没看见继续说:

“因为你很清楚临死前江瑶狠狠抓了你一下,那会留下致命的证据,虽然过后你想出了对付DNA检查的方法,但毕竟更麻烦和危险。另外,如果你够凶残,也应该毁掉江瑶的脸,这样可以大大增加破案的难度。但你做不到这一点,你不是那么凶残的人,我相信,你只是气极了,就像你曾对说过的那样——一个忍到极限的胃,终于爆炸了。”

“对,我爆炸了,爆炸了!”

阿刘突然失控地喊了出来,攥紧拳头,浑身颤抖,似乎曾经压抑已久的怒火再次喷发出来。

“我一直都很傻,我以为结婚会对她好,因为那时她那么渴望结婚,我什么都不在乎,我以为她会回复健康的生活方式。可结果,刚刚结婚,她就像变了个人,贪婪、奢侈、自私,还嘲笑我,逼迫我,羞辱我,我不想理她,可她不依不饶甚至吵到医院里,还居然直接找到我的病人要钱,我从来没有这么羞耻过,他们,他们,他们都用那么怜悯的眼神儿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可笑的傻瓜,我,我,我,我真是恨不得死掉——”

阿刘浑身颤抖:

“后来我听从了别人的建议,不理她,也不给她钱,坚持离婚。可她明确告诉我,她不会离婚的,她为我付出的太多了,所以她要榨干我身上的每一毛钱。我们僵持了很长时间,后来她又对我说,如果给她五万块钱,她就会离婚,我答应了,从爸妈那里借了五万。但她却出尔反尔,一次又一次,而且每次成功后还嘲笑我。最后她说什么我也不信了,必须先离婚后给钱。终于她离开了家,给我电话,说她在宾馆,她有了新的男人,又酷又有钱,绝不会缠我了,她不要多,只要五万,大家一手签字一手拿钱。那天我本来晚上值班,但为了能尽快把这件事解决掉,破天荒请了假,还从爸妈那里又借了五万块钱。我去了,她也很爽快地签了字,我以为这件事终于可以结束了,但当等我拿钱给她后,她却突然抢过我手中的协议几下给撕了,并且开始哈哈大笑!之后,还恶狠狠地告诉我,她不会离婚的,因为她为我自杀过,所以怎么折磨我都不过分!我不明白,仅仅因为我没有一直向父母要钱,没有剥削我的病人找钱来供她挥霍,她就觉得我对不起她?就理所当然的折磨我?居然还那么理直气壮的恨我?炫耀她的新男朋友来羞辱我?我觉得自己真蠢,真蠢,真蠢!看着她那副得意嘲弄的脸,我突然非常恨,不知道这样何时是尽头!正好桌上有把刀,我拿了起来——”

说到这儿,阿刘的右手不知不觉举了起来,仿佛又拿起了那把刀,然后狠狠向前一捅。

停了几秒,阿刘似乎清醒过来,他的右手在空中僵了一会儿,之后,软软地垂了下去。

片刻,阿刘再次开口,不再激动,声调变得有些呆板。

“我扎了进去,然后,她摔倒在地上,她的手也从我脖子后面滑了下来。我很疼,但当时并没有注意,其实我是忘了这件事,因为本来我想自首的——”

顿了一下,阿刘突然再次激动起来。

“可我突然觉得不值!我为什么要为这样的女人去死?为什么?我四下看了看,居然在床上枕头下发现了一把很锋利的长刀,刀刃锋利,刀柄还很厚。这会是什么人的呢?一定不是好人!又有刮刀,又有长刀,没准儿就是罪犯!那一刻我突然又意识到,如果真是这样,我可以把尸体撂在那里,那个男人可能会不得不替我处理尸体,因为他不敢跟警察打交道,再说,这个男人不管也没关系,因为江瑶不是死在我家,警方第一怀疑的也一定是他!就像你说的,我灵机一动,脱掉外衣长裤,拿起那把刀,先把江瑶拖到卫生间,很快肢解了她,然后撂在那里。然后我又穿上衣服离开了宾馆。等回到了家,才感到脖子后面的疼痛,意识到被江瑶抓了一把,但我也不能再回宾馆处理了,过后我想,只要穿上高领毛衣挡一挡就没问题了,反正天也越来越冷,而且伤也不严重,应该很快就能恢复的,过些时候可能什么都看不出来。当然如果一切不顺那就算了,听天由命吧,我并不怕死,只是觉得为她偿命不值得,因为江瑶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自私、贪心、狡猾,我不想为她偿命,因为她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

说着阿刘更加激动起来,但就在这激动愤怒的表白中,阿刘突然又停住了,微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目光变得茫然,仿佛突然回忆起某次遥远的对话……

“是,她不值得——”我带着叹息回答,“在很多方面,我同意。但在另一面,我一直认同你曾经的观点,任何人都有权追求幸福,包括江瑶,你可以选择拒绝她,但不该选择用这种方式来剥夺她的生命!”

阿刘没有回答,闭上眼睛,仿佛在吞一副苦药。

那一刻我心里很惆怅地想:要是我提前知道这些事就好了,像江瑶这样总在边缘中游走,能把好人折腾得活不成的人,其实也有她恐惧的凶恶人物,而这些凶恶人物却常常最怕警察——所以我自信一定能帮阿刘顺利离婚的。

但到了这个时候,再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这时阿刘睁开了眼睛,神情也恢复平静——近乎冰冷的平静。

“对!我不该杀她,所以我应该偿命!”然后,阿刘再次把身体挺得笔直,带着不容羞辱的尊严气度双手并拢送到我身前,“郭队长,你可以把我带走了。”

望着阿刘近乎高傲的目光,我也很平静地摇摇头:“我不是来带你走的——”

24

这次阿刘真的愕然了,他微微睁大眼睛,迷惑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

“阿刘,”我慢慢说道,“刚才的话还只是我的推断而已,你知道,我们现在还没有掌握足够的证据可以立刻逮捕你。”

说完,我目视着阿刘,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潜台词。

但阿刘没有回答,有些猜度,有些疑惑地回望着我,仿佛不能确定我的含义。

略一沉吟,我决定亲口挑明意思,因为虽然我相信阿刘无疑不想死,否则他就不会如此处心积虑地掩盖自己凶手的身份了,但同时相信,阿刘绝不是视“活着”为最高人生目的的人。

“我这次来,是希望你能去自首。”

一阵捉摸不透的沉默之后。

“自首?”阿刘轻轻重复了一遍,然后他无意识地向西——那已经暗淡,但依然是天空中唯一最光明的方向——侧过脸,似乎是在掂量着这两个字的含义。

暮色渐拢,沉沉而下的夕阳红彤彤地没有什么光泽,散发出一种凄凉的美,有那么一会儿,阿刘似乎忘却了自己的困境,而被眼前这夕阳西下的景象迷住了,身体不知不觉转了过去,双手似乎是无意识地合拢放在胸前,嘴唇还轻微的动着,仿佛在祈祷着什么。

我觉得有些不安——

“阿刘——”我轻轻喊了一声,希望能把阿刘从这暮色之美中唤醒,也希望能找机会进一步说服阿刘同意我的建议。

阿刘果然突然醒过神儿,又转回身,歉意地笑了笑。

“对不起,我不知不觉祈祷起来,祈祷老天能帮我。”

说到这儿,阿刘又自嘲地一笑,脸上显出说不出的落寞。

“其实,平时我从不信神鬼,但刚才还是忍不住祈祷了,走投无路的人是不是都会这样?”

最后的话阿刘说得很轻,像说给自己又好像在问我。

“你还没有走投无路,阿刘,”我立刻接了上去,一边解释自己的打算,一边同时希望能借题发挥说一些励志的话来打动他,“如果你能去自首,接下来我可以为你请最好的律师。相信我,那样结局很可能会有所不同。阿刘,我知道你很有自尊,愿意有价值地活着,但以你的知识你应该知道,人生的路有很多种,坐牢也未必就是苟活,很多杰出的人都经历过牢狱之灾,不用我举例子了吧,因为很多人已经留在史册上了。”

阿刘露出感动的神情,但显然并没有被打动,一刹之后,依然自嘲地一笑,表情似乎在说:一个医生,离开病人还能有什么价值。

但也许是礼貌,也许是懒得解释,阿刘没有反驳我,却问了一句很现实的问题:“我一定要今晚自首吗?”

审视着阿刘的表情,我思索片刻回答:

“不,不用,明天,或者后天,都可以。”

阿刘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句“谢谢”,但并没有发出声音。之后,他的目光又投向西边,但刚才的夕阳终于已经完全转到地球的那一边,唯有四合的暮色笼罩整个天际。

“阿刘——”我又轻声喊了一下,阿刘再次转回头,表情茫然,似乎脑子还停留在某个遥远的地方。

“我们出去走走好吗?”我建议说。

阿刘点点头,机械地随我举步向医院外走去。几乎是自然而然的,我们不约而同地向东走去,因为那边是新区,街道更加空旷,更加整齐也更加美丽。

我们一直默默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因为阿刘低着头,仿佛神游天外,然而从他轻微耸动的肩头和不均匀的喘息声中,我感觉阿刘已经从最初的傲气中脱开,陷入复杂的内心挣扎。

我小心翼翼地保持错后一步的位置,暗暗希望他自己能想通。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渐渐多起来的行人打破了原来的宁静。我扭头看了看,原来我们已经走到了那片居民区,一个四十多岁准备横穿马路的大胖子把阿刘撞了一个趔趄。

阿刘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左右看了看。

我们走的是“城中村”这一边,紧临马路的是一排简易门面房,不讲究的店主在门口乱堆乱放着各种物品,使这里在白天显得很是糟心,但夜色和灯光掩饰了一些白日里的肮脏和凌乱,看起来倒好多了。

不过夜色并不能掩饰声音,夜幕中的吵吵嚷嚷,反而令人加倍感受到一种火辣辣的人气,这里沿街每家门面的女主人,似乎都既是大嗓门,又爱嚷嚷,所以声音是此起彼伏,仔细一听,内容不是在嚷嚷老公,就是责骂孩子,不断能听到“看我不揭了你的皮”之类的威胁,但那些孩子们显然都不把这类口头威胁放到心上,反而更加起劲地来回跑着玩儿,还伴随着咯咯的笑声,异常活泼。

就在这平时看来并不雅观的街景中,我发现阿刘的眼睛突然变得亮晶晶的,一阵呆立之后,阿刘失神地说:“我小时候也很贪玩的。”

我不知怎么回答。

阿刘似乎也不需要我的回答,目光怆然。

“我爸妈一直都很疼我,他们什么都有,什么都不要我回报,只要我开心,他们还一直都很以我为骄傲。可现在,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接受这个结果——他的儿子是个杀人犯!”

“阿刘——”我绞尽脑汁地想着相应的安慰话,然而并没有什么合适的,只能勉强回答,“人都会慢慢接受现实,尤其是老人——”

“我觉得很对不起爸妈——”阿刘的嗓子哽咽了,“特别对不起,我爸爸还有心脏病,很严重,我真怕他——”

“所以你要活着,”我打断阿刘,“阿刘,我相信你爸妈会受打击,但只要你还活着,他们就有一份希望,凭这份希望就能给他们坚强活下去的勇气,我自己有孩子,所以我肯定比你更了解父母的心,相信我,和放弃生的希望相比,我的建议对他们的打击一定最小。”

阿刘回过头,第一次显出被我话打动的样子。

我赶紧趁热打铁:

“阿刘,我们必须面对现实,眼下你的选择不多了,而我的建议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你的父母,都是最好的选择,请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

“我知道——”阿刘低下头,“你是在帮我,一直帮我,”然后,阿刘突然又抬起头:“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我帮谁帮的最有价值,那一定是你,郭队长。”

阿刘最后的声音里又有些自嘲。

我装作没听出来。

“我想不是这样,阿刘大夫——”我刻意强调他身份地叫了一声,“你不是施恩的人,也从不稀罕别人对你回报什么,所以我想最有价值的应该是你让很多人感觉这个世界还很温暖,还有希望。证明的不是我,看看老蔡的菜,看看那些慕名而来的病人,那些病人对你信任的眼神。阿刘,我帮你并不仅因为你救过我的命,更因为你一直在用你的知识和能力帮助无数最需要帮助的病人。阿刘,如果你接受我的建议,你就可能继续帮助他人,不要以为救助只能在医院,问题无处不在!只要你还是你!那无论身在何处,你都可以帮助到别人,都能为别人解除痛苦,带给他人生的希望。”

但我后面的话似乎并没有继续打动阿刘。

阿刘轻轻摇摇头:“我没那么杰出,我这样水平的医生多得是,其实想想我应该死,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并不想欠什么——”

“你不欠什么,”我连忙打断阿刘,“我也不是让你逃避惩罚,活着依然可以赎罪,对你来说,让你的价值最大发挥,也许正是你对这个世界最好最合适的赎罪方法。阿刘,监狱我也很熟的,在那里,有特长的犯人同样可以发挥自己的作用,他们也鼓励如此。而我还可以尽量帮你尽快做到这一点,相信我,我绝不会骗你的——”

“你当然不会骗我,”阿刘也打断了我,“你是在帮我,尽最大的力量——”说到这儿,我第一次看见阿刘的眼睛里闪烁出一丝后悔和惆怅,“如果说,我有什么遗憾的,大概是我认识你太晚了,郭队长,如果早一些,也许不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错得不可收拾——”

“还不是不可收拾——”我立刻截住阿刘的话,正要继续劝解,突然一个女声尖利地响起。

“你找死呀!”

我被吓了一跳,循着声音看到一个三四十岁的胖大妇女正冲着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儿大叫大嚷。从那个女人凶暴的嚷嚷中我听出来原来是那个男孩儿正想穿越马路,但此刻路上的车很多,横穿马路很不安全,所以被这个女人发现后立刻厉声喝止了。

按理说这也不错,但说一两句也就够了,可这个母亲似乎非同寻常的气愤,所以采用了追溯往事,连续嚷骂的形式,滔滔不绝地痛斥,至少过了七八分钟,那个女人才终于说出了结束语:

“上桥去,走走能累死你!属咱家离桥近,你还不想走,想找死呀!小王八蛋,天天操不完你的心!”

那个刚被骂得垂头丧气的男孩儿像得到赦令似的,飞一般地向过街天桥跑去。

想想几天前的经历,我叹着气评论一句:

“他妈妈够凶,不过说的还在理。”

但这个女人突然而起的嚷骂破坏了我和阿刘之间的谈话氛围,阿刘显出了疲惫和烦躁,刚才感动他的市井之声,现在逐渐展现出本来的面目,嘈杂纷乱,让人不能静下心来。

又干站了几分钟。

“我们回去好吗?”阿刘不失礼貌地问。

从阿刘不自觉微微皱起的眉头和渴望安静的表情,我感觉再勉强继续劝解似乎只能起反作用了。

“好吧。”我回答说。

回去的路上,依然再也没有找回刚才谈话时的感觉,所以一路无语,直到我们站在医院停车场。

那一刻,我再次试图说几句:“阿刘——”

“——我知道你的意思,郭队长,”阿刘迅速低声截住了我的话头,然后补充一句,“让我再想想好吗?”

看着阿刘半低着的头和判断不出表情的脸,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好吧!”

然后,我转身向自己的汽车走去,就在我打开车门的那一刻,突然听到身后阿刘远远喊了一声:

“郭队长——”

我扭过头,看到阿刘慢慢向我走来,在审视了我几分钟后,阿刘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你会帮我的,是吗?”

“是,”我望着阿刘字斟句酌地回答,“我很想帮你找律师,帮你在监狱里找到最合适发挥你才能的位置。”

“我知道,”阿刘说,然后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但你总会帮我的是吗?”

沉默有顷,我点点头:

“是,我会的,总是会的。”

阿刘笑了,似乎松了口气:

“谢谢你,郭队长,我会好好考虑你的建议的。”

然后,我们上了各自的汽车,但坐到车里,我没有立刻发动,而是一直目视着远处阿刘的汽车从夜色中启动,又缓缓驶离到我视线之外的地方。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觉得自己这次的说服还是失败了,像上次一样。

事实上,我也确实没有等到阿刘来自首。

25

第二天中午,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也是警察,一个交警,他在电话里告诉我,刚才突发一场车祸,伤者伤势很重,但在被助时不顾痛苦一再提到我的名字,意思显然急着和我联系。

登时我心里就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一问,果然是阿刘!

飞速赶到事故现场,那地方离局里不算太远,就是我和阿刘昨晚分手的地方,也是我曾经差点撞到人的那个事故高发地段。

到了那里,现场早已清理干净,给我打电话的交警告诉我:当时有个小男孩儿横穿马路去拣跑到路中间的小皮球,但一辆吉普恰好快速驶来,小男孩儿可能一时吓傻了,在路中间不知所措地呆立着,忘了要跑开,路过的阿刘正好看到这一幕,于是飞跑过去,小男孩儿被幸运地及时推开了,但阿刘却被狠狠地撞飞了出去。

“伤得很严重吗?”

“我看很严重,而且救护车来了之后,急救医生下车一看也直摇头。”那个交警回答,然后稍有猜测地看着我,“所以郭支队,如果你急需了解什么情况,恐怕要尽快去。”

“谢谢,”我点点头,“我知道了,对了还有,你知道伤者送到哪家医院吗?”

“应该是二院,因为离这儿最近,我马上打电话再落实一下。”

正在这时,一个健硕的妇女抱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期期艾艾地走了过来,那个孩子手里抱个小红皮球,但似乎还在吓傻的状态,目光呆滞。

我猜这个孩子就是那个被救的小男孩儿。

那个交警很快替我确定了,果然是二院。

我点点头,刚准备上车走。

“等等!”

我听到身后两个阻止的声音,回头一看,我的同行正走过来把一个夹包递给我:“郭支队,这是伤者的东西,不知里面是否有对你有用的东西。”

“谢谢!”我接了过来。

然后那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则带着些恐惧小声问:“我能搭你的车过去吗?我还没谢他呢。”

我点点头:“当然可以。”

二院很快就到了,但我们并没有马上见到阿刘,因为正在急救。

坐在急救室外的长椅上,我半闭上眼睛,觉得脑子很乱。

旁边小男孩儿被妈妈从怀里放了下来,但又被死死地按在椅子上坐定。

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沉默,还混合着复杂的情绪,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一声断喝平地响起——

“别动!”

我被惊得扭过头去,那个妇女正凶神恶煞地瞪着儿子,原来那个小皮球不知何时滚到了前面,小家伙也许想去拣,却被妈妈狠狠地按住了,看到我看她们,那个妇女垂下眼皮,不敢看我,但也许觉得骂儿子可以表示出她的内疚和歉意,突然更加凶狠地骂起来:

“再不许你玩那要命的皮球!我告诉你,以后再让我看到你玩,别说玩,就是摸一摸这个该死的球!哪只手摸就剁了你哪只手!两只手摸,就剁了你两只手!不是你这个要命的瘟生儿玩这个该死的皮球,也不会有这事!你还不知道改?还想玩?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瘟生儿,看我回家不扒了你的皮!”

那个妇女越说越气,揪过儿子的一条胳膊,看架势似乎现在就想狠揍儿子一顿!

小男孩儿嘴巴一扁一扁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了。

“哭,敢哭!”那个妇女似乎更恼了,举着巴掌像个夜叉似的吼道,“敢哭一声我就宰了你!”

“够了!”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他还是个小孩儿知道什么?问题是出在孩子身上还是你这个当家长的身上?那条路车快车多你平时看不见?小孩儿沿街乱跑乱穿马路有多危险你都完全想不到?现在拿孩子出什么气?”

这个看似夜叉般的妇女听了我生气的反驳,没有大怒,反倒又气馁了,带着哭腔解释起来:“我也知道,可我天天要看店顾不住呀,你不知道,这么大的孩子有多淘,他——”

“好了!”我再次打断她,说实话,那一刻我没有心情听她解释理由,再次没好气地堵了回去,“给我解释什么?你自己想想就够了!如果以后还是这样,下次再出事,恐怕就不会这么走运了。”

“是呀,是呀!我也知道,再也不会了!”刚才还凶神恶煞,恼得仿佛要立刻杀掉这个小男孩儿来出气的壮硕妇女突然又一把死死抱住儿子,抽抽搭搭地说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再也不会了,这次多亏老天呀,不,多亏了他呀!早先我看着他进隔壁诊所时,我还想,这人咋这么面善,看着就是个大好人,谁知道就是来救我们家小建的,小建,”她捅了捅再次被吓呆的儿子,“是那个叔叔救了你,你要记住,一辈子都要记住,听见没,小建,你的命是那个叔叔给的,啊——”

诊所?我先是一愣,接着脑子开始恢复正常,顾不上听她絮絮叨叨说完,立刻追问:“你说你看见他进你隔壁的诊所?”

“是呀。”那个妇女回答,目光有些奇怪,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追问这个,“去看病买药吧,我们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去哪儿看的——”

我没有理她,马上打开了阿刘的手包,里面果然放了两小瓶包装普通的药,然而药量并不少,说明告诉我,每瓶100片,药名是——艾司唑仑,俗名为“舒乐安定”——安眠药。

看着那两瓶药,想着阿刘去一家小诊所,我一时百感交集……

这时,急救室的门打开了,一个医生带领几个护士走了出来。

打量了我两眼,又看看我身上的警服,那个医生有些迟疑地走过来问:“请问你是郭小峰吗?”

我连忙站起来点点头。

“太好了,”那个医生似乎松口气,“阿刘一定要见你。”

然后,稍微有些疑惑地打量我一下,我猜他大概在想:奇怪,阿刘为什么一定要见一个陌生人?他有理由奇怪的,毕竟,他和阿刘是一个医院的同事。

但那个医生没有放任自己的好奇,紧接着低声对我说:“阿刘显然有话,能说尽就说尽吧。”

然后略有感慨地摇摇头走开了。

我伸手拉过那个被救的孩子,尽量温和地小声说:“跟我一起去看看那个叔叔好吗?就一下,然后就回来找妈妈,好不好?”

“去,跟伯伯去!”那个妇女立刻威严地命令儿子。

小男孩儿有些受惊地点点头。

我抱着孩子走了进去。

阿刘躺在床上,浑身插满了管子,只有一双眼睛还有生气——

“你又救了一个人。”我拍拍那个孩子对他说,“你看,他很好,除了有些受惊。”

阿刘看着小男孩儿好像宽慰地笑了一下,但随即目光又转向我,目光迫切,似乎有千言万语——

我把小男孩儿放了下来,小声说:“出去找妈妈吧。”小男孩儿立刻带着些惊慌转身走了出去。

房间里剩下我们两个人,我小心地关好门,然后在病床旁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对不起——”阿刘声音微弱而吃力地开口了,接下来又张张嘴,却没能说出话,再次张张嘴试图表达,但依然失败后,目光中突然充满了焦灼的绝望感。

我把两瓶药拿了出来:“想说这个吗?”

阿刘微微睁大了一下眼睛,似乎有些惊喜,但更多的还是焦虑。

“对不起——”他再次勉力说道,“我,我不想,爸妈——”

“不会的。”我截住阿刘费力的表达,然后尽量用庄严承诺的口吻保证道,“你放心,他们不会知道的,而且除了我们,谁也不会知道的。”

一刹那的惊讶之后,阿刘闭了一下眼睛,然后,他再次睁开眼,其中充满了感激,接着费力地翕动嘴唇:“我知道,你会帮我的。”

我笑了笑:“当然,我当然会。”

也许是最大的心事消解了,阿刘的目光中不再有焦虑,但只是在刹那的安心目光一闪之后,却又充满了淡淡的失落,失落中又仿佛开始混杂出自怨、内疚、不甘……

良久,阿刘对我再次发出微弱的道歉:“对——不——起——”

望着阿刘此刻还无法释怀的脸,我暗暗长叹一声。

“不用道歉,”我说,“阿刘,你已经自我宣判并做了最好的补偿,安心吧,因为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阿刘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仿佛有一点点被触动,接着似乎是对着我,更像对着虚空,嘟囔地重复着我最后几个字:“更好的结局——”

可惜那一刻我的安慰依然并不恰当,因为似乎反而更激起阿刘痛苦的情怀,阿刘原有的复杂目光中又增添了更强烈的说不出是悔是悲或是其他什么的内容。

那份复杂和不甘让我转过了头,望着窗外,绞尽脑汁地想了片刻,然后又扭转回来:

“阿刘你知道吗?”我说,“从认识你,你就总让我联想起我年轻时流行的一个诗人写的一首诗,很棒的一首诗,不过那个诗人更棒,因为他还写了其他不少很棒的诗,有些非常有哲理,让人深思,比如他曾在一首诗中这么写道: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

注视着阿刘的表情,我暂时停住了,在片刻的无动于衷之后,阿刘似乎开始被这两句诗触动了,目光先是有些茫然,慢慢地,嘴唇再次微微翕动,隐约中可以听出在重复这两句:“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

然后,阿刘目视着我,似乎希望我接着背下去。

踌躇一下,我一边回忆一边慢慢背诵给阿刘听:

“一切都是命运;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

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

一切语言都是重复;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一切爱情都在心中;

一切往事都在梦中;

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

一切信仰都带着呻吟;

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就在我缓慢而低沉地和着这首有着独特节奏与韵味诗歌的背诵中,我欣慰地发现,劝解阿刘总是失败的我,终于在阿刘生命的弥留之际成功了。

终于看到刚才还失落痛苦的阿刘,情绪开始越来越稳定,神情也越来越安详,那双眼睛,也渐渐恢复到最初见到他时的感觉——单纯、友善,澄澈如少年!

尾声

像讲上一个故事那样,郭小峰依然骤然而止。

在和爸爸对视了近三分钟之后,爱梅终于打破了沉默,她犹犹豫豫地问:“阿刘死了?”

郭小峰没有回答。

“阿刘不想活,他主动的是吗?”爱梅继续迟迟疑疑地问,“这件事——我是说阿刘救人的事——不是意外?”

“肯定是意外!”郭小峰轻声更正女儿,“只能说也许真的是阿刘的祈祷得到了回应,他得到了希望的死亡方式和机会。”

稍微停顿了一下,郭小峰接着说:“但阿刘一定选择了死亡而不是自首这条路,否则他就不会去诊所买安眠药了。”

“是呀,”爱梅疑惑地说,“我正想说,阿刘是医生,他不需要去——”

“诊所,是吗?”郭小峰摇摇头,“所以我才会判断阿刘是想选择自杀而不是自首的决定,也才能猜出阿刘希望我能帮他把案子对家人和同事隐瞒下去的愿望。”

“可——”爱梅依然满脸不明白的表情。

“很简单,你想在这种情况下,阿刘一下子买这么多安眠药应该是想自杀吧?!可仅仅是想自杀吗?如果不介意,他完全可以从医院开出死亡剂量的安眠药,可他为什么选择了去一家小黑诊所开出这么多虽然被限制随意购买,但其实也不是很严格管制的,几乎是比较常用的安眠药?我的结论是,阿刘不想人知道。到了这个时候,还这么小心,小心到了不希望做一点儿能引起同事们猜疑的事情——”

郭小峰停住了,望着女儿。

爱梅微微张开嘴,似乎明白了,但随即又仿佛被其他不解围困住似的,目光再次有些茫然,呆视着爸爸那张被窗外混合着万家灯火的夜晚之光中似乎无喜无悲,又似喜似悲的脸。

她的目光又垂到面前的茶几,那上面的每一样东西都没有再动,包括她下午专门做的,准备边听边吃的水果沙拉——还在静静地放着,散发着香气。但她没有胃口,感到脑子里还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疑问——

“爸——”爱梅突然抬起头,“你早就猜出阿刘可能会自杀是吗?他傲气,不愿成为笑柄,你故意给他留时间?”

“当然不是!”郭小峰一口否定,然后有些答非所问解释,“我当然希望阿刘自首,因为那是我认为阿刘能得到的最好结局!”

郭小峰仿佛有些回避地站了起来,顺手打开台灯,柔和的灯光刹时弥漫到刚才一直显得有些幽暗的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茶室渐渐变得清晰明亮起来。

爱梅也站了起来,坚持小声追问道:“但——”

“但是,”郭小峰不再回避女儿的问题,“后来我确实想,如果能够有选择,也许才是人生的最好结局。”

“所以——”爱梅咬了下嘴唇,“你决定给阿刘选择的机会,甚至默许和成全他选择自杀。”

郭小峰没有再回答,一言不发地踱步走到了阳台上,无声地矗立在那里,微抬起头,仿佛在凝望窗外暗淡又缤纷的夜空。

停了片刻,爱梅跟了过来。

“我喜欢你这么做,爸爸,特别喜欢!还有那首诗,真的很棒,我以前从没听过,你能再给我说一遍吗?”

一直沉默的郭小峰猛然回头,垂眼俯视着女儿,目光突然变得很犀利。

爱梅愣住了,仰脸看着爸爸骤然锐利起来的目光,有些不知所措,一时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片刻,郭小峰轻轻呼出一口气,又转回头继续将目光投向窗外,只是这一次,他没有仰望夜空,而是半垂着头,仿佛在看马路上蜿蜒的车流和幢幢楼房间跳跃闪烁的灯光。

盯了一会儿爸爸高大挺拔的脊背,爱梅很小心地问道:“爸,你想对我说什么?”

停了片刻——

“也没什么。”

郭小峰平静地回答,声音恢复了素日的低沉浑厚。

“只是突然记起了阿刘的追悼会。那一天去的人很多,我站在角落里,远远地看着阿刘医院的领导一脸肃穆,慷慨激昂,滔滔不绝地高度评价着阿刘一贯的医德,和这次舍己救人的精神,在台上的赞扬声中,我又四下环顾,会场上阿刘父母悲痛欲绝,但隐隐中还流露出骄傲的神情;阿刘的同事们都满面感伤十分惋惜的样子;还有那些受过阿刘倾力相助,闻讯赶来的病人们,真的犹如丧失自己亲人一样的面露痛心,泪流满面;当然还有那个被救的小男孩儿,他还是很惊恐,他的爸爸妈妈也还是又紧张又害怕又感激的表情。他们的感受似乎各自不同,但可以看出,人人都为这件意外痛心着,可想着事情的真相,我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就在这感慨间,不由自主的,我又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阿刘的情景,想起那次自己街头突然发病,正陷入绝望时又突然幸运遇到阿刘的那件往事;想起自己曾因此违背一贯的原则主动劝说阿刘冷静选择婚姻对象,希望这位好人能有无限广阔的未来。再后来呢,我和阿刘深入接触却只为到医院寻找案件真相。”

郭小峰轻轻苦笑一声。

“哼,结果尽管我万般逃避,最后还是不得不面对就要水落石出的案情,无奈之下在几乎没有选择的选择中,我只能选择劝说阿刘选择自首,希望能为阿刘找到一线生机;再到最后呢,就是我别无选择地坐在阿刘的病床边,搜肠刮肚地希望自己能想到什么话,令同样没有选择的阿刘彻底放弃心结,安心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很幸运,我找到了!这使我不由得再次想到了那首诗,很奇怪,就在追悼会上我问自己:为什么我会想到读这首诗?它那么老,只是年轻时因为著名读过它而已,我自己也并不怎么推崇。而且,我相信我对‘一切都是命运’的诠释恐怕和那时阿刘的理解也多半不同。可为什么我会背它呢?想了半天,我对自己说,原因也许就是阿刘曾令我想起过同一个诗人的另一首诗,因此容易联想吧?还有,也许因为这首诗很像一首佛家的偈子,能令人产生一种宿命的安心感?我没有找到特别准确的答案,也失去了追想的愿望,因为就在那个茫然回思的时刻,我又不由自主地在心里重念了一遍这首《一切》,当我默念完最后一句时——”

郭小峰突然停住了,再次微抬起头,仿佛想再眺望眺望深邃的夜空,稍后,轻轻叹了口气,淡淡地继续说道:

“我突然有些可笑地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知道自己此刻为什么会默念这首诗,因为环顾众人,就仿佛我曾认为关于‘高尚与卑鄙’的两句诗是对阿刘与江瑶关系的最贴切形容那样;同样的,这首诗最后的一句,我也觉得是对阿刘离去再贴切不过的形容,无论怎样,阿刘的死,一定将在我们这些人的心中,留下冗长的回声。”

(完)